作者簡介:
李健,男,六零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老右》《咬牙溝》《無人喝彩》《木壘河》《蕎麥》《狼嘯》《南有喬木》等?!赌緣竞印帆@新疆天山文藝獎長篇小說獎。
1
泰克拜側(cè)趴著,一條胳膊別在背后,眨眨眼,醒了。他的脖子僵硬,氈房外的小鳥嘰嘰喳喳吵得人心煩,胸腹間一片濕涼。他天快亮才回來,解下佩掛在腰間的箭囊和獵刀,在地氈上攤開手腳,就睡著了?,F(xiàn)在,鼓脹的下體撐得褲襠里鼓鼓囊囊,在空蕩蕩的氈房里醒來,他心里像一團糟亂的羊毛,理不出個頭緒。他試著動了一下,發(fā)覺自己無法挪動,睡覺時壓著了的手臂又酸又麻像截木頭。希娜兒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忽隱忽現(xiàn)?,F(xiàn)在她在干啥?天谷這會兒應該去放羊了。不知昨天他們在一起說了什么,希娜兒的臉笑得像花兒一般。這樣一想,貼著臉頰的濕冷的地氈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他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球。這幾年,天谷一直跟著希娜兒的阿爸布里漢放羊,一早一晚都能見到希娜兒,這讓泰克拜無奈又憋悶,心里窩著一團火。要不是因為這個讓他分神,昨晚他可能就捕到那兩只狼了。他可是草原上難得的好獵手,曾經(jīng)徒手抓過一只狼。
他追那兩只狼已追了整整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那是一個小狼群里僅剩的兩只狼,一公一母,其他的狼都已被他打死了。前年秋天的一個黃昏,他在后山靠近雪線的山崖上碰到過它們,公狼立著,母狼臥在旁邊,橙黃的夕陽灑滿山谷,它們也一定看到了他。后來,公狼長嚎一聲,轉(zhuǎn)身走了,母狼緊隨其后,臨走時還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打狼有時是應牧民的邀請,狼群泛濫危害到羊群,牧民會來請他,他捕到了狼,牧民就給他羊或其他什么作為報酬。他掃了一眼掛在氈房左上角的幾個落滿灰塵的狼皮筒子。狼皮筒子能換牛羊,他要積攢牛羊作聘禮。想到聘禮,他的心顫了一下。布里漢說,他想娶希娜兒,就要拿一百只羊、兩匹馬作聘禮。這些聘禮真不算多,可對泰克拜來說卻是無法逾越的大山。老柯然曾氣憤地說:“他勺地(勺地,方言:傻)呢,眼睛只看見聘禮?!崩峡氯皇前⑽崂绽镂ㄒ坏陌涂怂?,會唱達斯坦,不管誰家有事,都會去找他商量。
泰克拜曾經(jīng)請老柯然為自己向布里漢提過親。有天晚飯后,他聽布里漢悄悄對庫米絲說,有人來給希娜兒提親。他頭皮一炸,心被揪了一把,有種令人眩暈的落空感,直到他隱約聽到布里漢說希娜兒還小呢,過了今年再說,才長長吐了口氣,但那種緊迫感一直壓著他。他盤算了好幾天,決定去找老柯然。他之前也常去找老柯然,他喜歡聽老柯然說古,喜歡聽老柯然彈著冬不拉唱達斯坦。他和老柯然盤腿坐在地氈上,喝奶茶,說話。午后,陽光很好。他對老柯然說他和希娜兒一起長大,庫米絲對他像兒子一樣。老柯然盯著他,眉宇間有洞察人世的智慧,啞著嗓子笑了,笑得像貓頭鷹。老柯然長得也像貓頭鷹,光禿禿的頭頂四周幾根頭發(fā),像冬牧場的荒草,稀稀拉拉;直挺挺的鼻子,鼻頭忽然拐個彎,像鷹嘴;灰褐色的眼睛像山谷一樣幽深;顴骨聳起,紅潤里布著一條條血絲;頜下一縷稀疏的山羊胡子,灰敗得像一叢芨芨草。老柯然并沒有給他帶來好消息,他輕輕握住泰克拜的手說:“孩子,你是個好獵手,都會好起來的?!?/p>
泰克拜八九歲的時候,阿爸轉(zhuǎn)場遇到暴風雪凍死了,阿媽也因此落了一身病,沒兩年也死了。在他阿媽去世前的兩年里,家里僅有的一些羊都換成了吃的,雖然阿吾勒里的族人不斷地接濟他們,可生活仍然像一個無底的漏斗。他唯有拿起阿爸留下的獵刀走進山里。
泰克拜沒有羊群,只有幾只羊,是他用獵物換的,這些羊離娶希娜兒的聘禮還差得遠呢。他不愿替別人放牧,只想做個好獵手,他要憑打獵掙夠娶希娜兒的聘禮。他心里憋著一股勁。年初,他聽鐵留汗說,在小東溝看到過黑熊。鐵留汗說,要是泰克拜能獵到黑熊,他愿意用兩匹兒馬換他的熊皮。泰克拜為此興奮不已,可他到現(xiàn)在連根熊毛都沒找到。鐵留汗家牛羊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但鐵留汗從不放牧,他把城里的貨品拿到山里,換牛羊、藥材、絨毛、皮張,然后把這些再拿到城里去換成錢或貨品,再拉回山里。鐵留汗住的也和阿吾勒里的其他人不一樣。他不住氈房,他請山下的漢人給他蓋了幾間房子。房子用山里的片石砌起來,壘上圍墻,房子里盤上土炕。他說住石頭房子舒服。即便是轉(zhuǎn)到冬牧場,他也住房子。阿吾勒里的人都笑話他:“哈薩克人的房子在馬背上呢!”鐵留汗笑笑,不說話。他不會說讓他們不高興的話,他還要跟他們做交易呢。不過,天冷的時候,阿吾勒里的人還是喜歡去鐵留汗家,坐在羊板糞燒得暖暖的土炕上,喝酒吃肉。
泰克拜揉了揉眼睛。昨晚他迷路了。昨天下午,他又碰到了那幾個東干人。聽說東干人受尕司令委派,來聯(lián)絡他們一起進攻木壘河城。年初,鐵留汗收購的一些紫羔皮被稽查隊收繳了。自從金督辦主政,紫羔皮成了政府??仄罚蜅顚④娫谑罆r不一樣了。鐵留汗去縣衙找了多好次,也沒把收繳的紫羔皮要回來,他氣得不行,尕司令的人一來他就帶著他們進出各個阿吾勒??諝庵须硽柚环N不尋常的興奮和不安,詭異而神秘,阿吾勒里的老人們憂心忡忡。泰克拜也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息,就像當年他阿爸從烏倫古湖畔遷徙時的緊張與惶恐。黃昏時,他和獵狗進入森林。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四周死一般寂靜,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無底深淵。他恍惚看到一星閃爍的亮光,以為是個人家,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亮光小心翼翼地前行,可越走離亮光越遠。青馬馱著他忽而上坡,忽而下坡,粗重的鼻息在空蕩蕩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覺得自己不是騎在馬上,而是漂浮在漆黑的夜里,四處游蕩。直到后半夜,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一個山洼里轉(zhuǎn)圈。他迷路了。他想起老柯然說的,迷路時放開你的馬韁?;氐郊視r,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
泰克拜打開餐巾單,里面除了兩小塊馕就是碎馕屑,還有一塊長著淡淡綠毛的酸奶疙瘩,有股濃郁的悶酸味兒。他拿起一小塊馕塞進嘴里,硬邦邦的馕塊像枯木渣子。他攪動著舌頭嚼了幾下,伸著脖子咽下去。這頂氈房里實在是少一個女人,要是希娜兒在就好了。他弓下腰,從放案板的小木柜里拽出一個毛線口袋,翻到口袋底,只剩一小把面粉,他嘟囔了一句,神情懊喪地松開手,口袋掉在地上,撲飛起白色粉塵。自從他阿媽死后,他的生活就一直處在一種混亂的狀態(tài)中。他茫然地環(huán)顧著氈房,氈房里灰撲撲的,弓、皮革箭囊和獵刀散亂在地氈上。弓箭和獵刀是他阿爸留給他的。他阿爸不僅是好牧人,還是好獵手。一束光從氈房的頂上漏進來,灑下一片光斑,亂塵撲飛。獵刀的銅護手閃著耀眼的光,握手的地方纏著熟牛皮。一個雙門原木柜子,污漬斑斑,柜角上的牛角紋銅護角也沒了光澤,一側(cè)柜門斜吊著,半截衣袖掉在外面。柜子上有兩床被褥,一件干板羊皮襖已磨得油光發(fā)亮,斜搭在被子上。他的腿邊是洋鐵爐子,爐子旁邊是一口小鐵鍋,再過去是生牛皮水桶、木盆和一塊小案板。endprint
泰克拜弓腰從氈房的窄門里擠出來,像頭又高又壯的熊。獵狗搖著尾巴纏在他腿邊。他仰起頭,茫然地望望太陽,圓乎乎的臉迎著陽光,顴骨凸起,白里透紅,布滿細細的蚯蚓般的血絲,一雙小眼睛瞇著,眉毛又密又黑,扁平的鼻子,嘴角微微翹著,像一匹還沒被馴服的桀驁的馬。他蹲下身,輕輕撫捋著獵狗的背。他的手指又粗又壯,像樹杈,手背上隱隱一層黑毛,延伸進袖口,又從敞開的領(lǐng)口露出濃濃密密的一片。青草地蔓延到對面山腰,山腰上面是褐色的山巖、森林和隱在森林背后積雪的山峰。青馬在溪邊草地吃草,偶爾甩一下尾巴驅(qū)趕蚊蠅。風很輕,刮得不動聲色。泰克拜感到心里某個隱秘角落有什么東西探了一下頭,又不見了,他想找回來。小溪由東向西汩汩流淌,將草地一分為二,陽光在水面上跳躍、閃爍,馬蓮淡青色的小花在清風里搖曳,不知名的紅色、紫色、黃色野花從青草間冒出來。他想起了希娜兒,她的笑,她俏皮的眼神,她的一切,像一滴水或是一場透雨,使草芽拱出泥土,張開葉片……天谷的面孔也夾在希娜兒的影子里一閃一閃的。他不愿想起天谷。這塊草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歡愉時光,只屬于他們?nèi)算露纳倌陼r代。他和希娜兒跟在天谷身后掏鳥窩、采蘑菇,笑聲像風一樣,在山谷林間旋蕩。這些已成為回憶。
陽光一無遮攔。泰克拜有些恍惚。他努力想象希娜兒的樣子,竟然模糊了。他懊惱地拍拍腦袋,舔舔干澀的嘴唇,呆愣地盯著三塊石頭壘的鍋灶。石頭已經(jīng)熏得黑黢黢的,羊板糞燃過的灰燼散落在石頭邊。自從那次黑風后,他再也沒見過希娜兒。每次想起希娜兒,他都會想到天谷。他一直認為他和天谷會是永遠的兄弟,可那次黑風之后,這種感覺沒有了。那天的情景像一根刺,刺著他的心。
他深吸口氣,鉆入氈房。再出來時,手里提著一只風干雪雞和一包打獵時采的蘑菇。他伸手入懷,圓潤的狼牙項鏈滑過他的指尖。他咧嘴笑了一下。
2
希娜兒正撅著屁股趴在馕坑上打馕。她拿起一塊面團,捏成面餅,伏下身,啪,貼在燒紅的馕坑壁上。希娜兒聽到遠遠傳來的馬蹄聲,抬起頭張望了一下,回頭朝庫米絲喊道:泰克拜來了。庫米絲是希娜兒的媽媽。她正在彈羊毛,她蜷著的左腿壓在伸直的右腿下,面前的氈子上攤開一層羊毛,在兩根舞動的紅柳條下喧騰翻飛。大黃狗臥在庫米絲身邊,聽到聲音,哼一聲,伸著血紅的長舌頭,抬頭巡視一圈。希娜兒的弟弟恰拉和吐耶拜正頭對頭蹲在不遠處的草地里捯飭什么,他們一個十歲一個七歲。天谷的氈房在山坡側(cè)面,像一朵探頭探腦的小蘑菇,靜悄悄地隱在山坡背后。
希娜兒沒有像以往那樣大咧咧地迎上來,只是抿著嘴微微笑一下,又低頭打馕了。
泰克拜有點羅圈腿,走路左右搖晃著,手也甩得毫無節(jié)奏,像兩個隨風飄擺的衣袖。庫米絲起身拍著沾在身上的羊毛和灰塵,迎過來拉起泰克拜的手,說:我的孩子,好久沒看見你來了,你還好嗎?泰克拜把雪雞遞到庫米絲手里,說:阿恰依(哈薩克語:阿姨),我好著呢!他跟著庫米絲走進氈房。氈房的天窗漏下一片天光,暖洋洋的。庫米絲忙著燒奶茶去了。他盯著氈房狹小的木門,支棱起耳朵,聽著氈房外的動靜。恰拉和吐耶拜不知因為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很開心。很多年前,烏倫古湖邊也有這樣一座氈房。夏天,白天鵝、野鴨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鳥在湖里飛,草原上的羊群像流動的白云。后來,老毛子的敗兵來了,在草原上搶劫牛羊。家園毀了,他們只能遷徙。遷徙始終伴隨著他們的生活。泰克拜的家遷到了石人子溝牧場,阿吾勒里和他家一起遷過來的有好多家。
庫米絲提著燒好的奶茶進來了,在泰克拜面前鋪開餐巾單,擺上馕和酥油,說:孩子,喝點奶茶吧,你好久沒來了。希娜兒進來,放下案板和木盆,又出去了。泰克拜盯著希娜兒出去的背影,接過庫米絲遞來的奶茶碗,說:阿恰依,我心里想著你呢。他的嗓音喑啞,掩飾地抿一口奶茶。希娜兒變了,這個念頭像一股風倏地掠過他的心底。一縷頭發(fā)從庫米絲的白布頭巾里掉出來,幾根白發(fā)夾雜其間,他又想起了他的阿媽。
他每次看到庫米絲都會想起自己的阿媽。阿媽死前的景象像刀刻一般留在他的腦海里。瘦削的面頰,眼窩深陷,阿媽緊緊拉著他的手,枯槁的嘴唇翕動著,無神地盯著他的眼睛,像一簇漸漸熄滅的火苗……阿媽的葬禮來了好多人。她的身體裹在白布里,像一截枯死的樹枝。老柯然牽著他的手,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那一刻,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呆愣地看著人們把白布裹著的像枯樹枝一樣的遺體放進墓穴。悲傷從幾天后開始,他想象著孤獨的阿媽躺在那個潮濕黑暗的世界里會是什么樣子,泥土里拱來拱去的蟲蟻會不會咬噬他的阿媽。老柯然說,她的魂靈正在和他的阿爸在一起。從墓地回來,老柯然和布里漢以及另外幾個老人商量,阿吾勒里的族人接濟的東西都交給布里漢,由布里漢一家照管他的生活。
泰克拜住進了布里漢的家。他的話越來越少,每天幫庫米絲撿柴火,和希娜兒擠牛奶。沒事時,他坐在山頂?shù)拇笫^上,望著遠處的森林和雪山。太陽暖暖地照下來,天地間一片靜謐,沒有一絲喧囂。庫米絲在草地上彈羊毛,希娜兒在氈房門口織毛毯,這是每個哈薩克女人必做的活計。恰拉和大黃狗在山坡上追逐嬉戲,笑聲在空曠的山谷間漫蕩。泰克拜沉靜的臉沐浴在夏日的陽光里,顯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波瀾不驚,隱在沉靜背后的是沒有根基的寄人籬下的孤獨,他將自己悄無聲息地淹沒在日常生活中。每當牧歸的布里漢將歡奔而至的恰拉高高舉過頭頂時,他們的笑聲像風一樣掠過山巖和樹梢,泰克拜灰褐色的眼里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他會想到他的阿爸和阿媽在烏倫古湖邊留給他的歡樂。那些蕩漾在青草花叢間的相互追逐的歡笑,對他是一種折磨。
四年后,他重新扎起了自己的氈房。那是一個雨夜之后不久,他對布里漢說他想回到自己的氈房里去。庫米絲愕然地盯著他,說:孩子,我們沒照管好你嗎?他漲紅著臉,吭哧了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他沒法告訴布里漢和庫米絲這是為什么,他請布里漢和庫米絲別再追問了。他們對他很好,他不會忘了他們的恩情,可他必須搬走。他依然每天去布里漢家吃飯,然后回自己的氈房里睡覺。那時候,天谷剛到山里,跟布里漢一起放羊。endprint
現(xiàn)在,泰克拜明白了那個雨夜對于他的意義。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氈房上,沙沙地響。他從一陣無以言表的驚悸中醒了。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布里漢的床在吱呀吱呀作響,粗重的喘息像一股風猛地灌進他的大腦。他隱約感到自己窺知了一個秘密,一個成年人才能享有的秘密。他屏住呼吸,那些充滿秘密的聲響卻消失了,就像從沒發(fā)生過。外面的雨依然下得細密緊促。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沉沉睡去。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跌進一個漆黑無底的山崖。他驚醒了,心怦怦撞擊著胸壁,像是要蹦出來。他似乎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伸手摸了摸下體,黏糊糊的東西沾了他一手,一種令他惶惑的腥臊氣味鉆入鼻腔,他被一種惶恐又無措的感覺牢牢攫住。他不敢動,腦子里一片混亂。
他獨自回到自己空蕩蕩的氈房里,無邊無際的寂靜與孤獨包裹著他,風從氈房外面掠過,青草和松樹散發(fā)出濃郁的氣息,縈繞在空寂的夜里的各種神秘雜響,讓他感受到自己身體里日益茂盛的渴望。他越來越不敢直視希娜兒,可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靜聽那些讓他心漾的聲音。他像獵狗一樣搜尋令他迷醉的氣息,眼神總在不經(jīng)意間從日益豐盈的希娜兒身上閃過。他為自己越來越卑微的心理感到絕望,不敢在希娜兒面前有絲毫的表露,尤其是天谷來了之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去布里漢家吃飯。過些日子庫米絲就會讓希娜兒給他送些馕。希娜兒來了會幫他把氈房里外收拾一遍,把他的臟衣服洗了。他叼著草莖,斜躺在溪邊的草地上,看著希娜兒里外忙活。獵狗臥在身邊,天藍得讓人想吼,一只鷹盤旋著,山雀嘰嘰喳喳,幾團絮狀云翻卷著滑過山頂,草莖浸出甜絲絲腥澀的清香。希娜兒的鼻子有點翹,天生一副調(diào)皮相。陽光在她汗津津的面頰敷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天鵝頸似的脖子,像牝馬一樣渾圓的屁股,還有希娜兒的胸,顫巍巍的,像揣著兩只小松鼠,活蹦亂跳的。他的心活泛起來,一種古老的情緒奔涌激蕩。他要帶希娜兒去打獵,嗯——不行不行,帶女人打獵太危險,不吉利,還是讓她留在家里吧。然后呢?然后就想不出來了,這些心思只悶在他心里,發(fā)酵、膨脹,他獨自享受著這份想象的幸福,直到有一天,老柯然替他向布里漢提親。
那天下午,泰克拜一直想和希娜兒說說話。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對她說,可希娜兒一直在忙,一刻空閑也沒有。他隱隱覺得希娜兒在有意回避他,他在心里抗拒著這種感覺。太陽臨近落山,希娜兒站在不遠處的山坡眺望。他悄悄走近希娜兒。希娜兒的臉沐浴在金燦燦的夕暉里,嘴角微微翹起,微瞇著眼。風很輕,撫弄著她額頭的發(fā)絲,她陶醉在一種神往的欣快里。遠處傳來一聲牛哞,大黃狗也汪了一聲。他禁不住輕輕地顫抖起來,他每次靠近希娜兒都會禁不住地顫抖,生怕沖撞了她,讓她不高興。希娜兒是他的神靈。他被一種急迫慫恿著掏出了狼牙項鏈。狼牙項鏈是他費了很長時間選出的大小相當?shù)睦茄?,一粒粒磨好穿起來的。希娜兒轉(zhuǎn)過身。泰克拜奉上狼牙項鏈。呀,這是給我的嗎?希娜兒在胸前比畫了一下,太漂亮了。她眼里閃著欣喜。我給你做的,用狼牙——我,嗯——他的臉漲紅起來,局促地盯著希娜兒,要給希娜兒說的話倏忽間像跟他捉迷藏似的,一句也找不到了。希娜兒咬了咬嘴唇,把狼牙項鏈慢慢放回他手中。她的眼神漸漸黯淡了,憂傷涌上來:泰克拜,你別這樣,我——我們一起長大,我——泰克拜,你該把它送給你心愛的姑娘。泰克拜的腦子里閃出天谷的影子,他怔忡地望著希娜兒遠去的背影,山風不動聲色,似有似無,希娜兒淺黃色的發(fā)辮在背上甩來甩去,陽光也是淺黃色的,四周是起伏的青草地,他的心里滿是委屈,眼里也滿是委屈。
泰克拜坐在石頭上,青馬立在他身邊,獵狗蹲坐在他前面。太陽將他的臉映得通紅。他呢喃著,述說著他的心思。青馬像懂得他心思似的,輕輕拱拱他的背。青馬是他住進布里漢家那年出生的。他和希娜兒目睹了青馬出生的過程。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希娜兒緊緊拽著他的手臂,驚訝地半張著嘴,屏住呼吸,兩眼一眨不眨,看著小馬駒一點點地脫離母體。他們先是驚異地看一眼對方,希娜兒率先發(fā)出一聲尖叫,充滿驚奇與欣喜。他牽著希娜兒的手,尖叫著在草地上撒歡,心里有種無以言述的神秘感歡快地鼓脹起來。這種感覺在以后的日子里,時刻伴隨著他。后來,布里漢把青馬送給他當坐騎。
太陽落山,布里漢和天谷趕著羊群回來了。先是幾只羊從山頂溢出來,隨后是一大片,像水從木盆邊沿流瀉下來,濃郁的腥臊味和著青草、松樹的氣息,母羊呼喚小羊的咩咩聲,隨風而來。牧羊狗前后奔竄,間或沉悶地叫一聲,將離群的羊攆回羊群。布里漢和天谷騎著馬,一點點地從山坡背后冒出來,他們身后是即將落盡的一抹夕陽,像燃得正熾的羊板糞,轟隆隆塌落下去,濺起熾烈的橙紅。泰克拜憂心忡忡地望著水一樣流淌過來的羊群,恍惚憶起當年烏倫古湖畔那些和此刻一樣的情景。他渴望這樣生活,渴望和希娜兒一起像他們的父輩、族人一樣,安逸地生活??蛇@渴望像夢一樣,離他越來越遠。
庫米絲煮了風干肉,她把泰克拜帶來的風干雪雞也一并煮了,還下了面片。天谷也過來一起吃晚飯。天谷家的羊群原本是由布里漢代牧的,每年除了代牧錢,天谷他爹還另送給布里漢幾麻袋糧食。布里漢覺得天谷他爹很仁義,兩家處得像親戚。天谷他爹本不想讓天谷放羊,他想讓天谷讀書,可天谷只在私塾讀了一年書就再也不去了,不論他爹如何逼他哄他,他也沒再踏進私塾一步。他說他一進私塾就腦仁子疼,他喜歡在草原上騎馬,他爹只好讓他跟布里漢放羊。
一家人圍坐在餐巾單旁,布里漢盤腿坐著削肉,庫米絲邊吃邊倒奶茶,希娜兒接過再遞給各人?;椟S的馬燈懸在頭頂,影影綽綽,每個人的臉都模糊不清。天谷把肉撕碎成一小堆,用手抄起來湊近嘴邊連吞帶吸一口氣吃完,然后再撕。布里漢拿起酒瓶抿了一口,愜意地吐口氣,撈起一塊肉,放進嘴里大嚼。他又把酒瓶遞給泰克拜。來,喝一口。泰克拜看看庫米絲,微微一笑,謙卑地搖搖頭。來,喝一口。布里漢把酒瓶往前送了送。你長成男子漢了,你喝了,我不生氣。吐耶拜起身,伏在布里漢耳邊嘀咕一句,布里漢扭頭看看吐耶拜,把酒瓶給他,吐耶拜接過酒瓶喝了一口,又張嘴吐了出來,跳著腳,吸溜吸溜。布里漢看吐耶拜扭曲著臉的痛苦樣,大笑著摟過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希娜兒悶頭吃飯,庫米絲沖泰克拜揚揚下巴,泰克拜跪坐起來,接過酒瓶,抿一口,遞給天谷。天谷灌下一大口酒,把酒瓶遞還給布里漢。endprint
飯后,布里漢拿起冬不拉,又彈又唱,唱到詼諧處,氈房里一片歡笑。希娜兒和庫米絲坐在暗影里捻毛線,庫米絲不時跟著布里漢哼唱兩句。
回家路上,泰克拜策馬揚鞭,一路狂奔,風從耳邊呼呼掠過,他放開喉嚨,歌聲充滿憂傷和幽怨:
我已幾近湮滅,投入你熊熊的火焰
莫非你是明燈,我是飛蛾
……
3
泰克拜聽說天谷要回家,心里閃過一絲雜亂的說不清的念頭。我要跟你一起去,他對天谷說。他收拾了一大包打獵時采的蘑菇,雜七雜八的藥材,還有十多張旱獺皮,隨天谷一起下了山。他每次隨天谷下山,都會帶些山貨,以換回日用品,或是由天谷幫他換成錢。他每年都要隨天谷下山一兩次。
泰克拜和天谷并馬緩行,他好幾次提到希娜兒,他想和天谷說說希娜兒。天谷不接話,率先給馬加一鞭子。他們以前不是這樣,只要說起希娜兒,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涩F(xiàn)在天谷不說話,像有一塊骨頭哽在他的嗓子里。
那個夏天,天谷第一次進山的樣子猶在眼前。寬臉龐,濃黑的眉毛,頭戴瓜皮小帽,白大布褂子,黑燈籠褲,褲腳用白布帶扎著,白布襪子,黑牛鼻子鞋,這身不同于他族人的裝束,讓他好奇。希娜兒站在他身邊,微抿著嘴,臉上攏著壞壞的笑。希娜兒吱了一聲,大黃狗猛地起身躥過去,齜著牙,虎視眈眈地盯著天谷。汪……大黃狗沉悶的嗓音在喉嚨里呼嚕嚕翻滾。天谷慌恐忙亂地后退著,腳下一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希娜兒咯咯笑著,笑聲裹在陽光里,有種溫暖的令人心漾的味道。希娜兒嘖嘖喚著,沖大黃狗招手。大黃狗回頭看一眼,撒個歡,奔回希娜兒身邊,蹲坐著,血紅的舌頭耷拉在嘴角,長長的口涎一滴一滴垂落到地上??蓻]用多久,他和希娜兒都跟在天谷身后,對天谷言聽計從了。天谷比他大兩歲,總能玩出很多稀奇古怪的花樣,讓他們欣喜若狂??涩F(xiàn)在他們……是為了希娜兒嗎?他心里一直疑惑。在他的意識里,天谷不屬于草原,天谷屬于山外,那是另一個世界。希娜兒也這么想嗎?
正是春播之后夏收之前短暫的閑暇時光,田間地頭少了農(nóng)忙時驢吼牛哞的繁忙景象。山梁彎里,野花開得正盛。豌豆已經(jīng)拉手,星星點點的白花點綴其間,漫山遍野的油綠。蜿蜒的山道像一根毛繩,在一座座山梁間盤繞,倏忽消失了,又從很遠的梁頂上冒出來,間或有一輛牛車,或是趕路人,悠悠蕩蕩地遠去。
天谷家離木壘河城不遠,在城西的周家塘。莊子掩映在一叢白楊樹中,背靠山梁,大門向東,面臨木壘河 。暗紅色的松木大門,青磚門柱,門樓是青瓦飛檐,打壘圍墻足有五尺高。
泰克拜緊跟在天谷身后,走進昏暗的屋子。爹我回來了,他聽天谷說。天谷爹坐在桌子邊抽煙,手邊的桌上有一把青花茶壺,幾個青花茶杯倒扣在盤子里,天谷爹沖他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拿起茶杯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然后抽出夾在手指縫的紙媒,噗地吹一口,就著躥起的火苗吸一口煙,淡藍色的煙霧從他的口鼻間絲絲縷縷地溢出來,裊裊上升,直到?jīng)]入晦暗的虛空。屋頂是晦暗的,檁條的木色顯示著年代的痕跡,還有屋子的墻壁,雖然用白灰刷過,但墻角上端掛著的蛛絲隱約可見,涼陰陰的,透著古舊。泰克拜不是第一次進這個屋子,他每次走進這個屋子,都有驚奇的發(fā)現(xiàn),而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讓他有種壓迫感。他說不清這種壓迫感來自哪里,天谷一家人隨和可親,天谷爹和天谷的幾個姐姐偶爾還會逗他一下,可他就是有種壓迫感,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想起第一次在這個屋子吃冰糖的那個夏天。天谷把一塊冰糖放在他手心,他以為是一塊冰,他驚訝夏天怎么會有冰呢,天谷笑瞇瞇地盯著他,他滿臉疑惑地把冰塊放進嘴里,瞬間,他像含著一團火,驚愕得半張著嘴。一種浸入心髓的甜猶如銳利的刀,從魂靈深處一揮而過,戰(zhàn)栗從心底往外滲,像有一只魔爪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哭了。
午飯是用天谷帶回來的羊肉做的燜餅,羊是泰克拜在山里宰殺的,照例還有兩碗單獨炒的素菜給泰克拜。飯桌上只有天谷爹、天谷和泰克拜三人,天谷媽和天谷的姐姐們在伙房里。天谷爹搛了口菜放進嘴里慢慢嚼著。吃吧,吃吧,他說。天谷拿起筷子,先搛一塊肉給泰克拜,自己才悶頭吃起來。天谷爹自斟自飲。他斟杯酒,吸溜一聲喝了,吃幾口菜,再吸溜一聲喝一杯。大家都悶頭吃飯,誰也不說話。泰克拜聽天谷說過,吃飯時說話,他爹會用筷子打他。他不喜歡這樣的氣氛,干嗎要這樣呢?他隱約記起當年在烏倫古湖畔每晚洋溢在氈房里的笑聲。
已是午后,街上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臨街的幾家商鋪,掌柜的都在門口扯著閑話曬日頭。沙迪克的馬鞍鋪子前聚著幾個老漢在喧荒,話題似乎和尕司令有關(guān)。泰克拜嗅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不安。天谷先帶他去東興閣酒館賣了蘑菇,又帶他去吉盛昌商行賣了旱獺皮和藥材,把賣得的銀元用帕子包好塞進他懷里。這些事情一向不需要泰克拜操心,好多年了都是如此??墒?,泰克拜實在不知道要怎么用這些錢,他不知道這些錢能買多少東西,他只是覺得交換更直觀,至于值得不值得,掂量一下?lián)Q回來的東西就行。每次,他都靜靜跟在天谷身后,看著天谷跟別人比畫指頭,爭得面紅耳赤;看著天谷滿臉堆笑地從對方手里接過錢,他從心里敬佩天谷的精明。他知道,天谷對他是好的,是真心維護他,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愧疚來,為這些日子對天谷的種種猜忌。他摟住天谷的脖子,捅了天谷一下,喝酒去,哥,我們喝酒去。他的個頭比天谷略高一些,只是他有點輕微羅圈腿,遠看反而顯得比天谷矮。
泰克拜隨天谷去了西街的一家酒館。人不多,都是些??汀S袔讉€熟人,天谷沖鄰桌的韓撒拉打了個招呼。韓撒拉是磨坊掌柜,泰克拜用藥材或是旱獺皮之類的山貨去他家磨坊換過面粉。趙三麻子坐在靠墻的一張桌子旁,左腿綁著大板,腳踩在矮板凳上,懷抱三弦,扯著嗓子唱《斬單童》。趙三麻子是鄰近幾個縣有名的說唱藝人,每年在這里唱兩次,一次是春播與夏收之間的農(nóng)閑,一次是冬天落雪之后。天谷點了一個羊頭和一盤羊肚絲,又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糖蒜,一壺干榨苞谷酒。他讓泰克拜先慢慢吃著喝著,自己要出去一陣子。泰克拜要跟他一起去,被他摁住了。我去一下,麻溜就回來,他邊說邊往外走,神色含著一絲忙亂。endprint
泰克拜疑惑地坐下,倒一杯酒喝了,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走到門口。他看見天谷一溜小跑著走進對面的銀鳳樓。銀鳳樓是賣首飾的,他想不出,天谷撇下他,一個人神神秘秘地跑去銀鳳樓干啥?
趙三麻子在身后扯著嗓子吼:
某一見祭酒心生怒
叫罵聲敬德黑炭頭
……
天谷去銀鳳樓干啥,這疑問梗在他心里,他想去看個究竟,又忍住了。在那次暴風雪之前,泰克拜從沒對天谷心生過任何芥蒂,在他心里,天谷就是永遠的兄弟。
那次暴風雪來得沒一點兒征兆。先是黑風,飛沙揚塵,然后是暴風雪。天谷和希娜兒走失了。布里漢和阿吾勒里的人出去找也沒找到。布里漢慌了神,找老柯然扒羊糞蛋,卜算天谷和希娜兒走失的方向。老柯然站在布里漢家門前的山坡上,仰頭向天,灰褐色的山羊胡子被風吹成了一團亂草。老柯然一言不發(fā),抓一把羊糞蛋撒在地上,盯著散落一地的羊糞蛋,盤算良久,語氣凝重地說:你們到小浪沙那個地方找。
最先找到天谷和希娜兒的是泰克拜。獵狗在曠野里一路飛奔,間或停下來,東嗅嗅西探探。大雪彌漫,天地混沌。在一個土坎下,他找到天谷和希娜兒的時候,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頭發(fā)上結(jié)著一縷一縷的冰溜。天谷裸著的脊背又青又紫。他的大布褂子裹在希娜兒身上。泰克拜渾身一緊,脊背上涼颼颼的,像萱麻劃過。他盯著赤裸著背緊緊摟抱著希娜兒的天谷,一種悵然若失的委屈像鈍刀刺進他心里。他感佩天谷作為一個男人的勇敢,他更遺憾為什么這樣的機會沒有降臨到他頭上。
前些日子,聽南路來的人說,尕司令破了鎮(zhèn)西,何團長一槍沒放就獻了城。鄰桌一個人說道。泰克拜扭頭看一眼,韓撒拉正端著一杯酒湊在嘴邊。天谷還沒回來,尕司令?泰克拜腦子里閃了一下,去找鐵留汗的那兩個東干人就是尕司令的人。
嗤,何團長算啥,早前,尕司令兩百多騎兵在瞭墩,一仗滅了一個旅,杜旅長可比何團長官大,人也多。韓撒拉滿臉不屑。
杜旅長就是個窩■,比起他爹老杜旅長差遠了,只可惜老杜旅長和楊將軍一起慘死在亂槍下,楊將軍一死,唉——
都說尕司令是來和盛督辦爭地盤的,鎮(zhèn)西破了,■尕司令會不會來攻木壘河?
聽說前些日子,尕司令已經(jīng)派了人到山里去了。韓撒拉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有點幸災樂禍。泰克拜又回頭看一眼韓撒拉。那些東干人到阿吾勒里是讓人幫他們?nèi)ゴ蛘痰?。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阿勒泰草原上見過老毛子敗兵舉著刀在草原上縱馬奔馳的樣子,一抹陰霾從眼底掠過。
泰克拜悶悶地灌下一杯酒,隱隱覺得天谷獨自去銀鳳樓和他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他說不清是什么關(guān)聯(lián)。會和希娜兒有關(guān)嗎?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拽著,有種沉甸甸的不踏實感。
趙三麻子的手指在三弦上急速撥弄著,他左腿踮著,大板呱嗒呱嗒響,脖子青筋暴起,扯著嗓子吼:
不得時爾在江湖走
也曾想吃糧把軍投
……
泰克拜聽不懂趙三麻子唱的什么,但委婉蒼涼的唱腔,讓他感到孤獨和悲涼。他恍然覺得這是老柯然坐在山頂上彈著冬不拉,背后是掙扎燃燒的太陽,天空滲著血色,空空蕩蕩,風很輕,掠過枯草,一綹沙塵回旋著遠去……
天谷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喜滋滋地坐下。哎,聽說尕司令破了鎮(zhèn)西,我們這里也要打仗了。天谷的語氣里有點討好的意味。
泰克拜看著吼得正癲狂的趙三麻子,沒理會天谷,也沒像以往那樣追問天谷干啥去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這次跟著天谷下山的隱秘目的——他想知道天谷對希娜兒的態(tài)度。他輕輕嘆口氣,把天谷的酒杯斟滿,端起自己的酒杯,沖天谷舉了舉,一仰脖子灌進嘴里。
4
泰克拜一眼就看到了希娜兒插在頭發(fā)里的銀簪子。月牙形的簪頭閃耀著刺目的光。
阿吾勒里幫布里漢家剪羊毛的人不少。牧民每年有幾個最忙的時節(jié)——春秋兩季的接羔、轉(zhuǎn)場和剪羊毛,大家都會互相幫忙。幾個小巴郎子嬉鬧追逐,在剪羊毛的人之間穿梭,不時招惹起幾聲呵斥。對面山坡的氈房前,石頭支著鐵鍋,羊板糞燃起的火舌舔舐著鍋底,肉在沸騰的湯里翻滾,熱氣蒸騰。庫米絲蹲在大鐵鍋旁,拿著鐵勺,悠閑地撇去鍋里的血沫子,旁邊幫忙的女人在和面。太陽懸在藍瑩瑩的天空中,陽光一無遮攔地灑下來。
希娜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穿一身紅裙子,像團火。天谷在稍遠處的樹下。銀簪子在希娜兒淺黃色的頭發(fā)上一閃一閃,像針一樣刺著他的眼睛。銀簪子是那天天谷撇開他去銀鳳樓買的嗎?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憋得他出氣都不勻乎。他目光陰郁地掃了一眼天谷,重重吐了口氣,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去羊群里抓來一只羊,把兩只羊前腿和一只后腿交錯綁扎好,從羊肚子和后腿間剪起,嚓——嚓——嚓——一層羊毛齊整地翻卷過來。一股火從他心里躥出來,剪刀也跟他別扭。羊咩咩叫著,血滲出來洇紅了羊毛。他懊惱地抓一把山土捂在羊的傷口上發(fā)狠地揉搓著。他真想沖過去,和天谷打一架。
羊啊羊啊你別掙扎啦
夏天來了,天氣暖了
剪刀會像我的手一樣
輕柔地把你的舊衣裳脫下
……
一個粗獷的嗓音唱起來。有人在起哄,唱歌的人越發(fā)癲狂了,撇下剪了一半的羊毛,邊唱邊舞。不遠處幾個女人也停下手里的活,嘻嘻哈哈推著其中一個穿紫紅色裙子的女人站出來。那女人也不扭捏,向前跨一步,歌聲揚起,圓潤清冽,飛揚激蕩:
夏天來了花滿坡
烏云遮天雨水多
羊的衣裳遮風雨
哪能讓你隨便脫
……
場面瞬間歡騰起來。那個邊歌邊舞的男人,矬腰贅臀,邁著夸張的舞步,繞著唱歌的女人舞,詼諧、有力。女人亦不示弱,一手提著紫紅色的裙子,旋轉(zhuǎn)著,像一朵盛開的花,和男人對舞。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希娜兒踮著腳尖張望,似乎被歡樂的場面感染了,放下剪刀,往那邊跑了幾步,又忽然停下來,笑瞇瞇地望著天谷。天谷哎了一聲,沖她揚揚手里的剪刀,咧嘴一笑。希娜兒退回來,撿起剪刀,沖天谷扮個鬼臉。endprint
泰克拜的心憋得快要炸了。希娜兒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重重地呼出口氣,想罵人,可罵人的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卻怎么也罵不出口。希娜兒是個精靈,一個活在他心里的精靈,他對希娜兒說話都不忍心高門大嗓,又怎么舍得罵她呢?他和希娜兒在草原上縱馬馳騁的歡愉時光,他懷著一顆少年隱秘蕩漾的心,在孤獨中窺覷、期盼、等待。他忽然生出一絲恨,又恨不踏實,只是一種虛弱的怨懟。在希娜兒面前,他就是塊洇濕的羊板糞,無論多么憤怒,只要看到希娜兒,都只會空泛著一團一團的青煙,連一?;鹦且裁安怀鰜?,半點也沒有。他恨自己怯懦,負氣地扔下剪刀,一屁股仰跌在草地上,伸展四肢躺下來。太陽耀眼刺目,天藍得空空蕩蕩,連只鳥雀也沒有。他摩挲著掛在胸口的狼牙項鏈,鼻子酸酸的,委屈驟然而至?,F(xiàn)在他能確定希娜兒的心思了。那次暴風雪,天谷和希娜兒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天谷施了什么魔法迷惑了希娜兒?
那年夏天,羊群剛剛轉(zhuǎn)入夏牧場,一連幾天陰雨之后,他們?nèi)ド嚼锊赡⒐健A肿雍苊?,地上厚厚的枯枝落葉和荒草,踩上去像踩在地氈上,陽光透進來,林間籠著一層輕紗,濃郁的松香和腐敗的氣息氤氳其間。蘑菇像一個個小精靈,撐著小傘,探頭探腦地冒出來。希娜兒的手被蛇咬了,她的驚叫還沒落音,他和天谷就已沖到了希娜兒身邊。他看見希娜兒舉著的手指有血滲出來,他的心揪起來,隨即憤怒的目光轉(zhuǎn)向樹叢。那天,他把那條蛇砸成了一團肉泥,等他轉(zhuǎn)回來的時候,天谷正在吸吮希娜兒被蛇咬傷的手指,吸一口,啐一口血水,再從衣襟上撕下一綹布條裹著希娜兒的手指,背起她飛奔下山。
天谷的嘴唇腫脹得外翻著,眾人圍著他,探問事情的原委。泰克拜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可他怎么就去打蛇了呢?他很委屈。面對希娜兒時,那些令動物恐懼的勇敢與機智全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他是真心喜歡希娜兒,真心想對她好,又總是事與愿違。就像唱歌,他想唱好卻老是跑調(diào)。
老柯然來了,是泰克拜去請他的。他懷著懊悔、懊喪和對希娜兒的擔心,也許還懷著其他許多無以言說的心情去請的老柯然。老柯然沒等他說完,就披掛好巴克斯的裝束,拿上手鼓,跟著他來了。他們從路過的七戶牧民家里要來了七種顏色的彩布,扎成一束。
希娜兒已經(jīng)昏迷,整個手臂腫脹得像根透明的胡蘿卜。庫米絲用手帕替她擦拭傷口滲出的黃水。
驅(qū)邪儀式在氈房里舉行。老柯然交給庫米絲幾粒羊糞蛋似的小藥丸,給希娜兒灌下去。又拿出一包黑褐色山土似的細末,用七個雞蛋打成糊,然后,趕羊一般把人攆出去,用一塊黑氈蒙住氈房門。他念了咒語,腳在蛋糊里沾一下,踩在燒得通紅的馬鐙上,一縷青煙升騰起來,他的腳竟然一點兒沒傷著。他用踩過馬鐙的腳踩著希娜兒腫脹的手臂,慢慢摩挲,拿起扎成一束的七色彩布隔空抽打希娜兒腫脹的手臂……他讓泰克拜把抽打過希娜兒手臂的七色彩布拿去掛在山頂?shù)哪强锚殬渖?,并囑咐他握住七色彩布的這一頭,別讓七色彩布的其他地方沾著身體,以防妖魔附身。
老柯然念著咒語,像年輕人一樣跳起來,輕盈地邊跳邊唱:
東邊來的東邊去
西邊來的西邊去
樹身上來的樹身上去
……
老柯然跳得癡狂迷醉,腰間的銅鈴隨著舞蹈刷拉刷拉響,像有神靈附在他身上。一直跳到月亮升起來了,啟明星也亮了,他忽然癱倒在地上,就在這一瞬,希娜兒醒了。老柯然說,是一棵樹代替希娜兒承受了妖魔的糾纏。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山頂?shù)哪强锚毩⒌臉?,葉子一夜間凋落了,光禿禿地立在山頂。
太陽落山,一天的忙碌結(jié)束了。篝火旁,一群男人圍坐著,中間的木盆里是納仁手抓肉,酒碗在一個個男人手里傳遞。
泰克拜提著酒壺,獨自坐在遠離人群的大石頭上,自斟自飲,心里充滿沮喪和怨憤。從剪羊毛開始,天谷和希娜兒似乎都在刻意躲著他,他們和他打了個招呼,就各自忙去了。以前不是這樣,他們總是聚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可現(xiàn)在,他被遺棄了,所有人都遺棄了他。泰克拜又灌了一口酒,他嗆住了,抹了一把嗆出的眼淚,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天谷和希娜兒。篝火旁,冬不拉琴聲急促狂放,像一匹受驚的馬,嘚嘚的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疾風驟雨般,一個漢子在邊彈邊唱。
他立起身,繞著大石頭轉(zhuǎn)了一圈,依然沒看到天谷和希娜兒,忽然有種不可遏制的惱怒。他必須讓天谷知道他的存在,他才是草原上真正的英雄。他跌跌撞撞地四處亂撞。氈房門口石頭壘的鍋灶間,羊板糞燃過的灰燼還沒完全熄滅,閃著一明一滅的火星。氈房后不遠的巖石下,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影黏在一起,走近了才知道不是天谷和希娜兒。他粗重地呼出口氣,望著山坡那邊天谷的氈房冒出的尖頂,嘟囔了一句,朝那邊走去。走到半山坡,他看到天谷和希娜兒正坐在路邊草地里說話。
我要和你比試一下,泰克拜幾步?jīng)_到天谷面前,氣喘吁吁。他的頭隱隱發(fā)脹,一陣一陣地疼。
比,比啥?天谷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你喝醉了,泰克拜。希娜兒擋在他們中間。
泰克拜一把撥開希娜兒。這是我們男人的事情,你讓開。他沖天谷猛一揮手,你敢和我比試一下嗎?
希娜兒拉著天谷,我們走,他喝醉了!
你害怕了,你還是男人嗎?哈薩克人都是英雄。
看把你能的,我怕誰呢,天谷輕輕撥開希娜兒。再說,英雄也不見得就是你這個樣子。
你跟我比一下就知道了。
比就比,你說吧,比啥?
打狼!
你……天谷愣住了,他看一眼希娜兒,一時有些無措。
希娜兒也愣住了。你——你沒打過狼……她拽住天谷的胳膊,語氣里有種含混的擔憂和不安。她沒想到泰克拜要比試的是打狼,她不想讓天谷冒險,可她又希望天谷像個真正的勇士,接受泰克拜的挑戰(zhàn)。她不能勸阻泰克拜,那樣會讓泰克拜更瞧不起天谷,她的眼睛在天谷和泰克拜臉上尋索,但他們的臉隱在模糊的月色里,看不清楚。她猛地推了一把泰克拜,氣急敗壞地吼道:泰克拜,你是個瘋子!這兩個一起長大的男人,讓她左右為難——她喜歡天谷,又不忍心傷害泰克拜。endprint
泰克拜也愣住了,心里涌上一絲不安,和天谷比試打狼,是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是看到他們坐在草地里說話時的親密樣子一時憤怒閃出的念頭?,F(xiàn)在他騎虎難下了。他覷一眼希娜兒,看不清她的臉。天空是看不見底的暗青色,稀稀落落的星星,上弦月嵌在西邊的天上。他有點后悔,想象著希娜兒撇嘴乜斜他的樣子。
天谷撥開希娜兒拽著他的手,跨前一步。好,我和你進山比試打狼。他拍了拍泰克拜的肩膀,忽然笑了。牛不抵牛,■牛,天谷說。
5
泰克拜陷在一片荊棘叢中,奮力想要掙脫,卻越陷越深,縱身一躍,又跌落進另一片荊棘叢。藍幽幽的眼睛閃爍著,四周黑黢黢的,風從耳邊呼呼掠過。他一下驚坐起來,渾身汗津津的。原來是個夢。
獵狗安靜地臥在他的身邊,青馬在樹下咴咴地打了聲響鼻。風很輕。他打了個寒戰(zhàn),裹裹衣裳,仰身躺下,卻再也睡不著,怔怔地望著夜空。月亮只剩下小小一抹,稀稀落落的星星,正是黎明,貓頭鷹在不遠的樹上叫,叫聲短促、突兀,像被忽然卡住喉嚨,過一會兒,冷不丁的又來一聲。他想,今天會有好運的。
他和天谷是剪完羊毛十多天后進山的。
進山前,天谷到泰克拜的氈房和他會合。天谷的眼窩青灰,神情憔悴。他知道天谷這兩天的日子不好過。羊毛剪完的第三天,希娜兒被布里漢送到大房子(注:哈薩克人稱父母的家為大房子)去了。阿吾勒里有人告訴布里漢,說看到希娜兒和天谷在一起,很親密。布里漢去問希娜兒。開始希娜兒不承認,后來承認了。布里漢氣得團團轉(zhuǎn),打了希娜兒一頓,就把她送到大房子去了。泰克拜并沒為此感到高興。布里漢送走希娜兒的同時,也在托人替希娜兒找婆家,要把希娜兒盡快嫁出去,但他沒想過要把希娜兒嫁給他——泰克拜。泰克拜心里同樣有種悲涼,為自己的身世和處境。
泰克拜借給天谷兩個捕狼的夾子。你還要跟我比試打狼嗎?他望著蒼茫的群山說。狼是山的精靈,他又說。半晌,天谷長吁口氣,咬咬牙,我也是山的精靈。他摸了摸揣在懷里的匕首。匕首是希娜兒被送走前送給他的。他和天谷都不再說話,有種悲壯的情緒,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方式,誰都無法后退。他們互相看一眼,給馬加一鞭子,順著山谷狂奔而去。
獵狗撒著歡,沖在前面。
東邊山頂漸漸轉(zhuǎn)為淡青色。泰克拜還盹在剛才的夢境里,一股風竄過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坐起身,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望著東邊慢慢發(fā)白的天。天谷呢?他咋樣了?自從進山,再也沒有天谷一點點消息。他和天谷約好以十天為限,今天是進山的第六天,他依然一無所獲,連狼的影子也沒看到。這個世界的人和事,都在跟他別扭著,神也不幫他。希娜兒現(xiàn)在該起來擠奶了吧?他輕嘆口氣,手在獵狗身上輕輕撫捋著,溫潤透過他的手指傳上來,心里隱隱浮上一層荒涼。他又想起剛才的夢境,那種緊繃的茫然無物的感覺又一次將他攫住。呼——嘔——貓頭鷹又突兀地叫了一聲,他猛地翻起身,懊惱地操起塊石頭向那個聲音狠狠砸過去,沉悶的石頭落地的聲音,蹦蹦跳跳向山谷里滾落下去。獵狗也跳起來,叫聲遠遠地傳出去,又蕩回來,隨后是一片更空曠的令人心虛的寂靜。
天谷就在附近的山溝里。不知他怎么樣了,要不要去找他?泰克拜猶豫著,拿不定主意。他懶懶地走近青馬,跨上馬背。太陽已爬上山頂,他和獵狗在森林邊緣穿行。陽光從樹隙間直射下來,飛蟲在一束束光箭里飛舞。他始終打不起精神,說不清的不安,沒著沒落的空曠,越來越讓他焦躁。他終于忍不住了,要去看看天谷。
他一連轉(zhuǎn)了三條山溝都沒找到天谷,太陽已經(jīng)偏西,他正準備下馬吃點東西,近旁一條山溝里傳來一聲狼嚎。
翻過一道山,又聽到一聲狼嚎,獵狗興奮地繞著他竄前竄后。他立即下馬,拍了拍獵狗的頭,取下背上的弓,摟著獵狗,慢慢向前靠近。他忽然慢下來,也許是怕驚走了狼,或是其他。其他?他的心掙扎了一下,不是,他嘟囔了一句。
天谷背靠巖石喘息著。一道傷口從他的額頭掠過左眼角向下延伸到左耳邊,像一道猙獰的閃電。匕首握在血漬斑斑的胸前,左臂只剩半截衣袖,臂膀上有幾道血口子,血已凝結(jié)。右腿膝蓋處綁扎著手巾。離他不遠,一只狼蹲坐著,虎視眈眈地盯著天谷,不時警覺地往這邊脧一眼。狼的牙口血肉模糊,右前胸有一處傷,露出紅兮兮的血肉,簌簌抖著。它身后被夾住的是母狼,肚子鼓鼓囊囊垂吊著,乳頭突出來。連著鐵夾子的鏈條上沾滿血漬。母狼被夾住右后腿,那只被夾住的爪子也被母狼咬得一塌糊涂。它試圖自救。
獵狗低吟著往前掙。泰克拜輕撫著獵狗的頭,矮下身伏在一塊巖石后,心怦怦跳得不同往日。一只鷹展開雙翅,悠悠盤旋,忽然,像受到了驚嚇,它在空中一旋,振翅掠過對面的山脊,不見了。他的眼睛躲閃著,極力不去看天谷。他的心也躲閃著,正沿著所有可供他辨駁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前行,可所有的路又都走不通。他拍拍獵狗的頭,摟著狗翻身躺下。天藍得沒著沒落,一只鳥從頭頂?shù)臉渖疑宪f起,緊隨其后又是一只,唧唧啾啾翩然而去。
那邊傳來狼啞在嗓子里威脅的低吼。泰克拜猛翻起身。天谷左手掂石頭,右手持刀,弓腰一步一步邁近公狼。狼低伏身子,后腿緊繃著,渾身的毛乍起來,齜著牙。泰克拜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他喘息著,扯弓弦的手緊貼腮邊,輕輕抖著。他的箭沒有射出去,就這么張著。公狼一步一步后退,退到母狼身邊,便不再退了,和天谷對峙著。天谷也停下來,不再朝前邁一步。這像是一種默契,對于危險邊界的默契。天谷先前一定是試探過的,再進一步就是一場廝殺。泰克拜想他和天谷之間是不是也有這樣一條邊界?時間像是定住了。
泰克拜慢慢放下弓,不安地扭動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抹一把脖子里的汗,手指滑過掛在脖子上的狼牙項鏈。狼牙原本的尖利和棱角都被他磨去了,變得光滑圓潤。如果當年天谷沒有進山放羊,就不會有今天尷尬爭斗的局面??墒牵绻麤]有老毛子匪兵,他們家也不會從烏倫古湖遷過來,他也一樣見不到希娜兒。他的腦子像一團亂糟糟的羊毛,理不出頭緒,他不知道他想要理清楚什么,沒有目的,像有一匹受驚的馬,在腦子里亂沖亂撞。endprint
天谷退一步,又退一步,猛地揚起左手將石塊擲出去。公狼往前一撲,眼盯著石塊。石塊落在母狼身邊又彈開了。天谷急退幾步,重又靠在巖石上喘息。天谷沒有危險,他只要想逃走就能逃走,只是他不甘心逃走。
泰克拜輕吁口氣,慢慢后退。我這是要逃走了嗎?像個懦夫一樣逃走嗎?他打了個冷戰(zhàn)。獵狗嗚嗚著,趴在原地沒動。希娜兒幽怨的眼睛在他眼前晃,她一定會恨我的,想到恨,他似乎看到希娜兒怨憤地盯著他,一眨不眨,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匕首。要是希娜兒看到此刻的情景,一定不僅僅只是恨,一定還會鄙視他。那天晚上,他提出和天谷比試打狼的時候,已經(jīng)感覺到了希娜兒的不屑與鄙視。還有庫米絲,像阿媽一樣關(guān)心和照顧他的庫米絲,若是天谷出了事,希娜兒一定會傷心,他做了對不起希娜兒的事情,又怎么對得起庫米絲對他的恩情,他還想起了阿吾勒里的族人……
天谷又掂起一塊石頭,扯下白大布褂子纏住手臂,再一次向公狼逼近。從夾住狼的那一刻起,天谷一定是一次又一次逼近公狼。一個男人能為他的女人孤身犯險不顧一切就值得欽佩,雖然這欽佩像一根酸溜溜的刺扎進泰克拜的心里。公狼退到母狼身邊不動了,母狼靜靜地立在它的身后。泰克拜的心抖了一下。天谷猛吼一聲,向公狼撲過去,公狼一閃,一躍而起,天谷舉起手臂擋在胸前,右手的匕首刺出去。腳下一滑,他被公狼撲倒了。獵狗猛一躍,像離弦之箭,泰克拜愣怔一下,也揮刀沖上去。天谷左臂又劃開一道血口子,泰克拜替他涂上藥,重新包扎好傷口。他摟過泰克拜的脖子,頭抵了抵泰克拜的頭,向后仰靠在巖石上,嘿嘿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
獵狗和公狼都齜著獠牙,呼嚕嚕的低吼在嗓子里翻滾,低伏下身子積蓄力量,猛地,像兩個絨毛球撞在一起,一番糾纏撕咬又迅即分開。公狼身上又多了幾處傷,行動已不如先前敏捷,可它絲毫沒有要逃走的意思。它堅持著,一步步退守,在又一次撕咬之后,它退到了母狼身邊,絕望地伸長脖子,仰天長嚎。母狼也隨之長嚎。嚎叫聲在山谷間纏繞,回蕩,太陽一點點滑向西邊的天際,風在林中穿行,沙沙響。泰克拜忽然喚回了獵狗。那年秋天,他在離雪線不遠的山崖上見過它們,聽過它們的嚎叫,他感動于它們的相伴相隨。此刻,又聽到了它們的長嚎,他嗅到了悲涼和絕望的氣息。一朵云在山頂上投下一片陰影,又迅即移走了。他心里有種異樣的東西在拱動,他無法說清楚那是怎樣的東西,像一條毛茸茸的蟲子或是一個萌芽,在身體一個說不清的角落里慢慢地拱動著。他想到了希娜兒。放了它們吧,他說。
那不行,天谷不假思索地回道,是我抓到的。
母狼懷孕了,我們不能殺懷孕的動物。
可狼不是個好東西,壞得很,它禍害羊。
我知道狼不是個好東西,可它是有靈性的,馬、牛、羊還有草木和樹,所有的東西都是有靈性的。他回頭看一眼天谷,你看,它快要下狼娃子了。
比賽之前你沒說不能……
我們不比了。泰克拜揮一揮手,接著往前走去。
6
天谷挨了布里漢的馬鞭子。泰克拜聽說的時候,這事已經(jīng)在阿吾勒里傳得沸沸揚揚。那時,他在鐵留汗家里,兩人正為鹿茸能換幾只羊爭得面紅耳赤,他不會討價還價,討價還價是他跟天谷學的,可他沒學得要領(lǐng),正當此時,他聽到了天谷挨了布里漢馬鞭子的事。
比試打狼的事就這樣了了。那天泰克拜把天谷送下山,回來又待了幾天才進山去。獵狗圍著他跑前跑后,他沒理會,也不再跟它玩耍嬉鬧。他心里有怨氣,可這怨氣又讓他心虛。他覺得那天獵狗在山里背叛了他,沒得到他的指令就沖了出去。所以當獵狗獻媚地纏到他腿邊,他都輕輕地撥開它,轉(zhuǎn)身離開。獵狗就訕訕地張張嘴,伸著長舌頭,蛛線似的口涎一滴一滴垂落到地上,做出一副可憐樣,期期艾艾地看著他。他就罵它跟天谷學壞了,學狡猾了。獵狗是老柯然送給他的。那年夏天,他剛從布里漢家搬出來住到自己的氈房里,老柯然就送了這條狗給他。獵狗剛送來時也就才出窩,巴掌大,像個絨毛球,他走到哪里,獵狗都屁顛屁顛跟在后面,他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長大,可它竟然背叛了他。他心里為此憤憤不平,也覺得委屈。他一直問自己,如果那天獵狗不沖出去,他就一直躲著不出去了嗎?
幾天后,他進山了。那天晚上,他坐在馬圈灣的大頂上,月亮掛在黛青色的夜空,又大又圓,獵狗蹲坐在他身邊,靜靜地陪著他。寂靜無邊無際,淹沒了風在樹梢上掠過的沙沙響聲。老柯然幾次說要替他做媒,他都笑笑,婉拒了。
愛人的氈房遠了
看不見了
心都傷了……
歌聲隨風飄落進曠闊的夜里,他伸手撫捋著身邊的獵狗,獵狗靠在他身上,溫潤浸潤著他的手指。他用臉蹭了蹭獵狗,鼻子酸酸的,心里像塞滿了東西,憋悶,又空空蕩蕩。
第二天,他們捕到了鹿。
獵狗早早醒來,蹲坐著,風、落葉、草芽、花兒,很多說不出名字的蚊蟲蟻獸,神秘的雜響掩在黑沉沉的夜里,獵狗雙目閃閃,像兩顆星星。泰克拜伸個懶腰,從地上爬起來,獵狗繞著他撒了個歡,返回身,兩只前爪搭在他身上,頭拱在他懷里蹭了又蹭。他摟摟它,拍拍它的背,它又打個滾,才興奮地向前沖去,它有點欣喜若狂了。一整天他們都在山溝里盲目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無所獲。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獵狗忽然警覺起來,一路小跑,低頭嗅著,在一處山洼里,豎起耳朵,四下探望著,倏地躥入樹林。泰克拜愣怔一下,兩腿一夾,縱馬跟上。他取下背上的弓箭。一個黑影在樹叢中一閃,往林子深處奔竄,獵狗撲了上去。林子越來越密,泰克拜射了一箭,聽聲音是射在了樹上。他罵了一句,給馬加一鞭子。月色朦朧,幾只鳥兒撲啦啦驚飛而去,獵狗沉悶地汪了一聲,隨后是一陣撕咬,他聽到了鹿呦呦的悲鳴和粗重的喘息。
一大早,泰克拜帶上鹿茸鹿皮,把鹿腎鹿鞭也順帶打了包,準備去過鐵留汗那里后,再去看看老柯然。他好長時間沒去看望他了。
阿吾勒里的好多年輕人都在鐵留汗家,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莫名的亢奮。那些東干人送來一些槍和子彈,又帶來幾個兵。聽說尕司令正圍著哈密城,不久就要進攻木壘河城,然后去攻迪化。鐵留汗呵呵笑著迎上前,夸張地拍著他的肩說:草原的雄鷹終于飛到了他該來的地方。鐵留汗拉著他到東干人面前。這是尕司令派來訓練我們的,我們要一起去攻打木壘河城了。泰克拜掃了一眼東干人,東干人轉(zhuǎn)過身去嘀咕著,其中一個回頭看他一眼,他咧嘴笑了笑,拉著鐵留汗進了石頭房子。他早聽說了鐵留汗和東干人的事,可他不想?yún)⑴c,只想好好做個獵人。結(jié)果,他聽到了天谷挨馬鞭子的事。鐵留汗看他臉色變了,使勁給說話的小伙子擠眼睛,可小伙子的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去了。鐵留汗氣得一腳踢在小伙子的腿上,把他攆了出去。算了,多少羊換呢你說了算,鐵留汗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是我兄弟,這點東西算啥呢,木壘河城攻下來,啥都有了。鐵留汗望了一眼屋外,他們正唱著:尕馬兒騎上槍拿上,丫頭子馱在馬上……鐵留汗學著東干人的腔調(diào),拐腔拐調(diào)地哼唱了兩句,一拍他的肩說:加入我們吧。endprint
泰克拜的心隱隱作痛,那是鈍刀切割般的痛。他咬著牙,心緊縮成一團。她這么看不起我嗎?我是草原上最好的獵手,我是草原上的英雄啊,她怎么這么看不上我呢?他茫然地望著屋外,陽光白晃晃的,一片嘈雜。他恍然看到很多年前老毛子匪兵揮刀在草原上縱馬奔馳,有種東西在心里膨脹,頭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身體像被風化的石頭,一點點地墜落。他走出屋子,感到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草地上。幾個人圍攏過來,有人摟住他的脖子,有人搗他一拳,他伸手從旁邊人手里拿過槍,嘩啦,拉一下槍栓,端著槍,茫然四顧??湛帐幨幍奶?,藍得讓人絕望。
泰克拜是事后從別人那里知道天谷挨馬鞭子的大致經(jīng)過的。
天谷在山下養(yǎng)了幾天傷,回到山里繼續(xù)放羊。不過,他這次放羊沒和布里漢在一起,他去了石人子溝。不知道天谷怎么和希娜兒約好去那里幽會的,那時,希娜兒還在大房子沒回來。布里漢是聽阿吾勒里的人說的,有人在那里看到過天谷和希娜兒。他去了兩次,只看到天谷在那里放羊,沒什么異樣,有一次聽到天谷扯著嗓子在唱歌,吼得像驢一樣。他又去大房子看了希娜兒一次,阿媽說,好的呢好的呢,幫我擠牛奶,幫我搟氈子烤馕,有時候挖草藥撿蘑菇。布里漢不舒心,又去石人子溝看了兩次,結(jié)果,這一次讓他逮個正著,天谷和希娜兒正靠在一起說話。他抽了天谷一頓馬鞭子,希娜兒跪在旁邊哭著求他,他一鞭子抽在希娜兒背上,隨后用馬鞭子指著天谷,說:再讓我看見你找希娜兒,我就把你的腿打斷!不信你試一下!然后把希娜兒帶回了家。
阿吾勒里的人們對此莫衷一是,說什么的都有,更多的還是對布里漢的責備,說他放松了對希娜兒的管教。
黃昏的時候,泰克拜帶著分給他的槍去找老柯然。他把帶來的東西遞給老阿媽。老阿媽的腰已老得再也伸不直了,她的手暴起一根根青筋,指節(jié)腫大、扭曲、變形,像雞爪。她摸摸他的臉,說:好久沒看見你了,孩子,你還好吧?她呵呵笑著,口角的皺紋四散蔓延,整張臉像一枚干癟的核桃。她撩起遮在眼前的灰白頭發(fā),揮揮手:快進去吧。她絮叨著轉(zhuǎn)身去忙了。老柯然沒讓泰克拜把槍拿進氈房,那件不吉祥的東西就放在外面吧。老柯然看著他在地氈上坐下,老阿媽進來給他沏了奶茶。
老柯然好像早知道泰克拜會來找他,他不等泰克拜開口就拿起放在身邊的冬不拉,調(diào)一下琴弦,清一清嗓子,唱起來:
這件事攪得我思緒紛飛
但愿神今使我如愿以償……
冬不拉琴柱上,一簇貓頭鷹羽毛顫顫悠悠,老柯然張著僅剩幾顆牙的嘴,微閉著眼睛,歌聲渾厚、悲愴。泰克拜的話憋在嘴里,說不出來。有幾次,他就要開口說了,老柯然微閉的眼睛猛地睜開,泰克拜臉上的某個地方忽然像被黃蜂蜇了一樣又癢又麻。
老阿媽進進出出忙活著。她每次進來,都瞄一眼老柯然,或駐留片刻,再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她渾濁的雙眼看著老柯然的樣子,讓泰克拜想起希娜兒纏繞在天谷身上的眼神。
天谷挨了布里漢的馬鞭子,希娜兒跪在地上求告,這些景象擠在泰克拜的腦子里,夾雜其中的還有另一個影像:一個人舉著馬刀,在曠野里縱馬馳騁。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隱約覺得是自己,可他恍惚間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模樣。冬不拉伴著老柯然的唱腔,像急促的馬蹄敲擊著空曠的荒野,余音在遼闊的曠野里回蕩。他的胸腹間似有一股旋風在沖蕩,揚起的沙塵在空曠的天地間滾滾翻騰。天色完全暗下來,氈房里已模糊不清。
柯然大叔,您知道阿吾勒里來了尕司令的代表……我,我要加入他們了。泰克拜忽然說。
老柯然放下冬不拉。草原才是我們的家,孩子。他盯著泰克拜的眼睛,慢悠悠地說。
可我——我……他的眼睛躲閃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老柯然沉默良久,說:孩子,你被嫉妒蒙住了眼睛……你的心里充滿了怨恨。
泰克拜舔了舔嘴唇,阿吾勒里的人說……
舌頭沒有骨頭,但它比石頭還硬。老柯然截斷泰克拜的話頭,望著星星疏朗的夜空。我把你們造成不同的模樣,是為了讓你們互相認識……這是神的旨意。他指指黛青色的天空,你看那些星星和月亮,在這片星空下……孩子,妒忌的烈火一旦燃起,首先焚毀的是自己……
泰克拜緊蹙眉頭,臉頰上的肌肉一鼓一鼓,沒再說話。那天,他很晚才離開老柯然的氈房。
老柯然望著他的背影,黯然道:草原上要起風暴了。
7
泰克拜懶洋洋地靠在石頭矮墻上曬太陽。日影西斜。阿吾勒里參加訓練的人三三兩兩地散在院子里。這些天,訓練懈怠下來,不再像早前催逼得那么緊。鐵留汗和兩個領(lǐng)頭的一天到晚悶在房子里頭對頭盯著地圖,神秘兮兮地嘀咕著。他們每天都派人下山打探消息。打探來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門,說尕司令的人馬已經(jīng)向木壘河城打過來,城里不少人都攜家?guī)Э谔尤チ似媾_,現(xiàn)在的木壘河城就是一座空城。
泰克拜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的心里充滿悲涼,像一片荒蕪的戈壁。他不想聽到關(guān)于天谷和希娜兒的消息,可當別人提起天谷和希娜兒的時候,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
遠遠來了兩匹馬,不用說,是那兩個下山打探消息的人。泰克拜慵懶地趴在矮墻上,偶爾伸長脖子瞭望。只是那兩個打探消息的人今天回來的樣子很奇怪,一個騎在馬上,一個橫擔在另一匹馬上,還有一男一女綁著手拴在馬后。走近了,泰克拜才看清拴在馬后的是天谷和希娜兒。他想都沒想,一下子跳起來,沖過去就要替希娜兒解開綁在手上的繩子。那個騎在馬上的士兵跳下馬,端著槍擋在他前面,氣急敗壞地說:她捅了人!他用槍撥一下泰克拜,說:馬五十要是死了,就拿她抵命,給馬五十陪葬。
眾人七手八腳從馬上解下馬五十,抬進屋。馬五十左后背肋下插著匕首,還沒死。鐵留汗罵了一句,吼著讓人去請老柯然,一個年輕人跨上馬狂奔而去??蓻]等老柯然來,馬五十就死了。幾個兵呼啦啦圍住天谷拳打腳踢,希娜兒一聲不吭,撲在天谷身上。阿吾勒里的兩個年輕人拉開希娜兒。希娜兒揮動被綁著的手,腳下又蹬又踢,掙扎著往天谷身上撲,掙不脫,就怒目瞪著呆愣地站在一邊的泰克拜。希娜兒的眼神像針一樣刺著他。他忽然驚醒似的,猛地跨前一步,左右尋覓著,像要找什么東西,又驟然意識到自己手里的槍,嘩啦,拉一下槍栓,放了一槍。人們被尖厲的槍聲鎮(zhèn)住了,希娜兒乘勢甩脫抓住她的人,拽住天谷要拉他起來。天谷滿臉是血,腫脹的嘴唇外翻著,右眼也腫得瞇成一條縫,右肩上綁扎著布條。布條是從希娜兒的衣襟上撕下來的,滲著黑褐色的血漬。天谷受了槍傷。endprint
那兩個領(lǐng)頭的東干人和鐵留汗沖出屋子。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望著亂糟糟的人群,喝罵一句,讓人下了泰克拜的槍。
泰克拜怔怔地瞪著希娜兒,腦子里充滿了疑問。希娜兒的左臉頰有塊淤青,額頭上一片擦傷已結(jié)痂,褐色的痂從右額頭漫過眼角,眼窩青紫,淺黃色的發(fā)辮亂成了一堆草,銀簪子沒在亂草中,隱隱露出點月牙形的簪頭,右側(cè)衣袖撕裂了,衣襟也撕開幾道口子,凌亂地耷拉著,露出沾著泥漬的肌膚。他們干啥去了?希娜兒為啥捅了人?他想上前問問希娜兒,可怎么也邁不動腿。
阿吾勒里的幾個年輕人站起來,怒目望著那個領(lǐng)頭的,慢慢靠向泰克拜。鐵留汗看一眼半張著嘴、傻子似的站在那里的泰克拜,愣怔了一下,說:算了,算了,年輕人脾氣大,你就不要計較了。他又轉(zhuǎn)身對著那幾個年輕人揮揮手。那個領(lǐng)頭的哼一聲,悻悻轉(zhuǎn)身回屋。
天谷和希娜兒被關(guān)進鐵留汗堆放貨物的房子里,門口站著一個當兵的,盯著不遠處焦躁不安的泰克拜。這些日子充塞在他眼里的倦怠沒了,他像一匹被困住的狼,目光兇狠地瞪著站在門口的兵。獵狗立在他腿邊,兩耳直立,不時抬起頭看他一眼。
泰克拜的心里充滿了疑問,希娜兒的樣子更讓他心疼。他剛到布里漢家的那年,整個冬天只下了幾場雪,冬窩子的生活用水都來自于雪水,他和希娜兒每天都要去很遠的地方抬雪。有一天,他和希娜兒抬著裝滿雪的牛皮口袋往回走,在一面陡坡上,希娜兒腳下一滑,滾下陡坡,面頰擦傷了,右額角劃開一道口子,血洇出來。他慌了,心揪成了一團,撇下牛皮口袋,背起希娜兒就往回跑。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讓希娜兒跟他去抬雪,他一個人去背雪,背不動就放在地上拖著走。那個牛皮口袋沒等到冬天過去,就磨穿了。
老柯然來了,拍拍他的肩,囑咐他幾句,又把鐵留汗拽到一邊嘀咕著,皺著眉頭,仰頭望天,灰褐色的胡子像一叢芨芨草,顫巍巍地抖著。要先問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老柯然轉(zhuǎn)回身,沖泰克拜招招手,又對鐵留汗說,你去把他們領(lǐng)頭的和那個抓希娜兒回來的人喊到一起,聽聽他說啥。他沉吟了一會兒,又說:再問問天谷和希娜兒,看他們咋說。他一手搭在泰克拜肩上,盯著泰克拜,說:孩子……泰克拜翕動著嘴唇囁嚅道:我聽你的,柯然大叔。他的聲音里有種茫然的凄涼和委屈。
抓天谷和希娜兒回來的人叫海舍娃。他說:今兒一早,我們見過海副團長就往回趕……
你見過海副團長啦?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惶急地問,倏地立起身,兩手交互一擊,可把他們等來了,他就地轉(zhuǎn)個磨轉(zhuǎn),一步跨到海舍娃面前,快說,還有啥情況?
昨兒個夜里,守在縣城東梁上的一個連就讓他們給滅了,他們跟著就圍了木壘河城。海舍娃說,還沒開打,就圍住。
老柯然瞥一眼鐵留汗,咳了一聲,嗯,還是先說說你為啥抓了天谷和希娜兒吧。
她捅了馬五十……海舍娃看一眼兩個領(lǐng)頭的,又看看老柯然,她捅了馬五十……他又囁嚅一句。
屋子門口擠著好多人頭,一個挨一個,疊了好幾層,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里探。
老柯然正要張嘴,那個站在海舍娃面前的人踢了海舍娃一腳,你還會說話不會?
海舍娃翻翻白眼,咽口唾沫說道:今兒一早,我們見過海副團長往回趕,碰上了他們兩個,馬五十喊他們站住,那個男的拽上丫頭就跑,馬五十就放了一槍,我們追到跟前,馬五十開的那槍打中了那男的肩膀,馬五十一看見那個丫頭,就——就——讓丫頭捅了……捅了……
屋子外面有人打了一聲呼哨,緊跟著是一片雜亂的哄笑,馬五十沒捅成丫頭子,反倒讓丫頭子捅了……
泰克拜沒說話,一拳砸在板凳上,咚——一聲悶響,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里閃了一下,他重重地吐了口氣。
那個領(lǐng)頭的罵了一句,說:日他娘的,他就是個老大管不住老二的東西。他輕笑一聲,瞥一眼老柯然,迅即冷下臉。
老柯然看看鐵留汗。
鐵留汗不安地挪動一下屁股,垂著眼皮,沉吟半晌,說:嗯,你看——那就把兩個年輕人放了吧?要賠多少羊就讓他們賠,你說吧。
老柯然還沒開口,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先說不行。我們死了人,我總得給上面一個交代吧。
泰克拜霍地立起身。老柯然一把拽住他,轉(zhuǎn)向那個領(lǐng)頭的,一字一句地說:他,欺負了,我們的姑娘!老柯然灰褐色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刀刻般的皺紋在臉上縱橫,透著不容侵犯的威嚴,鷹一樣的目光直視著那個說話的領(lǐng)頭人。泰克拜目光陰郁,似伴著濃煙的火,像草原上的荒草在燃燒,漫無目標,又燃不旺。
外面一陣嘈雜,布里漢來了。屋子門口讓開一條通道,布里漢一手提著馬鞭子,怒氣沖沖地闖進來,和他一起來的另外幾個牧民留在門外。希娜兒呢?他甩開拽住他胳膊的兵,沖到鐵留汗和那兩個領(lǐng)頭的跟前,咬著牙氣喘吁吁地說。他的眼睛似有股火要噴射出來。
泰克拜不安地扭動一下屁股,隱約感覺到布里漢憤怒的由來。希娜兒和天谷私奔了,這個念頭一下冒出來,他恍然明白了天谷和希娜兒怎么會碰上馬五十他們。他的嗓子眼有點堵,被一種說不清是幸災樂禍還是悲傷的心緒裹住,但幸災樂禍的成分很快消隱了,悲傷和憤怒涌上來,天谷和希娜兒私奔的念頭像一把鈍刀在他心里絞著,他緊緊握住獵刀柄,手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他覺得有人搶奪了屬于他的東西,是誰搶奪了呢?天谷嗎?不是,不是!是希娜兒遺棄了他,可希娜兒從沒屬于過他。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像有一匹受驚的馬在橫沖直撞。刀柄黏膩膩的,他有種揮刀的渴望,砍誰呢?希娜兒還是天谷?他被一種無能為力的虛弱纏裹著,喘著粗氣,身子顫抖著。老柯然伸手過來,輕輕握住他握刀的手。
屋子里沉悶得似要炸了。布里漢在屋子中間踱來踱去。鐵留汗立起身,走到布里漢身邊,微笑著點點頭,把兩個領(lǐng)頭的拽到一邊,低聲商量著。這時候,也只有他站出來說話了,外面這么多人,都盯著他和兩個領(lǐng)頭的,他怕惹出亂子,控制不了局面。鐵留汗邊說邊比畫,那兩個領(lǐng)頭的不時向周邊掃一眼,先前那個說不行的人,臉色凝重地不停擺手。布里漢揮起馬鞭子,啪——抽在腿上,眾人似乎都被突兀的響聲驚住了,目光齊刷刷落在布里漢身上。外面不時有人起哄,鐵留汗氣急敗壞地一揮手,你們——你們,我不管了,轉(zhuǎn)身就要走開。一直沒說話的那個領(lǐng)頭的一把拽住他,又商量了一陣子,鐵留汗才過來對老柯然和布里漢說:他們說,只能放了希娜兒,天谷要送到上面去。他攤開雙手,一副很無奈的樣子。endprint
我就要希娜兒,別人我不管。布里漢猛一揮手。
老柯然慢慢站起身,咳一聲,走到屋子中間停住,左右看看,說:你看,你們死了人,我們賠,牛、羊、馬,多少你們說,兩個娃娃都放了吧,你們的人已經(jīng)死了,就算把他們兩個人都殺了,你們的人也活不過來了。
鐵留汗的眼神在老柯然和那兩個領(lǐng)頭人的臉上來回移動,怔忡片刻,舔舔嘴唇,正要說話,被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揮手截斷了。他走到老柯然面前,說:老人家,你的面子我們已經(jīng)給了,丫頭放掉,小伙子我們帶走,我們也要給上面一個交代不是?他說著,手撫在胸口,弓了弓腰,很謙卑的樣子。
老柯然不甘心地望著布里漢。布里漢哼了一聲,一跺腳,扭頭就走。老柯然沖布里漢喊:你不能不管天谷,你和天谷他爹是好朋友,他爹是你的兄弟。布里漢回頭看看老柯然,臉憋漲得像個紫茄子。他看到了老柯然眼里的期冀,他的眼神躲閃著,躥跳在他眼里的火苗漸漸暗淡,嘴唇哆嗦著:柯然大叔,我——我,希娜兒她——嗨……馬鞭子啪的一下抽在自己腿上,像喝醉酒一樣踉蹌一下,撥開身邊的人,沖出了屋子。老柯然看著沖出屋子的布里漢,環(huán)顧一圈,嘆息著搖搖頭:你們都被憤怒遮住了眼睛。
泰克拜一臉茫然,他說不清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是他想要的,他的心里亂糟糟的,一片空白。
一個當兵的把希娜兒推搡出關(guān)她的屋子,替她解開綁在手上的繩子。希娜兒向前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撲到門邊。我是你的女人,她對著屋子里喊了一句。那個當兵的拽住她,她扭著肩膀,甩開拽住她的手,走到布里漢面前,仰起頭,眼含淚光:阿爸……嗓音哽咽,委屈。布里漢的鞭子揚了幾揚,又無力地垂落下來,他一把拽住希娜兒,向大門外走去。這一次,希娜兒沒再掙扎。
泰克拜的耳朵里一直響著希娜兒沖屋子里喊的那句話,他知道那是希娜兒對天谷說的——我是你的女人——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深深扎進他的胸口,他感覺自己一下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樹葉,被山風旋著,飄蕩著,他懵懂地跨上馬,跟著布里漢和希娜兒。他聽到有人喊了他一聲,可他沒回頭。他心里空蕩蕩的,身體也空蕩蕩的,耳朵里是一片隆隆的馬蹄聲。
轉(zhuǎn)過一道山灣,希娜兒跳下馬,猛地拔下插在頭發(fā)里的銀簪,對準自己的脖頸,說:阿爸,我不能跟你回去。她雙膝一屈,跪在地上。
8
泰克拜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夕暉映著他的臉,像映著冰雪包裹的黑褐色山巖,郁忿、悲涼、無奈……在他心里糾纏成一場風暴。太陽被擠在云層和山脊間,云的邊緣被染成金色,翻騰變換出各種姿態(tài)。山脊上一片狹長的天空浸著橙紅,一抹厚厚的濃云夾在中間,擋在太陽前面,被橙紅裹成一團淺灰,一只云雀追著另一只云雀遠去,嘰嘰啾啾。希娜兒依然跪著,好一陣兒才長長吐出口氣,頹然地歪坐在地上。我不能一個人走,她的眼睛追著遠去的云雀,像自言自語。我咋能一個人走呢?她嘆息著重復了一遍,他一次一次救我,你說,是不是?她的臉沐浴在橙紅的夕暉里,虛幻出一層茸茸的光。
泰克拜沒搭腔,他不知道說什么好。整個下午,他都沉浸在混亂和悲涼之中。希娜兒說天谷一次又一次救她,若是換作他,他也一樣會為希娜兒拼命。他想起希娜兒被蛇咬傷的那次,每次想起那天的情景都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石頭上,他悔得腸子都青了。希娜兒靜靜坐著,沉浸在憂傷里。他的心在慢慢下沉、下沉,沉到無底的黑暗里。他已永遠失去了身邊的這個女人。太陽滑落到山后去了,空曠的山谷一點點融進夜色里。他真的想天谷死嗎?這個男人讓他蒙了羞,讓他感受了失敗和恥辱。那次暴風雪,天谷對希娜兒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能想起那次暴風雪,那情景像一團火,炙烤著他的心,他的身體會禁不住地抖。他咳了一聲,嗯——那次你和天谷——就是那次暴風雪……他抖得越來越厲害,聲音也在抖,他看到希娜兒在暗影里動了一下,但看不清希娜兒的臉。他起身往希娜兒身邊跨了一步,腿有些僵硬酸麻,他踉蹌了一下,在希娜兒身邊矮下身,一股幽幽的氣息鉆進他的鼻腔。希娜兒像是被驚到了,往旁邊挪了挪,我們——我們……希娜兒的語氣猶疑。一股火驟然躥出來,他的整個身體都燃燒起來,兩手扳著希娜兒的肩。他希望天谷死掉,誰也不能把希娜兒從他身邊奪走。心要從嘴里蹦出來了,喘息像春天里的兒馬。他聽到希娜兒顫抖著叫了他一聲,他腦子里一片轟鳴,一片混亂:那個暴風雪的晚上,天谷和希娜兒……他的臉被希娜兒狠狠地抓了一把,隨即是激烈的撕扯和掙扎。獵狗不安地汪了一聲。刺啦——衣裳撕裂的聲音銳利刺耳。希娜兒忽然停住了掙扎,一動不動。你和那個馬五十一樣,希娜兒咬著牙說。泰克拜怔住了,像鼓足了力忽然踩空了。一股風似有似無掠過面頰,他像被火燒了一般驚跳開去,愣怔地看著暗影里喘息的希娜兒,猛地搧了自己一巴掌。啊——他嘶喊了一聲。喊聲在山谷間沖蕩,他頹然地跌躺在草地里。
星星布滿了黛青色的夜空,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獵狗拱了他一下。希娜兒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現(xiàn)在一定是恨死我了。我怎么能對她做這樣的事?他懊惱地揪了一把頭發(fā)。一顆星星像箭一般射到山后去了。老柯然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那天上的哪一顆星星是他呢?一根草莖刺著他的脖子,他撓了撓刺癢的后脖頸,手指觸到了狼牙項鏈。他的心抖了一下,這是他為希娜兒磨制的。他嘆息著側(cè)了一下身子,被希娜兒抓破的臉頰陣陣刺痛。他啞著嗓子哼了一聲。他聽到了青草舒展的聲音,草的根須深入泥土深處。有一次,他們?nèi)齻€人去挖藥材,希娜兒說,趴在草地里,閉上眼睛,聽聽地下有什么。他說他什么也沒聽到,希娜兒說草在扎根。他抬起頭似乎看到希娜兒親了天谷一下。尕司令圍住了木壘河城,說不定已經(jīng)打起來了,天谷明天或是后天就會被帶下山。那以后呢?天谷若是死了,希娜兒會傷心一輩子。他驚跳著起身,看著暗影里的希娜兒。他要去做一件事,即便他心里有百般不愿,他也必須去做。獵狗又沉悶地汪了一聲。希娜兒窸窸窣窣地爬起來,馬打了個響鼻。你——你就在這里等,他沒頭沒腦地說,沒等希娜兒回應,便跨上了馬。
院子里靜悄悄的,鐵留汗的黑狗聽到動靜,悶悶地叫了一聲,又靜靜地臥下。泰克拜從石頭矮墻上翻進去,獵狗沒聲息地跟在他身后。關(guān)天谷的屋子門口,哨兵斜歪在門邊睡著了,直到泰克拜的獵刀抵在他脖子上,他才驚醒。泰克拜拿過哨兵的槍背在身上,逼著他進屋解開捆綁天谷的繩子。他讓天谷綁住哨兵。他們剛剛跨出屋門走到院子,那個哨兵就喊叫起來。
最先沖出屋子的是一個領(lǐng)頭的,隨后是鐵留汗,院子里一下亂起來,人都從屋子里出來了。有人點起了馬燈。那個領(lǐng)頭的掂著槍氣勢洶洶地沖到泰克拜面前,看你狗日的就不是好東西,他罵了一句,一揮手,說: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阿吾勒里的幾個年輕人都站著沒動,泰克拜舉著獵刀,對著慢慢圍上來的兵。他的眼里閃著機警,像他面對獵物時那樣。鐵留汗冷眼站著,他的身后是阿吾勒里的年輕人。那個領(lǐng)頭的舉槍對著泰克拜吼道:你活夠了是不是?他的話音還沒落,獵狗不知從哪里躥出來,倏地一下咬住了那個領(lǐng)頭的舉槍的手臂,泰克拜迅即跨上前一步,獵刀瞬間架在那個領(lǐng)頭的脖子上。放我們走,他說。他拿過領(lǐng)頭的手里的槍頂住他,慢慢往院子門口移動。人群在瞬間的紛亂之后,復歸于靜。鐵留汗跟著往前走了幾步,看看身邊阿吾勒里的年輕人,說:泰克拜,你為了天谷,就不要我們這些朋友了嗎?我們可都是你的族人。泰克拜回頭看一眼天谷。天谷映在昏黃的馬燈光亮里,臉上凝結(jié)著斑斑點點的血漬。泰克拜看不清天谷的眼神,他咬了咬牙,沒搭腔。
躁動的人群里又有人喊了一句:泰克拜,你真的不要我們這些朋友了嗎?你讓我們傷心了。隨后是七嘴八舌,一片嘈雜。泰克拜喘息著,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兄弟,他喊道,你們要還當我是兄弟,就放我走。人群里是令人疑懼的沉默。
泰克拜不再說話,推著那個領(lǐng)頭的走出院子,他讓人給天谷再牽一匹馬來,叫天谷上馬先走。他逼著眾人都退回院子。這是我欠了你們的,他大聲說著,猛地推開那個領(lǐng)頭的,扔了槍,跨馬狂奔而去。有人放了槍,槍聲劃破夜空,呼嘯著掠過他的頭頂。
山谷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貓頭鷹在林子里叫。獵狗沖在前面。山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他啞著嗓子吼了一聲,吼聲在山谷間沖蕩。他揮舞著馬鞭子,馬蹄像鼓槌敲擊著大地。他的手探進懷里,狼牙項鏈緊貼著他的胸口。它曾經(jīng)劃破過他的手指。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黏糊糊的,似有一絲血腥味隱隱飄來。
選自《西部》2017年第5期
原刊責編 方 娜
本刊責編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