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游
無法割舍的疼痛感
——鄭小瓊從“打工妹”到“知識分子”的堅持
周 游
近幾年關于鄭小瓊寫作狀況的研究,普遍存在質疑她初心偏離的聲音。但從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來看,鄭小瓊實際上從未放棄“寫自己的想法”和“寫社會的聲音”,雖然寫作前后的表達方式有所差別,但不變的是她身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自覺性:對社會的道德信念與良心底線。本文主要通過資料收集與文本分析的方法,從鄭小瓊的兩個創(chuàng)作時期:“打工妹”時期與“知識分子”時期來分析她對于“疼痛感”這一最初的靈感來源的長久的堅持,以證明她從未偏離過自己的寫作軌道,進而提出知識分子在當代不可推卸的責任。
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說,“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而且這個角色也有尖銳的一面,在扮演這個角色時必須意識到其處境就是公開提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對抗(而不是制造)正統(tǒng)與教條,不能輕易被政府或集團收編,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慣常被遺忘或棄置不顧的人們和議題?!?;知識分子應該保持一種懷疑、投注的精神,保持獨立的社會遠見和杰出的溝通能力,敢于提出質疑體制的“尷尬”問題。處在社會政治與經濟邊緣地位的“底層人士”,因所受束縛較少,筆下揭露的現實總是真實清晰又觸目驚心。但他們的文字一經發(fā)表,便進入了公共領域。這個時候,他不能也不再是獨立的個人,而是要時時刻刻被這個公共世界所影響和改造。這些年,我們看到許多“打工詩人”在走上文壇高閣后,收起了鞭撻的筆,減弱了寫作的銳氣。
以東莞打工女詩人鄭小瓊為例,縱觀這幾年的研究,可以發(fā)現各學者對其從“打工妹”到“知識分子”的身份轉變幾乎達成了共識,但評價有褒有貶。暨南大學中文系講師羅執(zhí)廷的《從“打工妹”到“知識分子”——試論鄭小瓊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型》認為鄭小瓊的詩歌隨著她生活背景和職業(yè)身份的變化而越來越脫離底層生活經驗,染上了知識分子的陋習;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清華在為鄭小瓊作品《純種植物》作序中寫到:鄭小瓊身份的轉換,是“身份的升華”,是化身為“燈”和“火焰”同在的追逐光明的撲火者,有豐富人格內涵和可靠力量的“抒情主人公”;北京大學中文系余旸的《“疼痛”的象征與越界》認為鄭小瓊放棄了原先真實感受的底層經驗,俯就了那些精妙的“少數人”,接受了來自思想文化上的抽象判斷;南開大學文學院的羅麒的《從廠房走向殿堂:論“打工詩歌”新變——以鄭小瓊為中心》認為鄭小瓊接受“詩人”的身份并不代表她忘記了獨特的詩歌使命,而是完成了多種身份的復合,從在場的勞動者主體轉為人文性思想主體。但要平衡好兩者的關系,還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學者們的擔憂其實有據可依:他們認為鄭小瓊在東莞打工寫詩期間,冰冷的機器一直帶給她詩歌樸素、粗糲的質感,透露出打工者細膩的疼痛感;但自2005年,她的作品頻頻在《人民文學》、《詩刊》、《詩歌月刊》等知名文學刊物刊登,此外還獲得了各種詩歌獎項,被推舉為廣東省人大代表。成為“明星詩人”后,她的詩歌似乎也開始出現了“精英化”和“英雄化”的趨向,題材和內容范圍有所擴大,藝術境界變得宏大。甚至鄭小瓊本人也說過:“詩歌本來就是一種邊緣化或者說少數人的事情”。
其實,以上種種不過都是外界貼給鄭小瓊的標簽。“在通常語境中,對于‘打工詩歌’的看法可用布爾迪厄的文化區(qū)隔理論來闡釋:風格上往往偏向于必然趣味,從而趨近于樸素、直接和原始經驗。在形式和技藝上,這一類詩往往不那么‘講究’。”鄭小瓊雖受惠于“打工詩人”這一身份,同時又被其緊緊束縛住。但其實,她從2002年起就早已具備身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自覺性,她從未打算要囿于一個固定的圈子:她既要揭露底層的痛苦,也要捍衛(wèi)文學的純潔。但為了反映真實深刻的人文內涵,就要選擇恰當的表達方式,因此也招致了誤解。2016年年底出版的《玫瑰莊園》就是鄭小瓊始于2002年,歷時十多年完成的作品??梢钥闯觯趧?chuàng)作早期,就已經自覺地在對寫作進行技術和細節(jié)上的學習和考究(常常向知名學者請教)。
從薩義德所給的嚴格定義來說,不管是“打工妹”還是“知識分子”的身份,鄭小瓊早已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要區(qū)別這兩個身份,是為了突出她創(chuàng)作的兩個不同的階段,而每個階段都帶著不同的心理變化和寫作特色,但不變的是鄭小瓊對現實的關照和質疑,也就是薩義德所說的“尷尬的問題”。她始終保持生理與心理上的疼痛感,“自虐”一樣地感受這個仍然飽受被不公平欺凌的世界,以不同的方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打工的疼痛讓我寫詩”,鄭小瓊說?!疤弁锤小保瑥纳砩险f是機體對于外物傷害產生的自然反應,同時也會伴隨著心理效應。鄭小瓊的“疼痛感”,主要是指“人類生命意識的自我覺醒”。
鄭小瓊在其代表長詩《人行天橋》里,將被治安隊伍壓在地上的河南水果販子老婦人的“嚎叫”與金斯伯格聯系在一起:“我聽見她的嚎叫比金斯堡更為動人”。被稱為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代表詩人金斯伯格,曾寫作反主流文化、驚世駭俗的長詩《嚎叫》,展現了美國年青一代遭受現代社會體制和價值觀的雙重打擊的“疼痛”,這種疼痛會帶給人“極端的感性來對抗世界的理性秩序”。
資料顯示,鄭小瓊曾跟隨一位極其喜愛西方藝術的小學老師學習和欣賞西方油畫和樂曲,這時候可能已對金斯伯格的作品有所接觸,那么她筆下詩歌的“疼痛感”來源于此便不足為奇了。鄭小瓊詩歌的“疼”會“疼”到“嚎叫”,成為一種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及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市場的話語合謀和權力策劃”對抗的力量。強烈的“疼痛感”會刺激作家的創(chuàng)作嗅覺,促使作家深入現實,保持身體的在場感,產出真實的文字。
“我不知道什么叫光明或陰暗,我只看見事實,我的詩歌灰,因為我的世界就是灰的”,鄭小瓊說。
媒體記錄下的鄭小瓊總是沉默文靜的,似乎符合了外來打工者一貫樸素的形象。但她的詩歌卻總是暴烈的,尖銳的,就像她愛用的意象“鐵”一樣冰冷堅硬,給人帶來十指連心般的疼痛,因為她所看到的現實就是這樣的:底層的掙扎就是如此暴力、血腥、野蠻和赤裸裸。離開南充老家初到東莞打工的鄭小瓊,拿著兩百多塊的工資,面對著年邁的父母和沉重的債務,內心充滿著憤懣和絕望,她的聲音也充滿著對現實的憎恨。“珠江三角洲有4萬根以上斷指”,展現了無數打工者平靜的表情下被壓抑的暴力情緒。面對現實不公平的待遇,他們被驅趕,被辱罵,被唾棄,只能以暴力搏擊那讓人喪失自我、道德淪喪的生活。
哈貝馬斯的“生活世界殖民化理論”認為:“在晚期資本主義……經濟系統(tǒng)、政治系統(tǒng)的貨幣、權力媒介肆無忌憚地侵入生活世界,破壞了社會同一性等人們世代形成的親密關系,人們的生活變得無道德、無團結、無意義了,生活世界被殖民化了?!痹谖镔|膨脹的生產機制中,打工者的人格似乎在逐漸喪失。
“鐵”是鄭小瓊這個時期詩歌的核心。“我不斷地試圖用文字把打工生活的感受寫出來/它的尖銳總是那樣的明亮/像燒灼著的鐵一樣/不斷地燒烤著肉體與靈魂——《鐵》。”打工者就像一塊脆弱的“鐵”,被放置在具有巨大摧殘力的機器下進行宰割:斷裂、打磨、扔進塑料筐,完全失去原來的形狀,失去了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沉默如一塊鑄鐵/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xiāng)人的失望與憂傷/這些在時間中生銹的鐵,在現實中顫栗的鐵——《鐵》”,“她們像傳送帶上的制品一樣,被流水線制造出來了——《流水線》”;工廠、機器、管理制度也是一塊冰冷的“鐵”,生生插在工人的自由里,像一根鋒利的刺,一碰就痛:“每次上下班時把一張簽有工號245、姓名鄭小瓊的工卡在鐵質卡上劃一下,“咔”的一聲,聲音很清脆,沒有一點遲疑,響聲中更多的是一種屬于時間獨有的鋒利。我的一天就這樣卡了進去了,一月,一年,讓它吞掉了?!对姼枋且淮蜗嘤觥贰!?/p>
“斷指”也是疼痛的噴發(fā)口。“斷在肉體與機器的拇指,內部的疼,從她的手臂/機臺的齒輪,模板,圖紙,開關之間升起,交纏,糾結,重疊的疼——《疼》”,脆弱的肉體,在鋒利的工業(yè)機器下,被切割,被磨斷,肉體分離的疼是深入骨髓的疼。即使傷口愈合,心靈的創(chuàng)傷卻是萬年的瘡痍:“遭受異物的創(chuàng)傷的手指甲再也沒有原來那樣的光滑與明亮……疼痛在我的感覺上徹底的消失了,但是我知道有關于它的感覺潛伏在我的內心深處,它們不會消失,也不會逝去……”肉體被宰割,尊嚴被踐踏,靈魂被刺破,打工者永恒地成為一個城市的 “恥辱”。
《人行天橋》中赤裸裸地撞擊了打工者所處的骯臟世界,運用了大量大膽露骨的詞匯:“暗娼、淋病、狗日的北妹、性欲、乳房,詩集讓一個時髦小姐撕了三頁走進了公共廁所,治安隊員將老婦壓在地上,《勞動法》在桑拿女的三角褲里微笑……”這些都像是對艱難世事的痛罵。
“經血”一詞在鄭小瓊的作品中反復出現,“她的經血涂抹一只饑餓的蝙蝠/她的經血噴涌的姿勢像一只穿越太陽的蝙蝠”;“我的經血之間無法/勃起權欲的陽具”;“……田園消逝/剩下經血的霓虹、可口可樂、權威的鋼鐵”……以惡擊惡,代表這城市中身心都被玷污的打工妹的痛心控訴。
綺麗的花花世界,底下卻滿目瘡痍。金錢操縱著人的嘴臉,權力壓制著下層人,社會出現了異化。富士康詩人跳樓,打工妹出賣肉體,農婦被剝光衣褲,政府官員摟著鄉(xiāng)下來的小姑娘醉酒狂歡……城市漂浮著權欲骯臟的欲望,打工者內心隱隱作痛。
鄭小瓊在2007年的一次訪談中表示自己比起打工題材的詩,更喜歡像《人行天橋》這一類將人置身在大環(huán)境中的作品。因為這種自由龐大的寫作有助于她呈現對世界完整的感受。從此以后,她從個人書寫的主題到為底層代言。
有人說這是鄭小瓊對“精英化”的屈就。其實不然,2012年,鄭小瓊在好友周發(fā)星的訪談中透露“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如果喪失了一種最起碼的道德信念與良心底線,只懂得世故與圓滑,過度關心自我利益的得失,那么知識分子一定會變成利益的寡頭或者寡頭團體的代言人,他們的智慧將不再站在人性的立場上,那么緊接著那個時代的民眾將會失去社會公平的信心,喪失理想,變得對現實中既得利益者敵視與仇恨”。這表明她依然沒有改變創(chuàng)作初衷。
薩義德認為知識分子應積極地參入到公眾生活中。這種“承擔”的姿態(tài),是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責任感。這不僅僅是鄭小瓊自身的愿望,也是社會的迫切需求。道德失范在當代社會已經白熱化;《勞動合同法》的制定,依然沒有改變底層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鄭小瓊抗拒作家“臉譜化”的結果,她不要成為一個“勵志的女工”,而是要成為一個獨立的思考者,“形成對外界完整的感受”。在不忘初心的前提下,憑借名家們的指點,鄭小瓊詩作的藝術手法顯得更加成熟,寫作領域更加開闊,從一位打工者莽撞的激情轉為對社會制度嚴肅的詰問。
據鄭小瓊的好友,隱瞞任教單位的詩人茱萸透露,鄭小瓊在獲得穩(wěn)定的文職工作后,日常生活依舊和昔日沒有很大差別,閑暇時仍然會到工業(yè)區(qū)或鄉(xiāng)村交流,認真地查閱資料和聆聽親歷者的陳述。鄭小瓊本人也表示,在成名之后,她一直拒絕媒體到自己家中進行采訪,因為很害怕自己在做的事情被鄰居和工友們知道而不再愿意向她提供他們真實境況,因為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防備著別人,都不想把自己的真實狀態(tài)告訴別人……他們心里充滿了自卑”。她每周五都坐廣深線在東莞和廣州之間往返,在工業(yè)區(qū)與大城市之間、流水線與寫字樓之間往返,即使遭遇過搶劫和租住房被盜,依然堅持傾聽了六年的故事,用了兩年時間進行整理寫作。
就是這樣,2012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成果——《女工記》,這堪稱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關于女性、勞動與資本的交響詩。幾乎每一個詩篇,都以一個女工的名字來命名,就像一本滲著血的花名冊。鄭小瓊認為這些在底層被壓榨著的女子總是像一個個符號被統(tǒng)計和忽略,但其實她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著自己的身份:母親、妻子、女兒……她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對未來的希冀,雖然身在苦境卻依然盼望美好的明天,她們的聲音也需要被社會聽到。部分詩篇后會附上關于這一詩篇主人公的手記,都是對女工們的經歷介紹和作者親身與他們接觸的經驗敘述,讀起來客觀冷靜,剔除了作者早期詩歌的埋怨和牢騷,卻更顯內心的疼痛和絕望。
此外,《純種植物》也是一部值得注意的作品。張清華認為,“純種”暗含著“自立”的信念。這是鄭小瓊寫作姿態(tài)的升華的展現。在作品中,作者將一般的“底層”與“現實”書寫上升到“存在”與“生命”的人生哲學境界。她將目光深入到情感的核心,關注打工者的內心世界,引發(fā)他們對時代、世界、宇宙的思考:“歷史不在典籍中,在權力的臀部——《立場》”、“我沒有找到與世界和解的方式——《底層》”、“肉體與姓名,一座水晶的城,鄉(xiāng)村與城市沉入地平線以下——《善惡》”、“這活著,只不過,為了承受欲望的折磨——《疾病》”……打工者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與社會緊緊相連,卻依然無法與其達成共識,這是歷史的隱痛。
2016年年底出版的《玫瑰莊園》是鄭小瓊歷經十幾年完成的作品。這部作品表面上是回歸傳統(tǒng)的家族史敘事,描寫了祖父和五位祖母的命運,她們在潮濕陰郁的霧氣與花香中,忍受著掙扎與痛楚,被傳統(tǒng)和歷史淹沒。實際上是延續(xù)了打工詩歌對弱小個體的關注,刻畫那些鮮活的小人物,控訴現實對人生命的壓迫,回答了流浪者的疑問:“我們從哪里來,又要到那里去”。它踐行了新時代的人文主義,為人之命運在時代的無助而傷悼。
薩義德說:“身為知識分子最困難的一面就是代表經由你的工作和介入所宣告的事情,而不僵化為一種體制或機器人,奉一種系統(tǒng)或方法之令行事。既能成功地達到那個境界,而且也成功地保持警覺、扎實……”即便進入到了寫作的高層,鄭小瓊始終在努力擺脫社會貼于她的標簽,寫出自己的聲音。她的創(chuàng)作既有左翼傳統(tǒng)書寫對時代“痛感”的見證與表述,又帶著對人性剜心的追問和讓良知回歸的期盼。
當揭露社會的“異化”時,她帶著左翼文學傳統(tǒng)“直面現實、直面時代的戰(zhàn)斗精神”進行指責,卻不是一味盲目地怒吼,而更像暴風雨后的晴天。時代需要一劑良藥,而不是一張單純的化驗單。她知道公平和正義需要被吶喊,人性的溫存需要被尋回,這個社會已經不是要“打倒誰”,而是要忍住“疼痛”戰(zhàn)勝自己。
從“打工妹”到“知識分子”,鄭小瓊改變的是表面的身份,不變的是“我手寫我口”的赤子之心。她以“疼痛感”開啟自己的靈魂寫作,又在“疼痛感”中得到思想與寫作的升華,變得冷靜客觀。知識分子在參與公共生活時,也應學會保持痛感和清醒,避免陷入一成不變的學術研究和高高在上的道德大師,敢于提出社會的“尷尬”,向權勢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