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雖然我們講求正義,但沒有公平的正義是建立在沙上的塔。打小衣食不愁的人,嘲笑還沒逃出饑餓陰影的人吃相難看就是耍流氓;百戰(zhàn)不死的人,跟有貴人托底的人比姿態(tài)也是缺教養(yǎng)。
女友某君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聲稱“鹿子霖已經(jīng)取代祁廳長在我心里的位置”。
鹿子霖我知道,我也在看《白鹿原》。和祁同偉一樣,鹿子霖都是劇中大反派。但人家祁同偉帥啊,雖然干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人家苦大仇深啊,這使得他能在一定程度內(nèi)被理解。
鹿子霖是由實力派演員何冰扮演,一強調(diào)“實力派”,顏值就不必深究了。也不是苦出身,可干可不干的壞事,他一般都不落下,這樣一個人,憑什么占據(jù)某君的芳心?
忍不住好奇,問某君鹿子霖有什么好,她言簡意賅地回復(fù)了一個字:“萌”。然后甩過一條鏈接,這位鹿子霖的粉絲群,居然不顧扮演者之年高望重,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鹿萌萌”。
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影視劇,首先要搞清楚的一件事就是,誰是好壞人,先把隊站好了,心里就可以默默向著誰了??春萌说姑梗滞饩o張,看壞人得勢,義憤填膺。從什么時候起,“好人”“壞人”成了特別低級的詞,一般只稱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正面人物占領(lǐng)了道德高地,反面人物則憑一個“萌”字,與其分庭抗禮。
祁同偉、鹿子霖以及更早的雪姨、容嬤嬤、皇后皆是如此,他們搖身變成表情包,背后聚攏粉絲無數(shù),對他們的愛突如其來又很無厘頭,他們共同的標簽是“萌萌噠”。
萌從何來?所謂蠢萌蠢萌,萌,有一大半來自于蠢。
他們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最后都成自己給自己挖的坑。他們有點像動畫片里的那個倒霉熊,一步一個跟斗,跌得鼻青眼腫,他們?yōu)槭裁催@么倒霉這么蠢?我們小時候以為是失道寡助,是自作孽不可活,隨著二元對立的黑白世界消失,漸漸發(fā)現(xiàn)有些“好人”所謂的道,也并不那么站住腳。
比如說《還珠格格》里的皇后,她從一開始就懷疑小燕子不是乾隆的女兒,這有什么錯?作為六宮之主,她是負責任的,作為個體人,她有理性,能夠做出獨立判斷,寧可得罪皇帝,也要堅持真理,這難道不是一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嗎?
至于容嬤嬤,她所有的行為,都源自對皇后忠心耿耿。雖然手段陰損了一點——據(jù)說她的“針刑”還被某些狼心狗肺的人仿效。但是階級斗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歷史上大把這樣的例子。
只是趙薇和林心如,將小燕子和紫薇演繹得太可愛,觀眾和皇帝一樣,天然地從她們的角度去想,容嬤嬤和皇后多少年不得翻身。拍到第三部,換人來演,新人沒那么招人待見了,皇后與容嬤嬤的苦衷才被人理解,實現(xiàn)了口碑上的逆襲。
《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雪姨,也是“長大后才能理解的那個人”。她的逆襲是在“小三”進一步地成為社會公敵之后,大家發(fā)現(xiàn)“復(fù)仇者”陸依萍道德上也存有瑕疵,回頭再一看,雪姨也就沒那么可恨。她甚至也是一個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只因出身貧賤,落入糟老頭子手中,向往戀愛婚姻自由而不得,也是“舊社會將人變成鬼”的那個群體里的一個。
總而言之,有些正面角色未必比反面角色更高尚,反面角色干啥啥不成,跟道不道的沒關(guān)系。作為反角,他們沒有主角光環(huán)護佑,有些事情,主角去干,是名利雙收,里子和面子都得實惠,反角要是那么干,不說死得很難看,起碼也砸不出多大的水花來。
比如《人民的名義》里面的祁同偉和侯亮平,侯亮平干點啥,都會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表揚,女檢察官陸亦可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扮演他的迷妹,左一個“你怎么想到的”,右一個“我怎么就想不到”,將他的形象襯托得越發(fā)偉岸。祁同偉則經(jīng)常被人嘲笑、奚落,高老師都罵他蠢,按說同門師兄弟,又都是高老師的得意門生,智力上不該這么不均衡。
最能體現(xiàn)侯亮平的主角光環(huán)的,是他只身勸說手持狙擊槍的祁同偉時,劇中空氣緊張得啊,省委書記都為他捏一把汗。作為觀眾的我們,卻情緒穩(wěn)定,知道他肯定死不了,因為他是主角。
有人分析,說祁同偉不殺侯亮平,因為侯是祁想成為的那種人。狗屁,如果不是有主角光環(huán)加身,祁同偉想殺了他更有理由:我沒有得到的,憑什么你總是輕輕松松地得到,你是我最恨的那種人。
假如說編劇是角色的上帝,那么正面人物就是上帝的寵兒,反面角色就是注定要被虐上千千萬萬遍的那一個。這一點,在《白鹿原》里體現(xiàn)得更加清晰。
白嘉軒真的是個高尚的人嗎?太高尚純粹的人,在亂世里怎么可能置下那么大一份家業(yè),原作者以及編劇的了不起之處在于,他們并不回避這一點,所以開場不久,白嘉軒就設(shè)計賺了鹿子霖一塊寶地,成為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重要起點。
在這個過程中,鹿子霖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也沒有特別為對方著想。他不過是具有一個普通的人性版本,并沒有令人指責之處。他的吃虧,就格外令人同情,我們很容易,把自己帶入進去。
沒有一個“命運爸爸”罩著他,他勢單力薄,縮手縮腳,還常常要接受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的正面人物的碾壓。比如劇中有個情節(jié)是官府橫征暴斂,白嘉軒帶領(lǐng)農(nóng)民反抗,鹿子霖卻鬼鬼祟祟,與官府里的人勾結(jié),看守著白嘉軒等人,想讓他們的行動流產(chǎn)。
看上去,白嘉軒是正義的,鹿子霖是不義的。但是,鹿子霖敢像白嘉軒那樣“胡來”嗎?他都那么配合了,還是一個不小心,成了白嘉軒的“同伙”。兩人因此被下了大牢,鹿子霖覺得他完了,哭喪著臉對白嘉軒說,你這人一沒,媳婦馬上就得改嫁,那娃得受多大罪啊。
這個顧慮是非?,F(xiàn)實的,一般人只怕都會這樣想。但白嘉軒不考慮這些,慷慨激昂地將所有的罪都攬下——他當然敢攬了,會有人救他的。果不其然,他的姐夫跟總督大人交情不淺,張總督幾個電話,就讓縣長屁滾尿流地放了他。從此,他的聲望更非鹿子霖能比,自然而然地坐上族長的位置。
像白嘉軒這種主角,注定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有編劇的金手指罩著,又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貴人托底,鹿子霖拿什么跟人家比?
鹿子霖的“蠢”因此不會讓人厭惡,而是讓人會心,知道那更多的是,在既定命運下的無能為力,又從那種無能為力里,看到自己。都是不被命運罩著的人,許多時候,是人家主角光環(huán)下的炮灰,同命相憐,也因此有了一種非理性的親昵。
加上何冰將這樣一個人物演得活靈活現(xiàn),有許多的微表情,讓你瞬時間走入他的內(nèi)心,你看他跌爬滾打,看他窮形盡相,你的笑容里帶著三分自嘲與自憐,你從他身上,看到的,是那個充滿了無力感,怎么蹦跶,也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心的自己。所謂的“萌”,何嘗又不是一種顧影自憐的表述?
對于祁同偉、皇后、容嬤嬤這些“壞人”的體諒,也是對于那種無力感的體諒,對于非現(xiàn)實人物的評價,折射的,是現(xiàn)實中的心態(tài)。
雖然我們講求正義,但沒有公平的正義,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塔。打小衣食不愁的人,嘲笑還沒逃出饑餓陰影的人吃相難看就是耍流氓;百戰(zhàn)不死的人,跟有貴人托底的人比姿態(tài)也是缺乏教養(yǎng)。黑娃長大后,念念于打斷白嘉軒的脊梁骨,恨他總是將脊梁骨挺得太直,是底層,對于“上層社會”某種優(yōu)越儀態(tài)的憤怒。當然,這種抗爭太過激,為大多數(shù)人所不愿為或不敢為。
更多的人,選擇溫和的抗爭。詹姆斯·C·斯科特曾經(jīng)在《弱者的武器》里闡述:以低姿態(tài)的反抗技術(shù)進行自衛(wèi)性的消耗戰(zhàn),用堅定強韌的努力,對抗無法對抗的不平等,這樣一種戲謔,是消解主流價值觀的“弱者的武器”。如今,將“壞人”們“萌”化,表情包化,為“壞人”們辯解申訴,看似三觀不正,卻正是以一種溫和的形式,尋求有公平打底的正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