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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書

2017-11-29 19:32房永新
野草 2017年6期
關鍵詞:老朱柱子毛筆

房永新

每晚,老朱習慣扛著毛筆、提著水罐去新城區(qū)的廣場寫字。

廣場很大,人也多。老朱鐘愛這塊“責任田”,一間房大小的矩形區(qū)域,遠離小攤點,比較清靜。但隨后跳廣場舞的隊伍日漸壯大,不斷威脅著他的地盤。那些街坊鄰居每晚吃飽喝足后,散步到廣場,然后準確找到自己隊伍對應的某塊地磚,在勁曲的伴奏下,不跳出一身汗來絕不罷休。老朱感覺,能保存這塊寫地書的空間已經不容易了。好在廣場是公共的,大家互相理解,予人方便,于己也方便。

老朱每晚在這平整的大理石方磚上書寫《心經》。毛筆是由一米來長的竹竿自制的,筆尖不是狼毫,是自己用海綿剪成的;自帶小水桶里的水用干了,他就提著毛筆在音樂噴泉池里蘸一點水,像蘸了彩色的音樂,繼續(xù)書寫。每晚,他都要書寫一遍《心經》,不落下一個字,也不敷衍一個筆劃。寫到最后,在落款處,他都鄭重地寫上一個“柱”字??畤@一聲,然后靜靜地離開。

大地書法,無需紙墨,字跡轉眼就消逝,經濟環(huán)保,還練了臂力和心力。老朱就沖著這個,一直堅持寫字,每天這個時間、地點,寫著同樣的內容。一部大約二百來字的《心經》,寫完后感覺渾身舒坦多了。每塊地磚寫兩個字,以小楷寫就,每一個“之”字都各不相同。圍觀的人們或夸贊兩聲,或問這是什么字,更多的人胡亂踏過他寫的地書,他也不覺得可惜。本來地書就是這個樣子么,寫了,干了,踩了,再寫唄,對于這些他已經習慣了。走在這些漸漸干涸的字跡邊上,老朱感覺自己也沒有寫什么?!缎慕洝废Я?,“柱”字消失了,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

他氣定神篤,力爭寫好每一個字,不緊不慢。每一個字的筆劃都到位,每一個楷體字都筋骨停勻,映著霓虹,然后又漸漸地隱去。老朱很少跟人說話,只管神色自若地書寫,淡定,又執(zhí)著,看上去有些深奧。每天有人駐足欣賞,只是沒人知道他為什么寫到最后非要注一個“柱”字,好像在慨嘆著什么。

這天晚上,當老朱在廣場地面上寫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時,突然打雷了。伴著雷聲,烏云從西北方向涌了過來。跳廣場舞的人們像成團的烏云一樣快速散去。老朱也想趕緊收筆回家,只遺憾還有一些字沒有寫完。于是,他接著寫,就當沒有打雷,并且加快了速度。雨淋在字跡上,看上去有些凌亂,分不清是雨寫的,還是他寫的。老朱的衣服卻沒有濕,頭頂上還響起了雨滴聲。他不禁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個人在為他撐著雨傘。

這人戴著薄薄的淡藍色口罩,頭發(fā)被雨淋成一綹一綹的。與老朱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此人的目光馬上躲閃開,看著天上的雨。

老朱由衷說:“謝謝你!”

這人也不答言,只是向老朱友善地點點頭,目光很快又移開。

老朱突然感覺這人的目光很亮,似曾相識。由于他戴著口罩,一時也想不起來是誰。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老朱把字寫完,雨漸漸地停了。老朱提起自己的家當,想往家轉。那人也收了傘,微笑了一下,轉身消失在廣場盡頭。廣場清靜下來了,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些字融在雨水里,早已沒了蹤影。被《心經》和雨水浸透過的地磚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明亮了。老朱心里卻有些渾沌,一路在想:這人是誰呢?看樣子,比他小幾歲的樣子。如果是單純?yōu)榭此麑懽?,也是很?zhí)著的。

第二天晚上,天氣晴和。老朱再去廣場練字的時候,心里想著能見到那個人。可他寫完了整篇《心經》,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人。

就這樣過去好些天,老朱始終沒有見到那天給他撐傘的男人。那個男人就像他寫的一個字一樣,被風吹散了。也許在下一個雨天他會來?老朱心想。

又一天晚上,老朱寫著寫著,忽然一股小涼風襲來,像吹過來的行書。沒過多久,就下雨了。老朱想收筆回家,猶豫著,還是希望有一把傘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他希望雨再大些,又希望雨小些。可是,雨只急速下了一陣,就淅淅瀝瀝停歇了。

扛著毛筆,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朱看哪個人都像那個為他撐傘的男人,但又都不是?;氐郊液?,他將毛筆掛在自制的筆筒里,洗了個澡,上床后輾轉難眠。

老伴去年因突發(fā)腦溢血不幸去世了。去年,老朱也才退休,本來他們可以一同享受退休后的清閑時光,只可惜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擊碎了他們美麗的夢想。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外地找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老朱沒什么可牽掛的了。一個人的日子,是挺孤單的,好在還喜歡書法,有個興趣愛好,可以打消寂寞。更多的時候,他居然默默想念起那個在雨中為他撐傘的男人來。如果在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握一握這個男人的手,跟他好好聊一聊,成為朋友;現(xiàn)在人老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能力也遲鈍了,事情過去后才開始一種淡淡的掛念。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覺。老朱在鏡子前,假想著再次見到那人,自己主動伸出手去……老朱看著自己伸出的手,如同枯樹枝,像初學書法的人寫的沒有活力的、松散的一個字。

老朱懸空的手不聽使喚地抖動了一下。

同在一片廣場練地書的,有人喜歡用左手寫,有人喜歡用兩只手各執(zhí)一支毛筆同時寫;有人寫詩詞,有人寫碑帖;居然還有人會反著寫字,一氣呵成,每個字都是鏡像,需要仔細辨認,你又不能不說他寫得神奇。但老朱這些年沒有變,他始終心儀《心經》,沒有受到各種花哨東西的影響。這一塊塊地磚就是給他專門打造的田字格。柔軟的筆尖只要觸碰到這光滑的地磚,老朱的眼里就有了神采。有觀眾提議,這些字一點不比知名的書法家差啊,如果寫在宣紙上,能賣錢的,也是會有收藏的。老朱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說:賣啥錢啊,咱不是名家,不過是閑著沒事、活動活動筋骨罷了。

入了冬,梧桐樹葉紛紛落了,豆角樣果實裂出毛茸茸的種子,在風中自由自在地飄著。這個時節(jié),到廣場上寫地書,毛筆吸了水就會結成冰。所以,一到冬天,老朱就停筆,不再寫地書,只是每天還是堅持到新城區(qū)的廣場處走走。這塊地磚寫過一個“心”字,那塊地磚寫過一個“之”字,他都了然于胸。他從左走到右,從右走到左,默念《心經》。當默念完最后一個字時,他在心中仍然會默念出一個“柱”字,似乎這已成為《心經》有機的部分。這才從練字的地方向一個小亭子處走去。

老伴在世時,這個小亭子曾是他倆經常來休息的地方。睹物思人,老朱又回想起老伴的音容,不禁黯然傷神。亭子邊的幾株菊花干枯了,可是花序依然存在,只是顏色舊了些。想想自己這一世,看看殘菊,老朱傷感起來。這時,迎面走來一個男人。此人戴著淡藍口罩,走到近前,他向老朱投來友善和氣的目光。目光很亮,似曾相識。但這個男人還是沒有開口講話。

老朱努力想了一想,說:“你是那天,就是下雨的那天,給我撐傘的兄弟吧?”

這個男人也坐在亭子里的竹椅上,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的笑,沒有開口。這聲笑,意味深長。

不過,老朱從他意味深長的眼神中看出他似乎在說:是的。老哥,你再想,再往前想。

于是,老朱搖了搖頭,表示想不起來了。

男人雙手一攤。老朱看出來了,他似乎是要說,想不起來了,也就算了。

老朱說,那不行,那天,我就想你是誰呢,好像在哪見過,只是一直想不起來。

這個男人還是沒有開口,嘴閉得緊緊的,怕泄露了天機,只是站起來,伸出手,緊緊握住了老朱的手。老朱的手比那人的手小一些,瘦一些,冷一些。這一握,老朱立即感覺熱乎乎的。這雙手如此飽滿有力,像寫在地上《心經》的剛勁筆劃。老朱感覺手心有些出汗。那男人也感覺手有些發(fā)燙,彼此都想說點什么,可是又都將頭埋下了。二人的手握著。老朱從對方手上傳遞出來的信息中,似乎感觸到了陳年的記憶,如此熟悉。

手在說話。

其中一只手說:原來是你,柱子!

另一只手說:是的,老哥!

老朱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雙手捧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也雙手捧握。柱子沒有摘下口罩,他習慣用這個方式將自己與世隔開,盡管只有一層布的厚度。他回避與更多的人交往。此時他的心卻不像是他的心,手也不像是他的手。他的手多么想握緊老朱的手,不分開,可是,他心里越是這么想,越是不可能了。越是想,越是錯。

遲疑了一會,兩只手又想羞澀地說著話,沒有聲音,純粹是內心的交流。忽然前方半空中飄飄悠悠飛過一只孔明燈,燈光閃爍著,緩緩地移動,在他們眼前突然停了一下,像是專門來偷聽兩只手的悄悄話。

空間的突然明亮,讓兩只手遲疑地分開了。待孔明燈飛向更高遠的天空,兩只手又開始對話了,直到亭邊的菊香像天上的星光一樣,幽然變淡,以至于無。

漫長的冬天,白天短,夜晚長,老朱一個人默默承受著孤寂。雪后的早晨,他來到廣場,折一截干樹枝,在雪地上練上幾個字,過把癮。厚重的雪層中嵌著落葉,猶如一塊加了玫瑰的芳香奶酪。在下霧凇的時候,從柳樹枝條上落下的冰屑,在樹下撒成一個圓圈,像新娘的婚紗下擺。老朱也會在這清涼的“下擺”處寫寫字。

在不能上廣場寫字的季節(jié)里,老朱在家里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臉上和脖子上已經出現(xiàn)贅肉了。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F(xiàn)在的自己什么想法也沒有了,日子像地書一樣,漸漸干涸了。老朱心想,柱子不開口,那他一定有緘口不語的理由。也許不講話比講話更讓人感覺這其中的不同。

二十多歲剛結婚的時候,老朱體力充沛,像一頭永不知疲倦的耕牛,干了一天活,當月亮升起來后,他依然要與愛人重播儀式般莊嚴的游戲,樂此不疲。但是,他也將自己內心的另一面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

那個年代的遼西小城,沒有幾家浴池,如果洗澡,老朱只能去縣城唯一的一家公共浴池。那時,他還被人稱為小朱。小朱初進浴池時有些害羞,于是就背過身去悄悄地自己擦洗,從沒有請搓澡師傅給擦過。他感覺眾目睽睽之下,讓搓澡師觸到自己肌膚,有些難為情。為了避開洗澡顧客高峰,他一般選擇下午來洗澡。往往這個時候,洗澡的人相對少一些,他可以安心清靜地洗洗澡。

有一次,他正泡在浴池里,不留神,差一點全身滑進水池里,即將觸及池底要喝湯了,卻怎么也起不來,水向上浮著他,推動著他向池中央滑過去,越掙扎越坐不住。這時,旁邊一個泡澡的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他這才浮了起來,重新回到池子邊。那人等小朱完全穩(wěn)住了,才放開手。小朱從來沒有在這種環(huán)境里與一個陌生人有身體上的接觸,那種感覺友善又貼心。二人的眼神撞在一起,感覺目光都是澄澈的,溫暖的,毫無遮攔的,一眼便能窺知彼此的內心。透過朦朧的水汽,小朱看到那人下頜處有一小塊白斑,還看到了這人在水中泡得紅潤而結實的大腿、結實的腳。小朱忘了說“謝謝”,只覺得有些緊張和尷尬,臉上有些燙。小朱記得,那人先出的浴池,過了約十五分鐘后,他也離開浴池。到了門口,看到那人還站在那里。兩人又是不好意思地互相笑了笑,終于小朱先開了口,問他在等誰。

他說:等你。

小朱輕聲問:有事嗎?

他說:沒什么事。我叫柱子,想請你一起吃飯,可以嗎?

當天晚上,小朱找了個理由,跑出來跟柱子一起吃了飯。飯后又去公園里聊了好久,兩人一見如故,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臨別時,柱子從包里取出一本書,說:送給你,留個紀念。

小朱翻看了一下,扉頁上寫著柱子購書日期,再看幾頁,多數(shù)是勸人積德行善的,當時還不知里面有一頁是《心經》。

小朱捧著這本書,獨自走在街上,不知所措,心想回家有時間讀讀吧,不會有壞處。到家后,小朱因一時忙于他事,便將這本書束之高閣。盡管他與柱子彼此還不算十分熟識,但是他們從彼此的眼神中讀懂各自的心靈密碼。此后他們也見過兩三次,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彼此心很近,情也近。他記得最后那次見面,柱子擁抱了他。就是這一抱,讓他害怕起來。再也沒有見面。沒有見面,但那一個擁抱始終隱藏在心里某個角落,不經意間會閃現(xiàn)面前,揮之不去。

一晃,這本書也在書柜里被束了三十年。三十年過去了,小朱變成了老朱。老伴離世后的一天,老朱在整理書架時,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本《心經》,捧著,就著注解一點點讀起來,細細回味當年的情景。柱子的眼神、握手的感覺,像電影似的會適時在面前重播,一遍又一遍。

老朱寧可將它深深藏在心里。他相信,這本書的意義也在于此。終于有一天,他決定到廣場上去練習書法,就寫這部《心經》。

老朱換了一支嶄新的毛筆,又踏著夕陽的余暉去廣場了。現(xiàn)在他寫完《心經》時,不再注上那個“柱”字。他確認柱子沒有走遠,就在他寫的地書的一個個筆劃里。

有一天,老朱的兒子小朱打來電話,問老爸最近在干什么。

老朱說,正在對毛筆進行改良呢,原來每晚去廣場寫字,需要提個水罐去,現(xiàn)在不用提水罐了,在竹管里加足了水,在管與筆尖處安裝一個小檔片,如果筆中沒水了,就充一些水進去。

小朱說:老爸真厲害。

老朱說:你老爸還有更厲害的呢。我在毛筆的外面縫制了一個呢絨的套,這樣握筆的時候,手就不涼了。

老朱有時感覺對自己寫過的字不太滿意,可是,字寫出來就不能描了,描了就不是字了。于是,他記在心里,希望再遇到同樣的字時,爭取寫得更好一些。不為給別人看,但也不能含糊,每一個筆劃都要傾注自己的全部心力,整部《心經》才能體現(xiàn)出應有的神韻和氣度。每一個字都浸潤著月光,隨著水蒸汽的揮發(fā),月光也化成一縷彩色的霧,婷婷繚繞。

人們用手機拍下他寫字時的視頻,通過微信傳到網上,吸引了很多人關注。一時,他的生活也被點亮了許多,原有的秩序與寧靜也被攪亂了。寫字時,圍觀的人更多了,也很難做到神定氣閑。老朱經常被手機拍照的閃光燈嚇一跳。眼看著字被一點點風干,那漸漸退去的筆劃在與他揮別。

隨著關注度的提升,讓老朱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有人想給他介紹一個新老伴兒。一個干凈利索的老頭兒,每天愛寫地書,這就是優(yōu)點,是中老年婦女心中的偶像嘛。

按理說,這應該令他高興,可是他還是婉拒了,說自己老伴剛沒,還沒“走”遠,自己就開始物色上女人了,說不過去;自己一個人生活得挺好的,能洗能涮,還走得動、爬得動,沒有人打擾,不用再找老伴了。

媒人聽他說得也在理兒,又勸說:人哪,總有老得動不了的那一天,你就這一個兒子,還在外地生活和工作,還是找一個伴兒吧,你兒子也省得惦記著你了。

老朱說:這支筆就是我的伴兒。

這事一消磨,時間久了就沒有人再給他提老伴兒這事了。老朱心想,這樣就好。每天老朱看著掛在墻壁上的毛筆,心里舒坦多了,就像看到雨后廣場上的地磚一樣。平靜的生活無需太多波瀾與色彩,有現(xiàn)成的廣場可以寫字,已經很知足了。雖然一個字也沒有留下,或是滲入到地磚里,滋養(yǎng)每一塊在地磚;或是蒸發(fā)了,變成云,變成了雨。誰能說,那雨點不是《心經》凝結而成的呢,就如《心經》中所說的“空中無色”。

老朱近來總感覺身上的零件也一點點地開始生銹,好像后安上去的,打個噴嚏就可能閃腰;飯吃急了,飯粒就會嗆到氣管里去;睡眠也開始變少了,睡著就做傷感的夢。有時在夢中,那掛在墻壁上的毛筆,會變成了一個人——影影綽綽的,隱約是柱子在向他微笑著走了過來,和他握手。那種感覺很溫暖。

一場雨過后,廣場地面光潔如洗。老朱感覺,他的字就在這些雨水的下面,一頁又一頁,一層又一層,只是讓雨水浸沒了。在燈光的映射下,這些字仿佛會浮現(xiàn)出來。老朱得意地看著這些又重新復原的“字”。自己的心里話,已經一遍遍書寫在地磚上了。字寫完了,話也說完了,變成了風,變成了云,無需解釋,也無需聲張。

各種燈光照射下的廣場,人們的面龐顯得模糊朦朧。老朱不關心這些,他只在乎人群中有沒有人戴口罩。每當有戴口罩的人經過,他的心都會顫動一下,寫出的字也會突然扭曲一下。好在,圍觀的人大多只是看個熱鬧,沒人在乎老朱某個字寫壞了。

老朱換了一支又一支的筆,將《心經》倒著寫都能相當流利了??墒?,老朱還是常常感覺自己的心愿或感悟沒有表達到位,沒有修成正果。不是筆枯的原因,不是廣場上行人雜亂的原因,是自己的心還沒有“五蘊皆空”。

早春的上午,老朱一般到街上與老街坊們曬太陽,聊聊天。老了,大家都老了,你沒牙了,我耳朵背了,他背駝了,胳膊腿就像安的假肢一樣,走不靈活了,一笑或仰脖就可能散架的樣子。每人帶著小坐墊,坐在路邊,觀看來來往往的車流,感覺就是在看一部部動作大片?;蛘?,他與幾位老街坊步行到城北的護城河岸看看天鵝。成群的白天鵝每年春天都會此歇息十天半月,然后繼續(xù)結隊北飛,飛越遼闊的東北大地,去往貝加爾湖。它們用曼妙的身影在河兩岸起舞,在和煦的春風中書寫生命的活力。他羨慕這些天鵝,它們看上去很舒展,很自由,心無牽掛。

夏天的晚上,廣場的地面吸飽了太陽的熱量,被陽光烘得火熱,字寫上去很快就揮發(fā)掉了。一個字沒有寫完,就干了一大半。老朱就多帶水,多用勁,這樣,字反而看上去更加飽滿了。到了夜晚,在家里悶得慌,出來活動與納涼的人更多了。這幾天,來跳廣場舞的人也比平時多了幾十人,還有打陀螺的、輪滑的。老朱的地盤被搶占了。他被逼在廣場的一個小角落里,光線比較暗。老朱也不消極,在那一窄溜地方從這頭寫到那頭,那頭寫到這頭。

可是過了幾天,老朱發(fā)現(xiàn)他寫字的地盤讓跳廣場舞的人們徹底包圍了。老朱在嘈雜的動感音樂中寫這些字,手會隨著音樂發(fā)抖,字也躁動起來了,失去了端莊古樸的韻味。這個地方離他們放置的音箱又近,刺耳的噪音讓他特別鬧心。

連續(xù)兩天,他沒有來這里寫字了,算是對跳廣場舞的抗議。老朱改成到小城走圈,相當于用腳寫地書了,可這總比不得用毛筆蘸水來得痛快,來得有成就感。小城太小了,一共才三個廣場,另外兩個廣場他也去過,不適宜寫字。老朱也沒想再開辟新的戰(zhàn)場,只想在這里。他熟悉這里的地磚,感覺跟它們有著什么不了的情緣;要是隔天不來這里寫字,感覺《心經》也生疏了,地磚也變得陌生了。

終于,他還是憋不住了。第三天,他又扛著心愛的毛筆去往廣場。他到那里時,人們已經站好隊形準備跳舞了。在他以往寫字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矩形的缺口,又回復到原先的大小。他以為是給跳舞者留的,沒有擅自占用更多的地方。

見老朱遲疑未下筆,經常在廣場散步的一個老大姐走過來,對老朱說:寫吧,這是給你留的,跳舞的隊伍向后撤了好幾米呢。

老朱說:那太感謝了!

老大姐說:互相理解吧。要謝,得謝謝那個戴藍口罩的人。我來得早,看到了,是他讓這些跳舞的人給你留的。

老朱說:柱子?

老大姐說:你認識他啊。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就聽有人叫他柱子。

老朱的毛筆沒拿穩(wěn),不小心從手中脫落下來。他貓腰拾起毛筆,提著,筆尖中殘存的水緩緩地滴落下來,浸濕了他的鞋面。老朱突然覺得心里也濕了。他努力向廣場的人群中搜尋,燈光閃爍不定,老朱擦了擦眼睛,還是什么都看不清。老朱默默地站在舞蹈隊的一側,在燈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瘦。身影沉重地牽著他,讓他感覺一步都邁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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