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玲莉

摘要：在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的成名作《女勇士》中，“無名女子”的故事不僅塑造了姑姑這一個毫無話語權(quán)的舊中國女性角色，而且也形象地描述了母親對無名姑姑的忌諱以及 “我”對姑姑故事的保密。這些狀態(tài)即便在“我”全家移民美國之后也沒能得到改變?！盁o名女子”故事反映出女性的話語權(quán)不管在中國還是美國，不管是舊社會還是當(dāng)下，都普遍遭到約束，失語的形象一直籠罩在女性身上。

關(guān)鍵詞：無名女子；女性形象；失語

《女勇士》這部作品是第二代華裔移民湯亭亭的成名作，作品以舊中國為背景，通過極富想象力的虛構(gòu)與簡潔的白描，展示了一個生活在美國華人圈中的小女孩的童年生活以及她身邊女性的現(xiàn)實生活。湯亭亭從小受到美國自由與開放以及東方主義思想的同時，也受到來自父母的傳統(tǒng)中國舊思想的影響。其筆下的自傳性小說《女勇士》便是這兩種思想碰撞的產(chǎn)物，有獨特的文學(xué)價值。小說描寫的五個故事都是以女性為主要角色，是典型的女性研究材料。《女勇士》的第一部分講述了幾十年前“我”的姑姑作為金山客的妻子被迫留在大陸老家，后與人通奸懷孕，使家里遭到村民圍攻，姑姑抱著初生的嬰兒投井自盡，從此全家不再提起她的故事，故稱之為“無名女子”。前人對這部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中美兩種文化的相互影響或?qū)Ρ?，或是從性別視角研究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又或是研究作品里的女權(quán)主義。但絕大部分研究僅限于對“無名女子”，即故事主人公的姑姑的形象，做單一的角色研究。而本文從“無名女子”的故事著手，具體分析姑姑、母親和“我”三個主要女性角色，以及這三個角色以不同方式展現(xiàn)出來的失語形象，更立體鮮活地把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出來。

第一章 姑姑對自身懷孕的失語

在《無名女子》的故事中，女主角是“我”父親的妹妹——那個被迫投井自盡的中國姑姑。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我”的姑姑的新婚丈夫，在與姑姑度過新婚之夜后，隨即赴海外淘金，而留守在家里的姑姑在幾年后卻懷了孕。在某一個晚上，村民們襲擊了姑姑一家，并以惡毒的語言及行動對姑姑進行了侮辱。第二天，家里人發(fā)現(xiàn)姑姑懷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投井自盡。作為這個故事的悲劇性的主角，卻在小說里從始至終沒有一句對白。作者如此設(shè)計，讓小說給人一種姑姑是啞巴的錯覺。可是不是啞巴，卻比啞巴的命運更慘烈：嫁到婆家也只能唯唯諾諾，言聽計從；被送回娘家也沒有反抗的權(quán)利；回到家中，姑姑作為唯一的女兒，也沒有傾訴的對象，只有“我”的母親——也就是她的嫂子，每天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卻從沒有告訴過嫂子懷孕的事情。直到事情敗露，藏不住她“圓鼓鼓的肚子，凸得那么厲害”①；快要分娩的時候，姑姑也沒有向嫂子或是任何親人尋求幫助，而是獨自在豬圈里把孩子生了出來；分娩后，姑姑選擇帶著嬰兒投井，也是無聲的。

作者對姑姑的懷孕做了種種猜測和想象：假若讓姑姑懷孕的對象是她心儀已久的男性，姑姑為了見他會精心打扮，變著法兒改變自己的外貌來使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八粢庖粋€男人是因為她喜歡他把頭發(fā)攏到耳后的發(fā)型；或她喜歡他那長長的軀干，從肩部一直到臀部彎曲成問號的線條。多情的目光，或者柔和的聲音，或者緩慢的步子，這就足矣；還有頭發(fā)，線條，目光，聲音，步態(tài)，這些就可以使她離家出走?！保?998：7）作者用自己的想象力，使得姑姑不那么可悲，至少她是勇敢的?？墒窃谝粋€女人都不能和公婆同桌吃飯的社會，怎么還可能允許一個已婚女人對別的男人產(chǎn)生想法？ 姑姑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更大程度上是另一種可能：她是被男人威逼利誘，或是被強奸?！耙苍S她是在地里或山上，媳婦們拾柴禾的地方遇到他的。也可能是在集市上，他先注意了她?！薄八槒牧怂?，她逆來順受慣了?！保?998：5）逆來順受的她不懂得如何說“不”，甚至不懂得如何反抗。她本可以去村里告上一狀，或告訴家里人，至少證明自己是清白的?？墒悄懶∨橙醯墓霉萌羰怯羞@股勇氣，在當(dāng)時也不會屈服了。舊中國的女人沒有選擇權(quán)，習(xí)慣了逆來順受，只能忍氣吞聲。況且已經(jīng)嫁做人妻的她，失了貞潔比失掉性命更可怕，所以她選擇了沉默。她抱著僥幸的心理，以為保持沉默事情就不會被人知曉，可是她的肚子出賣了她。姑姑的悲劇是注定的，因為她對遭遇不幸保持沉默，對那個男人的名字保持沉默，對村民來家中打砸搶燒保持沉默，對老公新婚不久變遠赴海外保持沉默，對生活中的種種逆境都是沉默。姑姑的失語是由本來就悲劇的命運碰上更悲劇的凌辱造成的，她沒有抗?fàn)幍臋?quán)利，也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

第二章 母親對無名姑姑的忌諱

“你不能把我要給你講的話，”我媽媽說，“告訴任何人。在中國，你爸爸有個自殺身亡的妹妹，她跳進了我家的水井里。我們一直說你父親只有兄弟，沒有姐妹，好像她從來沒有出世過一樣。”（1998：1）母親的這個警告在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仿佛這是家里的奇恥大辱（在母親的眼里也確實是），如果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就會令家族蒙羞。但是母親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家里的其他人，包括父親，在“我”面前都對姑姑絕口不提，仿佛這個人真的就從家里注銷了一樣。可是母親會告訴“我”，表面上是因為“我”來了月經(jīng)，所以母親要用姑姑的事情警告“我”，千萬不要犯和姑姑同樣的錯誤；但是深入研究后，會發(fā)現(xiàn)母親和姑姑有著相同之處，卻又有著比姑姑更可憐的遭遇。

母親是作為媳婦嫁到“我”家。她和姑姑一樣，嫁做人妻就必須恪守婦道，而且在家里的地位是低于男性的。她萬事必須遵循父親的意見，允許她說什么就說什么；不允許她什么她就不能說什么。因為父親把姑姑的存在視而不見，對姑姑的故事絕口不提，所以母親也不敢在父親或其他家庭成員（除開我）面前提起任何關(guān)于姑姑的話。在舊中國父權(quán)制社會中，支配群體通過言論來控制現(xiàn)實，他們剝奪了婦女的發(fā)言權(quán)，使她們長期處于沉默的狀態(tài)。雖然母親表現(xiàn)出對姑姑的忌諱，但那是一種在父權(quán)制面前的失語所造成的；但在“我”面前，語境又不一樣了，是沒有男性介入的兩個女性角色環(huán)境，并且是母女的關(guān)系，母親控制“我”的說話權(quán)。但是由于只能告訴“我”，所以母親選擇偷偷告訴“我”姑姑的故事，并且三番五次警告“我”，不能讓父親知道。把姑姑的故事告訴了“我”，再加上多次警告不許讓父親知道，就說明了母親對姑姑的忌諱，不是來源于對姑姑真正的厭惡，而是來自于對家族中男性權(quán)威的恐懼。而母親比姑姑更可憐的地方就在于，姑姑選擇勇敢地生下了孩子，哪怕她知道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知道她和孩子的命運都是暗淡無光；在孩子出生后，她也勇敢地投井自盡，結(jié)束自己和孩子的悲劇命運，既然她改變不了世人的想法，那就選擇死亡，至少這樣不用再受別人的輕蔑和欺辱。但是母親還在受父權(quán)制深深的影響，在舊中國的家里時，和姑姑的角色一樣逆來順受，只會服從；到了美國以后在家里仍然謹小慎微，不敢亂說話，也不敢改變自己的命運。屬于過去舊中國的對女性的束縛和負擔(dān)，仍然無可避免地延續(xù)了下來，和歷史、社會、文化、家族等方面的壓力雜糅，施加在了母親身上。母親對姑姑的忌諱不僅是對姑姑的懲罰，更大程度上反映了母親在家里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而母親卻沒有任何勇氣或想法去改變這一現(xiàn)象。

第三章 “我”對姑姑故事的保密

“我”是這個故事中的第三個女性，也是故事的敘述者?！拔摇币缘谝蝗朔Q的口吻描寫了姑姑的故事，同時也摻雜了“我”對故事不理解之處的想象。在文章的開篇，母親就告誡“不要讓你父親知道，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以此為前提來告訴“我”無名姑姑的事情。這一舉措，無非是將姑姑和母親的失語強制施加到了“我”身上?？墒恰拔摇弊鳛槌錾诿绹牡诙A裔，還要像在中國一樣，即使對姑姑充滿了疑問和好奇，卻不能再開口問有關(guān)姑姑的任何問題，也不能告訴任何人?！叭绻蚁肓私夤霉么┑氖鞘裁匆路?，是華麗的衣服還是普通的衣服時，我總是這樣開始，‘還記得那個溺死在井里的爸爸的妹妹嗎？我不能問那樣的問題。我媽媽已經(jīng)將該說的說完了?！保?998：4）媽媽不會告訴“我”更多關(guān)于姑姑的事情，是媽媽在家里對姑姑的忌諱；而“我”不能開口問這些問題，一方面是“我”對故事的保密，更多的是“我”即使在美國的新環(huán)境下，也仍然逃脫不了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沒有知情權(quán)，也沒有發(fā)問權(quán)。

所以小說中就出現(xiàn)了大量描寫“我”對姑姑生前的想象。猜想她也許是個愛美的姑娘，也許她對那個男人傾慕已久，又或許她被那個男人要挾。對姑姑故事背后的“質(zhì)疑”解釋了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成長下的華裔“我”對中國及中國文化的理解：中國姑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為什么這一切的后果卻必須由“我”的姑姑完全承擔(dān)？為什么不合“禮”的男歡女愛，只能由女子一個人咽下苦果？為什么兩性行為的后果要女性以死相抵？“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遇到強奸，如果她不必從他那里買油，或者在同一個樹林里拾柴禾的話”（1998：5）“她也許是最受寵愛的人，名副其實的唯一的千金”（1998：9）小說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對姑姑的描寫摻雜“可能”、“如果”、“也許”等虛擬語氣詞，來表示“我”對未知姑姑的想象。可是這一系列的猜測和想象從側(cè)面說明“我”對家中的保密的事情毫不知情，也說明即使移民到一個自由的國度也無法擺根深蒂固的父權(quán)制對后人的影響。在美國唐人街中國人的聚居區(qū)里，還較完好地保存著中國父權(quán)制社會形成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風(fēng)俗習(xí)慣。像小說中揭示的那些重男輕女、歧視女孩的事情也就司空見慣了。作者歷數(shù)了中國人對女性的歧視用語，例如“女孩是替別人養(yǎng)的”，“養(yǎng)鵝比養(yǎng)女兒更合算”，“女兒的心天生就是向外的”等等。即使移民美國，在傳統(tǒng)舊中國里作為比兒子低一等的女兒，“我”的境況并沒有好太多，在家里也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不能把姑姑的事情說出來，仍然是個沒有太多知情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的形象。

結(jié)論

姑姑這個角色從懷孕到去世，都沒有幾句對白，雖然作者對她有許多心理活動的想象，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尤其是對自己懷孕一事保持緘默，直到身材走樣而不能再掩飾自己懷孕一事；而母親則是在故事一開篇就囑咐“我”，不能把故事告訴任何人。母親和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一樣，對姑姑的態(tài)度就是當(dāng)做她好像從來沒有出世過一樣。母親在家中不能談?wù)摴霉茫瑓s在“我”初潮時，告訴“我”姑姑的故事，用以警示“我”不要犯相同的錯誤。在家里不許談?wù)搮s在“我”面前說起，到底是忌諱姑姑，還是在家族中沒有話語權(quán)；而“我”對無名姑姑的保密，是因為母親反復(fù)的叮囑和警告，可是“我”卻忍不住對姑姑進行想象，以及對她的遭遇產(chǎn)生了同情?！八€反映出華人家庭的許多秘密令他們的華裔美國子女困惑不解”②“我”對母親所說的無名姑姑感到困惑與同情，可是卻沒有辦法得知真相，也反映出美國華裔第二代子女雖然已經(jīng)成了新的國家的公民，生活環(huán)境有了極大改善，但在家里仍然擺脫不了舊中國傳統(tǒng)的束縛，對家里許多忌諱的事情沒有知情權(quán)，也不能將母親說的秘密告訴給別人，甚至是家里人也不能知道。由此可見“我”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失語的形象?！盁o名女子”的故事看似只描述了姑姑一人的悲慘命運，可從母親的忌諱告誡和“我”的想象和質(zhì)疑能看出來，在父權(quán)制根深蒂固的華裔家庭中，女性是處于普遍失語的狀態(tài)。姑姑、母親和“我”三位女性角色都用自己的方式，展現(xiàn)出各自失語的處境。

注釋：

①湯亭亭，《女勇士》，李建波等譯，漓江出版社，1998：2。后文出現(xiàn)引文都用頁碼表示。

②吳冰，王立禮，《華裔美國作家研究》，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9：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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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女子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