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眼
丙生的夏天
■羊眼
一個上午的風(fēng)吹日曬,一個開水瓶的水被喝得點滴不剩??诟缮啾值谋挾紤械谜f,但是還不能不說。他轉(zhuǎn)著街道把菜場兜了一圈,把該起的錢都收了。到偏晌午這會兒,街上的菜販子也所剩無幾了。
媳婦棗花丟下護(hù)袖,搬著收錢的箱子先回家做飯去了。集上的人越來越少,走過汽車旁的村會計老劉站住了腳,跟丙生打起了招呼,老劉個頭不高,嗓門大得驚人:“呵,蔡老板,晌午飯還沒吃吧?真是想錢都想瘋了!”丙生笑了笑,劉會計,我還沒吃,生意難做啊!哪里去?老劉不知在哪里喝的酒,小有醉意的滿足。丙生啊,爺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千萬不能要錢不要命,命是狗屎,做生意也不能這樣把自己累垮了啊!不說了,爺們,村委會開會,我去村部。
按輩分來說,丙生要叫劉會計一聲表叔。劉會計,啥人啥命,有您那本事,我也就不受這個苦了??纯戳巳疹^,丙生淡淡地笑了笑,心里卻把這個表叔罵了幾通。
賣鹽佬喝淡湯。丙生家的菜不缺,但是飯點兒總比人家晚倆鐘頭。沒辦法,生就的勞碌命吧。
忽然起了陣風(fēng),一道灰塵打著旋兒,把街道上的枯草、碎紙片都帶了起來,扶搖直上,飄飄灑灑。刮起來的灰塵,讓丙生不經(jīng)意迷了眼。想到剛剛吹起的小旋風(fēng),丙生想,馬上就清明節(jié)了,該給躺在地下的老爹送點紙錢了。丙生揉揉眼睛,把蔫頭蔫腦的蔬菜一筐筐摞到車上,也該回家吃午飯了。
老婆手腳麻利。丙生卸了貨,拖著身子剛坐到飯桌前,四菜一湯和一杯白酒,就已經(jīng)擺在了面前。老婆知道丙生的脾氣習(xí)慣,20多年的老夫老妻,真跟電影里說的一樣,熟悉地就像左手握右手。紅艷艷的辣椒立刻勾起了丙生的食欲。咪了一口老酒,夾起一筷子辣椒,丙生心滿意足地吃起來了。老婆在旁邊咕囔了一句,丙生,下午該去老歪家把錢要了。
老歪家離鎮(zhèn)上十多里地,人已經(jīng)60多歲,嘴巴有點歪,是一個墩墩實實的老頭子。年前的時候,他接連多個集在丙生這里批了不少菜,都沒有付賬,加上以前欠下的,說是等過年前后把賬一把結(jié)掉。因為只有春節(jié)前后丙生的生意最好做,加上老歪也是老主顧,以前沒有賴賬的前科,這四五千塊丙生就沒放在心上。不料,過年之后,老歪就沒來批過菜,欠的賬,自然也就說不上還了。
吃罷午飯,太陽早已經(jīng)跑到西南角了。棗花又催丙生去老歪家討賬,丙生有點不耐煩,又隱忍了。他找出賬本,沒好氣地推出電瓶車,這才一想,除了綽號,還有影影綽綽的一個村莊記憶,丙生對老歪真的一無所知。
小姨子榴花幾次曾當(dāng)面批評丙生,說姐夫做生意太老實,不像人家錢掙得多。丙生只是憨笑。棗花也說老公是個大屁眼子,干什么事都有點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就拿收賬來說,真是奇了怪了,就丙生老是收到假錢。
丙生確實不是斤斤計較的人。批菜的老娘們偷拿個筐,多拿一顆白菜,付賬的時候刨個零頭,三十二十的,說不收就不收了,丙生馬馬虎虎就都過得去。棗花跟他煩,丙生說老婆不懂,三八二十三,好賬算不彎,吃虧是福。棗花有時真覺得自己嫁了個窩囊廢。
丙生憑記憶找了老歪的村莊,已經(jīng)傍晚時分了。丙生進(jìn)莊的時候,一枚碩大的紅太陽就浮在莊子西頭一排意大利楊樹林的上方,殘陽如血,看起來有點詭異。丙生一連發(fā)了幾顆香煙,連續(xù)問了好多個人,這才找到老歪的家。不過,人家吸了他的紙煙,都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一個老太婆悄悄跟丙生說,老歪出車禍了,都死了個把月了,你找他有事?丙生不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太婆把丙申帶到一個低矮的小院邊上,悄悄地朝里面指了指。
從矮墻外直接可以看到老歪家的堂屋和鍋屋,堂屋土墻紅磚,門板很破舊,還斜貼著兩張白紙,告訴大家不久前這里曾辦過喪事。老歪的老婆看不出年紀(jì),頭發(fā)灰白,蹴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斬豬草。院子靠西墻的地方,用幾塊破磚壘了一個豬圈,兩頭豬娃吭哧吭哧地擠在門前,豬圈前頭是一個低矮的廁所。
似乎還沒有從老歪過世的陰影子走出來,木咕隆冬地聽完丙生說明來意,老歪的老婆翻著渾濁的眼睛說,老頭子臨走前根本沒交代過這回事情。丙生有點著急,一口一口地叫著大嫂,翻出賬本請老歪的老婆看。老歪的老婆卻說自己不認(rèn)字,突然又砍頭實腦地哭上了,哎呀呀,老頭子呀,你咋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呢!哎呀呀,殺千刀的殺人犯呀,撞了人就你他娘地跑個一溜煙呀,這讓我可怎么活呀……
從老歪家出來之后,丙生嘆了口氣,又想到了另一個村的老張頭。老張是個鰥夫,也有段時間沒去批貨了,前面也欠了一些賬。看到丙生進(jìn)家,老張頭正要吃晚飯的樣子,還讓了一下丙生。丙生在飯桌邊坐了下來,點了一顆香煙,沒說話。老張頭很爽快,不等丙生拿出賬本,就承認(rèn)自己欠下的3000多塊錢。老張說,蔡老板,我光腚棒子一個人,錢都看病了,我手里真沒錢,這次要讓你白跑一趟了。
就著昏黃的電燈泡,丙生看到飯桌上一個酒瓶,一只酒杯,一盤干鹽豆,一碗掛面。掛面好像用醬油拌了,黑乎乎的,好像是既當(dāng)飯,又當(dāng)下酒菜的意思。丙生說,那就再寬限二三個月吧。老張頭小雞啄米一樣連聲點頭。丟下話,悶悶不樂的丙生走出了老張家。
老劉走進(jìn)丙生家樓房的時候,丙生下湖給老爹添墳去了。棗花在電磁爐上正熬著稀飯。聽到動靜,棗花走出廚房,看到了會計老劉。原來是表叔啊,大清早的找丙生?
丙生下湖添墳去了。棗花做禮拜,信耶穌,逢年過節(jié)燒紙錢的事情,都只有丙生這個孝子做了。丙生娘也信主,每年省吃儉用,并不因為丙生的富裕而有所改變。
丙生有時候就笑話娘,說娘一輩子節(jié)儉慣了,老習(xí)慣,改不過來了。娘也笑。
老劉說丙生不在家啊,跟你表嫂說也一樣。我跟大隊建議了一下,讓丙生做你們隊隊委了,丙生家來的時候,你表嫂跟他說一聲啊。
棗花一聽,屁股上燎了一把火一樣。啥個隊委?表叔,丙生哪是那塊料,每天要到徐州進(jìn)貨,沒有時間啊。老劉笑著說,你表嫂,現(xiàn)在隊里能有什么事情,也就是掛個名。再說,我們村馬上要改社區(qū)了,你看我每天有什么事情,屁事沒有。說完話,也不等棗花答復(fù),老劉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丙生此刻在田里,正吸著煙休息。看著父親墳頭上的枯草,丙生覺得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父親就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了。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是個高聲大語的人,急脾氣,干什么事情都干脆利索。死的時候,因為癌癥,最后瘦成皮包骨頭,才不甘心地閉上眼,連60歲的蛋糕都沒吃上。
丙生從自己的麥田里,取了一些新土,在長方形墳?zāi)箖蛇吪嗔伺?。然后在路邊的土溝里,用心切了四四方方的一塊土疙瘩,用鐵鍬端了,小心翼翼地爬上來,放到了父親的墳頭上。這個儀式,丙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跟莊稼活一樣,人家咋著咱咋著。不過,捧著沉甸甸的土疙瘩,丙生心里,卻真當(dāng)是父親的頭一樣。
回到家里,丙生還沒來得及撣撣身上的土,棗花就把老劉早上來說的話都跟丙生重復(fù)了一遍。隊委會?隊委會光老劉一個人說了就能算數(shù)?這個老東西不知道又憋著什么壞水呢。
丙生對老劉有意見,還是前幾年小舅子酒駕鬧的事情。棗花的弟弟大雷晚上在岳父家喝了酒,醉醺醺地跨上摩托車就開始回家。不料,在一個黑漆漆的岔路口上,大雷撞倒了另一個騎電動車的醉漢。大雷當(dāng)場昏迷不醒,另一個醉鬼也一起送到醫(yī)院搶救。
大雷騎的是機動車,而且是無證駕駛,縣交警大隊事故組認(rèn)定全責(zé),不僅對方包賠醫(yī)藥,出院后還被判了刑。為這個事情,丙生找到劉會計,劉會計有個親戚在交警大隊。老劉喝酒的時候,打包票說沒事,說只要交點罰款就能放人,大雷也不會吃官司。不料最后,丙生把進(jìn)貨的二萬塊錢都墊進(jìn)去了,大雷還是被勞動改造了幾個月。為這事,丙生對老劉一直印象不佳。
這次老劉推薦丙生任隊委會委員,棗花猜測說可能算是一種補償吧。再說當(dāng)不當(dāng)隊委也不多一塊肉少一塊肉,無所謂。
丙生總算是個“官二代”,盡管自己也從來沒有當(dāng)回事。丙生父親沒去世的時候,曾是一名村委,好像還當(dāng)過民兵連長。丙生爸爸的槍法很準(zhǔn)。民兵訓(xùn)練的時候,有個打靶的環(huán)節(jié),那時候就是丙生父親最風(fēng)光的時候,披著大紅花,捧著大獎狀,公社的書記親自頒發(fā)獎品。丙生家里以前的瓷盆瓷缸毛巾牙刷,都是丙生父親的獎品。
丙生見過真槍,一支步槍,跟丙生差不多高。有幾次訓(xùn)練,丙生父親把槍背回了家。丙生端過真槍。有次父親有事情外出,步槍就掛在門后。丙生把槍取了下來,按在地上,才把槍栓拉開。他舉著起槍瞄準(zhǔn)院子外面樹上的小鳥,嘴里下意識地吧唧一聲,就扣動了扳機。
丙生小時候還有幾枚子彈殼,這是父親打靶之后帶給他的禮物。這幾枚彈殼,丙生曾做過一只口哨。這只子彈殼做成的口哨,讓丙生成為村里小伙伴的孩子王。丙生經(jīng)過的地方,一群半大小子前呼后擁,心甘情愿做丙生手下的小兵。
丙生年輕的時候,玩過一陣子汽槍,打鉛彈。丙生的槍法也準(zhǔn),被他禍害的喜鵲、麻雀、白頭翁,數(shù)也數(shù)不清?,F(xiàn)在村里人都一門心思掙錢,生產(chǎn)隊的事情,公家的事情,沒有幾個人愿意去管了。河道沒人管,溝渠沒水;土地沒人管,就是賣地。丙生也在公路邊買了一份宅基地。
丙生兒時的玩伴,大都跟著打工潮,拖家?guī)Э诘侥戏酱蚬?,進(jìn)工廠,在工地上抬泥兜,甚至撿垃圾。撿垃圾的人都發(fā)了財。丙生娘說,沒有南方的這些廠,村里很多人家都要喝西北風(fēng)了。
很多人打工掙到錢,都不愿意在農(nóng)村種地了,很多土地拋荒了,有養(yǎng)豬大戶,有種糧把式,舍不得,就拾人家的土地耕種,你丟我揀,你情我愿,互不干涉。
丙生也跟著打工潮出去過兩年,但是他實在是自由慣了,受不了老板那么多的清規(guī)戒律,拿著打工的錢,回來買了輛車,做起了菜籃子生意。
丙生的隊委板凳還沒捂熱,隊長老胡就找上門了。瘦巴巴的老胡一臉媚笑,跟丙生說他加入隊委會,就是新經(jīng)濟(jì)組織向黨靠攏,今后隊里的工作就好打開局面了。寒暄幾句之后,談話就進(jìn)入到了正題,隊里要修莊子里的水泥路。
說起村里的路,丙生也覺得頭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丙生跟棗花結(jié)婚的那天,恰好下著雨,而且一連下了好多天,到處污泥、污水,幾乎看不出個路眼兒。丙生看著棗花的新嫁娘裝,心里有點舍不得,就把棗花從卡車上背回家,因此成為村里人的笑柄。
丙生兒子沒少罵過這條路。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放寒暑假的時候,丙生兒子托著一只紅皮箱,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家。聽到皮箱輪子的聲音,大家就知道菜頭的公子回家了。兒子每次到家,不是抱怨家里太臟,就是罵道路太差。遇到雨雪天氣,罵的就更加厲害。
這次修路,老胡說要把水泥路修到每戶人家門前。錢的事情,原則上是上級撥一點,村里籌一些,大家捐一些,三三制。丙生是賣菜大戶,又是隊委,自然要帶頭捐錢。
丙生本來對自己做的這個隊委就覺得有些蹊蹺,直到今天老胡上門,才算明白過來。不過修橋鋪路既能方便自己,也給別人帶來方便,丙生跟棗花一合計,也覺得這是一件積陰德的好事。夫妻倆這次意見出奇地一致,爽快地捐出了一萬元。
村里說改成社區(qū)真的就改了,村部也變成了社區(qū)居委會;生產(chǎn)隊也沒有了,改成了居民自治小組。書記還是原來的書記,組長就是原來的隊長。換牌子的時候,敲鑼打鼓,還噼噼啪啪地放了一串鞭炮。丙生終于享受到了隊委的待遇,跟以前的村長,現(xiàn)在叫社區(qū)居委會主任,一起吃了頓飯。
丙生到徐州進(jìn)貨,一般都在不逢集的日子。早上四五點就駕車從家里出發(fā),七八點鐘趕到徐州的農(nóng)產(chǎn)品交易市場吃早飯。
丙生確實是菜頭的架勢。看到蔡老板進(jìn)貨,攤位上的貨主都喜歡無限,都喜歡跟他打交道。什么大米油鹽生姜蔥蒜青菜白菜香蕉菠蘿蘋果西瓜葡萄,丙生不像人家挑挑揀揀磨磨蹭蹭。左看一眼,又看一眼,下手摸摸,就丟下句話,這幾筐、那幾袋,都給我裝到車上去。很有點將軍在戰(zhàn)場上指揮的架勢。丙生然后從包里掏出一沓“老人頭”,錢貨兩清。丙生干脆利落的這個樣子,很像死去的父親。
即便如此,丙生裝貨一般都要個一整天,才能把大車裝滿。遇到忙的時候,丙生有時根本顧不上吃飯。趕上逢年過節(jié),進(jìn)貨更要跟得上。丙生有時要連軸轉(zhuǎn),菜剛放下,自己再開車返回徐州。超市要上貨,鎮(zhèn)里跟著丙生“翻筐底”的一幫子人要從他這里拿貨,丙生自己還要留一部分貨看攤。端午、中秋、春節(jié),農(nóng)忙的時候,過節(jié)的時候,就是丙生最掙錢的時候。
鎮(zhèn)子雖說不大,卻有三家菜頭,鼎足三分,基本都有各自的固定客戶。也有小部分人在三家游走,今天說這家的菜不新鮮,明天說那家的菜價更低廉,吐沫橫飛,討價還價。
這群生冷不忌的老娘們一般都是“街滑子”,農(nóng)閑的時候,長期在街上以“翻筐底”謀生。她們趁棗花不在,掐捏一下丙生,有時候也開丙生的玩笑,越忙的時候她們就越起勁,趁機偷拿一捆蔥,順走幾顆大白菜之類。丙生也只好裝作不以為意,有時候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丙生有時候也感慨,不知道啥時候給這群人起的這么形象的名字。丙生沒有買車的時候,跟棗花一起,可不是拿著一個菜筐,到菜頭那里批一些青菜水果。生意好的時候,進(jìn)的貨物全部賣光,筐子翻過來,磕一磕筐底,好像把半天的辛苦疲勞都一掃而空,然后夫妻雙雙把家還,這不是“翻筐底”最形象的寫照?
一雙兒女讀高中的時候,打工的那點錢,眼看捉襟見肘,糊得了東墻就糊不了西墻。丙生咬咬牙,買了一輛農(nóng)用貨車,也做起了菜頭的生意。孩子們讀了大學(xué),家庭開支猛漲,丙生又換了一輛貨車。載貨更多,賺的錢也更多了。
有人說丙生,干脆就做好一個菜頭,就只送貨、批貨得了,干嘛每天還站在街頭吃灰扯屁,多說那么多閑話,遭那份子罪。丙生不這么認(rèn)為,他跟棗花覺得不要忘本,賣鹽佬喝淡湯,自己從翻筐底起家,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說什么也不能說丟就丟。
丙生到徐州進(jìn)貨的時候,棗花有時候跟去,有時候就只有丙生一個人。棗花不跟過去的下午,貨裝的差不多的時候,丙生都會到一個彩票點買彩票。各地進(jìn)貨的菜頭、菜場的菜販子里有一批“票友”,丙生跟他們一起買彩票的時候,起初是十塊八塊,零打碎敲,后來就幾十幾十的買,再后來是幾百幾百的買,買的紅眼的時候,幾千塊眨巴眨巴眼,就這樣打水漂似的輕易丟了下去。
賣彩票的是個叫小娥的半老徐娘。小娥笑起來特別勾人,大眼睛,紅嘴唇,眉飛色舞,好像眼睛眉毛都能說話。一來二去,丙生就和小娥勾搭上了。丙生在小娥身上忙碌的時候,就把棗花拋到了九霄云外了。
小娥的年齡其實跟棗花差不多。丙生跟小娥去賓館開房的時候,特別留意看了一下??墒侨吮热耍瑲馑廊?。四十出頭的棗花人熊貨軟,長期跟著丙生搬搬弄弄,落下了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年紀(jì)不大,羅圈腿,像個老太婆。
小娥卻不然。眉毛畫的又細(xì)又長,彎彎的好似下弦月,帶著假睫毛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跟云龍湖水一樣波光淋漓。小娥的臉蛋嫩嫩滑滑的,像剝了殼的白水煮雞蛋,胸脯還是挺挺的,摸上去豐滿圓潤,讓丙生多少感覺有些不真實。
棗花月底一對賬,就覺得不對勁兒,兩口子一個月累得七死八活,在別人眼里,都認(rèn)為丙生做了大老板,棗花也早該在家里安心做上老板娘了??墒?,一算賬,丙生兩口子就是沒有掙到多少錢。棗花跟丙生算賬時,丙生就說起了老歪、老張頭。老張頭答應(yīng)還錢的日子早已經(jīng)過了,棗花也只能一聲嘆息,這就是命。
丙生的隊委,或者應(yīng)該叫居民自治小組成員,在這年夏天,終于遇到了一件像樣的公事,賣地。這時候,嶄新平整的水泥路已經(jīng)修到每家每戶門前,丙生的大車,可以開到家門口了,特別美氣。
組里的大事就是賣地。拆遷、賣地,就是現(xiàn)在老百姓發(fā)財?shù)淖畲蠼輳剑l不盼著拆遷,哪個不望著賣地呢。丙生小姨子村里的地被縣里看上了,聽說要蓋政府大樓。拆遷前夕,榴花所在的村子都生了瘋病一樣,極度亢奮,加班加點,連夜造房蓋屋。
榴花兩口子日夜趕工,把牲口圈都像模像樣地蓋上了新房,不僅蓋飯房,還逼著丙生開車,到縣城周邊揀建筑垃圾,把新蓋的房子都“裝修”一新。最后,征地補償、裝修補償、安置補償什么的,七拼八湊,名目繁多,小姨子家里的破爛小院,竟然分到了三套90多平方的商品房。乖乖,不僅兩個外甥住進(jìn)新房,榴花兩口子也喬遷新居,今后養(yǎng)老的錢也不用發(fā)愁了。
這次,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中了丙生所在居民自治小組的一大塊農(nóng)田,聽說要買下來蓋商品房。
得知這一消息的村民,大家奔走相告,幾乎每人臉上笑靨如花。比如丙生,如果不是老娘的堅持,他很早就不想種地了。丙生家連宅基地有5畝多地,農(nóng)田不足5畝,還有桑田,剩下的還分散在幾個地方。每年收麥子、收玉米的時候,丙生就鬧得一包子氣。稍大的地塊,還能請小型收割機下地,小的地方,只好丙生夫妻倆幫著老娘一起收種。
丙生現(xiàn)在慶幸,幸虧有了老娘的堅持,丙生這個農(nóng)民,也要分享到了農(nóng)民的紅利了。現(xiàn)在都說農(nóng)民的這個身份開始金貴了,以前大家扁著頭往城里擠,現(xiàn)在,很多城里人都愿意來農(nóng)村做農(nóng)民了。
丙生有個長期的供貨商,就是一個大學(xué)生村官。這個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放棄家里已經(jīng)安排好的一份城里工作,跑到農(nóng)村當(dāng)了一名村官。這個大學(xué)生帶著大家伙兒建了幾百畝的蔬菜大棚和水果基地,丙生春節(jié)前后鮮靈靈的青椒茄子葡萄,都是在大棚基地那里拿的貨。有時候如果去的晚,就會空手而歸,被徐州的菜籃子工程車一掃而光。
丙生家的土地賣到了20多萬,家里的錢給孩子在縣城買套商品房的錢已經(jīng)足夠。最不濟(jì),看孩子將來的發(fā)展,在大城市里湊個首付什么的應(yīng)該沒有問題。丙生一身輕松。
賣地建設(shè)商品房這個事情,一開始的時候說建學(xué)校,后來又說建新農(nóng)村社區(qū),就是政府集中建好樓房之后,再把村民遷進(jìn)去。丙生因為自己家里建好了三層的小洋樓,心里就有些抵觸情緒。
現(xiàn)在村里已經(jīng)不讓隨意建房了,條件好的人家都到縣城買了商品房,經(jīng)濟(jì)差一點的,也買了鎮(zhèn)里的商品房。丙生因為要給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準(zhǔn)備婚房,到現(xiàn)在還一直沒有下手。有了賣地的這筆錢,丙生想征求兒子的意見,決定早一點買房?,F(xiàn)在的物價一天一個樣兒,省得拖得久了,這點錢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村里的老卓,苦巴巴地把女兒培養(yǎng)到大學(xué)畢業(yè)。小卓到蘇州打工一年之后,被一家國企錄用。看到年齡差不多的同事穿戴一個比一個漂亮,手機一個比一個高檔,小卓開始嫌棄自己工資太低,竟然不聲不響就辭了職。辭職后的小卓給老卓打了一個電話,讓老卓原諒自己這個不孝的女兒,說她從此就不回家了,家里也不要再找她,真的以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丙生后莊的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了女朋友所在的城市發(fā)展,跟倒插門女婿一樣。人家在外面事業(yè)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年紀(jì)輕輕的就做了大老板,沒到十年工夫就有了幾千萬的身價。小伙子把爸爸媽媽一起接到大城市里享享福。不料患有老年癡呆的老太太,就在那么大的一個城市里就給走丟了。幾年了,兒子錢倒是花了幾十萬,到現(xiàn)在老太太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以前在街上,丙生經(jīng)??吹竭@對老夫妻。老太太面色紅潤,穿著時髦,跟著老頭子一起趕集買菜,一起回家,根本看不出患病的樣子?,F(xiàn)在到了兒子那里,誰能想到竟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呢。
丙生兒子高考成績不理想,讀了一個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女兒讀了一所師范大學(xué),將來可以做老師。有時候丙生覺得孩子現(xiàn)在讀了大學(xué)也愁,不讀大學(xué)也愁。讀了大學(xué)的孩子,工作上高不成低不就,又放不下身價,還吃不得自己這份辛苦。
小姨子榴花家的大外甥比兒子還小兩歲,現(xiàn)在人家都做了爸爸了??墒亲约旱膬鹤樱瑧賽圻€沒有談過,從來沒有領(lǐng)過一個姑娘進(jìn)門。早知如此,丙生覺得還不如趁早讓兒子學(xué)上一門手藝,萬貫家財不如一技在身。像老卓這樣三年培養(yǎng)出一個逆子貳臣,讓人有點哭笑不得,就是村里的一個笑話。
小組賣地,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愁的是,就是因為幾家拋荒的承包戶跑來要求分錢。大熱的天,作為隊委,或者說是小組成員,丙生連趕著調(diào)解了幾起賣地糾紛,嗓子都冒起了煙。當(dāng)初拋荒的人家,承包地當(dāng)初是他們不要的,看到現(xiàn)在土地賣了錢,卻要回來分一杯羹,丙生覺得有點不合理,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兒。
但是,土地承包到戶后,隊長換了幾任,因為人多地少的緣故,三十年土地倒沒有重新分配,也就是土地所有權(quán)到現(xiàn)在也沒有變更過。年前進(jìn)行土地確權(quán)的時候,就是按照現(xiàn)在耕種的人家進(jìn)行登記的,這次賣地,也是按照這份名單發(fā)放錢款的??墒?,拋荒的幾戶人家對土地確權(quán)的事情不認(rèn)賬,聲稱小組當(dāng)時根本沒有征求這部分人的意見。
而且這幾戶人家寫了材料,聲稱小組、社區(qū)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就去上訪。老胡是隊長,把一戶拋荒人家的土地分給了自己的侄子胡大年,這次賣地的錢,也都打到了侄子的賬戶上。
丙生跟著會計、組長,做好做歹,安撫上家,撫慰下家,做通了好幾家人的思想工作。一是講道理的人居多,牽涉到利益問題,就像宋小寶演的小品一樣,雨露均沾。東家吃肉,西家喝湯,問題就能夠得到解決。只有大年,不管丙生他們說破嘴磨短腿,還是不松口。說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跟大年討錢的是村里的老大學(xué)生袁朝,現(xiàn)在在省城工作。大年好吃懶做,有人說大年能在賭場上連賭三天三夜,還不用去上茅房。這樣的一個人,好好的媳婦離了婚,剛剛找了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作好作歹地混成了一個人家。
做調(diào)解工作的時候,丙生經(jīng)常在想,換作是自己,已經(jīng)放到口袋里的錢,再要向外掏,想想真是有點肉疼,做到這一點確實需要度量。村里人最終能協(xié)調(diào)解決問題,最重要的不是丙生能做工作,也不是說丙生有多大的面子,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所看重的一份人情與厚道。
袁朝是鎮(zhèn)里卓袁胡三大家的袁家,大年是胡家人。老袁家是出了不少人才,不少人在政府、學(xué)校里任職。丙生對袁朝本來有些想法。都說親不親故鄉(xiāng)人,這個在外地工作的大學(xué)生,卻一點不通人情世故。沒給村里做過什么貢獻(xiàn)也就罷了,現(xiàn)在卻要用學(xué)到的知識打官司,跟鄉(xiāng)親搶錢。而且,袁朝還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指責(zé)小組和社區(qū)黨委,要到紀(jì)委告狀。讀了大學(xué),反倒把做人的道理給丟了。
但是前有車后有轍,既然別人的工作能做通,袁朝跟大年的糾紛,總歸也要有個解決辦法。再說,老胡也信誓旦旦,說一定要一碗水端平。為此,老胡跟丙生幾人重新測量了那塊土地,又到派出所去查詢戶口,大學(xué)生的戶籍早在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遷出去了。
為了搞清楚爭議地塊的真實情況,老胡請丙生開車,一起找到已經(jīng)遷居縣城的老隊長。中午,老胡請丙生、老隊長一起吃了頓飯,老胡喝了很多酒,向老隊長和丙生大倒苦水,訴說自己這個組長的不容易。老隊長建議老胡再耐心做兩家工作,畢竟上訪的事情,對社區(qū)、對鎮(zhèn)里來說,都不是件好事。
袁朝跟老隊長也聯(lián)系過。錢不錢的倒不是問題,主要還是要個說法,涉及到的畢竟是袁胡兩大家族的面子,一定要找出一個辦法妥善解決。老胡決定自己去做大年的工作,請丙生再去做袁朝的工作。必要時,組里出錢,請丙生代表組里、代表社區(qū)出差,去南京跟袁朝面談。
回來的路上,喝醉了的老胡開始謾罵袁朝,向丙生表達(dá)了對袁朝的憤慨和鄙夷不屑。臨睡著的時候,老胡小眼睛精光四射,告訴丙生,網(wǎng)上那個帖子是他自己找人發(fā)的,就是要向袁朝發(fā)難,要主動進(jìn)攻。老胡嘟囔著說,侄子再不成材,終究是自己的侄子,胳膊肘兒也不能向外彎!
老胡的醉話,應(yīng)該也是心底的大實話,像兜頭潑下的一盆涼水,讓丙生下定了決心,還是辭去這個隊委,好好做自己的生意,掙錢要緊。本來,棗花就一直要丙生及早抽身,別出腳兩腿泥,做個不拿工資的破隊委,弄得最后沒吃到羊肉,卻惹來一身騷。
老胡打著鼾聲,靠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鼻子似乎被塞住了,咕嚕咕嚕,突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讓丙生有點心驚肉跳。丙生悄悄加大了油門。想想還是老婆棗花好啊,對自己知疼知熱,不離不棄。不像賣彩票的小娥,找了個新的相好,說走就一聲不響地飛走了。飛蛾撲火,戀愛中的女人,無人能敵!
車窗外,樹影婆娑,蟬聲正好。
(作者單位:蘇州市姑蘇區(qū)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