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說是改出來的—畢飛宇工作室第十期小說沙龍實錄
龐余亮:揚州大學是畢飛宇教授的母校,此次小說沙龍來到揚州大學,就特別有意義。三十年前的揚州大學和三十年后的揚州大學,變與不變,都是值得研究的課題。今天我們選擇的小說就來自我們面前的這群年輕的學子,從70多篇小說中選擇了這篇小說《怪物》作為今天討論的“靶子”。
劉小蹊:我自己查了一下,乳腺癌是不會疼的。有的會有一個隱痛和刺痛,不過在皮膚上會有一些表現(xiàn)。
黃亮:這個小說的題材是比較舊的,用敘述性的筆法來寫的,缺乏一些人物的對話。另外小說中長句比較多,我覺得用短句的話可能節(jié)奏上會好一些。
龐余亮:作者在設(shè)計這個題目的時候是有用意的,應該說,小說中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怪物。當初我看到題目很奇怪,也很期待,怪物從哪兒才出現(xiàn)的?是在第54段才出現(xiàn)。我們從第一段開始分析,第一段出現(xiàn)了老太太,作者并沒有給她一個名字或者一個特征性的描寫。小說的開頭出現(xiàn)了狗、老母雞、牛、病床、晚霞、麥地、呼吸器這些事物,是很吸引人的??墒侨绻谛≌f的開頭就出現(xiàn)大公雞與后面呼應,會很棒;另外老太太為什么沒有名字,如果像畢飛宇小說中的有慶家的,這樣給老太太一個稱呼,某某家的,這樣把他爸爸的名字帶出來,會很好。老太太的棉襖是一個很好的意象,為什么在第一段沒有出現(xiàn)呢?
朱輝:對于初寫小說的人來說,人物不要太多。90%公認的好的短篇小說,人物都不多,兩三個人就可以了。作者設(shè)置了七八個人物,我都記不住名字了,記不住名字就記不住情節(jié),再加上敘事時間的問題。剛剛那個同學發(fā)現(xiàn)了乳腺癌不疼的事實,那么這個疼痛就站不住腳,包括后面李照林吃安眠藥自殺的情節(jié),說李照林的旁邊還散落了一些安眠藥。我不相信有人會這樣去死。吃安眠藥到死至少有三個小時,工廠人來人往,怎么可能出現(xiàn)撒了一地的安眠藥在那等死三個小時?所以一個是時間的問題,一個是人物太多,一個是細節(jié)上的不夠準確,還有一個就是語言的問題,但是語言的修煉難度是極大的。這個小說里面還是有學生腔的,就是從中學生作文升級到大學語文的那種學生腔。小說的語言有時候是非常兇猛,非常準確,非常精道的,這個還遠遠達不到。
龐余亮:我們繼續(xù)來看第三段,丈夫和兒子終于出現(xiàn)了。我覺得文中的老席是王強想象中的父親,而李照林是他分裂出來的一個人。但是小說的編織能力確實很弱。小說的第三段又出現(xiàn)了牛和老太太的母親,這兩個意象有必要出現(xiàn)嗎?而且她還沒有生,怎么就知道是兒子了呢?
易康:我對小說的最大的感受就是混亂,除了時間的問題,還有敘述角度的變換上缺乏銜接。如果讓兒子一開始出現(xiàn),作為一個人物線索可能情況要好一些,小說的敘述會流暢一些。小說在語言上是有追求的,關(guān)于母親的描述有些地方還是比較成功的,但是給人一種泥沙俱下的感覺。當然語言中的學生腔是因為功力欠缺,能力還不及。還有一些地方是過于追求語言的特色了,我覺得語言可以求新求奇,但是不能忽略語言的規(guī)范性和準確性。
龐余亮:他寫到王強的父親與別人在田里斗雞,斗雞怎么會在田里呢?作者沒有看過斗雞,為什么要寫斗雞呢?
畢飛宇:小說應該在敘事時間上發(fā)展,也許有許許多多的時間介入到了這個敘事時間中去了,但不管怎么說,它是沿著敘事時間發(fā)展的。而這個作者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敘事的脈絡不清晰,給閱讀帶來了巨大的障礙。你們來看這一段“她開始無限感激起自己的母親”,下一段“于是王強在一個下午出生了”,再下一段“王強在母親的寵溺與責罵中長大了”,再下一段“十五歲時的王強……”這個時間混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就是說作者完全不考慮其他的東西,想咋干就咋干,寫小說是不能這樣的。在時間的處理上太隨心所欲了,隨心所欲的處理時間是有的,但是那個是直接切入人的內(nèi)心,那是不涉及時間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等于羽毛球賽,運動員每打完一球,都必須回到場地的中心,否則無法統(tǒng)籌全局,難以應付打到球場偏遠角落的球,小說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
顧維萍:作者究竟想表達什么?一直到看到“一直在做著斗爭的老席,終于被生活這頭怪物吞噬得一干二凈……”我才清楚。小說可以有很多的主旨,我覺得這句話的出現(xiàn)不太好,太直白了。作者在寫這篇的小說的時候很隨意,信馬由韁。沒有一個線把主旨穿起來,全散了。這篇小說完全可以從人物出發(fā)。這篇小說中最具有怪物特征的是誰?作者應該思考一下,然后有一個側(cè)重。小說的語言有些過于直白,小說的角色應該是呈現(xiàn)出來的,而不是用語言去敘述的。敘述太多,人物成了傀儡,小說中的人物要人物自身去行走,而不是作者通過敘述去推著人物走。
朱輝:小說的每一個人物設(shè)置都要用心,一般來說不能有閑人,紅樓夢中的那個傻大姐都不是閑人。還有短篇小說的篇幅不要太長,八千字能解決的不要寫一萬字,人物不要太多,三個人能解決的不要寫五個人。語言不要花哨,對于初學者來說,文從字順、表述準確就好,否則你們會走彎路。
龐余亮:剛剛講了時間,下面我們來看空間,這個小說里有醫(yī)院、馬路邊、工廠三個重要的空間。如果讓我來寫,我就寫一個主要的空間—工廠,把人物全部放進去。老席是老職工,王強辭退了他,聘用了李照林,另外將老席和王強父親的死之間設(shè)計一個關(guān)聯(lián),王強一直懷疑老席打死了自己的父親,這樣人物的出現(xiàn)就更合理了。另外小說的第一段的空間可以和結(jié)尾的空間統(tǒng)一起來。小說中還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比如前面是汽車,后面變成了火車等等。
畢飛宇:從小說的基本敘事來講,構(gòu)成小說空間的,要么在醫(yī)院,要么在工廠,街道的部分可以做一個過渡,你現(xiàn)在把醫(yī)院、工廠、街道用了幾乎均等的篇幅,這個小說就亂了。這給讀者的負擔是巨大的。好小說應該在時間、空間和人物關(guān)系上不知不覺就解決了。剛才龐老師說的有一點我不太贊同,每個小說家的興奮點不一樣,如果讓我來寫,我很可能把醫(yī)院作為一個主要空間,有一部分工廠的東西,大街作為一個過渡。我也可以把工廠作為一個主要空間,醫(yī)院做一個補充,大街做過渡。但無論如何,這個大街在小說的三個空間里絕對不能并駕齊驅(qū)。我覺得這個小說里,老席都不需要碰他,每次過渡的時候,一兩句話帶過就行了。
龐余亮:王強有兩組關(guān)系,一個是王強和母親,王強對母親是厭惡的,母親成了一個道具。其實最大的怪物是王強,我建議可以以王強為主線。一組是王強和李照林,可以設(shè)計王強揍過李照林,推動李照林的死。
畢飛宇:這個小說應該起碼60%的篇幅在王強身上。當中有一個細節(jié),王強的父親死的時候是光著屁股的,而王強后來用的是愛馬仕的腰帶,這個腰帶和父親的死形成了一個對比,當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能量。當愛馬仕出現(xiàn)的時候就該知道王強內(nèi)心的怪物有多大,這個怪物不僅僅落在王強和他父親身上,也應該落在王強的母親身上,這樣一來,這個小說就全有了。
朱輝: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中道具的運用,極為重要。人物的篩選,道具的運用,包括人物的名字,其實都不要太隨意。短篇小說是個手藝活。
戚亞玲:人的內(nèi)心很深很深,但是寫的時候可以很淺很淺地一帶而過。比如王強知道李照林不是干活的料子還是把他招進來了。最后母親回去那段可以省去。我覺得小說應該在醫(yī)院結(jié)束。
談海蓉:我覺得作者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把握不是很好,比如母親的嫁妝是件綠色的棉襖,而一般嫁妝應該是紅色的。另外我覺得小說當中人物的出場都比較突然,沒有緩沖,讓人容易跳戲。
周良玲:我覺得小說中塞的東西太多,想表達的東西也太多了。作者應該找出一個主線,然后其他的東西略寫一點。想表達的東西要委婉,不能太過直白。還有,王強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的母親,這個因果關(guān)系沒有交代清楚。另外李照林之死,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方面還不夠突出。最后,人物的形象不是很鮮明,比如王強,我看到最后腦子中都沒有一個立體的形象出現(xiàn)。愛馬仕的腰帶是個點,可以多次出現(xiàn),通過它讓人物更立體一些。
易康:小說作者急于表達的東西太多,有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文學作品不能太直白,要通過一些細節(jié)來表達情感、思想,而不是通過敘述的方式。
朱輝:人物的外貌描寫很重要,用極其精簡的語言對人物的外貌、特點或者氣質(zhì)進行一個交代,是讓人接受這篇小說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一團模糊的氣在那里活動是很難把握的,但是你給了他一個外貌,它就有類似影視劇的效果,就可以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
畢飛宇:作者寫完一個作品后,一定要用一個讀者的心回頭來看看作品。我想到一個更極端、更簡單的點,也許三分之二的篇幅就可以完成。老太太是乳腺癌的早期,醫(yī)生說為了保險要割掉,兒子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孝子,強烈同意醫(yī)生的決定,最后割了,病也好了,出院了。兒子歡天喜地的,回家之后,老太太吃安眠藥自殺了。這樣里面的戲劇性就夠了,兩個人的性格也出來了,各自有各自的怪物。母親不肯割,因為那是王家的飯碗,兒子為了在社會上做人,根本不顧母親的想法,最后母親不活了。單純的小說,有時候特別有力量。
彭佳艷:第十四段說王強對別人正在經(jīng)歷的苦難格外感興趣,而在后面對于自己的母親對老席的同情又顯示出不屑,說不要多管閑事,這個有點矛盾。另外,王強是個比較矛盾比較復雜的人物,他對母親的感情會不會有點單一了?
畢飛宇:寫小說最好把人物的好和壞放棄,只對人物的特征感興趣,要寫有特點的人、有性格的人,我們不要做道德判斷,道德判斷是對小說的傷害。
黃亮:我覺得小說應該像帶著面紗的美女,留一點給讀者探索的空間。小說的力量存在問題,小說內(nèi)部的力量太分散,不夠集中。
李晶晶:小說中對于人物的情感和心理方面沒有用力,沒有深入。比如第二段講到了老太太對死亡的恐懼,可是后面也說起了她早就料到的平淡無奇的結(jié)局,這樣的矛盾的心理其實可以多用一些筆墨去渲染一下的。因為小說設(shè)計了很多的人物,可是人物的人稱也是比較混亂的,視角不停地在轉(zhuǎn)換。
吳遲:我想說一說小說的地域問題,她寫到了黃土高原,而成片的麥地只有在平原才會出現(xiàn)。她寫到農(nóng)村的窯洞,其實窯洞是不會掉灰的,只會掉土塊。黃土高原的人大多是土葬,他們是不知道太平間的。我了解到作者是南方人,我覺得作者可以把人物的背景換一下,換成自己熟悉的背景。
柳宏:讀完了小說有一種在地鐵站、車站的感覺,擁擠、流動、倉促。它缺少的是從容。老太太不愿意割掉乳房,乳房是女人的尊嚴,父親去世的時候是沒有尊嚴的,對兒子的成長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尊嚴這個點也是小說中的一個閃光點,這個是可以好好地處理一下的。
朱輝:短篇小說一定要珍惜其中的那一點點奇思妙想,有時候這一個東西就足以支撐一個短篇小說。有時從一個奇思妙想出發(fā),會生長出特別好的小說。
龐余亮:有句話是這樣說的,每篇小說的第一稿都是狗屎,而改到第八遍就是黃金了。寫作需要熱愛,更需要匠人般的專業(yè)精神,在閱讀和實踐中一點點進步,你會在艱辛的創(chuàng)作中收獲到不斷的驚喜。
(錄音整理 郭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