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鄭朋,1986年生。曾用筆名鄭小驢。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癢》《少兒不宜》《蟻王》,長篇《西洲曲》,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山花》《作家》等刊物,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年度權(quán)威選本。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湖南青年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南海文藝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等獎項?,F(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
護林員
1994年5月15日下午,白馬林場傳來兩聲槍響。附近的人曉得,那是護林員魯?shù)卤胗衷诖颢C了。那天下午,魯?shù)卤朐谏缴洗虻搅藘芍凰呻u。方圓數(shù)十里,他說槍法第二,沒人敢說第一。魯?shù)卤胗袟U雙管獵槍,是看護林場用的。但他更信賴自制的那一桿。為此他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兩桿獵槍交叉掛在墻上,像把叉。魯?shù)卤胂矚g打獵,隔上幾天不打獵,就手癢。林場生活很單調(diào),打獵算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樂子。獵物映入眼簾,冷靜地舉槍,移動,瞄準,射擊……獵物應(yīng)聲倒地。
槍聲在山谷一波波地回蕩,傳出幾里遠。
很少有獵物能逃過他的槍口。秋冬天他打兔子、猹、麂子;春夏打斑鳩、松雞、鵪鶉。每次回來,身上都沾著血。他是唯一敢獨自向成年野豬開槍的人。小李不敢,陳兵不敢,整個鴨柯圍也沒人敢。野豬嘴長皮厚,一槍很難撂倒。受傷的野豬兩眼充血,像兩粒紅炭,號叫著朝人沖來。發(fā)起狂的野豬,拱得倒海碗粗的樅樹。
不光打野豬,遇見老虎,魯?shù)卤胍舱沾?。這邊不叫老虎,叫“老蟲”。三十年前,林場還有老蟲的蹤跡,魯?shù)卤敫赣H講,某天深夜,老蟲叼走了鴨柯圍一戶人家的仔豬。鴨柯圍的人聽見豬的慘叫,紛紛爬起來,舉著樅油火把,操扁擔扛鋤頭,敲鑼打鼓,一路追到林場峰頂,給仔豬連夜報了仇。魯?shù)卤氲母赣H也參與了,第二天分到一碗老虎肉。如今老虎絕跡了,野豬倒是多得很。一群群,一伙伙,像掃蕩的鬼子。但凡被它們盯上的苞谷地,用不了一個時辰,拱個精光。山民恨得牙齒咯咯響,又打不到,天黑前往苞谷地里放鞭炮,扎稻草人,嚇唬嚇唬。時間久了,野豬們也學精了,知道那是唬人玩意兒。
魯?shù)卤肟富剡^幾只野豬。百十來斤的野獸扛在肩上,腳步踉蹌,渾身血污,晃晃悠悠,看上去要倒。其實臉和身上都是野豬血,他沒事,只是累,困乏至極。他草草吃點東西,光著身子,酣睡到晌午才醒。第二天,滿血復活,胡須比野豬鬃還粗硬。夾著李麗敏的腰,放倒在床上,粗魯?shù)匾换?。李麗敏麋鹿一樣躺在床上,任由他弄,就是不吱一聲。他有時很生氣,沒有聲音,就沒了挑戰(zhàn),少點味道。他倒希望李麗敏像老虎和野豬一般向他示威。
“他娘的,你倒是叫??!”
李麗敏偏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內(nèi)心有一股執(zhí)拗的東西。為了降服她,魯?shù)卤胗袝r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掐著她的脖子,摁在墻上,女人的頭撞擊著木板,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但李麗敏就是不叫。他撒了手,覺得無趣,坐在門檻上抽煙,看著遠方牛背般起伏的山脊出神。
1994年,魯?shù)卤胍呀?jīng)很長時間沒體驗過女人的快感了。一年前,不堪忍受的李麗敏終于解脫,跟他離了婚。兩人特意去了趟鎮(zhèn)上,在那座蘇式風格的老區(qū)法院,當著法官的面,宣告兩人六年的婚姻畫上句號。女兒判給了李麗敏。
回家收拾完行李,她卻沒帶走女兒。
“你敢?guī)Ю枥瑁弊o林員冷冷地瞥了眼墻上的獵槍,“我就要你的命?!迸司涂?,黎黎也哭??蘼曮@動隔壁同事小李和陳兵,兩人都過來勸。魯?shù)卤刖笃鈦砹?,黑著臉,沙啞地吼:“家里的事,你們少插嘴?!毙±詈完惐筒槐阒?,都搖頭嘆氣。
“何苦來的,哪對夫妻沒吵過架哦,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兩人是做媒認識的,談不上有多深感情。李麗敏娘家離鴨柯圍五十里地,高考沒考上,嫁到了林場。深山老林,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一山連著一山,連綿起伏,方圓百公里,都是茂密的原始次生林。附近只有鴨柯圍一個小小的村莊,稀稀拉拉住著兩三百戶人家。唯一的慰藉,護林員是吃國家糧的。除了這點,她實在找不出第二條了。
護林員不僅打獵,也愛打人。打獵通常一槍撂倒,且在暗處,嫌不過癮。打人會呻吟,會反抗,會尖叫,有互動,比打獵還解悶。那年冬天,他喝醉了酒,打斷了她的鼻梁骨。第二天酒醒,他才想起,大概算是他最不光彩的回憶了。他起誓不再打人,然而總是氣血沖頭,管不住自己的拳頭。打人和打獵一樣,都會上癮。鴨柯圍的人背地里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魯?shù)卤搿宇^。
李麗敏挨了六年打,沒再給他機會。離婚后,去了遙遠的海南,在一個農(nóng)場扎下根來,跟一個山東人結(jié)了婚。
這個世界上,他唯一不敢打的人,是女兒黎黎。她再淘氣,再頑皮,他也舍不得責罵,更談不上動手。黎黎站在林間,就像個精靈。他邋遢慣了,但對女兒倒很上心。每次進城,都要帶上,給她買衣服,買鞋子,買大堆吃的玩的。在護林員眼里,女兒是世間萬物的中心。沒了女兒,他活不下來。
下雪的冬天,最適合打獵。獵物們?nèi)甜嚢ゐI,要跑出來覓食。循著雪上的足跡,一找一個準。冬天的獵物,皮子好,脂肪厚,肉多。有段時間,他專打野兔。那種笨笨的兔子,命令大黑狗往下沖,運氣好,都不需要槍,能活捉。
有次他捉到一只肥兔。通身雪白的絨毛,豎著一對細長的耳朵,憨態(tài)可掬。趁兔子還活著,他拎著脖子去剝皮。兔子大概曉得接下來的命運,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嬰兒般的喘息。
黎黎求他,爸爸,放了野兔好不好?
他說為啥?
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說,野兔好可愛啊。
他的心柔軟起來,望著女兒說,呃,聽黎黎的,我們饒兔子一命。大白兔已經(jīng)嚇傻,呆呆地立在雪地上,豎起耳朵,好一陣子才回過神,蹬腿就跑。黑子撲騰向前,被他趕緊喝住。黎黎就很開心,拍著小手掌,兔子快跑,兔子快跑!雪從云杉抖落,驚起一團雪瀑。兔子消失于茫茫林海中。endprint
他答應(yīng)女兒,從此不打野兔。
魯?shù)卤胂矚g將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她穿粉紅色的裙子,白色長襪,戴蝴蝶結(jié),搽上雪花膏,像個小公主似的。
那天中午,黎黎在看連環(huán)畫。他望著墻上的獵槍,手癢得厲害。問黎黎,晚上想不想吃松雞。尾巴有很長很漂亮羽毛的那種松雞。他用手比劃了下。黎黎咧嘴笑說好,我要松雞的長尾巴羽毛。魯?shù)卤胝f,你等著,爸爸就給你打去,你待在家里,哪也別去。黎黎說好。他將黑子留在家看護黎黎,背著那桿自制的獵槍,帶了火藥,套上雨靴,快步朝林場深處走去。午間的雨停歇了,白云在深谷氤氳,漫過樹梢,白紗一樣纏繞著叢林。他聽見幾里路外山澗的瀑布聲。六十年代搞三線建設(shè),曾計劃在那兒修個水庫。后來水庫沒修成,意外成了一個軍事禁區(qū),挖了工事和防空洞,駐扎了兵營,整座山都被掏空了。夜里也有軍人放哨,連只鳥都飛不進去。鴨柯圍沒人進去過。外邊的人更沒人敢進。據(jù)說進去,就出不來了。如此過了二十年,八十年代,軍人卻陸續(xù)撤了。撤了個干凈。只留下那些掩體、兵營和神秘的山洞。掩體很快被荒草雜樹吞噬,很難看出當年的痕跡。山洞依然在,一共挖了八個,入口被水泥封死,沒人知道里面有多大多深。
那天他的運氣不錯,打中了兩只松雞。松雞立在冷杉的枝頭,他屏氣凝神,將槍口對準松雞的要害。松雞渾然不覺。槍聲和松雞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郯鈾C那一剎那,他仿佛看到了松雞眼中流露出的驚訝。他將松雞綁好,用槍挑著,趕在天黑前回了家。做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皮毫無征兆地猛跳了兩下。
黑子遠遠跑過來迎接。這只養(yǎng)了九年的老獵狗對他忠心耿耿,通人性,他丟個眼神,它就明白意思。黑子伸著舌頭,叫著,撲槍上掛著的松雞。魯?shù)卤牍室鈱尶谕咸б惶В愤B撲了幾個空,圍著他的腿搖尾打轉(zhuǎn)兒,咬他褲腳。他伸手摸了摸黑子的額頭,將松雞扔進廚房的柴垛,喊了聲黎黎,沒人應(yīng)。門是虛掩的,他以為黎黎睡著了。推開門,屋里卻沒人。他連喚了幾聲,無人回應(yīng)。他心里閃過一道不祥的念頭。
霞光正在潰退,天邊一抹血紅,懸在山巔。他的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黎黎!”
……
他在林場附近細細找了一圈,沒看到人影。黎黎很懂事,乖巧,從沒一個人跑遠過。魯?shù)卤電A煙的手如千斤之重,煙怎么也遞不到嘴邊。
天徹底暗了下來。松濤陣陣。有貓頭鷹立在山毛櫸上叫。
那天碰巧,白馬林場只剩他們父女倆。護林員小李正戀愛,一天前請假進了城,尚未回來;陳兵休探親假,也下山了。
桌上的連環(huán)畫翻在“黛玉葬花”這一頁。旁邊有半瓶沒喝完的牛奶。通常她都會一次喝完。魯?shù)卤朐较朐浇乖?,心里有不祥的預(yù)感。黑子餓了,搖著尾巴來討食,被他一腳踢開,“黎黎呢?你怎么看的?!”
黑子嗚咽著,低垂著尾巴,聲音夾雜著委屈。小主人不見了,它趴在臺階上,將目光伸向暗淡的夜空。
魯?shù)卤肽弥蛛娡?,連夜去了鴨柯圍。他抱著一絲僥幸,也許黎黎跟鴨柯圍的放牛娃回家了。鴨柯圍幾乎每家每戶都養(yǎng)牛。春末,耕完田的牛需要休養(yǎng)。他們就將牛牽往林場,做上標記,放幾個月野牛。到深秋,牛已膘肥體壯。再去深林,將各自的牛尋回來。魯?shù)卤胝业侥翘鞝颗I仙降姆排M蕖J莻€八九歲的男娃,黑瘦的小個,露出一口齙牙,穿著大了幾碼的衣服,涼夜里仍然赤著腳,像道影子。魯?shù)卤胝J得這個放牛娃,他母親去年和人吵架喝了農(nóng)藥,當時鬧了很大動靜。放牛娃有點瘸,右腳比左腿要短,走起路來肩膀一搖一擺的。魯?shù)卤胗浀萌ツ陼r,放牛娃的腿還沒瘸。
看魯?shù)卤胱⒁馑墓饽_,放牛娃顯得不自在起來。
放牛娃的父親看上去是個老實巴交的山里人。坐在門檻上,敲了敲旱煙管,臉上露出奉承的神色,“您盡管問,他要撒半句謊,我打斷他的狗腿?!?/p>
“晌午我路過林場,看見黎黎正在門口逗狗玩?!?/p>
“我渴死了,想去討口水喝,大黑狗兇得很,我不敢靠前,于是趕著牛繼續(xù)上山了。我曉得山那邊有口泉,不過得走二三里地?!?/p>
“我將牛趕進山里,喝飽了水,這時聽見兩聲槍響。后來我就下山了,路過林場,但沒看見黎黎。她大概在屋里沒出來。大黑狗一直在叫。我最怕狗了。小時候被狗咬過?!?/p>
放牛娃卷起褲腳,露出被狗咬過的牙印。
“你還碰見過什么生人嗎?”
“沒有啊。啥也沒看見了?!?/p>
1994年的夜里,幾十個人拿著手電、火把,開始上山搜尋黎黎。呼喚聲此起彼伏,響徹密林。閃爍的燈火如無數(shù)只眼,窺視著未知的深處。
找了一宿,都沒看到黎黎。
“這么大動靜,她不可能不知道?!?/p>
“莫非被什么野獸叼走了?”
“野獸不大可能,有大黑狗看護的,它看家可有一套了。”
“會不會進了那些山洞里?”
“所有的洞都給封死了,孫悟空都鉆不進去?!?/p>
“那就可能被外人拐走了。聽說前些日子有個外地來的婦人用糖拐騙了好幾個小孩?!?/p>
“怕只有這種可能?!?/p>
天邊露出魚肚白,大家都困乏了,燃起一堆篝火,抽煙,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討論來,討論去,都覺得外人拐走的可能性比較大。
魯?shù)卤肽绢^似的坐著。天快要亮了,山風一陣比一陣大,刮得人透心涼。魯?shù)卤刖o咬著腮幫子,篝火映紅了他的臉,他沒了主意。
“這么偏僻的地方,外人怎么曉得?”
大家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討論。
“怎么沒有,去年我就看見幾個外地人,說是特意來白馬峰看日出的,大老遠來看日出,真是吃飽了撐的?!?/p>
大家說著,魯?shù)卤胄睦锿蝗幌氲搅艘粋€人。
鄉(xiāng)村攝影師
攝影師阿憶來白馬林場就是個錯誤。他原以為能在白馬峰頂拍幾張滿意的日出照。結(jié)果在這兒蹲守了一個禮拜,啥也沒有拍到。五月份,正值這兒的雨季。那幾天,幾乎每天都有一陣雨等著他。白馬峰是附近海拔最高的一座峰,晴朗的天氣里,能眺望到二三百里遠的市區(qū)。當?shù)厝烁嬖V他,看日出最好的季節(jié)是秋天。他心里笑笑,想幾個月后人還不知道在哪呢。endprint
阿憶脖子上經(jīng)常掛著一臺老式的海鷗牌相機。他留長發(fā),戴一副用膠布包扎過的茶色眼鏡,經(jīng)常以詩人自詡。知道他底細的人,給他取過一個綽號,前面加了個定語,叫波西米亞人。
他沒寫過幾首像樣的詩,生活得倒像個詩人,整天四處晃悠,居無定所,二十多歲,沒成家也沒立業(yè),就靠著給人拍照維持生計。城里人眼光狠,見識廣,早就不用海鷗牌相機了。在城里找不到活路,他只好往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鉆。他知道那些偏僻的村落,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拍過相片。進村有肉吃有酒喝,把他當明星一樣捧著,覺得這個外地人新鮮,做什么都和他們不一樣,還會拍照。
鄉(xiāng)里人拍照和城里人不一樣。拍照前,男人都要刮刮胡子,女人要梳洗打扮一番。拍照便有了儀式感。跟過節(jié)似的。面對鏡頭,這些鄉(xiāng)下人無一不流露出忸怩羞澀的神色,咔嚓咔嚓,幾天后,照片洗出來,人們又哄了一聲圍過來,嘖嘖稱奇,十幾個腦袋碰在一起,將照片上的人輪番評論一通,誰最上相,誰閉了眼,誰笑起來露出了齙牙……每張照片能賺幾毛錢,越是偏僻的地方,人們把抽煙吃鹽的錢省出來也要照張相,覺得這一生沒白活。
攝影師阿憶那幾年靠著這一招鮮,走遍許多村寨,游歷了祖國的大好河山。某天夜里,他躺在一個農(nóng)民的閣樓上,用鉛筆在本子上寫道:
借我怦然的心動
去殺死時間
借我屋檐的雨水
澆灌干涸的魂靈
寫完這幾句,他亢奮了許久。夜風裹挾著金銀花和豬糞的氣息,讓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路邊的野餐,想起城里的父母,想起姐姐,想起愛情,想起和他睡過覺的女人們。
想到女人,他又亢奮起來,弄出窸窣的響聲。隔著樓板,一樓的男人打著豬一般粗重的呼嚕。夜蟲和蛙聲連一片。攝影師終于睡著了。
1994年5月,他在鴨柯圍給人拍照片。他拍完了一個柯達膠卷。這兒的村民要比他見過的都樸實。他像個指揮官,站在一群衣衫襤褸的殘兵敗將面前發(fā)號施令?!罢局薄薄靶σ恍Α薄皠e眨眼”“一二三”“咔嚓”。
都是些沒出過遠門的山民,對他和脖子上的相機充滿好奇,紛紛湊過來,要研究研究。
他護住鏡頭,說沖洗好照片再看。
他聽說上面還有個林場,住著幾個林場職工,說不定他們也要拍照。
“他們都是吃國家糧的,按月領(lǐng)工資,旱澇不愁。”村民說道。
他上去的時候,護林員正在光著膀子劈柴。院子里堆著些鋸斷的樅木。護林員的斧頭劃出一道弧形,啪的一聲響,木頭應(yīng)聲分成兩半。地上堆滿了劈柴,散發(fā)著樅木的清香。護林員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回頭看他一眼,一身結(jié)實的腱子肉,黝黑的臉膛。
“請問這里有人照相嗎?”
護林員的目光落在他的相機上。他將斧頭往木樁上輕輕一搭,朝屋里喊一聲,黎黎。
很快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粉紅色的小裙子,扎著蝴蝶結(jié),干干凈凈的,比城里的小女孩還可愛漂亮。
“黎黎,讓這個叔叔給你拍張照片好嗎?”
小女孩不做聲,好奇地打量著阿憶脖子上的機器。
攝影師有些吃驚,這么粗獷的人,竟生了個小天使。小女孩實在太美了,鏡頭感也非常棒,很配合,甜甜地笑著,臉蛋浮現(xiàn)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不給錢,他都愿意給她拍。
“叔叔,你會把我拍得好看嗎?”
“當然,把你拍得像小精靈。”
“什么是小精靈呀?”
“就是小天使?!?/p>
“你把我拍成小白兔就好了?!?/p>
他愣了下,笑了。
他給小女孩在臺階上拍了兩張。想換個背景,四周一望,見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的金銀花開得正盛,金燦燦的,香氣襲人。就把小女孩領(lǐng)到金銀花旁邊。
護林員一直在劈柴,木屑飛濺,斧頭在空谷發(fā)出一聲聲沉重的喘息。攝影師感到眼前這個粗黑的壯漢,身上有他忌憚的東西。護林員沒說拍多少張,也沒問價錢,只說你拍就是。
小女孩站在金銀花下,笑靨如花。他從取景器里看著小女孩,有些發(fā)癡。他情不自禁向前,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小臉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黎黎?!?/p>
“今年幾歲呀?”
“我今年六歲了?!?/p>
她撲閃著烏亮的大眼睛仰望著他。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酒窩。
“真可愛!”他贊嘆道。
拍完照,攝影師看護林員還在劈柴。他將劈開的木塊靠墻壘在臺階上,層層架空,四方四正的。護林員陰郁著臉,似乎壓抑著滿腔的怒火。
幾天后,照片沖洗出來,護林員粗粗看了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問要多少錢。黎黎很歡喜,拿著照片笑開了眼。攝影師也很滿意,拍過這么多照片,他覺得這組照片能算他的代表作了。他有個請求,說能不能把底片留給他作紀念。護林員望了他一眼,你要底片干嗎?一股強大的雄性氣息襲來,攝影師很快改口說,算了算了,你們留著吧,有底片以后沖洗也方便。
護林員沒說話。
離開林場,攝影師依舊想著小女孩。她是墜入凡間的小天使。他從沒見過如此可愛的小女孩。
四天后的清晨,護林員在距離林場四十余公里外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攝影師。攝影師當時還在睡夢中,胸口重重挨了一拳,他才從疼痛中驚醒。一雙有勁的手將他從床上拎了起來。
“我的孩子呢?”
阿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是護林員。
“你把我女兒拐哪去了?”
護林員怒目圓瞪,抓著他喝問道。
“……什么情況?”攝影師哆嗦著,“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女兒不見了!”護林員氣沖沖地說道,“你把她藏在哪了?”
攝影師搖了搖頭,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大活人,我能藏哪?我要是拐你女兒,還待這兒干嗎?”
小屋子被擠得密不透風,人頭攢動。endprint
“真的不是我,我不可能干這些事?!?/p>
護林員的目光冷峻,刀一樣刻在他臉上,讓攝影師渾身不自在。護林員像是想起什么,指著墻上的相機包說,“讓我看看那個?!?/p>
攝影師一聽就急了,說不能看,看了就曝光了,底片就廢了。
護林員沒聽見似的,一把將墻上的相機包摘下來。相機包里有一大堆照片。護林員將照片倒在桌上,一張張地翻著。攝影師面如死灰地坐著。護林員終于從這一大堆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想要的。
“這是什么?”
他抓著黎黎的照片,怒不可遏地問道。
照片上的黎黎站在林間的空地,穿著粉紅小裙,小漆皮鞋,雨后的陽光穿透林間的葉縫,照耀在她的身上,她像個森林里的小精靈。
護林員驀然想起金銀花下的一幕,天曉得這個雜碎趁他不在時對女兒做了什么,他掐著攝影師的脖子吼叫著,“你把她怎么了?”
攝影師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語無倫次。
“我發(fā)誓,我什么也沒做。我只想留張作紀念,她長得太可愛了……我什么也沒做……別打我,求你了……”
公務(wù)員夫婦
2008年11月20日,蘇俊雷、力紅夫婦度過了一個驚魂之夜。夜里十一點左右,睡夢中的他們被一聲巨響驚醒。聽見聲音,蘇俊雷爬起來,披上衣服,妻子力紅緊跟其后。夫婦倆站在客廳,四目相顧,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陽臺的封閉玻璃被什么東西擊穿了,鋼化玻璃碎了一地。他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嚇得渾身哆嗦,一動不敢動。
每年潮濕陰冷的秋冬季節(jié),蘇俊雷的風濕關(guān)節(jié)炎都要犯上一次。這和他青年時代過多的風餐露宿有關(guān)。這一年的秋雨比往年更綿密,天色陰沉,五點鐘不到,就看不到什么光亮了。透過陽臺的弧形玻璃,垂柳消失了,湖面消失了,遠方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一片灰蒙和混沌。這樣的鬼天氣,再好的相機也白搭。蘇俊雷心里詛咒著。
這年的國慶,他咬了咬牙,終于將心儀已久的佳能5D2拿下,等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里,拍些滿意的照片。這臺相機花掉了他小半年工資。為了說服妻子,他發(fā)誓這幾年不再在相機上燒錢了。
妻子力紅是一位中學班主任老師。對于丈夫的愛好,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對,默許了。這么多年來,蘇俊雷就這點興趣。他不抽煙,也不愛喝酒,更不打麻將。力紅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是這次升級設(shè)備的錢,有點超乎她的承受能力。光機身就兩萬多,再加上昂貴的鏡頭。她不懂攝影,不明白一只小小的鏡頭,怎么就動輒幾千上萬的。蘇俊雷的愛好只有付出,沒有回報。他喜歡主動給人拍照,屬于不請自來。
“蘇老師技術(shù)真好?!?/p>
“蘇老師拍得真好看?!?/p>
諸如此類,幾句感激的話就算是回報了。沒人想過蘇俊雷背后花的時間,耗的精力,以及購買設(shè)備燒的錢。關(guān)鍵是,蘇俊雷還很受用。他喜歡被贊美。似乎給人拍照是他的職責。
以前兩人沒少為此吵架。吵了許多年,吵到都快退休了,年齡也上來了,終于吵不動了。
蘇俊雷每天都眼巴巴盼著好天氣的降臨。如此糟糕的天氣里,再好的相機再精湛的技術(shù),也彌補不了壞天氣帶來的影響。天色陰沉,灰蒙蒙的,無精打采著。蘇俊雷站在陽臺上,望著天邊,已經(jīng)記不得上次的好天氣是什么時候了。那天夜里,他夢見了湛藍如洗的天空。像回到了青年時代,他飽受風濕折磨的關(guān)節(jié)又恢復了活力。他夢見自己背著相機,走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里,心情舒爽地摁著快門。咔嚓咔嚓。就在他盡情陶醉其中時,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巨響。什么東西被擊穿了。蘇俊雷和力紅幾乎同時驚醒。力紅先摁亮臺燈。他下意識看了眼鬧鐘,剛好夜里十一點。
“你聽見響聲了嗎?”力紅問。
“聽見了?!碧K俊雷說道。
警察終于來了。那時氣溫接近零度。外面下著雨。陽臺沒了玻璃,風雨暢通無阻,直往室內(nèi)灌。蘇俊雷和力紅穿著羽絨服,依然凍得發(fā)抖。也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敲門的是一老一少兩個警察。年輕警察戴著眼鏡,一進門,鏡片就起了白霧。老警察有經(jīng)驗,看了下現(xiàn)場,讓年輕警察看護好現(xiàn)場,打電話聯(lián)系指揮中心。一會兒,更多的警察擁了進來。給夫婦倆分別做了詢問筆錄,現(xiàn)場拍照,忙到凌晨一點多。
“是什么情況?”
“初步判斷,可能是槍打的。具體還要進行技術(shù)分析?!?/p>
夫婦倆聽了,臉都白了。
“你們有仇家嗎?”
夫婦倆對視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們仔細再想想?!?/p>
那天晚上,夫妻倆沒敢在家過夜。警察建議他們住在附近的賓館,提醒他們,想到什么線索隨時聯(lián)系。夫婦倆活了一把年紀,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狀況?!皹寭簟薄皩こ稹保@些可怕的字眼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天漸漸亮了,他們一夜未合眼,想了一宿,也沒想出和誰結(jié)有殺身之仇。
力紅在師大附中任教已經(jīng)二十余年了。她教語文,兼班主任,這些年一直都是“先進個人”,“優(yōu)秀班主任”。她性格溫和,講原則,教學認真負責,深得同事和學生的尊敬。她翻來覆去想,把曾經(jīng)和她有過節(jié)和潛在的仇人在心中細細地想了一遍,想到天亮也沒想起什么要緊的。如果排除了自己,那就是和蘇俊雷有關(guān)。他難道向她隱瞞了什么?
蘇俊雷是名普通的公務(wù)員。他在稅務(wù)局的崗位上干了將近二十年,工作上從沒出過什么差錯。如果不出意外,他仍將在這個崗位上繼續(xù)干下去,直到退休。他連幾年后退休的規(guī)劃都做好了。
他想騎摩托車去青海西藏旅行,露營,拍照片。
力紅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岸家话涯昙o了,還騎摩托車自駕,你還真把自己當‘垮掉的一代了?”
蘇俊雷就笑。他有一顆浪子的心。騎摩托車去西藏一直是他年輕時代的夢想。后來成家立業(yè),女兒的出生,讓他沒法脫身。如今女兒考上大學了,生活也逐漸變得輕松和自由,年輕時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又重新點燃。
晚飯時,力紅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隱瞞著我?
蘇俊雷愣了一下,說有什么事好隱瞞你的?endprint
力紅嘆口氣說,警察都說了,這是槍擊。那么多戶人家,怎么偏偏就向我們的陽臺開了槍?
蘇俊雷說,也許沒什么緣故,我們沒得罪過什么人,也沒和人有過什么利害沖突。
警察那邊的消息說,子彈是小區(qū)的湖邊射過來的。用的是獵槍子彈。調(diào)了附近的監(jiān)控,位置都不理想,何況那天晚上下雨,黑漆漆的雨夜,幾乎看不清有價值的東西。警察在附近搜尋了一番,沒找到證人,也沒發(fā)現(xiàn)彈殼。線索全中斷了,調(diào)查暫停下來。問警察,依然是那番話,讓他們仔細回憶一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沒有,我們把能想到的,全想了。絕對不存在仇家。”蘇俊雷握緊力紅的手,對警察說道。
“如果能排除這些原因,那也許是打獵的走火誤擊造成的?!本煺f。
“那么晚了,下著雨,還有人出來打獵嗎?”力紅表示了質(zhì)疑。
“這個就不好說了。有些槍械愛好者,專門挑這種糟糕的天氣出來作掩護。我們不是沒遇到過?!?/p>
警察的解釋雖然沒有解答他們的疑惑,好歹使夫婦倆忐忑不安的心平復了些。
槍擊發(fā)生一個禮拜以來,力紅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人瘦了一圈。她總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那就是丈夫蘇俊雷向她隱瞞了什么秘密。
她家在五樓,離湖僅兩百余米。當時買房子,就是看中臨湖的位置。他們在陽臺上擺了搖椅和茶具,置了盆架,養(yǎng)了許多盆栽。晴朗的周末,她喜歡和丈夫坐在陽臺上,喝茶,聊天,窗外是被風吹皺的湖面,殘陽瑟瑟,黃昏一點點地迫近。那是她最喜歡的放松方式。
星期六上午,蘇俊雷請來師傅,重新?lián)Q上新的玻璃?,F(xiàn)場已經(jīng)看不到破壞的痕跡。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抹久違的夕陽懶洋洋地揮灑在陽臺的角落里。換了往常,她早坐在陽臺的搖椅上了?,F(xiàn)在,她不敢再在陽臺上待了。那兒成了家中的禁區(qū)。
蘇俊雷安慰她,“警察不都說了嗎,這是走火,不是針對咱家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力紅也想看作是一件小概率事件。
這幢樓一共三十二層,每層都有三戶臨湖的人家,這九十六戶里面,偏就她家挨了槍?她越想說服自己,越覺得里面大有文章。
睡覺的時候,她凝視著蘇俊雷,“你發(fā)誓,真沒事瞞著我?”
蘇俊雷有些生氣起來,說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哪里來的仇家。再說,要尋仇,直接上家里來啊,打玻璃算是什么意思?
“人家也許只是先做個警告?!?/p>
蘇俊雷嘆口氣說,“你想這么多,到底累不累?萬一有什么事,還有警察管著呢,睡覺吧!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力紅拉過被子,側(cè)著身,滅了臺燈。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里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黑衣人握著槍闖了進來。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冰冷的槍口已抵上了腦門。
她嚇得一聲尖叫,從床上彈了起來。蘇俊雷也被她嚇了一跳,說怎么啦?一驚一乍的。力紅驚魂未定,說剛做了個噩夢,夢見有人進來了。蘇俊雷摁亮臺燈,將妻子摟在懷里,安慰說,夢都反的,你看門關(guān)得好好的,沒人進得來。力紅忍不住在丈夫懷里啜泣起來。
放牛娃
他沒上過一天學。上過學的人都有正經(jīng)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徐希望。但沒人這么叫過他。他們都叫他放牛娃。1994年5月15日,放牛娃回到家時,父親干活還沒回來。他從灶膛扒出一只煨熟的紅薯,邊吃邊等著父親。黑夜一點點降臨了,生出涼意,他依然光著腳。父親回來肯定會問起鞋子的事。他還沒想好怎么應(yīng)付。他盼望著天徹底黑下來。天黑了,父親就不會注意到他的腳了。那雙“解放鞋”還是去年趕集時母親給他買的。那是母親最后一次給他買東西。想到母親,放牛娃心里就一陣難過。
他將那只幸存的鞋子藏在樓板底下。只要瞞過這一夜,第二天再把另一只找回來,就什么事也不會有。父親要曉得他把鞋子弄丟了,肯定是一頓暴打。父親手重,打起人來沒個輕重,一巴掌下來,他像風暴中樹苗,搖晃一陣才立得穩(wěn)。再說,丟了一只鞋和丟一雙,意義一樣。
他不曉得是什么時候跑丟的??吹接腥藖砗?,他一直跑啊跑啊,后來才意識到跑丟了一只鞋。但他已經(jīng)顧不上這么多了。
天邊最后一絲光亮也給老天爺沒收掉了。鴨柯圍的山巒遁入黑暗,很快連輪廓也看不清了。他祈禱明天就能找回丟失的鞋子。要是找不到,父親不把他暴揍一頓才怪。他知道父親沒幾個錢。他要是有錢,鴨柯圍的人就不會瞧不起他們一家了。母親也不會為了五毛錢跟人吵架,賭氣之下喝下甲胺磷。
鴨柯圍的人都羨慕上面那些林場的護林員。他們個個都是吃國家糧的。他不懂什么叫國家糧,只覺得他們的穿衣打扮和談吐,都和鴨柯圍的人不大一樣。鴨柯圍的人抽的是自己種的旱煙,林場的人都抽帶過濾嘴的。鴨柯圍的人都穿中山裝,林場的人穿皮夾克。他們還有槍,能打到野物,不僅有口福,皮子還能賣錢。
“天塌下來,也有國家養(yǎng)著,不用望天吃飯,真是有福氣啊。”
不光鴨柯圍的大人艷羨他們,放牛娃也一樣。尤其是看見穿著漆皮小紅鞋的黎黎。他從沒穿過皮鞋,連摸都沒摸過。穿著漆皮小紅鞋的黎黎走起路都不一樣。既漂亮又自信,干干凈凈的,人見人愛。相比自己,就像一坨牛糞。每次見到黎黎,他就自慚形穢。
他大黎黎三歲。她叫他“放牛哥”。每次見到他,他都趕著一群牛。牛身上有什么味,他身上就是什么味。牛雖然皮糙肉厚,也怕牛蠅叮咬,那是一種粗壯多毛形似蜜蜂的吸血鬼,牛到哪就跟到哪,像泥巴一樣緊緊貼著牛。心情好的時候,他就幫牛驅(qū)趕牛蠅。啪的一鞭子下去,打得牛兩腿打顫,發(fā)出一聲長哞。牛蠅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已被拍成肉醬。牛通人性,挨了鞭子,卻曉得是在幫它,扭頭望他一眼,表示感激。
更多的時候,他躺在蓊翳里,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透過葉縫,無所事事地望著天空。微風律動,天空蔚藍,上面了無一物。到了暝蒙的傍晚,他翻身起來,趕著吃飽的牛回家。
黎黎有許多玩具,都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她興致勃勃,炫耀似的向他展示了一通。能跳舞的洋娃娃,會翻跟斗的孫悟空,能自動轉(zhuǎn)彎的電動汽車……他心里充溢著將其占有的強烈欲望。endprint
放牛娃的目光像被眼前的玩具牢牢黏住了。黎黎好奇地問道,“你家難道沒有嗎?”
放牛娃羞赧地搖了搖頭。
“那為什么不讓你爸爸買啊?”黎黎詫異地問。
放牛娃簡直有些羞惱了。
那天他將牛趕在一棵樾蔭畝許的古樹下,去找黎黎玩。
家里只有她一人。他讓黎黎把大黑狗關(guān)進廚房,才敢靠近。她穿著漂亮的粉色裙子,白長襪,套著涼鞋。
“你爸爸呢?”他謹慎地問道。
“他打獵去啦!”黎黎說。
“家里只有你一個人嗎?”
黎黎點了點頭。
“你陪我玩游戲吧!”
這次黎黎對她的那堆玩具沒了興趣。放牛娃眼巴巴地瞅著桌上的玩具,她卻瞧都懶得瞧一眼。她讓他扮孫悟空,翻跟斗,回頭望月。他的表演逗得黎黎咯咯地笑個不停。她很快玩膩了,命令他換一種玩法,提出用撲克牌比大小。兩人各抓一半的牌,誰輸了就罰喝生水。為了讓她開心,他變著法子輸牌。輸了就得喝水,他喝光了缸里的水,不停打著飽嗝,直到胃里涌出股股寒意。黎黎銀鈴般的笑聲飄起,“哈哈,肚子鼓起來就更像豬八戒啦!”他于是學著豬的樣子,腆著肚子,甩了甩耳朵,仿佛真成了二師兄。
她說要尿尿。剛說完,就扯起裙邊,蹲在地上尿起來。他驚訝地望著從下面噴射出來的水花,和自己尿尿的方式截然不同。他也感覺到了尿意的降臨,掏出小雞雞,兩人就這樣相互看著對方,直到兩股水流匯聚在一塊。
黎黎起身,又恢復了原樣。放牛娃卻還愣著,目光發(fā)直,腦海里想著剛才的一幕。黎黎說我們繼續(xù)玩游戲吧。放牛娃卻對這些玩具失了興趣。一種更為強烈的好奇心吸引著他。他迫切地希望能再看一眼,仔細地研究一番。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
“我爸爸又打到什么了?!崩枥枵f。
他連打了兩個飽嗝,剛才為了討黎黎的歡心,他喝了太多的生水,肚子脹得跟皮球似的。難受的身體給他增添了一絲屈辱。他畢竟是為了討好她才喝下這么多水的。她還以為自己技術(shù)高明,每盤都贏得那么輕松痛快。他終于說,我們換個地方玩吧!去哪呢?他想了想,說去洞那邊吧。黎黎猶豫起來,我爸爸回來找不著我會生氣的。放牛娃說,不會玩太久,到時我送你回來。
大黑狗不停地在廚房里吠叫。黎黎說,我們帶著黑子一塊去吧。放牛娃搖了搖頭說,它那么兇,留它看家吧。黎黎說好,就讓它看家。這時大黑狗叫得更激烈了,用前爪不停地抓撓著木門。
放牛娃在前,黎黎緊跟其后,朝軍事禁區(qū)走去。
軍事禁區(qū)
軍事禁區(qū)有一行醒目的標語:附近嚴禁拍照。
四周空無一人,從山谷吹來的風將掩體上的荒草吹得一陣搖擺。陽光穿透密林,投射在林間的空地上。
黎黎失蹤的第二天,魯?shù)卤朐谲娛陆麉^(qū)附近找到了女兒戴的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落在盛開著小花瓣的金櫻子刺叢中,不仔細看,差點被花瓣遮掩。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女兒的。刺叢還掛著一絲粉色的布條,也像她裙子上的。護林員望著手心的蝴蝶結(jié),各種糟糕的想法從腦海閃過。他將臉緊貼松樹,聽見遠處傳來的松濤聲,一浪蓋過一浪。天空短暫放晴,繼而又陰暗下來,太陽鉆進了厚厚的云層。他狠狠地拍打著樹干,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林間的蟬鳴霎時全寂靜了。周遭陷入一片可怕的空蕩之中。
護林員是在去鴨柯圍的路上看見放牛娃的。這回他沒趕牛,光著腳,手里抓著一只舊膠鞋,貓著腰,在雜草和灌木叢中翻弄著,看樣子是在找什么東西。護林員走到跟前時,放牛娃才發(fā)現(xiàn)他。放牛娃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護林員警覺起來,說你在找什么?
“……沒找什么?!?/p>
“我明明看見你在找什么?!?/p>
放牛娃明顯的有些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找……找鞋?!?/p>
“鞋子怎么丟的?”
“我不曉得……”
護林員抓住他的瘦胳膊,放牛娃痛得大聲呻吟起來。
“你要撒半句謊,我就卸掉你的胳膊!給我老實交代,你昨晚就沒穿鞋,今天怎么上這兒找鞋來了?”
“昨天……我跑的時候……把鞋跑丟了……哎呦……”
“為什么要跑?”
“有鬼……我看到鬼了……”
“你再撒謊!”
護林員擰得更緊了,痛得放牛娃臉上豆大的汗?jié)L將下來。
“快說!”
“……昨天……我和黎黎過來玩,突然就遇到鬼了……”
“什么鬼?”
“沒看見。只聽見有聲音?!?/p>
“什么聲音?!?/p>
“很怪很怪的聲音,不像是人……”
“看清了嗎?”
“沒看到,嚇得我撒腿就跑了……”
護林員將放牛娃重重地往地上一頓,放牛娃打了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他帶著哭腔,被護林員的樣子嚇到了。護林員雙眼血紅,緊緊地捏著拳頭,吐著粗氣,看起來非要把他的骨頭敲碎不可。
“我要找鞋子……找不到鞋子,我爸要打死我的……”放牛娃囁嚅著說道。
“找你媽的鞋子!”護林員怒火中燒,一腳將放牛娃踢了個跟斗。
護林員生氣的原因是放牛娃昨天向他撒了謊。要不是他,黎黎一個人絕對不會去那種地方的。他想象放牛娃跑了后,黎黎孤身一人在密林中發(fā)出絕望的哭泣的樣子。要不是放牛娃,黎黎就不會遭遇不測。護林員越想越生氣。
聽完魯?shù)卤氲臄⑹?,放牛娃的父親一言不發(fā)。他將旱煙管插在腰間,朝放牛娃招了招手,讓他過來。放牛娃光著腳站在臺階上,兩只腳板一上一下地搓擦著??此赣H朝他招手,放牛娃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撒腿就跑,兩只肩膀劇烈地搖晃著,還沒跑出曬谷坪,就被他父親從身后一把摟住,扔翻在地。放牛娃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哭叫,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幾腳。
“小兔崽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每挨一腳,放牛娃便嗷嗷叫一聲,像小狗似的蜷曲成一團。他爹一點也沒袒護,下手比護林員要重多了。endprint
護林員向前拉了一把,蹲下來望著放牛娃說,“我問你,你不要騙我,你要敢說一句假話,我就要你死?!?/p>
放牛娃驚恐地點了點頭。他的嘴角破了,溢出血絲。
護林員說,“你對黎黎做了什么?”
“沒有?!?/p>
“真的沒有嗎?”
放牛娃全身篩子般抖動著。顯然剛才這頓疾風驟雨般的暴揍,把他給嚇傻了。
“我們蹲著比賽誰尿得遠……”放牛娃聲音很微弱,從喉嚨費力擠出這句話來。
“還有嗎?”
“沒了。”
護林員沉默著。還沒等他從痛苦中抽身出來,放牛娃的父親一個箭步?jīng)_過來,“誰教你的??。≌l教的?你這個孽種!”
“讓他接著說!”護林員吼道。所有人都給鎮(zhèn)住了。
“這時我聽見林場那邊傳來第二聲槍響?!?/p>
“……槍聲剛落,就有個東西從灌木叢突然冒了出來?!?/p>
“什么東西?”
“是鬼……鬼……一團白色的東西,兩只血紅的眼……”
鬼
1994年之后,阿憶再沒給人拍過照。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曉得他會攝影。只要一想起攝影,他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護林員憤怒的眼神。時間并沒抹掉他過去的記憶。護林員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回響。
“我女兒呢?”
他啞然失語。很多年之后,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憤怒的父親。他也捫心自問過,這一切和他有關(guān)嗎?
廢棄的軍事禁區(qū),是他在附近拍照時打聽來的。他知道就在林場附近,但這事沒法請人領(lǐng)路,只能自己摸索。他找了幾天,才找對地方。如果不是當?shù)厝?,誰都不會曉得深山叢林竟隱藏著一個軍事基地。
面對這些廢棄的防空洞和兵營,攝影師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興奮。規(guī)模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到處都是可拍的東西。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他大膽地拿起相機,拍了起來。
之所以對這些東西感興趣,說起來是因為一個人。一年前,他偶然認識了一個朋友,那人也喜歡攝影,兩人是洗照片時認識的。那人說是做生意的,有些特殊的收藏癖。他看了他的一些照片,挑了幾張,當場就掏錢買下。價格驚人,一張底片賣了一百塊。那人知道他經(jīng)常在鄉(xiāng)村拍照,有意暗示攝影師去拍些打擦邊球的涉密照片。那人出的價格,讓攝影師沒法拒絕。
“不需要刻意去拍,也不要刻意去打聽,碰到了就拍下來。千萬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故意的?!?/p>
那人簡單叮囑了幾條,留了個地址。他有些緊張,后來拍了張兵工廠的照片,沒想到那人爽快地收下了。當場就兌了現(xiàn)錢。漸漸地,攝影師摸索出了經(jīng)驗,膽子也大了起來,萬一被人盤問,曉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打死也不能說。兩人合作了好幾回,從沒出過差錯。時間長了,攝影師拍這方面的照片得心應(yīng)手起來,這個比他給人拍照的收入可觀得多。以至于養(yǎng)成了習慣,每去一個新地,眼睛就變得格外敏感。
廢棄的軍事禁區(qū)很大。他想象著當年金戈鐵馬、軍歌嘹亮的盛況,不停地摁著快門。這么理想的拍攝地點他還是頭次遇到。想當年,這可屬于絕對的機密。不光不能拍,連靠近都難?,F(xiàn)在雖然失去了軍事意義,但并不妨礙照舊能賣個好價錢。何況他不講,那人也不知道這兒是什么個情況。他全神貫注拍著,很快用完一個膠卷。他蹲下來換膠卷,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后響起:
“你拍這些做什么?”
他太過于投入,以至于沒注意到后面來了人。聽見聲音,攝影師嚇得相機差點掉地上。一雙疑惑的眼神,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不許回頭!”是個女人的聲音,她警告他說。
“我……我拍著玩……”攝影師蹲在地上,撥弄著相機,假裝一副輕松的樣子。
“拍這個玩?你知道這是哪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拍著玩……”
女人的聲音更凝重起來。
“你是間諜。”
攝影師慌忙搖了搖頭,說我不是,你誤會了。
女人說,“連這兒的小孩都曉得,不會有人到這里拍照,除非是間諜。當間諜要槍斃的。這兒以前就槍斃過一個。只要抓到間諜,都有獎勵?!?/p>
攝影師訕笑著說,“怎么會呢……我只是拍著玩……感到好奇……你要這么說,我就不拍了?!睌z影師站起來,只覺腦海一片空白。兩條腿命令他馬上跑,越快越好,刻不容緩。攝影師慌不擇路,抓著相機就跑起來,兩邊的草木紛紛倒退,搖晃,像無數(shù)早已埋伏好的人,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專等他入甕。攝影師跑得兩腿發(fā)軟,冷汗颼颼,順著脊背往下淌,衣服很快濕透了。他喘著粗氣,一刻也不敢停下來,他從沒如此恐懼過。
密林的空地出現(xiàn)兩個小孩的身影。周邊全是灌木,荊條,他顧不上那么多了,朝他們徑直跑去。他們驚恐地望著狂奔過來的攝影師,高的小孩反應(yīng)快,飛快地鉆入灌木叢,一溜煙就不見了。攝影師跑到小女孩身前,瞄了一眼,見有些眼熟,正是那個護林員的女兒黎黎。她靜靜地躺在地上,粉紅色的小裙掀了起來,露出白色的小底褲。他搖了搖她,沒了反應(yīng)。他驚疑地朝周圍看一眼,什么也沒看見。他本想背著小女孩離開,又擔心后面的女人追上來。他遲疑了下,馬上接著又跑了。
多年后,他經(jīng)常忍不住會回憶那一幕。他問自己,他是否該停下來,對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施以援手。假如這樣,他的人生會駛?cè)肓硗庖粭l軌道嗎?
1994年,攝影師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飽嘗了拳頭的滋味。
護林員像頭發(fā)狂的獅子,缽頭大的拳頭,朝他咆哮著揮了過來。咔嚓一聲,攝影師聽見下巴錯位的響聲。雖然挨了一擊老拳,攝影師感覺心里反而好受了點。
“大家別誤會,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可能拐小孩……”
女人
放牛娃當天夜里發(fā)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小臉燒得通紅,嘴里說著連串的胡話。
“鬼……女鬼……大白兔……”
“是女鬼帶走她的……”
“大白兔……”endprint
“不是我!”
“媽媽,你回來了!快帶我走吧!”
放牛娃譫語連篇,用腳重重地踢打著床板。
鴨柯圍唯一的赤腳郎中被連夜請了過來。郎中伸手摸了摸放牛娃的額頭,燙手。搖搖頭說,燒得這么厲害,土方子恐怕不得勁,得趕緊送鎮(zhèn)上打針了。
放牛娃父親端了只搪瓷盆過來,里面盛著剛打來的井水,用毛巾蘸了給放牛娃降溫。窗外漆黑一團,草叢里蛙聲四起,伴隨著蟲鳴。
鴨柯圍離鎮(zhèn)上有五十多里,沒通公路,正常走路都得一天,何況深夜,走到鎮(zhèn)上,天都亮了。
放牛娃父親望了眼窗外,敲了敲旱煙管說,“等天亮就送他去。”
放牛娃躺在木板床上,說了一宿的譫語。天亮后,高燒突然退了下來,不再大聲言語,安靜地躺著。
他爹過來摸他的額頭,問好點了嗎?放牛娃就沖他做鬼臉,嘴角掛著一抹古怪的笑。
“媽媽回來了?!?/p>
“別嚇唬人了?!?/p>
“黎黎也回來了?!?/p>
放牛娃拍打著床沿,一副快樂的樣子。
高燒退卻,放牛娃卻成了傻子。腦子被燒壞了。每次見到護林員,放牛娃眼神里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惶恐,還沒等護林員說話,便下意識地朝他雙手亂擺:
“不是我!不是我!是女鬼帶走她的!”
放牛娃每次都重復著這句話。
護林員后來去過幾次軍事禁區(qū)。他在女兒失蹤的地方徘徊著。想象著女兒當時受驚嚇的樣子。她的蝴蝶結(jié)一定是慌亂中掉落的。那時她會多么渴望父親來救她??!可他在干什么呢?護林員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對撇下女兒去打獵懊悔不止。如果不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女兒就不會有事。只要女兒沒事,他們的生活就會和以往一樣。現(xiàn)在女兒失蹤了,他活著的意義就是盡快找到她。他發(fā)誓不管她在哪,是死是活,都要將她帶回家。
魯?shù)卤氚逊排M薜脑捈毤毜卮α艘槐椤K芟氲降呐瞬⒉欢?,尤其是想帶走黎黎的女人?/p>
1994年夏天,魯?shù)卤胂虬遵R林場請了假,踏上了漫長的尋女之旅。
首先懷疑的對象,是他的前妻李麗敏。除了她,魯?shù)卤胂氩怀鲞€有誰會帶走黎黎。他太懂這個女人了,表面上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心里卻非常堅韌,執(zhí)拗。
他相信李麗敏干得出這種事。雖然黎黎被判給了她,但沒弄成。他曉得,這個女人絕不會就此罷休。她走后,有一陣子音訊全無,這給了他錯覺,以為她真的舍棄了過去,在海南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其實黎黎失蹤后,魯?shù)卤肽X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李麗敏。尤其是聽了放牛娃的聲音,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1994年6月,魯?shù)卤胍来未畛似?、火車、輪船,到海南已是第三天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大海。傍晚,他坐在沙灘上,聞著海風中夾雜的海腥味兒,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想天大地大,李麗敏怎么偏偏就跑海南島來了。時值夏天,烈日炎炎,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魯?shù)卤胂?,李麗敏寧愿在這樣煉獄般的地方待著,也不愿跟他過,心里就有些悲涼。
他走到海邊,嘗了嘗海水的滋味,一股子苦澀,比鹽還咸,一會兒舌尖都麻了。海水倒映著碧藍的天空和修長的椰樹,一張眼窩深陷面色憔悴的臉也慢慢浮現(xiàn)眼前。他慢慢地蹲下去,像遭了一擊重錘,不敢相信水中那道絕望的影子就是自己。
他先到的??冢缓笤俅畛碎L途汽車,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李麗敏所在的瓊海農(nóng)場。
李麗敏正在園里干活。天氣溽熱,她穿著長袖衫,戴著橡膠手套,手里拿著香蕉刀,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幾年不見,她瘦黑了一圈,剪了長發(fā),看起來變化很大。李麗敏顯然沒料到魯?shù)卤氲耐蝗辉煸L??匆婔?shù)卤耄铥惷舻哪標⒌鼐屠讼聛?,悶聲砍著香蕉。魯?shù)卤胝f,你還好嗎?李麗敏冷冷地說,托你的福,還好,你來做什么?魯?shù)卤胝f,黎黎在你這嗎?李麗敏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朝他瞪了一眼說,你胡說什么呢?魯?shù)卤脬读算?,把嗓門提高幾分,說黎黎是不是被你帶到這邊來了?李麗敏用力拔下香蕉樹上的砍刀,冷笑著說,魯?shù)卤?,我沒找你要黎黎,你倒來向我要人來了?
魯?shù)卤胝f,不是你是誰?你別裝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李麗敏說,我裝什么了?法律本就把黎黎判給了我,是你犟著不肯?,F(xiàn)在孩子不見了,你就找我了?魯?shù)卤?,我當時瞎了眼啊,早就該看穿你不是個東西!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要不是你,我會過得比現(xiàn)在更好。你就是個自私魯莽的混球,只顧自己,從不顧別人。毀了我,還要去毀黎黎,你就忍心讓黎黎整天待在大山里陪你嗎?好了,現(xiàn)在連人都不見了!你還好意思找我要?你這個天殺的!你還我黎黎來!
聽見香蕉林里的吵鬧聲,一個又高又壯的粗黑漢子走了過來,操著山東口音問李麗敏說,吵什么呢?李麗敏正生著氣,見男人來了,蹲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男人朝魯?shù)卤胝f,你誰???咋欺負女人呢?
魯?shù)卤胗行擂危聹y眼前這尊羅漢應(yīng)該是李麗敏的現(xiàn)任丈夫。我找孩子。魯?shù)卤胝f道。
你找誰要孩子啊?羅漢顯得不高興起來。
我找她。
李麗敏騰地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喊,黎黎不在這里!她發(fā)了瘋似的朝魯?shù)卤霌鋪?,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魯?shù)卤脒B連倒退著,他從沒見過這樣瘋狂的李麗敏,弄得他措手不及,灰頭土臉地走出了香蕉林。
他背后響起山東大漢的怒吼聲:“別讓我下次再見到你!”
出去的時候,他不甘心地朝農(nóng)場的宿舍張望了幾眼。宿舍緊靠著椰樹林,綠蔭遮蔽,小庭院收拾得很整潔,種著些花草。陽臺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裳。他一眼就看見了幾條小花裙,掛在鐵絲上,在微風中飄蕩。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他于是站在白得耀眼的驕陽下,大聲呼喊起女兒的名字來。蟬鳴在樹林中顫抖,發(fā)出一陣陣叫聲。在翻滾的熱浪中,他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一樣響著。黎黎卻并沒出現(xiàn)。在漫長的等待中,他看到山東人提著香蕉刀,快步朝他走來。
湖邊的人endprint
每年的期末考試,都是力紅最忙的時候。多年來,她一直保持早睡早起的起居習慣,晚上十點半睡覺,清晨六點起床。她醒來就再也睡不著,即便是周末也不賴床。蘇俊雷的單位離得近,他七點鐘起床,從容完成洗漱,吃過早餐,也能在九點前輕輕松松趕到單位。
最近力紅卻有點失眠,隨著寒假的臨近,有時十二點多仍然沒有睡著,五點就醒了。醒來天還沒亮,外面還黑漆漆的,她盡量不發(fā)出聲音,以免驚醒丈夫。蘇俊雷似乎也沒怎么睡好。有次她失眠,問他睡著了沒有,蘇俊雷輕輕地哼了聲,卻沒回應(yīng)。黑暗中,力紅直覺他也并沒睡著。往常蘇俊雷的睡眠一直很好,沾床就能入睡。熟睡的蘇俊雷會發(fā)出輕微的呼嚕。這么多年,她早已習慣在丈夫的呼嚕聲中入睡了。
力紅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聽見丈夫的呼嚕聲了。他似乎懷著心事。有幾次,蘇俊雷欲言又止,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說。力紅察覺到了,期待他說點什么,他望了眼力紅,卻將話題岔到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事上去了。有天深夜,力紅被蘇俊雷嚇醒。他從噩夢中醒來,背心被汗水浸透了,靠著床頭,手還在微微顫抖。力紅說怎么啦?蘇俊雷還沉浸于驚恐之中,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說做了個噩夢。力紅說,“做什么夢了?”“剛才夢到一個獵人……拿著槍,闖進我家來了……那人面相好熟,我好像在哪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p>
這么多年,力紅還是第一回看見丈夫如此脆弱無助。他大概被這個噩夢給嚇壞了。
槍擊事件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時間,警方的調(diào)查卻遲遲沒有結(jié)果。力紅為此專門去過一趟派出所。接待她的是上次去過她家的那位老警察。見是力紅,他微微有些驚訝。“回家等消息吧,我們這邊有什么線索會立刻和你們反饋的。”他的眼神似乎暗示之前說的,這只是一起意外,再調(diào)查下去,也沒太多的意義。一塊玻璃值幾個錢?又沒鬧出人命。如今很多人命案都沒破呢!派出所一片繁忙景象,年底正在進行“收網(wǎng)行動”,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們。力紅有些無奈,只好回家繼續(xù)等著。
星期六,陰沉了好一段時間的天終于放晴了。
趁難得的好天氣,家家戶戶都在曬被子。力紅起得早,占了好位置,曬好被子,太陽漸漸升起來。她烘烤了幾片面包,煮了咖啡,端在陽臺的茶幾上;冬天的湖面上金光點點,起了層白紗似的晨霧。周圍一片靜謐。力紅心里有些感嘆,自從槍擊以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愜意過了。
有人沿著湖岸在跑步。力紅觀察,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已經(jīng)繞湖跑了很多圈了。他大概五六十歲左右,她剛起床那會,他似乎就已經(jīng)在跑了。她曬好被子,吃完早餐,他還在繼續(xù)跑著。力紅的目光就漸漸集中在那個跑步的人身上,驚訝他要跑多少圈才肯停歇。
女兒蘇潔打電話來,說寒假要和同學去云南旅行,得晚幾天才能回家。她一邊望著湖邊跑步的人,一邊在電話里叮囑女兒注意安全。女兒今年剛滿十八歲,正在念大二,和一年前相比,女兒的穿衣打扮和談吐都變化不少。力紅隱隱感覺女兒應(yīng)該戀愛了。她不說,力紅也不打算暗示,她想總有一天,女兒會告訴她戀愛的消息的。
蘇俊雷躺到九點多才起來。他臉色有幾分憔悴。力紅將女兒寒假和同學去云南旅行的消息告訴了蘇俊雷,他只嗯了聲,沒有說什么。這不像平時的蘇俊雷。何況這是女兒第一次沒和他們一起旅行。她皺了皺眉頭,說你覺得蘇潔能學會照顧自己了嗎?蘇俊雷說,都十八歲了,我十八歲的時候,什么地方都敢去了。力紅說,你是男人,蘇潔是女孩子,和你不一樣。蘇俊雷說,讓她早點學會獨立也不是什么壞事,現(xiàn)在的孩子嬌生慣養(yǎng)的,今后怎么辦?力紅心里有些不悅,不再和他爭辯。
午飯后,蘇俊雷提議去小區(qū)走走,順便拍點照片。最近天氣一直不好,蘇俊雷的相機壓在防潮箱,失去用武之地。那天陽光和煦,風平浪靜,一年中難得的好天氣,很多人都帶著孩子出來散步。他帶著相機,一路走,一路拍。走到湖心亭,力紅有些疲乏,她說歇會兒,從包里掏出一只饅頭,喂湖里的紅鯉。小區(qū)的湖里養(yǎng)著很多紅鯉,周末常有人帶著米飯和面包來喂魚。力紅將饅頭掰成小碎屑,一點點地撒下去,引來越來越多的紅鯉。
“媽媽,好多紅鯉魚!”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蘇俊雷扭頭一看,迎面蹦跳著走來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穿著紅皮鞋,頭上扎著蝴蝶結(jié)。小女孩俏皮地打量著他的相機,走向前說,“伯伯,這是什么呀?”蘇俊雷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這是相機。”
“我們家的相機怎么就沒這么大呢?”小女孩說。
“因為這是單反相機。”她母親笑著解釋。
女孩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樣子。
蘇俊雷的心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捶了一下。他抓起相機,咔嚓咔嚓地給小女孩抓拍了幾張。鏡頭里的小女孩恬靜地笑著,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天使。
從小區(qū)散步回來,蘇俊雷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坐在書房,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力紅叫他吃晚飯,他說胃口不好,不餓,想靜靜。房間煙霧縈繞,令人窒息。力紅推開窗透氣,說,你怎么啦,飯也不吃,話也不說,中了邪似的。蘇俊雷不語。力紅見他臉色有些不好,怔怔地望著電腦,像有心事。照片已經(jīng)導入電腦,小女孩在屏幕上甜甜地笑著。蘇俊雷望著小女孩的照片,像在極力克制著即將崩潰的情緒,有什么東西馬上要摧毀他內(nèi)心的最后一道防線。
蘇俊雷終于說話了:
“十幾年前,我也拍過一個和她一樣漂亮的小女孩?!?/p>
“然后呢?”
“后來……小女孩死了。我很后悔……沒留她一張底片?!碧K俊雷深深地嘆息道。
力紅后來又見過幾次戴鴨舌帽在湖邊跑步的男人。這次她留了心眼。“你看到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了嗎?”她指著湖邊說。蘇俊雷也看到了。
“我觀察了幾天了,他每跑到那個位置,就會朝我們家的陽臺方向瞥一眼。”
“那能說明什么?”
“不,你仔細看,這不像是下意識的動作……他是在觀察。我們在這兒住了這么多年,我從沒見過這個人。”在力紅看來,陌生男人的眺望包含著某種危險和暗示。endprint
蘇俊雷安慰她,說看把你嚇得,不就是在這兒跑個步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年底,蘇潔從云南旅行回來,給父母分別帶了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和紀念品。一個學期下來,女兒變化很大。那個大大咧咧喜歡剪短發(fā)穿匡威的丫頭轉(zhuǎn)眼已經(jīng)變成斯文秀氣的長發(fā)少女,會體貼和關(guān)心父母了。
夫婦倆都很欣慰,覺得女兒長大了不少,很多事不需要再操心,她自己就能做主張了。槍擊事件發(fā)生時,力紅也曾想過電話里告訴女兒。她又有些怕女兒為他們牽掛。蘇俊雷也不贊同讓女兒知道這事。說連警察都說這是一個意外,女兒知道,反而不好解釋,白為他們擔心,影響學習。力紅想想,就聽從了丈夫的建議。
女兒寒假在家,自己發(fā)現(xiàn)了端倪。陽臺的玻璃和以前的顏色有點不一樣,她便問起原因,說好好的鋼化玻璃,怎么就壞了呢?蘇俊雷打馬虎眼說,是被頑皮的小孩用彈弓打的,有了縫隙,只好換了。女兒就沒再說什么了。
又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年貨是提前就辦好的,準備得熱熱鬧鬧,這天上午,父女倆貼好春聯(lián),在客廳掛上“幸福結(jié)”,家里頓時喜氣洋洋,充滿了年味。下午,一家人都在廚房包餃子,準備年夜飯。
除夕之夜,一家人圍桌而坐,吃著餃子,節(jié)目主持人朱軍拉開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序幕。一年一度的春晚正式開始了。每年這個時候,都是他們一家最溫馨的時刻。盡管每年過年的形式大同小異,內(nèi)容也差不多,不同的是蘇潔一年比一年大,他們卻一年比一年老去。然而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在除夕的喜慶氛圍中,一年年地老去。
九點多的時候,窗外接二連三地響起煙花爆竹聲。各種形狀的煙花不斷躍起,沖入云霄,綻放在絢麗的夜空。節(jié)日漸入佳境。每年除夕,他們都會站在陽臺上欣賞一會煙花。尤其是女兒,仍然像個孩子,望著璀璨的夜空,總是最后一個離開。這年也不例外,吃完飯,一家三口照例站在陽臺上欣賞煙花。陽臺有些冷,蘇俊雷夫婦看了一會就返回了客廳。蘇潔戀戀不舍,繼續(xù)站在外面。女兒最喜歡的小品節(jié)目開始時,力紅喊她進來。幾乎在同一剎那,力紅再次聽見了熟悉的槍聲,砰!子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玻璃上。她慌亂地站起來,沖到陽臺上,喉嚨里顫抖著一些音節(jié),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女兒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望著玻璃。鋼化玻璃上,嵌著一顆并未擊穿而過的子彈,正對著她的眉心。蘇潔終于將渙散的目光聚集在那顆子彈上,她連連倒退著,發(fā)出一連串尖叫。她身后的夜空火樹銀花,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焰火齊齊綻放,最后一發(fā),拼成“新年快樂,闔家團圓”八個大字。
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歸來
1994年秋天,魯?shù)卤牖氐搅謭?,這次他干脆停薪留職,向領(lǐng)導告了長假,做好了尋找黎黎的長期計劃。他依然堅信,黎黎還活著,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黎黎,并把她安全帶回家。
遇見放牛娃那天,正下著秋雨。氣溫驟降,穿得上夾衣了。山腰的樹葉已漸發(fā)黃,地面上落滿厚厚一層松針,松軟柔和,比踩地毯還舒服??諝庵猩l(fā)著秋天野果成熟的味道。熟得裂了口的野板栗到處都是。換作往年,他早領(lǐng)黎黎去采摘了。野板栗個頭小,丟火塘煨熟,比良種的更香。秋雨過后,蘑菇也長了起來,頂著松針,鉆出地面。黎黎最愛吃雞肉菇,放紅椒和瘦肉爆炒,香味迷人。
現(xiàn)在,他對這些都提不起絲毫的興趣。
那天他上山,剛好碰見放牛娃趕著牛下來。窄窄的一條狹路,底下是幾丈深的山崖。魯?shù)卤胭N著巖壁,讓牛先過了。放牛娃走在后面,手上鞭子無聊地抽打著路邊的芭茅。魯?shù)卤胙奂?,一眼就瞥見他腳上的鞋子,他認得,正是之前他穿過的那雙“解放鞋”。魯?shù)卤肫》排M薜牟弊樱瑢⑺衷趲r壁上,指著他腳上的膠鞋說:
“在哪找到的?”
放牛娃哆嗦著,臉色變得煞白。
“我不曉得……是我爹幫我找到的?!?/p>
“你爹怎么曉得你在哪丟的鞋?”
“……我不曉得。”
“你爹呢?”
“我爹找我媽去了……”
“你媽不死了嗎?”
“不是我媽……是他花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個媽……她天天想著跑?!?/p>
“你爹哪來的錢?”
放牛娃怔怔地望著魯?shù)卤耄瑩u了搖頭。趁魯?shù)卤霙]防備,放牛娃突然朝他的虎口狠咬了一口,掙脫后一邊狂奔一邊喊,“不是我!我不曉得!是女鬼帶走她的!”
放牛娃瘦小的身子像只螞蚱歪歪扭扭地在小徑上蹦跳著。在魯?shù)卤胝q豫追不追的當頭,他看到放牛娃的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骨碌碌地滾下了山崖??展戎袀鱽矸排M奁鄥柕膽K叫聲。繼而一聲悶響,沉重地砸在魯?shù)卤氲男纳稀?/p>
魯?shù)卤朐贈]回過白馬林場。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他甚至厭惡別人提起“白馬”二字。那是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傷疤。他帶著那桿自制的獵槍,和誰也沒打招呼,消失在秋天林場濃濃的迷霧中。從此沒人再見過他。
2008年的夏天,一個年輕的陌生女人領(lǐng)著位三四歲大的女孩,走到鴨柯圍。女人帶著一口難懂的外地口音,向他們打聽白馬林場的方位。女人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卻像趕了很遠的路,滿身的風塵。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她身后,從她臂彎中探著小腦袋,看到陌生人,又飛快把頭縮回去。好心人遞給她一個烤玉米,小女孩羞得滿臉通紅,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兒接了。
大家都覺得這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見過,終于有人想起來像護林員十四年前走失的女兒。問她是不是叫黎黎,女人搖了搖頭,又問她認不認得魯?shù)卤搿E擞謸u了搖頭,露出迷茫的神色。大家都不信,最后問道,“你從哪里來的?”
“從南方來的?!迸思毬暬卮鸬馈?/p>
選自《人民文學》2017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馬小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