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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紀(jì)事

2017-12-09 18:29武稚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家譜外婆

作者簡介:

武稚,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安徽文學(xué)獎、曹植詩歌獎等。出版散文集《看見即熱愛》、詩歌集《我在尋找一種瓷》《在光里奔跑》。發(fā)表作品近200萬字,作品散見《清明》《綠風(fēng)》《詩歌月刊》《中國詩歌》《上海詩人》《安徽文學(xué)》《詩林》《揚(yáng)子江》《天津文學(xué)》等。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散文、詩歌選本。現(xiàn)在合肥市包河區(qū)國稅局工作。

原刊編輯薦語

有兩類小說我都喜歡,一類是帶有先鋒實(shí)驗(yàn)性質(zhì)的,一類是樸實(shí)有趣,淡而有味的。前者給人的沖擊更多來自審美本身,后者給人的沖擊直接來自于生活或生命本身。顯然,《武家紀(jì)事》不屬于前者而屬于后者。

編發(fā)此稿前,我并不了解這個作者,也沒讀過她之前的任何作品,然而,這篇小說里彌漫出來的生活氣息和文字的味道,乃至于敘述的腔調(diào)都讓我十分喜歡。憑經(jīng)驗(yàn)判斷,我認(rèn)定這是篇不錯的短篇。

作者緊緊圍繞父親為寫家譜而與母親發(fā)生的沖突結(jié)構(gòu)故事,牽扯出幾個子女的嬉笑怒罵,人世感懷。生動有趣,環(huán)環(huán)相扣,傳達(dá)出一個普通家庭的濃濃親情。

可見,好的小說并非一定要寫得驚天動地,洪鐘大呂;也未必要寫得雜花生樹,落英繽紛,有時從一個很小的切口入手,像散步那樣節(jié)奏舒緩地寫下去,一樣會精致迷人,風(fēng)光無限。

吳佳駿

1

我爸對電視有感情,在如今多媒體的時代,我爸堅(jiān)持看電視,他的信息來源主要就是依賴電視。

我爸看電視,不是像年輕人??错n劇、宮殿劇,而是專找新聞看。但幾個重要新聞節(jié)目,總是卡在我家吃飯的時間,比如晚上七點(diǎn)整的《新聞聯(lián)播》,中午十二點(diǎn)整的《國際新聞》等。這個時候,我媽已把飯做好端上桌子了,我爸還坐在沙發(fā)上,伸長脖子在看新聞。

我媽先是小聲喊兩遍,吃飯,我爸充耳不聞,最后惹得我媽怒喝一聲,吃飯!我爸好不容易才起身,坐到桌邊了,但吃著吃著不見了,他端著一碗飯又回到了電視機(jī)前。我媽總是說,你看能有什么辦法,還怪我態(tài)度不好嗎?

夜里,我爸看到很晚才上床,我媽就會諷刺地問:“電視臺下班了嗎?”

我爸就會麻木地說:“沒下班,是我關(guān)了。”

自從我弟弟生了一個女孩后,我爸就盼著政策松動放開二胎。我爸盯著電視悲一年喜一年地看,有幾年覺得有希望了,可后來政策又不動了。我們常常笑話他是在癡心妄想,獨(dú)生子女是國家的政策,能隨意改變嗎?但二胎政策還真的放開了。那天電視里播這條新聞時,我爸樂得蹦了起來,硬把我媽拖到電視前,看得我媽心服口服。在我們家,這成了我爸看電視的成功案例。我爸說只要心誠,沒有盼不到的事情。

我爸還有一個愿望,就是盼海峽兩岸統(tǒng)一。平時我爸一說到兩岸關(guān)系,立馬就來了精神,能滔滔不絕地跟你講一天,仿佛他就是“國臺辦”的。

電視臺有個《海峽兩岸》的節(jié)目,我爸早上一遍看,中午一遍看,晚上一遍看。即使是重播的,我爸也看得津津有味。我媽就埋怨說:“你要是有子女在臺灣,你這么掙命似的看也行,你家一輩子窮得要飯,上輩子海都沒見過,你關(guān)注個啥海峽兩岸?”

我爸撓著短短的白發(fā),嗯嗯地笑著,說:“二胎政策不是盼到了嗎,兩岸統(tǒng)一有什么盼不到?”

我媽仍不開笑臉,諷刺說:“你不能死,你一定要盼到兩岸統(tǒng)一,兩岸這個事離不了你?!?/p>

二胎政策給我爸盼到了,但兩岸統(tǒng)一這個事我們心里還真沒有譜,我爸卻胸有成竹一根筋地說:“你們不懂,中國已經(jīng)有行動了!”

生活就這么平靜地進(jìn)行著,波瀾不驚。前幾年,我爸退休了,有一天,他決定要寫家譜。我爸在黨史辦工作,一輩子寫了無數(shù)的志和傳,他了解史志類的東西在歷史上的重要作用,他對編寫這類東西得心應(yīng)手,因此他有信心能寫好家譜。因?yàn)槲覀冃瘴洌野志桶鸭易V叫《武家紀(jì)事》。

我爸上午去買菜,中午吃過飯后,就在向南的陽臺上擺開了攤子寫家譜。一張高木椅是寫字臺,他坐在小板凳上,地下都擺滿了資料,天天拿著放大鏡在故紙堆里尋找“墳塋遺址”等。

我媽從來不到陽臺上去,兩人相安無事。

我爸寫家譜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每天晚上看完了七點(diǎn)整的《新聞聯(lián)播》后,準(zhǔn)時離開電視,坐到書桌前。有一次,我媽生病住院了,我爸去陪護(hù),他帶著一個小板凳,把稿紙攤在病床上,就開始寫起來。我媽喊他一次,他喊護(hù)士一次。我媽睡著了,藥瓶里的水吊完了,紅色的血液順著細(xì)管向上爬,快要摸到瓶子了,我爸還沒發(fā)現(xiàn)。護(hù)士發(fā)現(xiàn)了,驚乍乍地沖過來,說:“你這老爺子是怎么看護(hù)病人的,這里是醫(yī)院,要寫你回家去寫?!?/p>

我爸這才從文字堆中驚醒過來,我媽無奈地苦笑笑,自知他的無可救藥。

我爸對寫家譜的態(tài)度十分嚴(yán)謹(jǐn),有時寫著寫著對過去的事有點(diǎn)模糊了,就讓我們陪著他去老家榮家渡考察。

我們自從離開榮家渡后,已有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榮家渡村,與過去已不一樣了,村后原來有一口池塘,里面長滿了荷葉、雞頭菱和青萍,我奶每天趴在這里洗衣服,洗喂豬的青草。我媽則在這里挑水澆地,一天得挑三十多擔(dān)水。如今池塘不見了,已平整成了一塊麥地。

在我家老屋的宅基上,那時,我媽花了兩個月時間,在村里蓋了三間新瓦房。在家門口的西邊,有一棵齊著屋檐的老棗樹,成串的棗子全垂掛在瓦片上。門東邊是一棵歪著身子的老槐樹,那是我們的秋千樹,樹身是被我們一個又一個秋千蕩歪的。夜晚,在煤油燈下,我媽總是在燈影里,糊鞋幫、納鞋底,床上我們五個孩子在熟睡,身子上壓著舊棉襖、舊棉褲??諝饫镉泄僧愇?,火爐上的棉褲要不時地翻一翻。后來,我們家回了城里,這老屋連同宅基地都賣給村里一戶同宗的人家了?,F(xiàn)在,那座老房子已被拆得無影無蹤,上面矗立著一座二層小樓,院子里一片清靜。

在村頭,我又看到那座小學(xué)校了,那時我媽在這里當(dāng)老師。我媽上課的時候,孩子們坐在屋里聽,村民站在屋外聽。我媽教語文,教數(shù)學(xué),教音樂,我媽還吹哨子教體育,還兼打上下課的鈴。我媽課講得好,市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都來觀摩,全村的人都稱我媽為“張先生”。

我們來到村外的祖墳上,幾個突起的土堆里埋葬著我們的祖先,我爸給我們介紹著,但我們對其他墳地里的人都沒有記憶,唯有對奶奶的墳有一種親切感,奶奶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與我們共患難,還沒等到我們長大就去世了。

一位老人看見了我們,老遠(yuǎn)就從村里跑了過來。在鄉(xiāng)下,從誰家的老墳地上就可以確定是誰家的人了。老人看到我爸很欣喜,拉著我爸的手,邀請我爸回家去坐坐,我爸沉默了一下,說不去了。兩個滿頭白發(fā)的人就在田埂上坐了下來,拉起了家常。

老人問:“你這次回來有啥事嗎?”

我爸說:“這次回來,是為了修家譜的。”

老人說:“你還不忘祖哩,有的人一到城里就把祖宗忘了。”

從老家回來,我們更支持了我爸寫家譜的決心,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那個榮家渡的家已回不去了,它與我們城里的家是平行的,相互不能代替的。

有一天,我在家的對面樓開會,我站在會議室碩大的玻璃窗前,很快就找到了我家的樓層。在陽光的折射下,陽臺的深處是黑暗的,我看到我爸在陽臺上的身影,我知道他在寫家譜,但他并不知道我在對面的樓里看他。我凝望著,我爸滿頭的白發(fā)是那么分明,如發(fā)著光的燈盞。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透過來的是一種寧靜和安詳。我是第一次這么遠(yuǎn)地觀察他,我太熟悉的爸爸,卻給了我一個嶄新的形象。他的背后,是一顆沸騰的世界,并不是一座死亡的火山。我想張開口喊一聲爸爸,但會議室的窗戶玻璃是封閉的。

我爸寫完家譜的最后一篇是在一個秋天的下午,外面是寧靜的,遠(yuǎn)處有一兩聲汽車的鳴笛,樓上的一戶人家不知在弄啥,發(fā)出沉悶的拖動聲音,我爸把筆往桌上一拋,想站起身來,但沒想到腰酸疼了一下,他弓著身子在屋子里走了幾步,才站直了腰。然后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無比的暢快。

我爸終于完成了家譜的初級版,我爸不會電腦,這些稿子都是他一筆一畫地在稿紙上寫的,他喜滋滋地把一疊厚厚的稿子搬來給我媽看。

我媽不愿看,我媽寧愿看太陽落山也不想看我爸寫的家譜。我媽不看,我爸就覺得不能印。在我爸的一再動員下,我媽就開始看了,這一看就看出了風(fēng)波。

2

我媽費(fèi)了幾天的工夫,把我爸的蠅頭小字看完。

那天,我爸爸坐在沙發(fā)的一頭,我媽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我爸原認(rèn)為,我媽看完家譜會夸贊幾句的,畢竟這每一個字里都凝聚著自己的心血,而且我爸把家譜反復(fù)修改了兩次,條理清晰,事件充實(shí),是一本不錯的家譜。

電視里在放著我爸愛看的新聞,我媽一抬手用遙控器把電視關(guān)了,我爸抬頭看了一眼我媽,只見我媽冷若冰霜,面目扭曲。

我媽把書稿朝茶幾上一摔,指著我爸說:“我問你幾個問題!”我爸心悸了一下,木然地沒動。

第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安葬我外婆的五千塊錢之事。我媽年輕時在縣城的建設(shè)小學(xué)任教,那時候“建設(shè)小學(xué)”是多么響亮的名字,只有“紅旗小學(xué)”能和它媲美。接著教師隊(duì)伍出現(xiàn)了問題,所謂“叛徒”“特務(wù)”“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分子”,以及“頑固不化的走資派”相繼在教師隊(duì)伍中出現(xiàn),國家要清理階級隊(duì)伍。我媽是屬于不好也不壞的那一部分,但還是被派去“到貧下中農(nóng)的家門口任教”,我們家的命運(yùn)從此改變了。

那一年,我媽牽著一個孩子,用被子包著一個孩子,和我外婆一起西出陽關(guān),回到了父親的原籍榮家渡教書。我媽在這里又相繼生下了三個孩子。我外婆的任務(wù)是一日三餐,縫補(bǔ)漿洗。我奶的任務(wù)是在地里,耕田耙地充當(dāng)一個男勞力。我媽的任務(wù)是懷孕生子和當(dāng)小學(xué)教師。我媽當(dāng)小學(xué)教師是綽綽有余,但生子卻不大靠譜,總是事與愿違地生出了幾個女兒。

十多年后,我們一大家子返城。孩子們在長大,老人們在變老。先是我奶奶病逝,接著是我外婆病重,我外婆病一次,我家的氣氛就沉悶一次。據(jù)我媽說,我外婆辦后事時,我爸只愿給兩千。我媽說,不夠,至少得五千。我媽想把外婆的后事辦到體面一點(diǎn),給舅家人看,我爸就想節(jié)約一點(diǎn),因?yàn)榧依锢щy。兩人為此吵了一場,最后,還是我爸屈服了,拿了五千元。

現(xiàn)在,我媽問我爸:“你媽去世的時候花多少錢?”

我爸像個小學(xué)生答:“不記得了?!?/p>

我媽敲著茶幾說:“看到了吧,你媽去世的時候花多少錢你不記得了,我媽去世的時候,花五千塊錢你還記在家譜上,你的用意是什么?”

我媽說完就哭了一氣,后悔不該讓自己的媽來武家做保姆,無償?shù)夭賱趲资?,耗盡了身上所有血汗,死后因五千元錢還留下話柄,被記在家譜上。

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記到家譜上?爸爸認(rèn)為修志要尊重事實(shí),我媽認(rèn)為是別有用心。

我媽又問:“如果尊重事實(shí),那些年我生了四個女孩子,你過年都不回家,怎么不寫呢?”我爸撓著白頭發(fā),沒了聲音。這個事情我媽一提起來就心痛,也是我爸一輩子的污點(diǎn)。

我們姐妹四個來到人世,所受到的禮遇是不一樣的。我姐出生時,我爸當(dāng)時也是欣喜的,初為人父嘛。接著我出生了,我爸看了我一眼,就沖著我微微一笑,說真是個干凈、漂亮的娃。這一笑也可能是我媽十年生育中唯一值得回眸的,也是我爸平生兩笑當(dāng)中,最值得我媽懷念的。兩年后,我大妹出生了,我爸不但沒有笑,而且正值過年,也不回家了。這讓我媽很傷心,我媽說,她在縣醫(yī)院生下第三個女孩子,出院后,就要過春節(jié)了,我們兩個大孩子都盼著我爸回家,可一家人等到年三十上午我爸仍沒回來。我媽很著急,冒著小雪跑到同事家,借了一塊豬肉回家燒燒,一家人才算過了這個年。

又一年后,我小妹出生了,還是一個女孩。媽媽一連生了四個女孩子,讓一心盼著有個男孩的爸絕望了。爸爸沉默了數(shù)天,忽生了一個臭主意,想用四妹跟人家換一個男孩子養(yǎng)。村民聽說后,給我媽找了個叫黑四的男孩子來換我四妹。我媽連尋死的心都有了,每個孩子都是我媽心頭上的肉,我媽堅(jiān)決不同意。四妹留了下來,后來成了有名的醫(yī)生。

直到我小弟來到人世,我爸的心態(tài)才平和下來。

我們多次問過我爸,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我爸當(dāng)然不肯在我們面前提絕戶的事。我爸講,家里要是有四個男孩那拳頭就硬,一莊子沒有人敢欺負(fù),就有人把山一樣的麥子稻子拉回家……

我爸對生女兒的態(tài)度,《武家紀(jì)事》里當(dāng)然不能記載。

我媽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記載,我就不能讓你印?!?/p>

3

我爸這一輩子做任何事都要得到我媽的同意,如果沒有我媽的同意,他再有能耐也不敢做。為了讓家譜得到我媽的通過,隨后我爸進(jìn)入了漫長而痛苦的改稿期。

因?yàn)槲覌層辛嗽寡?,我爸又不愿全按照我媽的意思修改,兩個人開始陷入了持久戰(zhàn)。我爸把改好的稿子讓我媽看,我媽一看就生氣撕了。我媽先是大把的從中間一撕兩半,我爸就趁媽離開了,撿起來粘在一起,再改。后來我媽就把撕稿升級了,撕得碎碎的,讓我爸無法粘了,看著我爸辛苦寫的東西,瞬間付之東流,我們的心里都很難過,但我爸并不惱。我爸偷偷地告訴我說,他用復(fù)寫紙多寫了一份,我媽不知道。我一聽卻笑了,覺得兩個人就是老頑童了。

我爸邊寫我媽邊撕,這樣啥時才是個頭,為了創(chuàng)造條件讓我爸安心改稿,我們讓三妹以要媽帶孩子為借口,把我媽喊到三妹家去住。三妹家住在寧波,離家里有上千公里路遠(yuǎn),我媽中計(jì)去了。這樣三兩天是回不來了,待我媽再回來時,我爸的家譜應(yīng)當(dāng)改完了。

我媽一走,我爸一個人在家沉浸在自己的家譜中,可謂不亦樂乎??墒前雮€月后,我爸就頭暈惡心生病了。我想這下我媽可解氣了,一時半會不會回來,我爸就要受苦了。可第二天天剛亮,我媽就背著個包袱,吐著熱氣站在家門口了,讓我們嚇了一跳。我媽說:“你爸的事別人弄不好,只有我知道,他是吃飯馬虎加上熬夜,把那點(diǎn)底子熬干了,哪能不生病?!眿屨f的還真對,我們當(dāng)時都非常感動。原來我媽知道我爸生病后,不顧三妹的阻攔,連夜就乘火車從寧波往家趕,千山萬水也擋不住他們彼此的牽掛哩。

到了夏天,我爸家譜修改稿完工了。那天,我媽把我們姊妹幾個人召集到一起,討論我爸修改后的稿子。

我們四個人圍著桌子坐成一圈,我爸坐在沙發(fā)上,我媽倚著墻坐在凳子上。空調(diào)在呼呼地吹著冷風(fēng),屋子里十分安靜。我們看到原本媽不同意的地方都修改了,應(yīng)當(dāng)沒有什么問題了。三妹抬頭看了一下我們,說,我沒有意見了,你們可有意見。我們都跟著附和說,沒有意見,大家說完都瞅了瞅媽。

我媽手搭在膝蓋上,說:“這稿子該寫的沒有寫到,比如我在榮家渡十年的生活狀況沒有寫出來,我受的罪一條沒有寫出來,生四個女兒你爸的態(tài)度也沒寫出來。既然是家譜就要全面公正地寫,不能避重就輕。”

這些事都是老生常談了,我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爸如果要是愿意寫,早就寫上了,哪還能等到今天。

三妹伸了一下舌頭,沒有話了,她還以為行了,準(zhǔn)備向我們邀功。

爸自知理虧,半天訥訥地說:“這是寫家譜,又不是寫檢討。再說,那樣一寫話不就長了嘛,到什么時候才能寫完。流水賬似的記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卑终f的話,有點(diǎn)討?zhàn)埩恕?/p>

我媽皺著眉頭,厲聲地問我爸:“那你說什么才有意思?”

我們都不敢吱聲了。我扭頭看了一下坐在沙發(fā)上的爸,他的頭上像下了一場雪,全是雪白,真是“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這樣下去,我爸不會累死也會拖死。

我說:“這家譜不能再拖了,就這樣印吧。”

妹妹也附和地說:“媽,可以通過了?!?/p>

我媽并沒松口,我勸我媽說:“一切事情都要向前看,爸年輕時雖然犯過一些錯,但哪個人能不犯錯誤?我們這個大家庭現(xiàn)在過得多么幸福,我們不能總是陷在往事里和自己過不去。爸寫家譜也不是為了他個人的私利,而是想把我們這個家庭記錄下來,有了這本家譜,我們就知道這個家庭的來龍去脈了。再說里面也寫了不少你對這個家庭的貢獻(xiàn)?!?/p>

我媽瞥了我一眼,不滿地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早都站在你爸那邊了,巴不得把家譜印出來,家里什么時候出了你這只白眼狼!”

我媽過去就曾對我說過,我知道你和你爸好,動不動還在一起談文學(xué),就他,家里來人都快要認(rèn)不出來了,還談文學(xué),長得跟文學(xué)一樣。

姐聽到這話,放聲大笑起來,說:“就你家離媽近,一天到晚想著往媽這跑,居然是只白眼狼,還敢跟我們混在一起?!?/p>

這快樂竟有點(diǎn)躲閃不及,印家譜還上升到“階級斗爭”了?

我媽沒笑,站起了身,嚴(yán)厲地說:“你們的討論一點(diǎn)都不公平,是想馬馬虎虎、渾水摸魚把家譜印出來。但事情沒這么簡單,那些受苦的事情,這么多年,如果你爸不提我也就算了,既然他非要說,那么我們就要實(shí)事求是!”

我媽說得慷慨激昂,我偷看了媽一眼,我媽的身體已臃腫了,再沒有年輕時站在講臺上的風(fēng)采。我媽的背也駝了,一個大家庭全靠她的操勞,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艱難,她吃過的苦比腰深。

我媽停了一下,對我和三妹說:“你們倆是證人吧,你爸是不是在你們面前保證過?保證過的事怎么不執(zhí)行?難道非要簽字畫押嗎?”

我媽看破了我們的心思,她說得有理有據(jù),看來形勢對我爸越來越不利了,我和三妹低著腦袋看著腳尖,能有什么說的呢。

我們都感到失望的時候,我媽又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一邊是你爸,一邊是你媽,我也知道你們?yōu)殡y。要印家譜也可以,但不能出現(xiàn)我姓張的名字,你寫你武家的事,和我姓張的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全家福中也不能有我的照片?!?/p>

我媽的這個觀點(diǎn)讓我們措手不及,我們都愣了。

三妹問我爸:“可行?”

我爸沒說話,他還在權(quán)衡是增呢還是刪呢?現(xiàn)在我媽這么一說,終于開了綠燈,就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第二天,我爸一天也沒離開桌子,耳朵上耷拉著一副老花鏡,手里拿著一把長木尺,他在一行一行地劃,把寫到我媽的那部分劃掉。如果是幾個字,就涂成三個墨點(diǎn),如果是長的段落,就規(guī)規(guī)矩矩畫一個長框,在對角線上打上叉。

兩天后,我們又召開一次討論會,稿子在每個人手里輪番轉(zhuǎn)了一遍。

三妹把身子伸問我媽,問:“可行?”

我媽說:“你們倆作證,不許改了,就這樣印?!眿屵@話里明顯帶著氣。

三妹說:“好,不許多一個字,不許少一個字,就這樣印了,定稿!”

這次會議過后,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心想終于成全我爸了,就等著看家譜了,但過了很長時間,家譜卻遲遲沒有印出來。

今年春節(jié),我們姐妹幾個都回家過年。我爸趁我媽在廚房里忙碌,壓低聲音對我們說:“你們能不能勸勸你媽,再商量一下家譜的事,我想來想去,家譜上少了你媽,少了這個重要的家庭成員,怎么能合適呢?這家譜不能印,說什么也不能印?!?/p>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一聽頭就大了,這不是捅馬蜂窩嗎?我們臉上的笑容馬上凍結(jié),表情僵硬。

背地里我和姐商量,干脆把這事給媽挑明,講你要是不同意,女兒們怨你,女婿們怨你,孫子孫女怨你,你就是公眾的敵人。你就是心眼小,活在陳年舊事當(dāng)中不愿自拔,現(xiàn)在的好日子過不好都是因?yàn)槟恪?/p>

姐張大著嘴巴,哆嗦地說:“你這不是讓媽發(fā)瘋嗎?我不敢說,你去說吧。”

讓我媽發(fā)瘋的事我也不敢干。我腦洞大開地說:“印兩本家譜,一本只給媽看,一本是正譜,是我們看的。”

我干了幾十年的稅務(wù)工作了,太知道企業(yè)在干什么了,企業(yè)一般都備三本賬,一本給稅務(wù)看,一本給銀行看,一本是命根子鎖在箱底自己看的。我們家的事情,何不效仿一下企業(yè)呢?

姐想了好久,搖搖頭,還是覺得不合適,紙是包不住火的,要是那天暴露了,還不天崩地裂。

春節(jié)后,我們都各奔東西回去上班了,家譜的事暫時停了下來,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

4

清明節(jié)前夕,我正在家里平靜地看書,手機(jī)突然響了。是三妹打來的,她說:“爸打電話來了,讓我們回去。”

我一聽腦袋“嗡”地炸了一下,感到屋里燈光晃動,影子搖曳,半天沒有做聲。

三妹在那邊聽不到我的聲音,著急地問:“二姐,你聽到了沒有,咋沒有聲音?”

我說:“在聽哩。”

三妹對我說:“爸這次說得也很傷心,他說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想趁自己頭腦還清晰,把這家譜的事了結(jié)了。我想這幾天放假我們一起回去,勸勸媽同意吧?!?/p>

我說:“我們能勸好嗎?”

“我估計(jì)也不行?!比谜f著,嘆了一口氣,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沉重得令人心酸,“有些事不能等,爸老了?!?/p>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我爸的身影,他的頭上落滿了白雪,他的耳朵是背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牙齒是松的,他的脆弱有目共睹,他需要有人扶他一把。

我決定說:“只有這樣了,我們一起回去。”

三妹半點(diǎn)聲音也沒有,隔著看不見摸不著的信號,我能看到三妹愁緒滿面的樣子。

接著是掛斷電話后長長的沉默。

放下電話,再沒有心情看書了。我站到窗口向外看去,窗外,是一個單位的院子,里面有兩棵楝樹,滿樹細(xì)密的嫩葉如畫一般,樹陰下是春天溫暖而靜謐的時光,這些年我一睜眼就能看見這種美好生活,但此刻我的心情被三妹的電話全部粉碎。

清明節(jié)說到就到了,我們都從各地奔向了爸媽的身邊。

我爸看我們都回來了,因?yàn)樾睦镉惺拢酃舛愣汩W閃的,不大敢正眼看我們。

第二天,我爸以為我們會說家譜的事了。他顯得坐臥不安,在客廳里站一會,臥室里站一會。我們說著話,他會過來打聽剛才說了什么。聽我們沒有說家譜的事,就是長長的發(fā)愣,一副沒頭沒腦的樣子??蛷d里一些人嗑著瓜子看電視,一些人和我媽頭靠頭在一起擇菜。我們實(shí)在不想破壞眼前的氣氛,更主要是誰也不想挑起這個一點(diǎn)火就能爆炸的話題。

第三天午飯后,洗涮完畢,我們都散坐在客廳里拉呱。這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上班了,但還沒有說到家譜的事,我爸心事重重地一聲接一聲嘆氣。

三妹說:“媽,過來,家譜的事我們再聊一聊?!钡降兹媚懘?,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我媽立刻預(yù)感到了什么,警覺地問:“聊什么?”

我媽搬了個高凳子坐在客廳中間,我們姐妹四個呼啦一下擠到了一塊。我爸一看這陣勢,逃兵似的趕緊說:“我到廚房準(zhǔn)備晚飯,你們聊。”其實(shí)離準(zhǔn)備晚飯的時間還早著呢,說謊也說不好。

我外甥女(我姐的女兒)也預(yù)感到了問題的重要性,她搬個小凳子在一邊坐下,客廳里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三妹開門見山地對我媽說:“我爸說了,這個家譜不能印,家譜里不能少了你?!?/p>

我媽冷笑,說:“姓武的家譜,寫我姓張的做什么?”

這個場景太熟悉了,簡直栩栩如生,這個故事也太老套了,它像火車一樣隆隆駛出站臺, 它裹著風(fēng)夾著雨,歷史的風(fēng)雨眼看就要重演。

三妹說:“把我爸寫的家譜拿出來,我們一條一條捋,公開透明,通過的留,不通過的刪。”

我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谖覀兠媲?,表情輕蔑,這一輩子,什么樣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她沒教過?什么樣的作文她沒改過?她還怕三妹這一招?

三妹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家譜拿出來,遞給外甥女說:“念!”

外甥女拿在手上,慢慢地讀著:“宗堂公,字xx(亦即我爸的祖父)。因輩分高又有一定威望,族人晚輩稱其‘堂老爹,村民則稱其‘老堂爺……宗堂公早年喪偶,撇下一子一女…… ”

三妹說:“過!”

“碩金公(亦即我爸的父親),文盲,頭腦卻不笨,為人通情達(dá)理,精通農(nóng)活,能吃苦耐勞……”

三妹又說:“過!直接念你外婆、你老太那一節(jié)?!边@是程式化的內(nèi)容,三妹快刀斬亂麻,直入問題核心,我朝她投去贊許的目光。

外甥女翻了一會兒,找到了這一節(jié),讀道:“她(我媽)白天既要按時上班,又要擔(dān)負(fù)繁重的家務(wù)勞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練,她就跟農(nóng)村婦女一樣起早貪黑地忙家務(wù),八九口人的大家庭,人多消費(fèi)大,光吃水就成問題……她主動搞起家庭副業(yè),把門前荒地挖掘整平……她養(yǎng)豬,每年編幾十條席子出售……”

我媽搶著說:“刪!”

三妹果斷地說:“不能刪,你受的苦一定要記下來,這些忍辱負(fù)重、披星戴月的事,我們一定不能忘,留下來!”

大家都附和著說:“不能刪,要留下來?!?/p>

沒等我媽反擊,三妹又讓外甥女讀我外婆那一頁:“母親(外婆)是一個苦命人,26歲時丈夫不幸遇難,女兒是遺腹子,母女相依為命,度日如年。母親培養(yǎng)女兒上學(xué),盼女長大成人,嘗盡苦辣酸……”

我媽滿面怒容,立即說:“刪。她守寡要你寫?”

三妹搶著說:“不能刪!外婆對我們家有貢獻(xiàn),我們想念她,不能忘了她。過! ”

三妹完全掌控了局面,這次三妹膽敢說了這么多的“不”字,是吃了豹子膽嗎?我都為她捏了一把汗。我媽愣住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今天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媽顯然不情愿,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接著外甥女念我們兒女的片斷,家家都有記錄,還有我們小時候的趣事。

外甥女念得很動情,普通話越發(fā)標(biāo)準(zhǔn)。念到她媽的時候打個頓:“長女靜,因家里姊妹眾多,家庭負(fù)擔(dān)重,高中畢業(yè)后主動待業(yè),替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

外甥女停下問:“這是真的?”

三妹說:“真的,過?!?/p>

念到我這一篇的時候也有個停頓:“省財(cái)政學(xué)校畢業(yè)后,學(xué)校主動保送她到湖北財(cái)經(jīng)大學(xué)深造,因家境貧寒,而沒有去成,回家鄉(xiāng)參加了工作?!?/p>

外甥女抬頭問我:“這是真的?”

我還沒回答,三妹說:“是真的,過?!?/p>

三妹也有不滿的時候,三妹說:“為什么給我二姐寫那么長,給我們寫的那么短?”

我姐說:“你工作上沒有成就,沒有事跡寫。”

三妹又悻悻地說:“為什么我爸給二姐寫詩,沒有給我們寫?”

我姐說:“你二姐那是獲獎,爸才給她寫的詩,你一個老百姓要寫啥詩?!?/p>

三妹說:“我給我爸買過鞋哩?!?/p>

大家都笑了,我媽也哈哈大笑了,懸在我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才放了下來。原來一個充滿了火藥味的討論會,最后被三妹開成了“春晚”。

外甥女讀完了,我們還沉浸在往事中,我們的眼睛都濕潤潤的。很多事情我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爸幫我們找回來了。沒有比這更深的父愛了,誰能有一個像我們這樣的爸爸呢?

三妹說:“過!”

我們都開心地跟著說:“過!”

姐說:“咦,家譜上怎么沒有爸的事跡?”

我媽諷刺地說:“人家單獨(dú)給自己寫一篇,在后面呢?!?/p>

姐說:“自己寫自己不行。得重寫,我們要寫一個大家心目中的父親,真實(shí)的父親?!?/p>

我媽立馬來了精神,說:“對,要重寫。還要寫十年榮家渡我受的罪,還要寫生四個女兒他的惡劣態(tài)度?!?/p>

誰來寫呢,這會沒有人做聲了。

我姐扭頭看了我一眼,足足有幾秒鐘,說:“你是我們家里的作家,你不寫誰寫?!?/p>

“好好?!蔽也荒馨亚懊鎭碇灰椎某煽兏阍伊耍s緊答應(yīng)了下來。

三妹緩緩地一笑,說:“你不是和爸好嗎?就讓你寫,寫過了讓大家評。寫好了就印,寫不好,再寫?!?/p>

我媽說:“就這么辦!”

三妹說話干凈利索,整個討論會,沒有半點(diǎn)風(fēng)波,令我們刮目相看,沒想到三妹還是個當(dāng)官的料哩,可惜了她。

我來到廚房,看到爸爸倚在灶臺前,我大聲地告訴他,媽媽同意了,家譜可以印了。接著,我們姐妹幾個都擁了進(jìn)來,拉著爸爸的手,爸爸朝我們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眼睛頓時紅了。

5

為了寫好爸爸這篇文章,我在電話里分別做了一個“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的調(diào)查。

媽說,你爸是一個好人,他如果不修家譜,我們哪有那么多的氣生。

姐說,爸是一個好人,工作太敬業(yè)。但犟,有點(diǎn)認(rèn)死理。他也挺關(guān)心家人的,對外婆也好,你要說他重男輕女,但他也很愛我們的。

大妹說,爸是一個好人,爸小時候經(jīng)常買東西給我們吃,他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爸拿火鉗給我們燙卷發(fā),讓我們像洋娃娃似的在院子里跑……是的,我們從來沒怨過爸,更別說恨。

小妹說,爸是一個好人,他交際能力不強(qiáng),謹(jǐn)小慎微,但心靈手巧,慈祥溫和,節(jié)儉成性,近乎……摳門。

我爸的形象在我的腦子出現(xiàn)了,雖然不高大,但他是一位稱職的父親。

我常默默地看著我爸,雖然老年斑已爬上他干凈的面孔,但掩飾不了他年輕時的帥氣。他有一個非常好的個性,從不訓(xùn)斥孩子,只是面對長大的孩子時,他不知道把他們往哪領(lǐng),他自己還在路上呢,他還沒有長大成熟。

爸爸有一雙干凈的眼睛,這眼睛里有單純有善良,更多的是迷茫、無助和不敢直視這個世界。爸爸有一張木訥的嘴,他永遠(yuǎn)不會濺著唾沫,也不會說“不”,更不會發(fā)出一聲吶喊,他的嘴巴一生寂靜。爸爸的手掌寬厚,不光寫了一輩子的文字,還是一雙發(fā)明家的手,我爸發(fā)明的載客三輪車車篷,它的特點(diǎn)是便于安裝、拆卸、折疊,獲得了國家發(fā)明專利證書。凡是應(yīng)該在沉默中誕生的活,我爸都能干好。

我的文章寫好了,毫無異議地通過了。我爸的《武家紀(jì)事》終于塵埃落定。

為了增加這本書在我家的權(quán)威性和可靠性,我們在書后印著,本書的策劃、作者都是我爸,編審是我媽。

現(xiàn)在,這一本薄薄的書,我們五個家庭人手一冊,我女兒和侄子去美國上學(xué),也帶了一本。它像一條繩子,把我們這個家庭緊緊地捆在一起,不讓每一個人走失,這就是我爸晚年給我們這個家庭的貢獻(xiàn)。

選自《紅巖》2017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吳佳駿

本刊責(zé)編 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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