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了了
“浪跡天涯三長載,暮春又入沈園來”,月白風(fēng)清,院落寂寂,一句沉郁而柔婉的越劇唱詞,在沉沉的暮色中傳得很遠(yuǎn)。虛掩的房門后,滿頭銀絲的阿婆半闔著眼,陶醉在越劇優(yōu)美的旋律中,一臉稚氣的小女孩好奇地守在老式的播放機(jī)邊,跟著咿咿呀呀,“東風(fēng)沉醉黃藤酒,往事如煙不可追……”
這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幕尋常場景。外婆的老式播放機(jī)為我打開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讓我知道在奧特曼、湯姆貓和忍者神龜之外,還有一個古韻悠長、水袖飄拂的越劇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有陸游與唐婉,“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山盟海誓而錦書難托,相愛相知最后卻相離的愛情悲劇催人斷腸;在這個世界里,有賈寶玉和林黛玉,“落花滿地傷春老,冷雨敲窗不成眠”,木石前盟化為鏡花水月,令多少觀眾一掬同情之淚;在這個世界里,有梁山伯與祝英臺,“青青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十八里相送情意綿綿,彩蝶雙飛的舞姿里寄托著“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愿望。
越劇在浙山越水,是一種融入民間草根的存在,如烏篷船之于紹興,莼菜之于西湖,石板橋之于烏鎮(zhèn),渾然天成。浙江的村落山鄉(xiāng),無處沒有戲臺,無處沒有越劇。開滿紫云英的山野村郊,濤聲陣陣的海島漁村,但凡到了菩薩生日、宗族修譜等重大慶典,都會搭起戲臺,請來劇團(tuán),連演幾天大戲。
演戲的日子,也成了親族里老輩人聚會的時機(jī),七大姑八大姨,過去通過口信,現(xiàn)在則通過電話甚至微信,齊聚在戲臺下,聽她們聽了幾十年的經(jīng)典老戲,聽《何文秀》里小生唱道:“第一碗白鲞紅燉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魚兒撲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燉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張……”
人們在熟悉的唱念做打里,享受人間煙火氣里的天長地久。臺上演員唱得投入,臺下聽眾聽得入迷,和著拍子,哼著調(diào)子,臺上臺下,形成了一個令人沉醉的氣場,其中滋味,非置身其中者不能領(lǐng)會。這些來自草根的演員和觀眾,用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癡愛,守著新時代背景下的一方戲劇舞臺。
我常常擔(dān)心越劇會老去,和它臺下的觀眾一樣,年老體衰,終至黯然引退。不得不承認(rèn),對于在全球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越劇已然成為了一種小眾甚至老舊的藝術(shù)形式。美劇韓劇,萬人追捧,明星演唱,人山人海,而傳統(tǒng)的越劇,面臨嚴(yán)峻的挑戰(zhàn),顯得反應(yīng)遲緩且力不從心。越劇退守鄉(xiāng)村,汲取著鄉(xiāng)村大地對戲劇的供養(yǎng)。這廟會大戲的歡慶,在我看來,總透著些長夜將至的迷茫和悲涼。臺上天籟之音,巧笑倩兮終將不再,臺下人去樓空,白發(fā)蒼顏能守幾時?
然而,我終于欣喜地看到,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助力著越劇的成長。尹派小生王君安去國十年,重回舞臺,所到之處,熱情的戲迷們聞風(fēng)而至,每一場戲結(jié)束后都久久不愿離去。更有越劇名角茅威濤,積極探索,銳意創(chuàng)新,為傳統(tǒng)的越劇藝術(shù)注入新的元素。越劇從起步階段的草臺班子,逐漸走向國家大劇院。中國越劇節(jié),全球越劇嘉年華,聚焦了許多年輕人的視線;G20峰會的西子湖畔,現(xiàn)代的聲光電影下,古典琵琶和著小提琴,一出《梁祝·十八相送》,更是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羅素曾說,參差多態(tài)是幸福的本源。一個只有美劇或韓劇的世界是單調(diào)而可悲的!極具民族特色的戲劇,正是人類文明的瑰寶,它滋養(yǎng)著我們的性靈,豐富了我們的文化,是與我們血脈相通的文化元素。我愿我鐘愛的越劇,能夠與博大精深的京劇、典雅蘊藉的昆曲、高亢激越的秦腔一樣,立足傳統(tǒng),面向未來,在世界文化之林中蓬勃生長,枝繁葉茂。當(dāng)美國的年輕人熱捧他們的百老匯音樂劇《漢密爾頓》、歐洲的觀眾迷醉于他們的傳統(tǒng)歌劇《費加羅的婚禮》時,我多么希望,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也能哼唱我們民族的戲劇,守望我們民族的藝術(shù)。
我仿佛看見春天的郊外,紫色的小花開滿村頭田埂,一隊小姑娘邊走邊唱,童聲稚嫩:“東風(fēng)沉醉黃藤酒,往事如煙不可追……”悠揚的曲兒在春風(fēng)里飄飄搖搖,一只鳥兒側(cè)耳聽了半晌,抖抖翅膀飛走了,余下一聲清脆的鳥啼滑落在碧透的天邊。
(指導(dǎo)教師:林衛(wèi)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