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
很長時間以來,歐盟“是什么”一直是一個未解的“斯芬克斯之謎”。歐盟官方文件和歐盟的政治領袖們對歐盟性質沒有明確的界定,歐盟委員會前主席雅克·德洛爾曾將歐盟比喻為一種“不明飛行物”。對于學界來說,歐盟雖然已是國際政治中已經實際存在的、可確指的對象,但它又難以用現有詞匯定義,按已有經驗類型歸類,以至于人們經常只能用“它不是什么”來形容,比如“歐盟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國際組織” “歐盟不是一個主權國家”,等等。無奈之下,大多數研究歐盟的西方學者只能將它稱為一個“獨特”(sui generis)的跨國政治系統(tǒng)。在歐盟的重大條約中,也只能找到對歐盟未來發(fā)展目標的模糊概括:比如1993年生效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指出,歐洲一體化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歐洲人民間日益緊密的聯盟”;2009年生效的《里斯本條約》序言中寫到:歐盟各國“決心繼續(xù)推動在歐洲人民之間建立一個更加緊密聯盟的進程”。但首先這是一種動態(tài)而非靜態(tài)的描述;其次,這些基礎性條約也沒有說明歐盟的最終發(fā)展目標是什么。
歐盟被稱為“人類設計出的最復雜的政體”,它有著拜占庭式的制度設置,是一所只有律師才不會迷路的迷宮,它有著重疊設置的行政機構,各式投票規(guī)則,還是一座官方語言眾多的巴別塔。目前對歐盟的定位主要有三種:國際組織、聯邦國家式的超國家政體和治理系統(tǒng)。
將歐盟看作一個“國際組織”的觀點認為:德國、法國、波蘭、西班牙等成員國政府才是歐盟最核心的行為體,而歐盟就如同現代幾乎所有其他成功的國際組織一樣,是各個國家設計用來協調相互之間的政策、促進互利合作、適應地區(qū)化和全球化的工具。如果說歐盟比其他國際組織更發(fā)達、更先進,那只是因為歐盟成員國之間在經濟上的相互依賴程度大大超過世界上其他國家,客觀的經濟需求使得它們之間產生了更強的相互合作的國家利益。歐盟不過提供給各成員國政府一個相互博弈和協調政策的場所,歐盟委員會、歐洲法院等歐盟機構僅是用來執(zhí)行它們談判結果的工具。在這種觀點看來,歐盟只是一個經各成員國政府同意才建立的組織,國防、稅收、財政等最重要的核心權力都掌握在成員國手中,由各成員國首腦組成的歐盟理事會是歐盟決策的最高機構,各國政府(尤其是德國和法國兩個大國)可以授意歐盟委員會制訂議案內容,它們在布魯塞爾設立了由自己的外交官組成的“常駐代表委員會”,監(jiān)督和影響委員會的運作。此外,設在布魯塞爾的歐盟委員會等歐盟機構規(guī)模并不大;歐盟機構的行政官僚人數只有不到43000人,與歐洲一個中等城市的公務員規(guī)模相當;歐盟年度行政開支約87億歐元,約相當于美國哈佛大學兩年的開支而已。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歐盟層面的機構都不夠強大,它們不足以威脅到國家在歐盟中的核心地位,不過是履行各成員國政府意愿的秘書處和協調執(zhí)行機構而已。
但是這種看法卻無法解釋歐盟與其他國際組織的區(qū)別。比如首先,歐盟委員會掌握立法提案權、執(zhí)行權和部分監(jiān)督權,其權力之大,其他地區(qū)組織或一些國際性機制的秘書處難以望其項背;其次,歐洲法院經過數十年的判例積累,在共同市場領域已經樹立起很高的權威,它的裁決對歐盟公民和企業(yè)直接產生法律效力;共同體法相對于成員國法處于優(yōu)先法律地位,即共同體法具有最高效力,成員國國內法院有權利也有義務像實施國內法一樣實施共同體法,各國法院不得訂立與它的規(guī)則相悖的新法;再次,歐洲議會已經由最初的北約等組織也設有的“咨詢性會議”,變成一個擁有立法參與權、部分監(jiān)督權和批準預算權,以及共同決策權(歐盟95%的立法均由部長理事會和歐洲議會共同決策)的重要機構。1979年之后歐洲議會議員由歐盟公民直選產生;對歐盟委員會和歐盟理事會主席人選,歐洲議會有最終批準權,2015年歐洲議會選舉后,議會對這兩個最高職位人選的推薦和產生過程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在各種國際組織中都是絕無僅有的;還有,歐盟下屬的歐洲中央銀行、歐洲食品安全局、歐洲藥品管理局、歐洲標準化委員會、歐洲警察署等專業(yè)機構管理著歐元區(qū)的貨幣發(fā)行和定價、歐盟范圍內的食物和飼料安全、藥品審批、行業(yè)技術標準和警務合作等諸多事項。它們制訂的規(guī)則直接影響著歐洲的企業(yè)運作和公民生活,它們的存在也使得歐盟更類似一個國家式的整體,而不是更分散的國際組織。
有從事比較政治研究的學者就認為,歐盟已經建構出一個聯邦式的超國家政體?!奥摪钍健敝贫劝才虐ㄈ椧兀骸?,公共權威由各州政府和一個中央政府分享;2,每層政府都在某些問題上有最后決定權;3,有一個聯邦法庭,裁決關于聯邦主義的爭端?!?從這一視角看去,歐盟在歐盟和成員國層面上實施分權,并擁有可裁決歐盟與成員國關系的歐洲法院,這樣各成員國就可視作各“州”,歐盟就變成人們通常認識的“國家”。
但是,明眼人皆可看出,歐盟距離一個美國或德國式的聯邦國家還很遙遠。成員國依舊保留著自己的核心主權,民眾對自己國家的忠誠也遠遠超過對歐洲的認同感。即使是在歐洲,主權也仍然沒有“過時”,民族國家還是最重要的國際政治行為體。除了德國、荷蘭等西北歐少數國家,“聯邦歐洲”在歐盟仍然是一個容易觸動民族自尊的詞匯。而且,無論是事關歐盟重大事項的決策,還是有關歐盟發(fā)展方向的重大決定,都是各個成員國政府相互協商做出的。歐盟兼有超國家聯邦政體和國際組織的雙重屬性,是一個“混合體”。
其實能夠更貼切概括歐盟性質的方法是將其視為一種“治理系統(tǒng)”。當代意義的“治理”概念源自企業(yè)管理學,它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個人及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其應用范圍極其廣泛,從全球、地區(qū)到國家,再到地方、企業(yè),甚至街區(qū)和一個班級或小組,均可成為“治理”的定語。這樣,使用“歐盟治理”就避開了“歐盟政府”的說法所具有的政治敏感性。另一方面,它又準確地呈現了成員國政府無法壟斷歐盟所有事務的現實。無論是歐盟委員會、歐洲中央銀行、歐洲法院等歐盟超國家機構,還是成員國內的州或者是大區(qū)、省,甚至是市縣都可直接參與到歐盟決策的過程之中,各種利益集團和公民社會組織也可以通過游說,影響歐盟委員會提案的內容。所以,“治理系統(tǒng)說”綜合了歐盟兼具的國際組織和超國家政體兩方面的特征,并且揭示了國家層面和歐盟層面之外的其他行為體也是歐盟整體運作的有機組成部分的事實。endprint
此外,相對于“統(tǒng)治”而提出的“治理”更加強調決策通過“協商”達成一致意見,忌諱自上而下的“強制”執(zhí)行方法。治理進程中的歐盟很少通過權威機構的表決來施政施策,而是通過達成共識來予以推進——盡管很多時候達成共識十分困難。歐盟在制度上雖然規(guī)定在一些領域實施絕對多數表決制或一票否決制,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無論采用何種決策方法,理事會都很少投票,絕大多數的議案都是經過協商和博弈達成共識才通過的。所以,即使有一個或少數幾個成員國不同意某項提案,歐盟也不會做出統(tǒng)一的行動或表態(tài)。2017年德國外長加布里爾就抱怨因為幾個成員國不同意,歐盟沒能在南海問題上形成統(tǒng)一立場和表態(tài)。治理的這種特性還體現在次國家行為體的重要性上:2012年歐洲債務危機高峰時期,背負沉重債務負擔的南歐國家和法國要求歐盟迅速出臺歐洲穩(wěn)定機制,對希臘等處于破產邊緣的國家緊急施救,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卻成為了這一歐盟層面重大決策的“攔路石”。直到該法院裁定,歐洲穩(wěn)定機制沒有違反德國憲法《基本法》,歐洲穩(wěn)定機制才開始發(fā)揮救助重債國家的作用,而且該裁決還要求德國政府不得突破出資超過1900億歐元的最高限額。
在全球化時代,如法國學者讓·皮埃爾-戈丹所說,治理是一種聯邦制度的輔助性原則和企業(yè)文化的親密結合,同時它也是與新的“軟權力”配合使用的一種新政治雞尾酒。冷戰(zhàn)結束之后,歐盟在經濟上奉行新自由主義,政治上揚棄了官僚做派,民主化程度不斷提升,組織結構上趨于網絡化,以援助、貿易和規(guī)范引導等“軟實力”工具發(fā)揮對外影響力,這些都符合一個超國家的治理系統(tǒng)的特征。因此,大致可以將當下的歐盟稱為“一個多層網狀治理體系”。
當前歐盟內德國等西歐大國與中東歐一些國家關系緊張,凸顯出歐盟治理中的結構性問題。維系一個治理體系,最重要的是要有共同的理念和有效的制度,因為治理不是政府,治理者沒有強力機關,不能合法地壟斷暴力使用權。比如歐盟就沒有警察,不擁有剝奪公民自由的權力,歐洲法院的判決很多時候也要依靠成員國政府部門、甚至是其強力機關協助執(zhí)行。在非強制狀態(tài)下,歐盟要想就某一問題做出決策,首先需要各國或參與的各方擁有相同的態(tài)度,有類似的想法和認識,這樣才能達成共識。但是,歐盟各國現在的經濟和政治情況差異很大:經濟基礎方面,20世紀50年代歐洲一體化剛起步之時,六個創(chuàng)始會員國,法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聯邦德國經濟發(fā)展水平相對較為接近,這樣就容易在關鍵議題上形成統(tǒng)一立場;但現在歐盟有28個成員國(英國還未正式離開歐盟),最富裕的丹麥同最落后的保加利亞人均收入相差七倍,這已經是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的鴻溝。歐盟內的經濟異質性已經大大增強,這使得它內部各成員國的經濟優(yōu)先考慮和國家利益很難趨同,使得制訂統(tǒng)一的標準更加困難。同時,擴大后歐盟各國的政治理念矛盾也在增多,德國、法國、荷蘭等西歐國家的超國家歐洲意識較強,經過多年全球化的洗禮,西歐國家奉行多元文化主義,對其他宗教比較寬容,強調人權的極端重要性;但是中東歐國家的主權意識和民族主義情懷比起西歐來濃厚得多,更加看重民族的純粹性。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爆發(fā)以來,匈牙利、斯洛伐克等中東歐國家堅決拒絕歐盟的難民安排方案。2017年歐盟委員會將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起訴到歐洲法院,歐洲法院判罰這兩國必須遵守歐盟協議,斯洛伐克無奈認可了歐洲法院的判罰,但匈牙利堅決不從。
治理除了理念之外,還有制度做統(tǒng)一決策的保障。在歐盟內的中東歐國家已經是歐洲共同市場的一部分,它們就需要遵守布魯塞爾制訂的關于市場競爭、兼并重組、環(huán)保和勞工等方面的相關標準和原則,歐盟委員會對此有監(jiān)督權。這就是為什么中國與中東歐國家“16+1”合作中的重點項目——“匈塞鐵路”匈牙利段立項后,歐盟可以干涉的法理基礎。對中東歐的歐盟成員國,布魯塞爾還有一種重要的政策工具——結構基金。它是歐盟為解決內部各國、各地區(qū)經濟發(fā)展不平衡問題、縮小發(fā)展差距、增加社會凝聚力而設立的產業(yè)政策工具,該基金列入歐盟的預算,屬于歐盟的財政專項支出。中東歐國家是結構基金的凈受益國,許多中東歐國家在入盟后非常依賴結構基金,比如克羅地亞的外資超過80%來自歐盟結構基金,匈牙利所吸引的外資中超過60%也源于歐盟的結構基金。但是另一方面,布魯塞爾官僚體系的低效率(很多項目審批過程都需要一兩年的時間)、歐債危機后歐盟總體偏向緊縮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導向,都使得中東歐國家開始尋找新的投資來源。它們依然是落后于西歐國家的經濟體,其基礎設施也亟待更新和升級換代,因此比西歐國家有更強的愿望和動力參與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作為主權國家,它們當然有權利在遵守歐盟制度的情況下,開展同中國的合作。畢竟,歐盟是一個治理體系,而非“歐洲聯邦”。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國際關系室主任、副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