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帛婷
(銅陵學院 法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犯罪是人類社會的頑疾,對于犯罪的防控和治理歷來都是系統(tǒng)性的工程。犯罪是一個公共政策問題。表現(xiàn)之一,犯罪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xiàn)象,政府在進行公共決策時無法對它視而不見,也就是說,犯罪問題是影響公共決策的因素之一。表現(xiàn)之二,在諸多犯罪相關因素當中,公共政策是一個最為活躍而重要的變量。因此,一個必然性結論是:適當?shù)墓矝Q策就是最好的解決犯罪問題之道[1]。國外學者也有類似的論述,如在刑事學科中,李斯特的“最好的刑事政策是社會政策”的表述,均道出了多學科研究的重要性。在犯罪學研究中,強調多學科的系統(tǒng)分析,歷來是犯罪學研究中的重點方法。多學科在我國犯罪學中的應用輻射到犯罪學的基礎理論和具體犯罪類型的分析,既有文獻都從政治學、管理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不同學科對犯罪這一問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對于深化我國犯罪學理論的研究和犯罪學學科的完善具有重要的意義。但與此同時,多學科運用的程度以及存在的問題在犯罪學研究中并未引起人們廣泛的關注。通常的研究會肯定不同學科的理論對犯罪學研究的意義,但對于研究的前提條件如多學科之間是否具有融通性、多學科運用是否真的能夠提升或概括出犯罪學的新范疇或新理論,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提升犯罪學的研究,卻并未作進一步的思考。實際上,任何一種研究方法都可能存在不同側面的利弊,多學科研究方法同樣如此。鑒于此,本文嘗試對多學科研究方法進行片段性的反思,祈請方家指正。
在犯罪學研究中,多元學科的整合對于深化犯罪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但與此同時,犯罪學研究中在多學科研究方法的運用方面,存在著囫圇吞棗地盲目借鑒的誤區(qū)。突出體現(xiàn)在就某一學科的理論引入而言,沒有仔細辨別學科科際之間的界限。以犯罪治理為例,隨著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提出,犯罪治理理論的現(xiàn)代化也引起了人們的強烈關注。如有學者在探討犯罪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的研究時,借鑒政治學與管理學中的多元治理理論,面對我國當前居高不下的刑事犯罪率,加快犯罪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建設刻不容緩。從社會實踐來看,非國家正式力量在犯罪治理領域的作用已經(jīng)日益突出,多種的治理樣態(tài)和多元的治理主體正逐步形成;從理論解讀來看,轉變政府職能、實現(xiàn)多元主體協(xié)作治理既是現(xiàn)代社會成長的必然結果,也是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的最佳治理選擇。因此,推進犯罪治理的社會化和市場化,建立多元治理體系是實現(xiàn)犯罪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可靠途徑[2]。
但是,多學科研究在當下犯罪學研究中也存在著一些問題,主要有:不同學科之間的借鑒是否需要追問同一理論在不同學科中是否具有同質性,如多元治理理論;在犯罪治理運用中與社會學或政治學中的治理是否具有不同的所指。對此,理論界通常并沒有進行仔細辨別。此外,在借鑒其他學科理論時,犯罪學研究可能忽略的問題是,這一理論在所在學科中所處的趨勢也常常被人們所忽略。實際上多元治理理論也有不同的模式,并且多元社會治理模式的成效受多種環(huán)境條件的制約。眾多環(huán)境條件如市場發(fā)育程度、有關社會組織的法律法規(guī)、民間資本的規(guī)模、績效評估機制以及監(jiān)管機構和監(jiān)管機制等等,都會影響到多元社會治理模式的成效[3]。而在當下犯罪學研究中,對多元治理顯然沒有做到以下幾點:(1)具體區(qū)分多元理論的不同模式,以及聯(lián)系到當下中國,應當采取什么樣的模式。(2)各種模式在運行的過程中,需要怎樣的因素來予以保障,當下中國是否具備以及在什么條件下開展多元治理。(3)發(fā)端于西方社會中的多元治理理論,與我國社會治理體制之間是否具有異質性,二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取得共識,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還存在差異等等問題,并未引起人們細致的察覺。此外,在犯罪治理研究方面,還存在對治理模式的粗放型分類。例如,有文獻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我國犯罪治理模式的轉型,認為從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的犯罪治理的模式看,主要以“嚴打”為主。但是,隨著我國民主法治進程的不斷推進,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改革開放程度的加深,“嚴打”的局限性日益顯現(xiàn),我國的犯罪治理模式必須及時調整,從“嚴打”轉向“寬嚴相濟”[4]。但需要注意的是,盡管可以從刑罰的輕重對犯罪治理模式進行分類,但是,這種分類還存在很多問題:(1)過于粗放性。就如同將犯罪區(qū)分為重罪與輕罪的分類一樣,并無太大的意義。(2)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犯罪治理模式也并非僅僅可以概括為嚴打與寬嚴相濟的模式。至少從時間邏輯上看,此種分類不具有周延性。眾所周知,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嚴打發(fā)生在1983年,那么在1949年至1983年這一時間段的犯罪治理,又是什么模式?(3)以刑事政策的歷史發(fā)展直接套換犯罪治理模式,也不妥當。誠然,刑事政策的變遷的確會對犯罪治理產生巨大的影響,但是,能否以直接照搬刑事政策的變遷用語來概括犯罪治理模式,存在疑問。
在犯罪治理的研究中,倡導以文化視角為切入點的分析方法也是多學科研究中的一個明顯做法。如有學者認為,對犯罪治理模式的研討,離不開從特定視角出發(fā)運用其它學科的知識和方法進行分析與反思,以文化為視角、以文化的規(guī)范性為分析工具,這無疑是一種體察、檢討、反思與整合我國犯罪治理模式的新嘗試。進而認為,我國犯罪治理模式應當從“運動式的治理”轉向“日常性治理”[5]。類似的研究還認為,面對轉型期日益復雜多變的犯罪新態(tài)勢,傳統(tǒng)的“壓力維控型”犯罪治理模式在總體上難以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因此必須從根本上轉換犯罪治理的模式,即由“壓力維控型”向“壓力疏導型”轉換。這種轉換要求:在價值理念上,實現(xiàn)由“國家場域中的管治和服從”向“社會場域中的善治和融入”轉變;在制度安排上,實現(xiàn)由“自上而下的控防運作體制”向“多方協(xié)力的合作運行框架”轉變;在方法選擇上,實現(xiàn)由“暴風驟雨式的應急打擊法”向“和風細雨式的常態(tài)預防法”轉變[6]。但是,這種研究方法和結論也同樣存在問題。(1)以文化為分析工具過于寬泛,進而導致相應的對策也只能在于文化類的改善。由于切入的角度過于宏觀,而宏觀的文化改造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反而可能給人的感覺是,“問題的復雜性決定了解決這些問題的長期性和艱巨性”[7],因此難免會降低解決問題的操作性和有效性。(2)任何問題其實都可以在文化的視野中加以考慮,并通過文化改造來完成,但作為學術研究而言,可能會使問題擱置起來,進而討論的意義便不免大打折扣。(3)通過改造文化的方式來解決社會問題,基本上延續(xù)了五四時期的分析問題的風格,如魯迅先生曾以改造國民的劣根性吶喊實現(xiàn)對社會的改革,蔣廷黻在分析東方落后的原因時指出,“在十九世紀初年,西洋的國家雖小,然團結有如鐵石之固;我們的國家雖大,然如一盤散沙,毫無力量??偠灾搅耸攀兰o西方的世界已經(jīng)具備了所謂近代文化。而東方的世界則仍滯留于中古,我們是落伍了!”[8]作為宏觀的國家頂層設計而言,文化改造論的確具有意義,但作為具體的犯罪研究而言,這種研究方法雖然表面上是多學科的分析方法,但是對于具體犯罪的問題解決,并非是現(xiàn)實主義的方劑。(4)相應地,犯罪治理模式的轉變也缺乏理論的模型建構。在犯罪現(xiàn)象的解釋上,因中外犯罪的差異性,中國犯罪學的理論建構需基于本土的實踐提煉出富有本土意義的理論范疇。這些范疇在解釋論上具有涵攝力、規(guī)范性以及操作性。但遺憾的是,在犯罪治理中,尤其是犯罪治理模式的轉換中,上述如從“壓力維控型”向“壓力疏導型”的模式轉換,或從“運動式的治理”轉向“日常性治理”,可能僅僅是一種歷史的結論,換言之,在當下,這種結論基本上是一種常識性的知識,因此,理論的解釋力也不免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況且,這些模式是否能夠實現(xiàn),單從文化改造體制變遷上也難以奏效。實際上,“犯罪控制屬于典型的非生產性活動,需要社會資源的充分投入。這決定了即使尊重犯罪規(guī)律并提出了科學的控制方案,而實際的控制程度也深受社會資源配置的制約?!盵9]也因此,這種討論的結果通常會是將本屬于犯罪學領域中的問題推向社會問題甚至其他學科的問題,而這與多學科研究結果的目的相比,難免有些舍本求末。
在刑事學科中,德國學者李斯特的“整體刑法學”和我國學者儲槐植教授的“刑事一體化”無疑是刑事學研究中的思想指引?!靶淌乱惑w化,其概念可以界定為治理犯罪的相關事項深度融通形成和諧整體。刑事一體化是個開放性概念?!盵10]僅以刑法學為例,冠以刑事一體化為視野或視角的問題研究類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是,正如儲先生借用勞東燕教授的話評價“刑事一體化”,在我國學界,刑事一體化的思想面臨著曲高和寡的尷尬①。其實,在犯罪學研究中同樣存在著一體化實現(xiàn)路徑中多學科方法融通的障礙。例如,針對貪污賄賂犯罪的治理,有學者基于刑事一體化的視角分析,指出應當盡快建立統(tǒng)一的反貪污賄賂法,并且明確了該法與其他法律之間的關系,在法律地位上,反貪污賄賂法是基本法,與刑事訴訟法、檢察院組織法之間是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在發(fā)生沖突時,按照“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規(guī)則,優(yōu)先適用反貪污賄賂法[11]。但是,這種觀點值得商榷。(1)腐敗問題的治理,在當下存在著諸多的規(guī)范性文件,如黨內的文件、行政法、刑法等。在黨內的規(guī)范性文件和國家法律之間的關系尚未厘定清楚之前,制定統(tǒng)一的反貪污賄賂法可能并不現(xiàn)實。(2)即便制定了反貪污賄賂法,其與其他法律之間的關系也存在疑問。如反貪污賄賂法與刑法在發(fā)生沖突時,優(yōu)先適用反貪污賄賂法。但在我國現(xiàn)行的刑法體制下,諸如道路交通安全法、反貪污賄賂法中關于犯罪的規(guī)定,只能是附屬刑法。而在2009年8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修改部分法律的規(guī)定》中已經(jīng)將非刑事法律中的“依照刑法第×條的規(guī)定”、“比照刑法第×條的規(guī)定”修改為“依照刑法有關規(guī)定”。在附屬刑法缺乏罪與刑的實質規(guī)定情況下,再強調制定統(tǒng)一的反貪污賄賂法,并將其作為特別法優(yōu)先適用的觀點,最后的結局恐怕是沒有使用的法律規(guī)范。
在犯罪預防中,過度強調多學科的綜合運用,會導致預防結論的寬泛性。如有學者認為,犯罪預防將是一項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其行之有效地運作必然離不開各種措施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配套。那么如何根據(jù)當前的犯罪態(tài)勢,切合于上述對犯罪預防的分類,并按照刑事一體化模式中所包含的現(xiàn)有刑法結構和刑法運行機制,總結出一整套比較完善的犯罪預防方略,具體包括依靠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刑事政策的治理、社區(qū)矯正的完善和刑事司法的預防等[12]。但是,這種結論是否真的契合刑事一體化的實踐要求,也值得思考。(1)刑法運行機制是雙向的動態(tài)關系,既包括靜態(tài)的刑法文本,也包括動態(tài)的刑法適用,強調刑罰執(zhí)行對刑法的反饋。但是,在上述犯罪預防方略中,均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刑事政策、社會矯正、司法預防獨立階段的完善,并沒有將之置于一個統(tǒng)合的模式下展開。因此,雖然冠之于刑事一體化,但并未真正做到一體化的要求。(2)刑事一體化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或視角,若運用到犯罪學中,應當對犯罪治理的實踐做法有所優(yōu)化,并據(jù)此提升犯罪學的理論范疇的解釋力。但是,從上述關于犯罪預防的分析中,所分析的結果與數(shù)年前人們關于犯罪預防的結論幾乎大同小異,并無實質性的進展。類似的問題還在個罪的預防研究中體現(xiàn)的很充分,如相當多的文獻在對策研究上,都大而化之強調從社會、家庭、學校角度和個體來綜合預防[13]。這種分析結論可能由于太過全面而無法對問題進行針對性的研究。換言之,多學科研究的過程中,由于人們對問題的類型化并未進行前提性的論證,則勢必會導致得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結論。
傳統(tǒng)的犯罪學研究由于過度強調犯罪原因論或犯罪對策論,而忽視了犯罪現(xiàn)象本體的研究。對此,王牧教授指出:“只把原因作為研究的核心,急功近利地迫切追求,遺忘和漏掉了更為重要的問題。這樣就嚴重地限制了對犯罪現(xiàn)象本身的全面和深入的理論概括和抽象,當然就不可能產生出專屬于犯罪現(xiàn)象的相應概念、范疇,不可能產生反映犯罪現(xiàn)象規(guī)律的系列基本理論觀點,更無法形成關于犯罪現(xiàn)象的深入的理論體系,從而影響了犯罪學學科的成熟?!盵14]作為一個完整的學科,犯罪學應當具有獨特特質并且獨立于其他學科的基本范疇和體系。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其中一個重要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上述的理論建構。而這種理論建構,又必須根基于對犯罪現(xiàn)象自身的實證調查和研究。但是,遺憾的是,在我國,多學科研究與實證分析內在的關聯(lián)性并未被綜合運用。實證分析的論著偏重現(xiàn)象的研究甚至犯罪數(shù)據(jù)的分析,如犯罪的特點、犯罪的分布情況等等,多學科的研究存在上文所說的生搬硬套的鑿枘不對的尷尬。
而在其他學科中,符合學科自身概念的提煉與總結歷來受到重視。如在人類學中,費孝通先生通過對鄉(xiāng)土社會的考察,提煉出諸如差序格局等具有解釋鄉(xiāng)土社會人際行為的范疇[15]。在歷史學中,有通過分析波瀾不驚的萬歷十五年,提煉出“數(shù)目字管理”等用來解釋社會變遷的解釋理論[16]。
聯(lián)系到犯罪學目前的多學科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迄今尚未明顯表現(xiàn)出這種自身學科范疇的提煉與提升。有學者指出,社會科學研究,應當通過制度的觀察與法律實踐的思考,本著科學的精神,發(fā)現(xiàn)法律制度和實踐中的規(guī)律,并通過概念化的努力,提出富有解釋力的理論[17]。多學科研究的目的也應當致力于此。還以犯罪治理為例,有學者在比較了犯罪治理的兩種模式綜合治理和多元治理之后認為,綜合治理模式受制于國家犯罪治理的制度性資源局限,相較于運動治理盡管有極大進步,卻依然難以擺脫明顯的路徑依賴特征:對權力組織網(wǎng)絡的延續(xù)與強化。而多元治理強調的是國家、市場與社會形成合作治理網(wǎng)絡,在不破除國家主導的情況下,注重多元主體之間民主協(xié)商機制的建立和社會資本的培育,代表了中國犯罪治理的分權化、民主化趨勢。盡管宏觀上的犯罪治理可以說是從國家主導型向多元協(xié)同型模式轉型,但是,具體到多元治理而言,治理本身又有不同的模式[18]。不同社會領域中治理目標的不同,決定了其相應的治理模式具有獨特性。譬如,公司治理中的模式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社區(qū)治理以及城鄉(xiāng)治理的模式。同樣地,犯罪治理的具體模式的探求應當在多元治理下進一步探索,而不是僅僅以多元治理本身作為犯罪治理模式。否則,可能會導致諸多的研究流于理念上的宣示,而無法深入地付諸實踐。
本文盡管對多學科研究進行了片段的反思,但是并無意去否定多學科研究的重要性。從科學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多學科或跨學科研究的確是學科發(fā)展中不可缺少的必備研究方法。但是,在多學科或跨學科研究過程中,本身也有不同的模式。如移植融合型研究、合作型研究、目標需求性研究等[19]。聯(lián)系到犯罪學研究,在運用多學科研究時,我們是否需要認真反思研究的方法的遴選,以及研究目標的確定。應當力求避免為了多學科而多學科的研究現(xiàn)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融化科際之間的研究成果,鍛造與提煉犯罪學學科獨特的并且具有較強輻射力的犯罪學理論范疇,在全球犯罪治理中,形成屬于中國或東方的獨特話語,這或許應當是我們今后進一步努力的方向。
注釋:
①參見儲槐植教授2012年12月22日在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聯(lián)合主辦的恭賀儲槐植教授八十華誕暨當代刑法思潮特別論壇所作的“刑法體系與刑事政策”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