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濃水
(浙江海洋大學 人文學院、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古代海洋生物書寫涉及魚、貝、蟹、龜等多種生物,不過最具代表性的是“魚”(包括被古人誤認為是魚的鯨)?!棒~”既是一種書寫題材,也是一種政治和人倫意識的寄寓體?!棒~”的書寫雖然早在《詩經》里就有大量出現,有魴、鯉、鱘、鲿(黃顙魚)等多達近20種,而且還出現了“鯊魚”的字眼,但那些都是內河淡水魚類,所謂的“鯊魚”,其實是一種個體很小的淡水魚而非海洋中的鯊魚。古代海洋生物意象的源頭在《山海經》?!渡胶=洝返摹逗缺苯洝酚袃蓷l記載:“大鯾居海中”;“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薄洞蠡奈鹘洝芬灿幸粭l記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雹龠@三條記載奠定了古代“魚”敘事的兩大方向:一是“生物性”的魚,其標志是夸張式描述;二是人文意義上的“魚”,在這種語境下,“魚”常常被進行變異性處理,或者以符圖讖緯的形態(tài)出現,被賦予了某種政治跡象的外在體現功能,更多時候,它還被刻畫為一種“人魚”形象,成了一種“擬體”寫作。
這兩大方向貫穿于整部中國古代海洋小說史。相比較而言,生物性的“大魚”夸張和變異性的奇魚敘事比較簡單,從《山海經》到晚清,幾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而人文形態(tài)的“魚”敘事則比較復雜:里面既包含著圖讖思維的奇特附會,又折射出對于海洋女性的某種歧視性評價,也就是說,普通的魚類這種海洋生物書寫,被注入了很多政治和人倫的因素。
“夸張”是文學的基本手法,屬于變異性敘事的一種。這在涉海敘事的海洋生物書寫中也有許多體現。海洋生物的夸張性描述,主要體現在“大魚”構架中。具體的手法是極力描述“大魚”之大,說明它是一種簡單的放大形體的夸張,而不是“白發(fā)三千丈”式的審美修辭。這種書寫的文化源頭在《山海經》?!渡胶=洝ず缺苯洝氛f“大鯾居海中”,郭璞注《山海經》認為“大鯾”就是魴魚。魴魚,民間一般叫鳊魚,鯾和鳊應該是同一個字了。近代的魴魚鳊魚,都是淡水魚。可是在《山海經》語境里,鯾魚是生活于海中的,而且形體很大,被描述成“大鯾”。這條“大鯾”從此開辟了一條海洋生物的“大魚”(包括被誤認為是魚的鯨)化路徑。后人踵接不已,千百年來樂此不疲,而且越寫越大。
晉時崔豹著《古今注》,在“魚蟲”條下就記敘了一條大魚:
“鯨魚者,海魚也。大者長千里,小者數十丈。一生數萬子,常以五月六月就岸邊生子。至七八月,導從其子還大海中,鼓浪成雷,噴沫成雨,水族驚畏,皆逃匿莫敢當者。其雌曰鯢,大者亦長千里,眼為明月珠?!雹?/p>
魏晉時代的人們對于海中大魚,似乎特別感興趣,晉人干寶在《搜神記》中,也幾次描述了大魚:
“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高一丈一尺,七枚。皆死。靈帝熹平二年,東萊海出大魚二枚,長八九丈,高二丈余?!雹?/p>
到了宋朝,隨著海洋開發(fā)的大規(guī)模開展,人們對于海洋的認識也日趨深入,因此海洋大魚這種題材的書寫,更多作者持的都是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不再做牽強附會的發(fā)揮和引申了。宋李昉等編的《太平廣記》便是如此。卷第四百六十四“水族一”有“東海大魚”和“南海大魚”:
“海中有二山,相去六七百里,晴朝遠望,青翠如近。開元末,海中大雷雨,雨泥,狀如吹沫,天地晦黑者七日。人從山邊來者云,有大魚,乘流入二山,進退不得。久之,其鰓掛一崖上,七日而山拆,魚因而得去。雷,魚聲也;雨泥,是口中吹沫也;天地黑者,是吐氣也?!薄皷|方之大者,東海魚焉。行海者,一日逢魚頭,七日逢魚尾。魚產則百里水為血?!雹?/p>
這魚之大,幾乎無以復加:一條可以與山嶺媲美,已經大得驚人了;而另一條渡海的大魚,人們居然需要七天時間才能從頭看到腳,這只能從夸張這種修辭角度才可以予以理解的了?!短綇V記》卷第四百六十六水族三的“東海人”,寫的也是一條大魚:
“昔人有游東海者,既而風惡舡破,補治不能制,隨風浪,莫知所之。一日一夜,得一孤洲,共侶歡然。下石植纜,登洲煮食,食未熟而洲沒。在船者砍斷其纜,舡復漂蕩,向者孤洲,乃大魚也。吸波吐浪,去疾如風,在洲上死者十余人?!雹?/p>
這魚居然變成了一座小島,逼真得讓航海經驗豐富的船員都上當了。
這種生物性的“大魚”敘事,到了清代還有人書寫,說明人們對于海洋大魚仍然非常感興趣。王椷《秋燈叢話》“海族異類”就有這樣的記載:“余家瀕海,康熙中,有一巨魚隨潮至,潮退不能去,遂死沙灘。長數十丈,高三丈許。”⑥王椷是山東煙臺人,家就在海邊,所以他能親眼看到擱淺死亡的大魚。他雖然沒有明說是什么大魚,但是從情形而論,或許是屬于鯨魚。鯨魚誤入近海,擱淺死亡的現象,經常發(fā)生的。
另外,古代的“大魚”敘事還有變種,即從“大魚”演化為“大蟹”等其他巨大無比的海洋生物?!短綇V記》第四百六十四卷記載了一種“南海大蟹”:敘述波斯商人在一次海上航行中遭遇事故,全船數十人悉數遇難,只有這個波斯商人漂流至一個海島。島上的人同情他,收留了他,準備讓他隨船離開。凡是這個波斯人發(fā)現“島上大山悉是車渠、瑪瑙、玻璃等諸寶,不可勝數”。于是大家紛紛“棄己賤貨取之”。很快裝滿了船,但是在船離開海島四十余里,“遙見峰上有赤物如蛇形,久之漸大?!辈ㄋ股倘苏f:“此山神惜寶,來逐我也?!彼腥硕几械搅司o張和害怕。就在大家“戰(zhàn)懼”之時,“俄見兩山從海中出,高數百丈,胡喜曰:‘此兩山者,大蟹螯也。其蟹常好與山神斗,神多不勝,甚懼之。今其螯出,無憂矣?!笊邔ぶ列吩S,盤斗良久,蟹夾蛇頭,死于水上,如連山。船人因是得濟也?!雹?/p>
這本是一個具有海洋民間信仰性質的故事,但是其中出現的山一樣大的大蟹形式,卻也是可以歸到海洋生物的夸張性描述中去的。
連海蝦也被描述成碩大無比?!皠⑩咴呛2?,入舵樓,忽見窗板懸二巨蝦殼。頭、尾、鉗、足具全,各七八尺。首占其一分,嘴尖利如鋒刃,嘴上有須如紅箸,各長二三尺。雙腳有鉗,鉗粗如人大指,長二尺余,上有芒刺如薔薇枝,赤而铦硬,手不可觸。腦殼烘透,彎環(huán)尺余,何止于杯盂也。《北戶錄》云:滕循為廣州刺史,有客語循曰:‘蝦須有一丈長者,堪為拄杖。’循不之信,客去東海,取須四尺以示循,方伏其異。”⑨這里出現的大蝦,體型巨大,威風凜凜,絕非平常之物,但是作者引經據典,極力想證明它的真實存在,反映了這個故事的民間文學特色(其實也是很多筆記小說的特色):用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書寫超現實的內容。
除了夸張藝術,海洋生物書寫還常常采用超自然的變異手法。一些本來很尋常的魚類,到了作家的筆下,往往成為匪夷所思之物。而且有些變異處理走向象征化,一些海洋生物的自然現象被附會成某些政治符號,普通的海洋生物書寫成了政治圖讖式敘事。
晉張華《博物志》:“東海有牛體魚,其形狀如牛,剝其皮懸之,潮水至則毛起,潮去則毛伏?!雹饽铣螘P《述異記》也轉錄了這則筆記。這種形狀如牛的魚不知為何物,更奇的是它的毛發(fā)竟然能夠辨別漲潮與退潮,顯然是一種變異性寫法。
《太平廣記》還專列有“水族”卷,普通的海洋生物幾乎都被進行了種種的變異性處理。比目魚因形體如鞋底,南海一帶的人謂之鞋底魚??墒恰侗饶眶~》一文的作者卻引用《爾雅》材料說:“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狀如牛脾,細鱗紫色,一面一目,兩片相合乃行?!弊髡呦氘斎坏卣J為需要兩條比目魚合在一起才可以游動?!堵棺郁~》描述鹿子魚,因為魚皮花紋有鹿斑,赤黃色,就發(fā)揮說:“南海中有洲,每春夏,此魚跳出洲,化而為鹿。曾有人拾得一魚,頭已化鹿,尾猶是魚。南人云:‘魚化為鹿,肉腥,不堪食?!边€有一種“海燕魚”更是奇特,“乘潮來去,長三十余丈,黑色無鱗,其聲如牛,土人呼為海燕”。?
如果說這種變異處理,其思維立足點還尚處于海洋生物本身的話,那么有些生物故事,則被注入了許多政治性因素。如《太平廣記》第四百六十四卷“烏賊魚”一文,是這樣描述的:“烏賊,舊說名河伯從事。小者遇大魚,輒放墨方數尺以混身,江東人或取其墨書契,以脫人財物。書跡如淡墨,逾年字消,唯空紙耳。海人言,昔秦王東游,棄算袋于海,化為此魚,形如算袋,兩帶極長?!睘踬\即墨魚,其能夠放墨自保和逃遁,本是自然性生理現象,可是在作家的筆下,烏賊被與秦始皇牽涉在了一起。故事說,當年秦始皇東游,來到海邊,把一個“算袋”遺棄在了海里,結果“算袋”變成了烏賊。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解釋生物起源的民間故事,但是在這個故事的前面,作者預設了一個隱喻:墨魚的墨汁被人用來造假,因為用墨魚汁書寫的契約,過了一年,字跡會消失,契約成了廢紙。這里就有一個陰謀式“算計”的預設。而秦始皇遺棄于海中的,竟然就是“算袋”,這樣就隱寓了一個“秦始皇奸算”的命意。普通的墨魚放墨的生物現象就成了一種政治話語。
在古代海洋筆記小說中,秦始皇經常被作為一種政治符號寫入其中。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東海漁人言,近獲魚,長五六尺,腸胃成胡鹿刀槊之狀,或號秦皇魚。”這也是暗示秦始皇“好殺”,他成了兇器的化身。?
圖讖思維曾經在中國古代,尤其是早期社會,長期存在,這在海洋生物書寫中,也有很多體現。
干寶《搜神記》在描述大海頻出大魚的現象時,引用《京房易傳》的話說:“海數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把一種自然現象,與宮廷政治斗爭聯系在一起。另外南朝劉敬叔《異苑》卷四“海鳧毛”記載說:“晉惠帝時,人有得一鳥毛,長三丈,以示張華。華慘然曰:‘所謂海鳧毛也。此毛出,則天下土崩矣?!缙溲??!?一根海鳥羽毛的出現,竟然被視為天下將要大亂的癥候,海洋生物被附加了不堪承受的政治因素之重。這些都是典型的符圖讖緯思維的反映。
古代的海洋生物書寫,注重于生物的夸張和變異,賦予普通的海洋生物許多政治因素,這種超現實主義文學思維的另外一個重要維度,還體現在對于海洋生物的“人倫”因素附加上,其典型的表現,就是對于“人魚”形象的刻畫。
《山海經·海內北經》“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的記載,是“人魚”敘寫的最早源頭。不過這里的“人面手足魚身”的描述,其實是寫實的,說的就是后世所謂的娃娃魚??墒撬鼌s啟發(fā)了后人對于魚的一種變異性思維:魚是可以和人聯系在一起進行描述的。
古代的“人魚”書寫,呈現為“男性人魚”和“女性人魚”兩種形態(tài)。
“男性人魚”的標志性形象為“鮫人”,其最早的記載為晉人張華《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晉干寶《搜神記》“鮫人”,繼承了張華的鮫人形象。?他們筆下的鮫人,有這樣幾個基本要素:一是來自于“南?!?,二是如魚一樣生活在海中,三是他的眼淚能化成珍珠。
南海出海珠,古人也許早就知道了,鮫人故事也就有了可靠的事實基礎?!八尤玺~”也沒有什么奇特,但是“其眼能泣珠”,就很生動形象,眼淚晶瑩渾圓,與珍珠有形態(tài)上的相似性,十分具有文學創(chuàng)意。
從此鮫人和珍珠就緊密聯系在一起,在以后的涉海敘事里經常出現,一直到了清代,沈起鳳創(chuàng)作了《鮫奴》,鮫人敘事達到了高峰。
沈起鳳是蘇州人,與海很近,《鮫奴》出自他的小說集《諧鐸》,情節(jié)生動曲折,情感細膩動人。有個名叫景生的人,在福建謀求發(fā)展,三年無所成,就搭海船回江蘇太倉茜涇老家。途中見沙岸上有一個人僵臥,其人碧眼蜷須,黑身似鬼,非同常人。經詢問得知,此人竟是鮫人。鮫人說他原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誤斷其九龍雙脊梭,被驅逐出龍宮。“今漂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本吧a生了同情心,收留了他,把他帶回老家。“其人無所好,亦無所能。飯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本瓦@樣生活了下來。
浴佛日那天,景生去曇花講寺游玩,偶見韶齡女子,一見傾心。經多方打聽,得知此女姓陶氏,小宇萬珠,幼失父,為里黨所欺,三年前,隨母僦居于此。景生“以孀貧可啖,登門求聘,許以多金”,不料女孩母親提出:“女名萬珠,必得萬顆明珠,方能應命。”景生大為失望乃至絕望,但又念念不忘,終日相思,“瘦骨支床,懨懨待斃”。他對鮫人說:“我是好不了的了,終當為情死。但你怎么辦啊?我死了,你去投靠誰?。俊滨o人聞此言,深受感動,“撫床大哭,淚流滿地。俯視之,晶光跳擲,粒粒盤中如意珠也?!钡珯z點珠數,不夠萬顆,鮫人登樓望海,見煙波萬里,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不由感傷萬分,“奮袖激昂,慨焉作思歸之想,撫膺一慟,淚珠迸落?!痹缇蛪蛉f珠了。景生大喜,邀之同歸。鮫人卻聳身一躍,赴海而沒,回他的南海故鄉(xiāng)去了。?
《鮫奴》塑造了一個知恩圖報的海洋人形象,是古代有鮫人敘事中形象最為豐滿的一個。
鮫人之外,古代涉海敘事中還塑造了許多其他“男性人魚”的形象。晉崔豹《古今注》把烏賊魚引申為“河伯度事小吏”。南北朝時期王嘉《拾遺記》說夏禹父親鯀,因治水失敗,“自沉于羽淵,化為玄魚,時揚須振鱗,橫修波之上,見者謂為河精”。他們都隱隱然把“魚”人格化,成為“人”的另一種形態(tài)。
“女性人魚”形象的最早雛形仍然可以從《山海經》里去追溯?!渡胶=洝ご蠡奈鹘洝酚涊d說:“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边@條記載有兩個要素:一是天發(fā)大水,蛇出洞了,變成了魚婦;二是魚婦形態(tài)不佳,“偏枯”。對于這個“枯”字,郭璞注《山海經》沒有特別予以注釋,說明使用的是它的本義和尋常的引申義。“枯”的本義是“老”,引申為干了,沒有水分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蛇的形象是與妖艷、放縱聯系在一起的,所以這個魚婦形象,就暗含有不端莊、不貞潔的意思在里面。
果然,后世的魚婦形象,很多都是朝魚婦的負面方向演化的。南北朝時期任昉《述異記》,有一條“懶婦魚”記載:江南有懶婦魚,民間傳說,從前的楊氏家婦,為姑溺死,化為魚。這種魚的脂膏,可以作為燈燭來照明。奇怪的是,用它來照鳴琴博弈,則爛然有光;如果用來照紡績,則暗淡無光了,所以叫“懶”。?這則故事賦予了魚婦“懶惰”的因素,魚婦形象的負面性被有意突出了。
不僅如此,到了唐朝段成式《酉陽雜俎》里,魚婦不但懶,而且還“淫”了?!胺囚~非蛟,大如船,長二三丈,色如鲇,有兩乳在腹下,雄雌陰陽類人,取其子著岸上,聲如嬰兒啼。頂上有孔通頭,氣出嚇嚇作聲,必大風,行者以為候。相傳懶婦所化。殺一頭得膏三四斛,取之燃燈,照讀書紡績輒暗,照歡樂之處則明。”?這里的“歡樂之處”暗指性器官。魚婦形象更加不堪。
到了宋朝李昉等編《太平廣記》里,人魚的不堪性被進一步放大了。卷第四百六十四《海人魚》說:“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fā)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yǎng)之于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幾乎把人魚當成了性工具。
宋聶田《祖異志》中的《人魚》故事,寫的也是魚婦的負面性:“待制查道,奉使高麗,晚泊一山而止。望見沙中有一婦人,紅裳雙袒,髻發(fā)紛亂,肘后微有紅鬣。查命水工以篙扶于水中,勿令傷。婦人得水,偃仰復身,望查拜手,感戀而沒。水工曰:‘某在海上未省見此,何物?’查曰:‘此人魚也。能與人奸處,水族人性也。’”?“待制”是宋朝的一種官職,這個查道是政府官員,他居然說人魚能與人發(fā)生不正當關系,這是“水族人性”的體現,無形中也體現出對男權中心主義和對女性的歧視。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這種歧視性、侮辱性的人魚描寫,到了明代,已經有所改觀。黃衷《海語》有一則“人魚”故事:“人魚長四尺許,體發(fā)牝牡,人也,惟背有短鬛微紅耳。間出沙汭,亦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厭,惡其為祟故也。昔人有使髙麗者,偶泊一港,適見婦人仰臥水際,顱發(fā)蓬短,手足蠕動,使者識之,謂左右曰:‘此人魚也,慎毋傷之。’令以楫扶置水中,噀波而逝?!?雖然也顯示出它的“性”因素,但拋棄了以前的邪惡和淫蕩,代之以客觀視角,航海人對其的態(tài)度也大為改觀,“此人魚也,慎毋傷之”,更多的是敬而遠之。明代是人倫比較開放的朝代,對于“女性人魚”這種比較尊重的描述,或許也是社會思想的一種折射吧。
進入清代后,人們對于“人魚”的感覺又有了巨大的變化,出現了“人魚之無害于人”的觀點。屈大鈞《廣東新語》有這樣一段描述:“又大風雨時,有海怪被發(fā)紅面,乘魚而往來。乘魚者亦魚也,謂之人魚。人魚雄者為海和尚,雌者為海女,能為舶祟?;痖L有祝云:‘毋逢海女,毋見人魚。’人魚之種族有盧亭者,新安大魚山與南亭竹沒老萬山多有之。其長如人,有牝牡,毛發(fā)焦黃而短,眼睛亦黃,面黧黑,尾長寸許,見人則驚怖入水,往往隨波飄至,人以為怪,競逐之。有得其牝者,與之淫,不能言語,惟笑而已。久之,能著衣食五谷。攜至大魚山,仍沒入水。蓋人魚之無害于人者。人魚長六七尺,體發(fā)牝牡亦人,惟背有短鬣微紅,知其為魚。間出沙汭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厭。海和尚多人首鱉身,足差長無甲?!?這段記載,非常生動形象,把“人魚”描繪得相當具有人情味道。它們很活潑,乘坐大魚背上游海。與人“相處”時,“不能言語,惟笑而已”,神態(tài)畢肖。與人交往多了,居然還能“著衣食五谷”,與人既無區(qū)別了。因此人們認為“人魚之無害于人”,可以成為朋友。
“人魚”敘事是世界性文學現象??墒遣煌谖鞣矫利悇尤说拿廊唆~故事,中國古代的人(大)魚敘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和人倫因素。就算是比較純粹的“大魚”描寫,也總是被賦予“海見(現)巨魚,邪人進,賢人疏”之類的政治象征。這是古代“天人合一”哲學思想在海洋生物書寫中的曲折體現。
從人魚敘事中可以看出,“海洋世界”的文明活動一直沒有得到公正的描述和評價,尤其在女性“人魚”的描寫上,被粗暴地注入了許多負面性的人倫因素,折射出內陸文明對于海洋文明的某些偏見和歧視。
注釋:
①[晉]郭璞:《山海經傳》,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第60,71頁。
②[晉]崔豹:《古今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頁。
③15[晉]干寶:《搜神記》,《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24,374頁。
④⑤⑦⑧⑨??[宋]李昉等:《太平廣記》,民國景明嘉靖談愷刻本,第2109,2118,2110,2110,2114,2113,2110頁。⑥[清]王椷:《秋燈叢話》,黃河出版社1990年版,第71頁。
⑩14[晉]張華:《博物志》,《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192頁。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四部叢刊景明本,第109,88頁。
?[南朝]劉敬叔:《異苑》,《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23頁。16[清]沈起鳳:《諧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頁。
?[南朝]任昉:《述異記》,明程榮漢魏叢書本,第2頁。
?[宋]聶田:《祖異志》,見宋曾慥編《類說》見卷二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07頁。
?[明]黃衷:《海語》,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9頁。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