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沙爽
傅 菲
沙爽是新世紀快速崛起的散文家,文字細膩、嚴苛、不動聲色?!端橄恪肥恰赌榛ā废盗猩⑽淖髌分械囊黄?。草木不但滋養(yǎng)我們的身體,醫(yī)治我們的身體,還給我們生命以啟示。大自然四季多變,物種萬千,譜寫出了我們的人生啟示錄?!端橄恪氛且黄@樣的散文。沙爽以平實、素美、淡雅的筆墨,著重描寫了在不同經(jīng)歷中,遇見的接骨木、山棗花、丁香,以物暗喻生活的境遇,平白之中見奇崛,內(nèi)斂之中見凜冽,情近之中見意遠,深含人生況味。
有一種奇怪的花木,生長在我的老家鄭屯。確切地說,是長在王大爺家的北墻根下。
這個“爺”字,讀第二聲,表示他與我的祖父同輩——雖然實際上,他的年紀看上去比我祖父還要大上一輪。
我上學的那條小路,自南往北,依次經(jīng)過我家的西山墻、老阮家的西山墻和老于家的西山墻,到了王大爺和他老伴住的那兩間小房子旁邊,開始斜斜傾向東北。而他們家的院子,似乎是,沒有圍墻的。
為什么也沒有孩子與他們住在一起?或者他們屬于鄭屯人所說的“孤老棒子”,也未可知。但是一個小孩子哪里會在意這些。等我想到這一層的時候,他和我的祖父,都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至于那叢開花的灌木,長著細長的、羽毛一樣輕飄的葉子,葉叢間托出一團一團的雪白花球,松散、慵懶,無欲無求。那些花朵太小太小了,因而極多,星星一樣隨開隨謝,在地下鋪一層枯黃的花瓣。
關(guān)鍵是那香味兒。甜美中雜入了奇異的微腥,與其他所有的花香迥然不同。那香氣里有一只引誘的手,讓我定在那里,久久不能移步。那手上同時亮著震懾和拒絕,讓我從未萌生過掐一朵花帶走的念頭。
直到我走出很遠,那香,還一直尾隨在我的身后。
它就這樣跟著我來到城市里。當我從書本上認識了“梔子”,我確信我找到了它的名字。但是又過了幾年,在親眼見到了大葉梔子和小葉梔子之后,我明白我錯了——無論多嬌小的梔子,也沒有它的花瓣那樣細碎。而無論多香的梔子,也不曾模擬出它的香味。
許多年后,我去另一座北方城市采風,竟然與它偶遇在登山途中。我怎么會認錯呢?整整小半個山坡都飄蕩在它的香氣里,讓我當場變成了一只裹在過往時光中的蛹。我一口氣緊跑了十幾步,向當?shù)氐囊晃辉娙苏埥趟拿?。詩人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但是下山的路上,詩人讓一個朋友轉(zhuǎn)告我:那灌木的名字,俗稱“馬尿騷”。至于學名,他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
可是,那么好聞的香氣,為什么會在別人的嗅覺里,呈現(xiàn)出另一番模樣?
百度“馬尿騷”,頁面上跳出來的居然是——接骨木。
它果然是一種奇怪的灌木。在西方,人們認為走失的靈魂就棲息在接骨木上,女巫和厄運與它有關(guān)。每年的5月1日,蘇格蘭人將這灌木的枝葉掛在門上,就像我們在端午節(jié)懸掛艾蒿和桃枝。
問題是,它到底是不是接骨木呢?
又有什么名字,能代替我,用極少極少的幾個字,一口氣說出它全部的美好?
那一次是在六月,我們一行三人,前去參觀某個遺址。沿石階攀登而上,頭頂陽光朗照,四周松香馥郁。在時遠時近的一兩聲鳥鳴的間歇里,我突然嗅到一股久違的芬芳。我停住腳,四下里張望……香味消失了。但是登上幾級石階,它又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
就好像,一張曾經(jīng)熟悉的故人的臉,在時光的剝蝕中眉目淺淡。
會是誰呢?
聽我這樣嘀咕,走在前邊的兩個人也停了下來,茫然四顧:“什么香味兒?沒有呀!”
是山棗花!是我童年的鶴陽山上,那漫山遍野蜂蝶嗡嚶的山棗花!
沿著我手指的方向,兩位同行者彎下腰,把鼻子湊到一叢棗花上。然后,他們滿臉無辜地向我搖搖頭。
我難以置信地瞪住他們。怎么會?
棗花是羞怯的物種。淡綠的,細巧而微,藏在棗葉的腋窩里,不愿示人??墒窍銡怆硽?,暴露了秘密。
如此明確的香,就像……云朵和霧氣,那無數(shù)真切而微小的水滴。
但他們是在城市中出生和長大的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和他們,是一樣的。
在城市的花園里,我認識了丁香。
好像沒有哪種花會重復丁香的香。那種清淺的甜,那種柔軟的苦。
后來上了中專,教學樓前邊的綠化帶里,也有幾棵丁香樹。
課間休息,我和我的同桌樊星悄悄鉆進樹籬,在丁香樹上找尋適宜的葉子。最好的丁香葉子兩個一對,每一只都呈現(xiàn)完美的心形,并且質(zhì)地柔韌。樊星用黑墨水的鋼筆在這些葉片上作畫,微型山水,簡筆人物,有時也畫兩顆心,被一支箭串在一起。等正面的墨水干了,再在背面寫上幾行應(yīng)景對心的繁體漢字。
這些葉子書簽干燥后,會變得很脆。因此每年春天,我們的藏品需要大量更新。
關(guān)于五瓣丁香象征幸福的事,也是樊星告訴我的。于是,尋找葉子之外,我們還當真一朵花一朵花地找過幾次。好像,也真的找到過那么一兩朵。
生命總是充滿種種意外,花朵也是。
而幸福呢?對兩個十幾歲的女孩來說,又是多么不著邊際的事。
又過了十年,樊星嫁到了日本。據(jù)她說,那是一個面容老相的中年男人,被親戚帶到她的家里相親。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再也找不到有關(guān)她的消息。
而在我這兒,一朵花可以綻放預言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留言板
@袁陽子:那年你母親懷你九月,挺著肚子用石磨磨豆子,門前的山棗花正開著,棗花似天使耳垂上的銀釘!
@青穗老芙:田里麥苗開始泛黃,早晚的氣息愈發(fā)濃郁。偶然得知山棗花盛開時泡水很好,心里就生了饞蟲?;ǚ刍鄣亩既苡谒?,豈不比棗兒更香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