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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工作與促進生命變革的鄉(xiāng)村研究①

2018-01-16 13:57:39孫慶忠
關鍵詞:鄉(xiāng)土

孫慶忠

歡迎同學們來到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參加鄉(xiāng)村振興夏令營。這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場域,走進報告廳就被熱情洋溢的氣氛包圍著。大家為認識鄉(xiāng)村、理解鄉(xiāng)村而來,雖然與農大的緣分深淺不一,但在這里聽聞的各種鄉(xiāng)村故事,一定會激發(fā)你們的許多思考。我的專業(yè)背景是人類學,關注鄉(xiāng)土社會、研究民間文化是這個學科重要的學術取向。我的講題是“田野工作與促進生命變革的鄉(xiāng)村研究”,這里有三個關鍵詞:第一個是“田野工作”,它是沉潛民間、建構學術新知的研究方法,也是人類學具有標志性的學科理念;第二個是“鄉(xiāng)村研究”,中國農業(yè)大學是鄉(xiāng)村研究的重鎮(zhèn),也是國內最早倡導發(fā)展研究的策源地。夏令營有體驗鄉(xiāng)村的環(huán)節(jié),你們會在行動中重新發(fā)現鄉(xiāng)村,也會體悟到中國鄉(xiāng)村研究的諸多面向;第三個關鍵詞是“生命變革”。也許在你們的想象中,把促進生命變革與鄉(xiāng)村研究并置有些唐突,把它與田野工作放在一起也不大搭調。看似簡單的田野工作,不過是和老百姓拉家常,怎么能夠促進我們的生命變革,生命變革又何以成為鄉(xiāng)村研究的主旋律?在我的思考和行動中,這三者是一體的,這也是我今天要重點講述的話題。

一、昔日重來:田野工作的類型與印記

我自覺地梳理我的田野工作,第一次是2007年給我們學院發(fā)展系博士生做的講座,題為《田野調查的技藝與修養(yǎng)》,第二次是2016年在貴州大學的講座,名為《田野工作的信念與真情》[1]。每一次在講這一主題的時候,我都會反復琢磨田野工作的真義到底在哪里。在座的各位應該都下過田野,通常情況下,田野工作給我們最直觀的認識是:第一,怎么進入田野,怎么收集資料?第二,如何把田野中收集的那些繁雜的,甚至有些混亂的資料,找到一個安適的學術位置,也就是說,到底怎么把田野資料放置在自我設置的學術命題中來。應該講,我們對田野工作的理解多半止于此。那么,對于田野工作還有什么不一樣的認識嗎?回首我自己下鄉(xiāng)調查的日子,一幕幕都會清晰呈現在眼前。如果做一個大致的分類,我的田野工作可以歸納為三種類型。

第一,闡釋文化特質的田野工作。1995年秋,我第一次下鄉(xiāng)調查,目的是解釋一些神秘的民間文化現象。那時候我已在沈陽師范大學教書,主要是講授“中國民間文學”和“中國民俗學”課程。此后的三年,背包獨行在遼北和遼西的幾個村聽聞民間故事和村中軼事,是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那時候見識了一些風水先生和村里的“文化人”,每每想起都會讓我對鄉(xiāng)村肅然起敬,美在民間、智慧在百姓中間的感觸時常縈繞心頭。聽村里的老人講故事,冬日里坐在炕頭上聽他們講村民的綽號,笑得肚子痛。那些興奮得整宿睡不著覺的日子,是冬日里的溫暖,也是初識田野的滋味。那時候,看什么都新鮮,尤其是我一直關注的民間信仰現象。所謂的“巫醫(yī)神漢”,他們?yōu)槭裁磿刑厥饧寄?神靈附體的大神大仙,為什么會在醫(yī)療衛(wèi)生發(fā)達的時候在鄉(xiāng)間還有廣泛的市場?也許是因為沒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的經驗,我對鄉(xiāng)民篤信的事實始終心存好奇,總是想去記錄和分析。我把這種類型的調查叫做闡釋文化特質的田野工作。對于我的民俗學專業(yè)而言,這是一個核心命題。我們要去解釋那一方水土,那一個特定的區(qū)域文化里的人的生存形態(tài),在他們的觀念深處到底有哪些紛繁的文化現象還表現在日常的行為之中。那么,下鄉(xiāng)的動力和目的是什么?真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我的課堂能變得美一些,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下鄉(xiāng)”是為了我的課堂,希望我的學生能聽我自己采錄的民間故事和我對鄉(xiāng)土社會的直覺描述。

第二,揭示社會問題的田野工作。1998年我到中山大學讀博士,人類學專業(yè)的研讀,讓我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去記錄行將消逝的民間文化,與此同時,更希望從文化的視角來解釋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經濟快速發(fā)展的原因。我的田野點就在中山大學的近旁,名為鷺江村。1948至1951年間,華裔美國社會學家楊慶堃先生曾帶領嶺南大學社會學系的學生在這里做社區(qū)研究。廣州近郊這個普通的鄉(xiāng)村聚落,因楊先生的著作而在海外中國研究中,成了頗具影響的學術名村[2]。我在村莊進行追蹤研究的時候,這里已經是廣州138個城中村中的一個。在一年多的時間里,8條大街和150條小巷的村子不知道被我跑過了多少遍。無論是成為“食租客”的原住村民,還是棲身在都市的打工者,無論是“親吻樓”呈現的村落形態(tài),還是隨處可見的小型作坊,都是我夢魘般的意象[3]。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游走,讓我對鄉(xiāng)村文化的重組、對城鄉(xiāng)關系的未來心存憂慮。這項研究與2007至2009年帶領學生追蹤調查李景漢的京郊四村一樣[4-5],意在呈現它們從鄉(xiāng)土社會到城市街區(qū)的轉換歷程,以及失地農民在適應城市生活中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因為作為城鄉(xiāng)關系的“連接點”,大城市邊緣村落既是鄉(xiāng)土社會轉型的前沿地帶,也是都市化引發(fā)社會矛盾和沖突的焦點[6]?;厥走@一階段的研究,我覺得將其歸類為揭示社會問題的田野工作是合適的。

第三,促進生命變革的田野工作。我從2008年開始關注農業(yè)文化遺產,希望通過對農產品地理標志的研究,重新發(fā)現鄉(xiāng)村文化的內生性力量。但真正走入農業(yè)文化遺產領域,則得益于2014年組建的以本科生為主的農業(yè)文化遺產研究團隊。在師生共度的田野里,一種社會使命感,一種對生活的熱切關注,以及對于生命本身的關切,不僅改變了我田野工作的方向,也實現了一種生命的轉型。因此,我更愿意把這幾年的鄉(xiāng)村之行,稱為促進生命變革的田野工作。

以上三個類型實際上是我23年田野工作的主旋律。之所以要走到鄉(xiāng)村去,一來是想保持對鄉(xiāng)土社會的基本敏感,想保持我對所學專業(yè)的那份真情;二來是希望我的課堂始終是我對生活的理解和對生命體驗的真切傳達。因此,每一次“下鄉(xiāng)”我都覺得是和自己所學專業(yè)的親和。當然,我多年的鄉(xiāng)村之行并非是順暢的田野工作,充其量是寂寞與歡悅同在。這之中,有兩個意象是令我終生難忘的。

我早期的田野感受可以用兩個詞概括——清冷和寂寞。冬天的遼北是寒冷的,那時候沒有手機,帶上手電筒,背上大挎包,包上還系一個小鈴鐺,這是我多年都不忍心扔掉的鈴鐺。在那里我體會了伸手不見五指,體會了村與村之間三里地的漫長。一個人走在寂靜的鄉(xiāng)村里,只有那個鈴鐺與我作伴。丁丁當當的聲響,好像是在告訴你自我的存在感,也好像一直在追問我到底來干什么。多年之后重溫往事,好像只有那鈴鐺聲記錄了我最寂寞的田野。那里有恐懼和慌張,當然也有回歸課堂之后講述鄉(xiāng)村故事時的片刻歡喜。在廣州的城中村調查時,雖然與遼北的情景相去甚遠,但許多感受卻是相通的。而今閉上眼睛,每一條街巷里的獨特建筑我都記憶猶新。村子里從早到晚是喧鬧的,那是一個外來人的世界,人頭攢動,擁擠而凌亂。在那里,我體會到的是喧囂之后的冰冷與無奈。無論是城中村所展示的社會問題,還是打工者的生活際遇,都給我?guī)砹藦娏业男睦頉_擊。我在楊慶堃先生的著作中尋找村莊的1949年,在我的調查筆記中記錄著鷺江村的1999年。半世紀的跨度,物去人非,五十年的歲月,彈指一瞬。從這個意義上說,田野是思考生活本真和生命意義的最佳場所。也許正是因為這些與田野相伴隨的思考,才讓華南村落里的8條大街150條小巷與冬日里遼北鄉(xiāng)村獨行時的鈴鐺,成為了我生命里永遠都不會被抹掉的田野意象。

23年走下來我能看到什么呢?今天早晨找到4張照片,看到這張2006年的照片很是感慨,時間好快,12年就這樣過去了。我的田野工作從一個人的田野到帶著學生趕赴鄉(xiāng)村,從滿頭青絲到滿頭白發(fā),這就是生活和生命的印記!這些照片里的每一個瞬間,每一個瞬間里心緒的波動,都已清晰地印在腦海里。田野工作不是科學考察,面對的不是高山大川,而是社會生態(tài),努力建立的是人和人的鏈接,生命和生命的鏈接。這份向內求索的工作與自然科學的攻堅雖有不同,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探索和發(fā)現之旅,這是我的田野工作。

二、鄉(xiāng)村價值:回歸土地的情感與力量

田野工作的目標是什么?于我而言,是重新認識鄉(xiāng)村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和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價值。作為認識鄉(xiāng)村和重新發(fā)現鄉(xiāng)村的重要方法,田野工作可以發(fā)掘老百姓積聚了千百年生活所存留下來的鄉(xiāng)土知識和身處其中的地域文化。然而,它不僅僅是方法,它還可以培育和激發(fā)我們創(chuàng)造生活的情感和能力。如果田野工作缺失了這一點,所謂的發(fā)現不過是一篇論文、一種說法而已,那是遠遠不夠的。在人與人的接觸和問詢中,我們所記錄的除了他們的生活境況,還要走近他們的內心,去理解他們的人生經歷。尤其是那些鄉(xiāng)村里的老人,他們可以為我們重現一個陌生的鄉(xiāng)村,一段已經遠逝的記憶。因此,我才把每一次鄉(xiāng)村之行看作是尋找記憶的過程,一個尋找祖先的過程,也是一個重建我們和祖先對話能力的過程。今天快節(jié)奏的現代化,已經讓我們背離了鄉(xiāng)土,但這種形式上的撤離并不意味著精神上的訣別,否則我們就難以聽懂祖先的話語,我們和自己的昨天也便失去了聯系。其結果是我們無法破譯祖先傳遞的生存密碼,我們失去了繼續(xù)前行的動力之源。這就好比生活中的我們,如果一個人因失憶忘記了昨天,他也就不知道今天該怎么活了。以此觀之,田野工作的確是情感的學問和實踐。

當我們談起鄉(xiāng)土的時候,總有一個大時代的背景展現在面前。假如這是一個舞臺,演員們穿著長袍馬褂走上來,而舞臺布景卻是紐約的曼哈頓街區(qū)或是北京的王府井街頭,你會覺得很滑稽,因為鄉(xiāng)土社會有它獨特的存生背景。我們的鄉(xiāng)土怎么了?我們的鄉(xiāng)村終結了?為什么我們今天要頗有幾分情懷才能走進鄉(xiāng)村、守衛(wèi)鄉(xiāng)土?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我國大陸城鎮(zhèn)常住人口81 347萬人,占總人口比重的58.52%,城鄉(xiāng)之間流動的農民工總量是28 652萬人。面對這樣的數字,再說我們是鄉(xiāng)土中國就會受到直覺上的質疑,因為這些數字既是中國快速城市化的標識,也是鄉(xiāng)土社會血緣和地緣關系松動、家族和村落文化衰微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我們必須看到,全球化和城市化業(yè)已成為人們根深蒂固的發(fā)展觀念,農業(yè)和農村的凋敝是歷史的必然,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對鄉(xiāng)村的未來有一個總體判斷,然后才知道行進的方向和路徑在哪里?這個暑期,我們學院會有百位師生趕赴各地調研,為鄉(xiāng)村振興尋找出路,這是基于學術判斷的集體行動。

2011至2013年,我曾與朱啟臻和熊春文二位教授到河北、河南、山東等地,調查中國農村教育的現狀。這期間對我沖擊最大的是鄉(xiāng)村學校撤并后孩子們住校生活的一幕幕?;蛟S他們享受到了所謂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但卻與家庭、與村落徹底疏離:孩子從6歲起就開始住校,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們難以想象他們的鄉(xiāng)村記憶還有多少,對鄉(xiāng)土的情感是否依稀尚存;寄宿學校即使設在鄉(xiāng)村,也多半形同軍營,孩子們對村里的遠山近水都無法親近,雖然在鄉(xiāng)村也會偶爾干點農活,但是對家鄉(xiāng)的歷史文化無知,對村落的禮俗漠然,對養(yǎng)育他們的這塊土地幾乎是無感的。這種研究結果是令人沮喪的。與我們的調研同時,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數據顯示:2014年年底,全國流動兒童3 581萬,留守兒童8 973萬,56.8%的流動兒童與戶籍地沒有聯系,一半以上不知自己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這樣的狀況讓我們不得不做出一個判斷——鄉(xiāng)村已經身處集體失憶的邊緣。如果人口學家的判斷無誤,再過40年還會有5億人生活在鄉(xiāng)村,那么留住鄉(xiāng)村的文化與記憶就是當務之急。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文化失憶與農村教育的使命》[7]。在我看來,“失憶”就好像突然跌倒,醒來時媽媽不認識、太太不知曉,記憶全無。如果一個村莊、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把歷史忘卻了,也就意味著沒有可以期待的未來了。因此,如何進行鄉(xiāng)土重建?如何應對凋敝的鄉(xiāng)村處境?如何能夠讓鄉(xiāng)村教育回歸鄉(xiāng)土以傳承我們記憶的根脈?這些都是我們必須思考的大問題。

接下來我常被追問的問題是,你極力倡導搶救鄉(xiāng)土記憶,可是存留鄉(xiāng)土有那么重要嗎?2007年在《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上,我看到了法國人類學家瑪麗·魯埃的文章《依靠回歸土地醫(yī)治教育的創(chuàng)傷:老一輩克里人拯救迷失的一代》[8],對我產生了極大的沖擊?,旣悺敯幽么笳材匪篂车目死镉〉诎踩说难芯?可以從一個側面解釋我們所關注的傳統(tǒng)農業(yè)的意義與鄉(xiāng)土文化的價值。世代居住在詹姆斯灣的克里印第安人,是一個山林民族,以捕魚、狩獵為生。政府為了讓克里人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很早就把他們接到大城市去生活。這些離開了祖居地的孩子,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甚至忘卻了母語,忘記了故鄉(xiāng)。他們在大城市里生活,又無法融入主流社會,雙向的邊緣人的處境,使他們成為城市犯罪的高危人群。這個案例讓我們看到,由于原住民文化與學校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年輕的克里人不但在學校一敗涂地,而且也沒有能力獲得打獵、捕魚、設陷阱之類的知識和技能。雙重的失敗把他們推到了絕望和暴力的路上。在這種情況之下,某些在狩獵營地繼續(xù)其傳統(tǒng)活動的長輩,將失足的青少年接到營地,引導他們“重歸土地”開始新生,這些孩子們開始慢慢學習自己的母語,開始掌握祖先世代傳習的技能,從而成功地重建了他們與世界的關系。老一輩克里人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們用回歸土地的方式拯救了年輕一代。年輕人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找回了自我,建立了自身和祖居地之間的精神紐帶。這個經典案例充分展現了自然和文化的力量,也為我們阻止農耕民族的“集體失憶”,重新認識鄉(xiāng)土的價值提供了佐證。

當年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看到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曙光,也理解我們存留鄉(xiāng)土社會的價值,它不僅僅關乎當下,更關乎未來。每一次提及這個案例,我就會聯想到我對廣州城中村農民工一代和二代的牽掛。20年來,我和當年走訪過的四川打工之家始終保持著情感聯系,每個節(jié)日都要傳遞問候。如今,農民工三代已在城市中成長,他們的命運對于未來中國的城鄉(xiāng)格局又將意味著什么呢?克里印第安人的故事會重新上演,還是城鄉(xiāng)融合帶給中國社會福音,所有這些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但有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我們對于守護鄉(xiāng)土抱有怎樣復雜的情感,無論有多少人為我們冠以“田園牧歌”的標簽,我們都必須面對當下中國的國情,必須看到農民的生存境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保護傳統(tǒng)農業(yè)文化與社會系統(tǒng)的初心和行動,并非是浪漫的懷舊,而是恢復鄉(xiāng)村活力、增進農民選擇生活能力的重要策略。

最近幾年,我對自己田野工作的目標越來越明確,也在跑鄉(xiāng)村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多的能量。2016年4月,我有幸到了貴州黔東南雷山縣雀鳥苗寨和黎平縣龍額侗寨。在一周的時間里,我看到了這里與絕大部分鄉(xiāng)村相同的場景,年輕人流出,老年人留守,但是我也看到了另外一番風景。在雀鳥苗寨,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組織起來,重走祖先遷徙路,探尋自己的根脈。而打工回鄉(xiāng)的侗族青年,與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一起,以公益的精神和行動帶動家鄉(xiāng)發(fā)展。他們從2010年組織開展第一次“走進龍額侗寨公益行”助學活動,到2012年組織村寨大學生走訪寨老、藝人,了解村寨歷史、學習侗歌、染布等傳統(tǒng)知識的“尋根之旅”;從2013年龍額青年鄉(xiāng)村影像及能力建設計劃啟動,到2015年為村寨53個家庭拍攝并贈送照片,所有這些行動無不令我感動。我們的少數民族青年在用尋找歷史的方式,重建文化自信,拯救家鄉(xiāng)文化。2016年11月,我在云南玉龍縣的石頭城村調研,這個金沙江畔的納西族村落,有著悠久的歷史,元世祖忽必烈曾在此革囊渡江,越天險太子關南征大理國。村里的年輕人一撥一撥出去,居住在麗江或者去其他的大城市打工,但是村落沒有因此而破敗,老人通過一年一度重演祖先祭天的儀式,讓漂泊在外的年輕人始終不忘他們祖先的歷史,不忘祖先給他們身上存留下的文化基因。除了這些鄉(xiāng)村內生性的力量,我也目睹了民間公益組織在鄉(xiāng)土重建中的作為。2017年12月,我到廣西扶綏縣渠楠屯走訪,這里緊鄰崇左白頭葉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作為一家專注推動社區(qū)保護地的本地NGO,“美境自然”不僅是渠楠社區(qū)保護地的發(fā)起者,也是其重要的支持者之一。正是這一組織里年輕人的陪伴,提高了當地居民的社區(qū)自治能力,也推動了自然教育和生態(tài)農業(yè)的開展。青年志愿者向農民傳遞的理念,感染著那里的村民,使這個小山村成為了村民自覺呵護的生態(tài)之地。

這些難忘的田野經歷,總能讓我在破敗的鄉(xiāng)村背后看到一線曙光,也因此不再理會凋敝的鄉(xiāng)村到底值不值、能不能被拯救的問題。我們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別人可能會懷疑,當我們做一百件的時候,剩下的只能是欣賞。我和同學們分享我的田野經驗,目的是告訴大家,當你把他人眼中浪漫的幻想轉變成扎根鄉(xiāng)土的實踐以后,你的生活的境界也會由此發(fā)生根本性的轉變。

三、感悟田野:鄉(xiāng)村百姓的生命與溫度

2014年對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轉折,4年來我的田野工作始終有一個主要的目標,那就是要促進生命變革。到底促進誰的變革呢?這里的變革包括三個層面:第一是作為鄉(xiāng)村研究的行動者自身的變革;第二是我學生的生命變革,他們才是未來鄉(xiāng)村發(fā)展的種子;第三是鄉(xiāng)民和鄉(xiāng)土社會的變革,也就是說,我們服務鄉(xiāng)村的良苦用心,能否給那里帶去一點希望,可否給那里的百姓帶去一股清涼的風。這期間我的田野工作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從鄉(xiāng)村教育入手,建立學校與村落的聯系,目的是使學校發(fā)揮其傳播鄉(xiāng)村文明的功能,實現鄉(xiāng)土社會的自救,這是鄉(xiāng)村教育現狀調研的后續(xù);其二是從農業(yè)文化遺產入手,通過文化干預的方式,培育村民對自身所屬文化的保護意識,繼而利用本土資源尋求自身的發(fā)展。

先來講講我的鄉(xiāng)村教育實驗。2011至2013年我們對鄉(xiāng)村教育的調研發(fā)現,鄉(xiāng)村教師有兩種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一種是年紀大的,等待著退休;另外一種是年紀小的,等待著回城。再來看學校,大部分學校從鄉(xiāng)村抽離,僅有的學校與鄉(xiāng)村的關系松散,高墻大院隔斷了它們之間相互滋養(yǎng)的可能。鄉(xiāng)村的遠山近水,但是孩子們無法親近,這是我們鄉(xiāng)村學校的基本事實。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怎么讓教師安守在鄉(xiāng)村?怎么能恢復鄉(xiāng)村學校原有的功能?基于這樣的思考,2014年5月30日,在河南輝縣南太行山區(qū)創(chuàng)辦了一所以幼兒園為依托的川中社區(qū)大學。

為什么以幼兒園為依托?因為只有幼兒園階段家庭、村落和學校之間才聯系得緊密。上小學、中學以后,孩子們住校了,家長、村落與學校的連接很有限,所以以幼兒園為依托是我們進行鄉(xiāng)村教育實驗的一個重要切入口。這所學校的定位是什么?雖然是一所鄉(xiāng)村幼兒園,但是我們辦的社區(qū)大學不是家長學校,不是農業(yè)技術學校,而是成人終身學習的學校。我們先讓幼兒園孩子的家長走進來,再吸引村落里那些閑著沒事的年輕媽媽走進來,進而讓村落里寂寞的老人走進課堂。幼兒園能歌善舞的20多位老師是我們的義工團隊,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是中師生,但他們的本事是我們大學老師所不具備的。

受所學專業(yè)和農大社會學研究取向的影響,我的教育實驗沒有更多地關注學生,而是關注鄉(xiāng)村教師及其背后那些生活在鄉(xiāng)村里的婦女、老人,更多地關注學校和鄉(xiāng)村之間的內在關聯。換言之,我要進行的是“上游干預”。孩子父母如果天天打麻將、把無所事事的憤怒之氣發(fā)在孩子身上,教育的結局是可以想象的。從成人學習的角度來看,幼兒園的教師生活在鄉(xiāng)村,每周回家一次,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在這種無奈之下,有沒有一種可能讓他們做一項自己覺得有意義又利于別人的事兒。所以我做的“系統(tǒng)干預”包含兩方面含義:一是讓義工團隊的幼兒教師能夠在鄉(xiāng)村教育里發(fā)掘自身的潛能,看到平淡生活里的深層意義;二是要讓我們的農民學員在這個過程中看到自身存在的價值,他們的生活不只是為那二畝地,也不是每天在憤怒中摔麻將,要讓他們有精彩活過一次的感覺,要讓鄉(xiāng)土社會里日漸冷漠的人情在他們學習的過程中溫暖起來。我的這些想法在大多數人看來是不可能實現的,影響一個人尚難,影響一個家庭、影響一個村莊進而影響整個地域社會豈不是夢想!因此,教育實驗的第一年很多人認為可笑,第二年也有人認為是天方夜譚,第三年還有人認為不可持續(xù),但是當第四年走過來的時候,這樣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了,我們的幼兒教師團隊也在這個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中獲得了自信。今年5月31日的四周年慶典,我的心情異常歡悅。在孩子們和社大學員的歡笑聲中,我看到了匯報演出帶給他們的幸福,看到了他們在交流學習體驗時的喜極而泣。在社區(qū)大學,65歲的老人可以學會寫字,年輕的“寶媽們”可以書法作畫,你難以想象梅蘭竹菊、盛開的牡丹竟出自村婦之手,吹畫、布貼畫、太極扇、快板、甚至芭蕾,所有這些被稱為藝術的東西和她們生命有了寶貴的連接,這就是變革的開始。當她們一次又一次誦讀自己的作品,感受社區(qū)大學帶給她們心靈沖擊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四年是多么值得,因為這里發(fā)生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變化,而是一個生命發(fā)生變化以后,帶給整個鄉(xiāng)土社會變革的訊息。

川中的教育實驗,讓我目睹了個人、家庭和村落因為教育的回歸而帶來的一線生機。這是一所鄉(xiāng)村社區(qū)大學,雖然叫大學,但不是高等學校,它僅僅是以幼兒園為依托、以幼教團隊為義工主體的鄉(xiāng)村學堂。然而,這所學校目前輻射了周邊11個村子,讓252個學員在這里接受了新的教育,這也就意味著有252個家庭已經受到了社區(qū)大學的影響。而今,一些師范大學的研究者想來這里探問究竟,他們想知道為什么社區(qū)大學在這里可以發(fā)生?為什么義工團隊在奉獻鄉(xiāng)村的4年間沒有拿一分錢報酬卻可以持續(xù)?這樣的追問和答案都有待別人去評說,我看到的是恰恰我所期待的生命變革。

下面再介紹一個案例,陜西佳縣泥河溝村的故事。從圖片上看,這里三面環(huán)山,面朝黃河,山水相依,宛如仙境。但這里是國家級貧困縣里的貧困村,從1955年就開始吃返銷糧,直到1995年還在吃救濟糧。這個村因36畝古棗園生長著1 100多棵古棗樹,樹齡最長者已經有1 300多年,2014年4月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列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同年11月,又被列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名錄。然而,守著如此多的資源卻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富裕的生活,學校的撤并、年輕人的外流,使這里缺乏了活力,這也是中國鄉(xiāng)村的共相。那么,我們怎么把這里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轉化成村落發(fā)展的資源呢?面對村莊的凋敝,面對農民的貧苦,還能否讓農民心生一份對家鄉(xiāng)的愛戀,進而利用自己的本土資源找到發(fā)展之路,這就是我們文化干預的內在訴求。

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是從聯合國到中國農業(yè)部再到地方政府的一場自上而下的保護運動。作為一個學者,我很希望能借助這樣一個機緣,給鄉(xiāng)村注入一份力量。因此,2014年我組建了以本科生為主體的農業(yè)文化遺產研究團隊,要在這里進行村落實驗。為什么?作為大學老師,我一方面要在鄉(xiāng)土實踐中培養(yǎng)我的學生,另一方面也希望把我多年對鄉(xiāng)村的理解轉換成行動,這也是一種社會責任。2014年6月,我試圖帶團隊下鄉(xiāng)之前,先帶一個學生去村里踏查。在村里走訪的時候我就想,與古棗園相伴的村落,它的歷史文化積淀應該是很多的,遺憾的是,除了縣志上的只言片語,這里沒有任何有關村史村志的記載。我問村里有沒有文化能人,大家都說當過大隊長和小學校長的武國雄,當我滿心歡喜打算拜望的時候,看到的是為他燒周年的兒子和老伴。那一刻我特別感觸,鄉(xiāng)村里一個人的離去帶走的是幾十年的生活記憶,與他相伴的往事從此就沒有了!鄉(xiāng)村是什么?中國的村落不是簡簡單單的屋舍和田園。鄉(xiāng)村是農耕時代的物質見證,那是世世代代累積的,在生產生活過程中沉淀的記憶和情感體系。因此,一個老人家走了,故事就沒有了。我當時也特別感慨的是——沒有哪個老人等著你采訪之后再趕赴黃泉。所以,這是一項搶救性的工作,搶救記憶已經迫在眉睫了。

我們的田野工作就從這里開始。這個地方被稱作“人市兒”,是老百姓每天下地干活回來待的地方。這里有一個戲樓,大冬天的時候大家也在這兒站著,聊聊張家長,說說李家短。這是一個生起是非的地方,但同時也是平息是非的場所。據說這種傳統(tǒng)由來久遠,源頭已無法考證。戲樓的后面都是連片的棗園,前面就是“人市兒”的核心。這個地方一開始很是陌生,后來人群里就有了我們,再后來我們就被拉回到他們家的窯洞里,坐在炕頭上分享他們的故事。從此之后,這些老人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我都清楚。像這樣的人和事也因此和我們有了交集。

我們通過搜集老照片、老物件,通過口述的方式把父一輩、子一輩的往事統(tǒng)統(tǒng)留下,也因此讓這個沒有文字記載的村莊有了自己定格的歷史??谑鍪?、文化志和影像集三本書[9-11],不是我和我學生的作品,而是我們和農民們共同整理的村落記憶。正是通過這種參與式的行動,我們的老百姓不再是遺產保護的旁觀者,他們成了自身文化的講述者,那些曾經被遺忘的往事轉換成了把人、情、根留下來的集體記憶。這種社區(qū)感的回歸正是村落凝聚和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內在動力。我們也由此堅信,抗拒貧困、精準扶貧最根本的是精神上的扶貧,是扶人。改變人的生境,改變人的心境,才是鄉(xiāng)村工作永不變更的主題。

2016年和2017年我們在那里開辦了兩期泥河溝大講堂,不僅傳播了農業(yè)遺產保護的理念,也讓村民重新認識了自己家鄉(xiāng)文化的價值。當在村的老年人舞起秧歌歡迎我們到來的時候,當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村觀望的時候,我知道,“改變”已經悄然發(fā)生了。前不久的6月15日,我重返泥河溝,2018年的大講堂開講啦,盡管我們團隊的學生都已畢業(yè),但透過這一個人的大講堂也讓我看到,一個文弱的書生、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老師,可以在這個時代里為落寞的鄉(xiāng)村做一點事情。也許在你們的邏輯里鄉(xiāng)村必然要死去,正如一個人的離去一樣,但是讓它能夠有尊嚴地活過每一天,這是我們努力做的事情。我們今天守護的鄉(xiāng)土,或許有一天真的會在現代化的沖擊下徹底淪陷,但是無論怎樣,在農耕文明幾千年的最后時期,我為它守望過,我們也應該為擁有如此深度的情感體驗而欣慰。如果中國農業(yè)大學在這個時候不能以此為業(yè),還不能為鄉(xiāng)村存留一種有尊嚴的生活,我覺得那是一種罪過。

我們團隊一起工作了三年多時間,在三個遺產地共駐村118天,其中在泥河溝村先后工作了65天。這段田野經歷帶給我和學生們的心靈體驗非常豐厚,讓我們對自己、對鄉(xiāng)民的生命都有了新的認識。5月底,《中國慈善家》雜志的記者,在看了我們?yōu)槟嗪訙洗謇习傩账龅目谑鍪分蟀l(fā)信告訴我,她出生在山東沂蒙山區(qū)的一個小山村,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還生活在那里。她從中學開始住校,也曾一度厭恨家鄉(xiāng)的貧窮、閉塞和壓迫,也因此在情感上始終與故鄉(xiāng)割裂。她很羨慕那些因我們而留有故事的村民,如果她的爺爺奶奶輩,那些不被重視的庶民,也能有這樣講述的機會,好像他們的一生也被溫柔對待過了??戳怂L長的微信,真的令我特別傷感,活一輩子,又有多少生命被溫柔對待過呢!

四、告語青春:年輕學子的使命與作為

今天上午備課的時候,我想到了我剛剛離開的村莊——山東招遠蠶莊鎮(zhèn)山后馮家村。去年夏天,中國農業(yè)大學在那里建立了傳統(tǒng)村落研究教授工作站,希望能夠開啟一個研究命題,在城市化發(fā)展快速的東部沿海地區(qū),傳統(tǒng)村落怎么保護?8月我還會到云南寧蒗的一個摩梭人居住區(qū),去研究西南生態(tài)脆弱的干熱河谷地區(qū),擁有豐富文化資源的少數民族村寨的保護策略。也許有人會問,如此這般奔走于田野究竟想干什么?就是為了傳遞一份關注鄉(xiāng)村的情感嗎?不只如此,還想證明我對鄉(xiāng)村的判斷,想證明浪漫暢想和現實行動是可以在身體實踐中高度統(tǒng)一的。前面提到的鄉(xiāng)村教育實驗,以及在農業(yè)文化遺產地的扎根式研究,都想說明鄉(xiāng)村的文化之魂尚在,因此,鄉(xiāng)村復育不是我們一廂情愿的“烏托邦式的鄉(xiāng)土”,而是在行動中可以變成可觸可感的現實。河南輝縣的鄉(xiāng)村社區(qū)大學,讓我們看到了學校重新滋養(yǎng)鄉(xiāng)民社會的希望。但有人質疑說,那里還有學校、有孩子、有年輕的婦女,因此讓你看到了活力。那些沒有學校、沒有年輕人的鄉(xiāng)村也有重生的可能嗎?我在農業(yè)文化遺產地的實驗可以回應這個問題。陜北佳縣的泥河溝村就是一個例證。我去調研之初,全村213戶、806人,常年在村的158人中有111人是60歲以上的老人。也許有人會繼續(xù)追問,這里的紅棗畢竟是經濟作物,管理樹的成本與種植農作物的付出是大為不同的。盡管質疑者不知道當地人的生活狀況,無法想象4毛錢一斤的紅棗是難以維系村民基本生計需求的。我們權當這種追問是合理的,那么在以農為業(yè)的地區(qū),在沒有學校、缺乏年輕人的村落,是否就只能在落寞中等待一個結局呢?這也是我們走進內蒙古敖漢旗旱作農業(yè)區(qū)域和河北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的主要原因。應該說,在這些地域文化差異較大的地區(qū),我都看到了鄉(xiāng)土社會自身所蘊含的能量,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村落里都蘊含著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都讓我看到了諸多的可能性。作為旁觀者,你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質疑我們對鄉(xiāng)村的夢想,但只需一個理由、一個個案便給了鄉(xiāng)村振興以重要的依據。路徑在哪里?在我們的心里,在我們的行動中!

十九大報告在提出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時指出:要培養(yǎng)造就一支懂農業(yè)、愛農村、愛農民的“三農”工作隊伍。你們是否意識到你們就是這“三農”工作隊伍中重要的一極?如果沒有這樣的定位,你真的不應該來中國農業(yè)大學參加夏令營。我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比任何時期都需要我們的年輕人為國家、為鄉(xiāng)土社會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需要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在這個大時代的洪流中,僅有老師的迫切呼喚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師生需要情感的激蕩,需要相互的砥礪,只有這樣,才會給落寞的鄉(xiāng)村帶去希望。因此,跑鄉(xiāng)村不是隨機的,是有學術命題的,也是有行動指向的。只有在這個層面上,行動者才叫做研究者,田野之行才能和行動研究相提并論。

今日的鄉(xiāng)村到底需要我們做什么,我們又將在服務鄉(xiāng)村的過程中獲得什么?讓我先來講講一代人的青春往事,再來講講此時我“身外的青春”。一周前我正在山后馮家村調研,有12位學生與我同行。我們此行的目的之一是,與這里1975年的知青見面,喚起他們的青春記憶,回望他們的鄉(xiāng)村生活。我希望通過調動外部因素來啟動鄉(xiāng)村建設的內在動力。1975年8月29日到1977年12月17日,有16位青島知青下鄉(xiāng)到了山后馮家,他們的年齡在17至20歲之間,都是1955年至1958年間出生的一代人。他們回城之后,有上大學的、有當工人的,而今都已年過花甲。而與我下田野的學生都是“95后”,他們曾抗拒駐村調研,但是在這里生活幾天以后,從行為到觀念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特別是和當年的知青深度交流、暢談之后,他們對田野工作和他們當下肩負著的使命有了新的認識。我曾擔心他們之間的“代溝”,卻驚訝地發(fā)現,這些“50后”坐在“95后”的孩子們中間,歡悅的心情令他們手舞足蹈,好像他們又回到了18歲那一年。在他們的講述中,40多年前的往事宛如正在上演,清晰得就在眼前。在他們激動的聲音中,我聽出了青春的旋律,在他們滿眼的淚水中,我看到了年少的真情。與此同時,我也發(fā)現,曾經有幾分刻板印象的“95后”竟然和“50后”同步潸然淚下,他們的交流好像沒有年齡的代差,好像是一撥年輕人和另一撥年輕人的聚會。這樣的情景看得我特別感動,也催促著我思考一個問題——回憶青春和正值青春差別在哪里?青春的激情和年少的童真何以持續(xù)?青春與青春相遇,他們永不變更的對話主題又是什么?

在村里的時候,我的學生被我稱為“2018年知青”,他們和1975年知青在村里相遇,而且能在短時間內情感相互融通,主要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人生履歷,都從17歲、18歲那一年走過。知青們講1975年到村子后度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他們集體跑到望兒山上,向青島方向高聲大喊、跪倒哭泣的時候,我的學生早已淚眼模糊,因為想家的心情是一樣的;當他們講到老書記跑到海邊給他們買大螃蟹做成蟹醬,為他們改善生活的時候,他們依然流淚不止,鄉(xiāng)村帶給年輕人的這份溫暖從來都沒有被遺忘過;當他們回憶起村里給他們做飯的王玉芳奶奶時,無不念起離村多年后他們集體為奶奶上墳,抱著墳頭哭泣的場景。這些如在眼前的往事,就是他們的青春記憶,就是他們的鄉(xiāng)村記憶。這份人與人之間的真情,讓40多年前的歲月常在,也讓青春不老。這是青春和青春相遇被激活的生命的力量。

在翻閱村莊檔案和聽知青講述的過程中,我們分明會看到1975年在阡陌上勞作的青年。我的一個學生在鄉(xiāng)村夜話分享調研感受時說:“老師拿著一卷檔案向我們講述了整理檔案的邏輯思路,一個詞緊緊的抓住了我的心——復活。我感覺到這件工作開始變得有些神圣起來,忍不住激動得熱淚盈眶,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讓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事和存在過的人重現,心中不禁多了一份堅定與責任?!绻f閱讀檔案讓復活的山后馮家有了血肉,那么和8位知青的訪談,讓我觸摸到了山后馮家的靈魂?!闭且驗橛辛诉@樣的理解,他們才能明白為什么這些知青愿意從青島趕來協(xié)助口述史整理工作,為什么在談及往昔時哽咽流淚,因為那是他們最寶貴的青春。也正是因為一份對過往的敬畏和感同身受的青春,才讓他們有了跨越時空的暢快交流,才讓40多年后的年輕人對前輩青春的交托有了一份鄭重的承諾。那么,再過40年呢,或許會有一撥年輕人坐在“2018年知青”的面前,問詢他們當年為鄉(xiāng)村盡一份力量的心情,請他們講述2018年山后馮家的青春故事。也許在這樣的追問中,我們才能知曉年輕的生命從來沒有間斷過,一輩又一輩的青春在這個過程中接續(xù)著。因此,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才始終有希望,才始終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和能量。

我的學生們說,40年后他們也已年過花甲。我說,日漸成熟繼而走向衰老,這是無力抗爭的事實。但是40年后你們卻依然可以存留純真的心態(tài)和青春的激情。怎么做到這一點呢?唯一的方法是讓你們的靈魂生活變得有厚度,只有這樣我們才會始終保有一種能力,一種與前輩青春和后輩青春進行對話的能力。

在村里與學生交流時,我曾回憶起一種心情,兩年前收聽臺灣文化學者蔣勛的演講——“留十八分鐘給自己”,那是他在中秋之夜的誦讀。他為什么要講這事兒?這人吶,一輩子被外力拉扯得不行,今天有多少人還能坐在這里安靜地享受自己這生命里的十八分鐘。有的人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一睜眼一閉眼,一天就過去了。有的人感到時間過得慢,簡直是度日如年。當這兩種情形擺在那里的時候,我希望我的學生不要有度日如年之感,也不要有時間飄忽而過的憂嘆。我想讓你們做什么?留十八分鐘給自己,讓我們讀詩。就像蔣勛所說,每天拿出十八分鐘、每年拿出十八分鐘來讀詩,也許是奢侈的,但一生拿出十八分鐘來讀詩總還可以吧??墒?當我們退到這一步的時候你是否想到,對于那些身處戰(zhàn)亂中的敘利亞人民來說,擁有十八分鐘的詩句,生命的確是奢侈的!再來看看我們,生逢盛世,又正當青春,我們要做的不是拿出十八分鐘讀詩,而是努力讓自己的生命本身成為詩,始終對生活、對生命充滿積極的想象,這樣青春就留住了。當你抱定這樣一個信念開啟人生之路的時候,即便50歲、60歲,抑或是古稀、耄耋之年,你依然不老,因為有青春為伴。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呼喚我們做什么?投入激情,服務社會,這是青春的旋律。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你或許會問,中國社會如此龐大,我們的能力如此有限,我們能為社會做什么?2016年4月1日,我在貴州大學交流時,一位同行問我,“在你試圖去尋求改變的田野工作中,當你的情感盡最大努力投入之后,仍然有人沒有被感化怎么辦?你期待的改變沒有發(fā)生,自己感到難受嗎?”我的回答大致是這樣的——我必須交代的事實是,不是每次田野都順暢,那些令我們感動的瞬間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但是做到疲倦的時候,恰恰是因為有這樣一份感動,才讓我們有了繼續(xù)前行的動力。2015年3月19日,溫鐵軍老師在這個報告廳做題為“中國百年鄉(xiāng)建——激進發(fā)展主義自毀與底層社會自救”演講的時候,有人曾經質疑說:“今天搞鄉(xiāng)村建設也不過就是在搞一個點,對整個中國有意義嗎?”我覺得溫老師回答得很精彩。他大致是說,我們回顧百年中國的鄉(xiāng)建,會發(fā)現那些曾經有過鄉(xiāng)建足跡的地方,它們經過了抗日戰(zhàn)爭、經過了內戰(zhàn),當如此大的災難降臨的時候,村民會自發(fā)組織起來,與那些沒有過鄉(xiāng)建的鄉(xiāng)村相比,內發(fā)性的力量便會彰顯出來。這就是我們今天做點點滴滴工作最積極的社會效應。我曾經為我的田野失落過,但更多的時候是帶著一份“把種子埋進土里”的希望,總是相信我們培育的種子,他年之后就會生根發(fā)芽,所以才走到了今天。

最后,我想和同學們說的是,作為一個研究者,必須是一個思想者、一個行動者。從認識自我開始,才能“自立”,從行動起步,才能“立人”,才能促發(fā)改變,也就是說,在助人和立人過程中,我們才能獲得一種自我存在的意義感,生命的底色才能會在悄然中發(fā)生變化。23年在鄉(xiāng)村的田野工作,增進了我對鄉(xiāng)土社會的理解,也讓我對“有機地對待土地、有機地對待生活、有機地對待生命”,有了不斷深化的認識。行動,構筑著我們生活理想,可以實現我們由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蛻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所期待改變的前提是我們個人生活的改變。

我特別希望同學們能夠通過中國農業(yè)大學的夏令營,開啟你們的鄉(xiāng)村研究之旅,能在一次次趕赴田野的過程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始終和別的人、和大社會有著神秘的鏈接。你的學術思考,你的社會行動,可以改變鄉(xiāng)村的生活,可以提升鄉(xiāng)民的生命質量。就讓我們從一個人、一個家庭、一所學校、一個村莊開始,在實踐中推動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我們每個人都是渺小的,但我們卻不能停止腳步。我們這里的每一位都是執(zhí)著的鄉(xiāng)土眷戀者,我們不只在挽救鄉(xiāng)村,我們更是在挽救我們自己,挽救我們的未來。2013年的12月7日,錢理群先生也是在這里做過一個演講,他的結尾可能讓我今生都難以忘記。他說作為一個踐行者也許我們是孤獨的,但請你不要希望去影響太多的人,就從改變我們自己開始,繼而改變周遭,改變社會,實現悄悄的生命變革。

期待同學們也有勇氣在自己的鄉(xiāng)村研究中,體驗這種生命變革的質感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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