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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之辨”與中古文學生態(tài)

2018-01-23 15:15米曉燕
關(guān)鍵詞:文筆文體文學

米曉燕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大連 116081)

生態(tài)(Eco-)一詞源于古希臘οικοs,原意是“住所”或“棲息地”?!吧鷳B(tài)”一詞有多種含義,一般指生物的生活狀態(tài),是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下生存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習性?!拔膶W生態(tài)”是以一種隱喻,即用生態(tài)學的方法來觀察、研究和解釋文學以及文學與它生存的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1]。從文學生態(tài)的意義上考察“文筆之辨”的理論概念及其形成過程,可以對這一問題得出全新的、更為豐富的認知。

一、 “文筆之辨”的歷史演進

1. “文筆之辨”原始

中古時期,文學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個性化突出,文學理論初具規(guī)模。文學從廣義的學術(shù)中分化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對文學體裁有了較為細致的區(qū)分,對各種體裁的體制和風格特點有了較為明確的認識;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有了自覺的追求。這些為“文筆之辨”提供了重要的基礎(chǔ)。

漢代的“文學”仍然指的是學術(shù)?!妒酚洝ば⑽浔炯o》載:“而上向儒術(shù),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边@里的“文學”即指儒學?!稘h書》中的“文學之士”主要指儒生。文學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shù)形式的認識,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朝宋文帝立四學,文學與儒學、玄學、史學并立對等,是一種獨立的存在。范曄撰《后漢書》單列《文苑列傳》,與《儒林列傳》并列,《文苑列傳》中收錄的人物,作者多評價為“能文章者”、“以文才知名”,如杜篤是“所著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論》十五篇”,說夏恭為“恭善為文,著賦、頌、詩、《勵學》凡二十篇”,說傅毅為“著詩、賦、誄、頌、祝文、《七激》、連珠凡二十八篇”,其中也具有了一定的文體分類的概念?!拔膶W”之義已與西漢大相徑庭,這些作品不僅僅有它的實用價值,也表現(xiàn)出更多的審美追求。從所有的文字作品都可以稱為文學,到專門的以修飾的文字、以某種藝術(shù)形式來表情達意才能稱為文學,“文學”脫離了最初的文字的實用功用,走向了獨立的道路。

文體的辨析可以上溯到《漢書·藝文志》,到《東觀漢記》及蔡邕的《獨斷》,再到劉熙的《釋名》,體現(xiàn)了早期的文體辨析意識的產(chǎn)生與形成[2]。而隨著文學走向獨立,人們對文體開始進行更為明晰和自覺的辨析。曹丕《典論·論文》列舉了8種文體的文學特征:“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标憴C《文賦》則談到10種:“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而摯虞《文章流別論》更涉及詩、頌、銘、誄、辭、箴、賦、七、碑、誄、哀辭、哀策、圖讖等13種,并對各種文體的性質(zhì)、源流做了論述,對文體進行越來越細化和明晰的辨析,為文學總集的編纂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和分類上的依據(jù)?,F(xiàn)存最早的文學總集《文選》按照賦、詩、騷、七、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等37種文體進行分類編排,可見文體的分類已經(jīng)細化到比較繁復的地步。而這種分類編排,直觀地提供了當時人們對文體的看法,為“文筆之辨”的深入開展提供了基礎(chǔ)。

2. “文”與“筆”的文體意義界定

“文”的字形,是紋理縱橫交錯的形狀,《說文解字》說:“文,錯畫也,象交文。今字作紋?!蹦敲醋畛醯奈?,就是花紋、修飾之意。人們在對文體進行辨析的時候,也是自覺地用“文”的本意來定義文體,有所修飾的、比較美觀的稱為“文”。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篇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闭J為有韻為文。梁元帝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寥缥恼?,惟須綺縠紛披,宮徵彌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闭J為“文”須辭采華美、動人性情。無論是外在的聲韻和辭采,還是內(nèi)在的性情與感染,他們共同強調(diào)的是“文”的修飾美和感染力,這便超越了實用性文體的基本要求。筆的字形,像一只手拿著一桿筆在寫字,《說文解字》說:“從竹從聿,述事而書之也?!本褪钦f,只要是書寫的文字都是筆,并沒有美觀的要求。

魏晉時期用“文”與“筆”對舉來劃分和演繹文體概念,將文體的諸多問題概括歸納為兩個對立的范疇之中,以事物的對立兩極作為參照物研究其中的關(guān)系和變化,這是中國哲學智慧影響的結(jié)果。道家用“有”、“無”來囊括萬物的變化,玄學家用“名教”與“自然”來討論玄學的發(fā)展,文藝理論家則以此研究文學,在紛繁眾多的文體中,將“文”與“筆”對舉來劃分文體的類別。逯欽立《說文筆》一文曾概括分析了文與筆的意義演變:“漢、魏人合用文筆二字,來泛指文章的制作,兩晉人區(qū)別文筆二字,來分指兩類文體的制作,這是文筆二字含義的演變?!盵3]重要的是這種含義的演變是晉人對文體學的貢獻,是文體研究走向理論化、科學化的重要標志。

3. “文筆之辨”的演進過程

“文筆”之稱,最早見于東漢王充的《論衡》,其《超奇篇》稱:

(周)長生死后,州郡遭憂,無舉奏之吏,以故事結(jié)不解,征詣相屬,文軌不尊,筆疏不續(xù)也。豈無憂上之吏哉?文筆不足類也。長生之才,非徒銳于牒牘。作《洞歷》十篇,上自黃帝,下至漢朝,鋒芒毛發(fā)之事,莫不紀載,與太史公表紀相似類也。上通下達,故曰《洞歷》。

在這里,“文”與“筆”兩次出現(xiàn)。前者“文”、“筆”相對而言,“文”指文學,“文軌”指文學之道;“筆”指書寫、筆法,“筆疏”指用筆疏略。后者“文”、“筆”連用,泛指制作和文章,而且是“牒牘”等公文類的文章。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魏末晉初。晉初的“筆”還指公文類的文章,如晉惠帝時期有童謠說:“二月末,三月初,荊筆楊板行詔書,宮中大馬幾作驢?!盵4]此時楊駿和楚王司馬瑋一起把持政權(quán),所以有“荊筆楊板”之說。此處的“板”指詔書,那么“筆”就指與詔書相對應的公文了。之后,文筆的意義出現(xiàn)了重要的變化,更多的是從文學范疇應用,具有了文體的意義?!拔摹迸c“筆”分指兩種文體,可以分開表述,也可以同時出現(xiàn),指相對的兩類文體。《晉書》中可以看到大量使用文筆的例子:

廣善清言而不長于筆,將讓尹,請潘岳為表。岳曰:“當?shù)镁?。”廣乃作二百句語,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筆。時人咸云:“若廣不假岳之筆,岳不取廣之旨,無以成斯美也?!?《樂廣傳》)

光儒學博古,歷官著績,文筆奏議皆有條理。(《侯史光傳》)

并雜文筆,皆行于世。(《楊方傳》)

父子并有文筆傳于世。(《范堅傳》)

文筆論議,有集行于世。(《蔡謨傳》)

從“請潘岳為表”可見,《樂廣傳》中說樂廣不擅長于“筆”中的“筆”指的就是“表”,已經(jīng)指文體了。而后面文筆對舉的例子,無論說“文筆奏議”、“文筆論議”,將文筆與奏、議、論這些文體并列來提,還是其說所傳之人都有“文筆”行世,都說明文筆已經(jīng)是當時人對文體的常見概括。可見,晉人所謂的文筆,已經(jīng)分開文和筆,指兩類制作,并且意義上也有了對舉的關(guān)系。這一時期如顏延之、范曄、劉勰、蕭繹等,都對“文”與“筆”的定義提出了自己的理論見解。

到了唐宋時期,對于這個問題則所談甚少,正如劉師培所言:“唐宋以降,此誼弗明。”[5]宋明沿襲唐代中期以后的文體觀念,以“詩文”代替了“文筆”之說。到了清代的阮元,才重拾“文筆之辨”的論題,對此多加考證,他在廣州開“學海堂”,以“文筆”策問課士,掀起了對“文筆之辨”的再思考和審視。

二、 “文筆之辨”與聲韻自覺

南北朝時期,隨著佛教傳入中原,受梵音學的影響,人們發(fā)現(xiàn)了漢語四聲的規(guī)律。音韻學的興起,使得中古時期“文筆”的區(qū)分也從有韻無韻入手,這是中古文學生態(tài)的一大特點。

陳寅恪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提出:“中國文士依據(jù)及摹擬當日轉(zhuǎn)讀佛經(jīng)之聲,分別定為平、上、去之三聲,合入聲共計之,適成四聲。于是創(chuàng)為四聲之說,并撰作聲譜,借轉(zhuǎn)讀佛經(jīng)之聲調(diào),應用于中國美文化?!盵6]四聲的創(chuàng)制帶來作文章的聲韻要求,因而也成為文體辨析的一個重要分類標準,“文筆”以是否用韻而劃分。

“文筆之辨”從音韻入手,說明當時對音韻的認識比較成熟,并應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而且開始有了理論的要求?!墩f文解字》曰:“韻,和也。從音,員聲。”《玉篇·音部》說:“聲音和曰韻?!薄段男牡颀垺ぢ暵伞穭t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睆倪@些對“韻”的解釋里,可以看到人們認識的逐步深化過程。陸機《文賦》說:“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鳖櫻孜洹兑魧W五書》說:“文人言韻,莫先于陸機《文賦》?!薄犊滴踝值洹返木幷甙凑Z解釋這段話說:“文人言韻,始見于此(陸機的《文賦》),漢魏以上之書,皆言音不言韻。自晉以后,音降而為韻矣。至韻書之最古者,莫如魏李登《聲類》……”可見“韻”作為創(chuàng)作的一個標準,是在晉以后,成為當時文體研究的一部分。時人從聲音的和諧、音韻的規(guī)律切入,將文體分成“文”與“筆”。并進一步表明如果不遵守音韻,便不能稱之為“文”。《晉書·律歷志》說:“凡音聲之體務在和,韻益則加倍,損則減半。”強調(diào)“音聲之體”之中韻的重要性,因此《宋書·謝靈運傳論》進一步闡明:“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弊袷匾繇嵉囊?guī)律,使文章呈現(xiàn)出美妙的音樂感,只有這樣才能稱得上是“文”。

南朝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提到做文章時對韻的注意:“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狈稌纤懻摰氖钱敃r作文已經(jīng)注意到了對音韻的重視和運用,“別宮商,識清濁”是對文章音韻美感的追求。但遺憾的是連謝莊這樣很有天分的少年才俊在寫文章的時候,都很難完全掌握音韻的規(guī)律,可見在范曄看來,對文(音韻)的要求是比較高的,所以他退而認為:“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敝灰軌虮憩F(xiàn)文章的情致,符合語音的頓挫抑揚、高低變化就可以了。因為自己的天分不夠高,所以對文的創(chuàng)作并不滿意,只能寫用于公事的實用文,所以很遺憾。這里既看到范曄對文和筆的區(qū)分,也看到他對文的重視。范曄在文中關(guān)于文學特點、宮商聲律以及文筆之分的論述,雖然比較簡略,語焉未詳,卻開了文學觀念由先秦兩漢的尚實崇用轉(zhuǎn)變?yōu)榱木壡榫_麗的先聲,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無疑應占有重要地位

范曄為文筆作了最基本的區(qū)別,所以到劉勰時,其對文筆便十分明確地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文心雕龍·總術(shù)》)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此句下注曰:“案此言文以有韻為主,韻即謂宮商清濁?!睆娬{(diào)了韻律在“文”中的重要作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說:“論文敘筆,謂自《明詩》至《哀吊》皆論有韻之文,《雜文》《諧隱》二篇,或韻或不韻,故置于中;《史傳》以下,則論無韻之筆?!睆奈捏w形式入手進行分析,認為《文心雕龍》的整體結(jié)構(gòu)也體現(xiàn)著這個特點。初唐時期的《文筆式》把劉勰的文筆理論做了進一步總結(jié)論證:“即而言之,韻者為文,非韻者為筆;文以兩句而會,筆以四句而成。文系于韻,兩句相會,取于諧合也;筆不取韻,四句而成,在于變通。故筆之四句,比文之二句,驗之文筆,率皆如此也?!?《文鏡秘府》),認為文由兩句組成,所以容易押韻,筆是四句組成,所以不容易押韻,從押韻的形式構(gòu)成上對文筆進行了劃分,又稱“制作之道,唯筆與文”,并認為“文”有詩、賦、銘、頌、箴、贊、吊、誄,“筆”有詔、策、移、檄、章、奏、書、啟。 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是否押韻已經(jīng)不是唯一的區(qū)分衡量文筆的標準了,正如劉躍進先生所說:“入梁以后,對于文學特征的認識進一步深入,許多作家已經(jīng)不滿足于僅從有韻等形式特征上區(qū)分文與筆的差異,因為許多應用文字也用韻,但并不能稱之為‘文’?!盵7]

三、 “文筆之辨”與“公私對舉”

秦代十分注重官府公文,“始皇省讀文書,日以百二十斤為程”(《漢書·刑法志》)。漢承秦制,“蕭何入秦,收拾文書,漢所以能制九州者,文書之力也”,所謂“以文書御天下”(《論衡·別通》)。但漢代又有文學個人化的傾向,如《楚辭》中漢代人的作品,抒發(fā)個人情懷的特點比較突出。從此開始,詩歌除了社會的公共的教化作用外,抒發(fā)個人的私情成為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動力,尤其是贈答詩,情感抒發(fā)的對象被特定化了,使得文學私人化的傾向越發(fā)顯著。于是,中古文學生態(tài)的第二大特點是應用于政府管理的公文與個人情懷抒發(fā)的文章并行于世。

范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中曾提出一種新的“文筆”區(qū)分思路:“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以功用來劃分當時的文字作品,“公家之言”是實用性文字,為“筆”;“事外遠致”是私人化情趣性文字,為詩、賦之類的“文”,“文”與“筆”就是私人化之文字與公家實用性之文字的對舉。

公家實用性的“筆”除了一般的意義之外,還有些特殊的作用。劉劭殺父奪位,劉駿率領(lǐng)軍隊進行討伐,顏竣曾為他寫了一通討伐的檄文。顏竣是顏延之之子,《宋書·顏竣傳》:“太祖問延之:‘卿諸子誰有卿風? ’對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毚得臣義,躍得臣酒?!鳖佈又鞔_地將文、筆對稱,顏竣作為南朝劉宋孝武帝一朝的重臣,他的文才多半用于“公家之言”是符合他的身份的。檄文為“公家之言”的代表文體,是鮮明的“筆”體,從史書記載來看,顏竣的檄文產(chǎn)生了巨大的實用效應,達到了鼓舞士氣、打擊敵人、爭取人心的積極影響?!端螘ぶx莊傳》說:“奉三月二十七日檄,圣跡昭然,伏讀感慶?!薄跋粒m布之京邑,朝野同欣,里頌涂(途)歌,室家相慶,莫不望景聳魂,瞻之佇足。”《資治通鑒》也說:“州郡承檄,翕然響應?!薄顿Y治通鑒》還說:“武陵王(劉駿王號)檄書至建康,劭(劉劭)以示太常顏延之曰:‘彼誰筆也?’延之曰:‘竣之筆也。’劭曰:‘言辭何至于是!’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安能顧陛下!’劭怒稍解?!睆倪@些記載看來,這篇檄文不僅爭取到了各州鎮(zhèn)的支持,而且劉劭讀了也是心驚膽戰(zhàn),因而找顏竣的父親顏延之興師問罪,可見顏竣之“筆”既有實用性,又有號召性?!段男牡颀垺は啤菲€說:“鐘會檄蜀,征驗甚明,桓公檄胡,觀釁尤切,并壯筆也?!辩姇鳌兑剖駥⒗羰棵裣?,桓溫作《檄胡文》都屬于公文性質(zhì)的文章,所以劉勰稱其為“壯筆”,都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筆”的區(qū)分還從文章的功用進行考察?!段男牡颀垺し舛U》:“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鋪觀兩漢隆盛,孝武禪號于肅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誦德銘勛,乃鴻筆耳。”劉勰認為如秦代的刻石銘文,兩漢時期的封禪文,都是歌功頌德,記錄公家之言的文章,被劉勰稱為“鴻筆”。這也是“筆”的一個作用。

由此反觀范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中對自己“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的遺憾,也可以印證時人對文筆的理性認識??疾旆稌献鞯淖髌罚_實可見是以“公家之言”為主。據(jù)史載,范曄的作品除《后漢書》外,尚有集15卷,《和香方》1卷,《雜香膏方》1卷,《百官階次》1卷,《齊職儀》50卷,皆佚。存世僅有《后漢書》、《雙鶴詩序》和《樂游應詔詩》。由此可見,與他的“公家之言”的《后漢書》相比,他能夠反映“事外遠致”的其他個人化的作品的確不足為道。

四、 “文筆之辨”與文采演進

中古文學生態(tài)的第三大特點是對文采的崇尚,這種崇尚影響了“文筆之辨”。梁代的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提出了一個新的原則:

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

這里不再以是否用韻,而是以審美作為劃分文筆的標準:“筆”的標準是表達一定內(nèi)容,但要構(gòu)思巧妙就行了;而“文”則要“宮徵靡曼,唇吻遒會”,要打動人心,讓人“情靈搖蕩”。逯欽立先生所謂“放棄以體裁分文筆的舊說,開始以制作的技巧,重為文筆定標準”[3]555。這無疑是時代的進步,也標志著“文筆之辨”理論的深化。

文采的演進是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趨勢?!豆旁娛攀住冯m也擅比興,但不重修飾,明白如話;曹操詩以“古直”著稱,氣韻沉雄而不尚藻飾;曹丕詩則多了一點嫵媚,情致婉轉(zhuǎn),音節(jié)流暢,句句用韻,寫得細膩深情,所以被王夫之贊為“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姜齋詩話》)。曹植的詩完成了由樂府詩向文人詩的轉(zhuǎn)變,他的賦則辭藻華麗,如其描繪洛神:“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洛神賦》)形象鮮明,色彩艷麗,令人目不瑕接,讀后難忘。陳壽評價他“文才富艷”,劉勰說他“下筆琳瑯”,鐘嶸更是不遺余力地贊美他“辭采華茂”。此后,陸機主張“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因而辭采華麗,潘岳也是詩風繁縟,正如孫綽所評:“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揀金,往往見寶?!?《世說新語·文學第四》)還有張華詩的“巧用文字”,張協(xié)詩的“巧構(gòu)形似之言”,這些都形成了“儷典新聲”的風尚,都是晉世輕綺的表現(xiàn)。蕭統(tǒng)《文選序》說:“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zhì)?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闭J為重視修飾并變本加厲,文采發(fā)展是文學史的大方向。齊代“永明體”的創(chuàng)作和梁朝對“踵事增華”的認同,正反映了這樣的方向。從《文章流別集》到《文選》,再到《玉臺新詠》,中古時期這幾部文學總集的先后出現(xiàn),也印證了并加強著這種趨勢。

總集的編纂既可以達到“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的效果,還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當時的文體觀念?!端膸烊珪偰俊氛f:“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鼠w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其書雖佚,其論尚散見《藝文類聚》中,蓋分體編錄者也?!盵8]駱鴻凱所謂“總集為書,必考鏡文章之源流,洞悉體制之正變”[9]。摯虞不僅分文體進行編錄,而且還在《文章流別論》中對詩、賦、頌、七等重要文體的流變進行了評論。他強調(diào)“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不喜歡太過華麗的文章。蕭統(tǒng)編《文選》時,有著非常明確的標準,即“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深思,義歸乎翰藻”,可見他喜歡的文章是音韻和諧、講究辭采、情感豐富的,其收錄及其編輯次序都注重文采。清代阮元在《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曾評價道:“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10]《文選》對文采的重視,顯然受到當時文學風格的影響。徐陵的《玉臺新詠》從編纂目的、選文標準,到最后形成的總體風格,都突出表現(xiàn)出對文采音韻之美的重視。

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理論提倡,再到總集編纂,均可見中古時期對文采的逐步重視,這便給“文筆之辨”將文筆的劃分從是否有韻到重視綜合制作技巧提供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促進了其方法的變化和認識的深入與全面。

從簡單、硬性的以是否用韻區(qū)別文筆,到以實際的功用是否為公務作文來作為劃分文與筆的界限,再到以是否打動人心、具有文采為標準,在“文筆之辨”的這條理論之路上,中古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越來越多地重視文采,理論概括和總結(jié)也越來越趨向于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這些不僅為“文筆之辨”提供了豐富的內(nèi)涵和支撐,也為“文筆之辨”觀念的演進和理論的探討提供了前進的方向和有效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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