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允昌

一

20世紀70年代以來，受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尉繚子》及佚文《見吳王》《吳問》等一批竹簡的影響和鼓舞，國內(nèi)兵學(xué)界、文史界人士興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研究《孫子兵法》和孫武其人的熱潮。

就研究孫武（或稱孫武子）其人尤其是他的身世、故里而言，可謂著論迭出，論戰(zhàn)激烈、持久。1992年，山東省社會科學(xué)聯(lián)合會創(chuàng)辦的《孫子學(xué)刊》第3期刊登一篇文章，題名《孫子里籍辨誤》，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作者是時任中國殷商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山東大學(xué)歷史研究所所長、教授田昌五先生，他是一位“在古代社會形態(tài)、土地制度、史學(xué)理論、農(nóng)民戰(zhàn)爭、思想文化等方面有獨到見解，成一家之言”，且“師德高尚”的國內(nèi)知名學(xué)者（山東大學(xué)《文史哲》語）。

田先生依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所列“（田）完—稺孟夷—湣孟莊—文子須無—桓子無宇—武子開和釐（僖）子乞”的世系，對《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以下簡稱《唐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以下簡稱《姓氏書》）所記“齊田完，字敬仲。四世孫桓子無宇。無宇二子：恒、書。書字子占，齊大夫，伐莒有功，景公賜姓孫氏，食采于樂安。生憑，字起宗，齊卿。憑生武（孫武），字長卿。三子：馳、明、敵。……明食采于富春，自是世為富春人。明生髕……”的世系，做了比較和分析，指出《唐表》和《姓氏書》與《史記》所記不合，且明顯存在“年代誤差”“祖孫顛倒”“后人偽造”等問題。概而言之，田先生認為：

第一，有關(guān)孫武家世材料，“本身是大有問題的”。

第二，孫書和田（陳）書，“何得混為一人？”

第三，把孫書說成是孫武的祖父，“未免荒唐”。

第四，說孫書之子、孫武之父孫憑為齊卿，“是假的”。

第五，把田恒（常）說成是孫書之兄，“顯然是個笑話”。

第六，說孫武因亂奔吳，“也是假的”。

由此，田先生得出以下兩個判斷：（1）孫武既不是比他還小的田（陳）書的孫子，也非“伐莒有功，景公賜姓孫氏，食采于樂安”的孫書之孫；（2）《晏子春秋》中提到的一位神秘人物——田開疆，應(yīng)是《史記》所稱的田武子開，即《孫子兵法》的著者孫武子。

國內(nèi)一些知名學(xué)者對《唐世系表》和《姓氏書》也有相似的質(zhì)疑。如河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資深研究員、首屆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副會長楊丙安先生認為：

如果我們根據(jù)《唐表》與鄧名世《姓氏書》所載譜牒，即認定武乃書之孫、臏之祖行不行呢？怕也有問題，因其所載較之《史》《傳》出入很大，且矛盾百出。如據(jù)《傳》，陳書伐莒在魯昭公十九年（前523年），艾陵之戰(zhàn)被俘在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年），也即吳王夫差十年。而據(jù)《史》，武見闔閭在其即位后三年（前512年）。若謂武必書之孫，則按一般生育年齡，孫武此時尚在襁褓，或甚至尚未出世，何能“破楚入郢”？再據(jù)武、臏所生年代推之，則上下懸隔約160年，史遷也說“百余年”，世上豈有如此祖孫哉？連史遷也只說他是武的“后世子孫”，吾輩豈敢認定其必為武之孫哉？所以關(guān)于孫子其人的問題，我們既不能斷然否定他的存在，又不能對有關(guān)其身世的一些具體記述都確信無疑，而只能承認史或有其人，唯對其身世經(jīng)歷不太詳細，故記載簡略，且雜有傳說與“小說家者”語，這樣是否更平實一些。①楊丙安：《論孫子兵法的科學(xué)理性》，載《孫子新論集粹——第二屆孫子兵法國際研討會論文選》，長征出版社，1992年版，第4頁。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知名《孫子》研究學(xué)者李零先生稱：

人們經(jīng)常引用宋代《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所記孫武世系，這一世系雖系抄用前代譜牒，部分內(nèi)容可以遠溯到三國時代，但其所記孫武以前的部分，卻與《左傳》不合?，F(xiàn)在還應(yīng)補充的是，《尉繚子·制談》提到“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武子也”，這大概是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提到孫武的一處。②李零：《孫子古本研究》，載《關(guān)于孫子兵法研究整理的新認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278頁。

《孫子》文獻收藏家、研究專家穆志超先生稱：

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古今姓氏書辯證》上，卻出現(xiàn)古代文獻上未曾有過的孫武的世系，漢代人所不知道的孫武的世系，宋代人卻奇怪地開列得很清楚。然而，這個世系謬誤百出，經(jīng)不起推敲。拙文已較詳細地論辯了。③穆志超：《孫子學(xué)文存·自序》，白山出版社2012年版。穆志超：《孫武世系之我見》，載山東社會科學(xué)聯(lián)合會編《孫子學(xué)刊》1994年第2期（總第10期）。

那么，誰是真孫子呢？田文認為：

這里說的是《孫子兵法》的作者、在吳王闔閭時用事的孫武子，而不是田書之孫字長卿名武者那位冒牌貨。我們既已鑒別了這種假冒偽劣“商品”，相應(yīng)地就要找出真正的孫子來。這個人名氣很大，今日已譽滿全球。但卻不見于那時的經(jīng)傳。他究竟是誰呢？查來查去，訪得一人，他很可能是真正的孫子。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田桓子無宇“生武子開與僖子乞”，但繼位者卻是僖子乞而非武子開。因此，他沒有留下什么事跡來，成了一位神秘人物。只有《晏子春秋》中提到過一位田開疆。他勇力過人，善于用兵，自稱“吾仗兵而卻三軍者再”，功勛卓著。但晏嬰設(shè)計用兩個桃子把他和另外兩位壯士公孫接和古冶子除掉了，他也成了神秘人物。從這些蛛絲馬跡來判斷，這位田開疆應(yīng)是田武子開，也就是《孫子兵法》的作者孫武，開是其名，開疆是其字，武子則是他作為卿士的稱號。他號武子而沒有繼位，說明他把卿士之位讓給弟弟僖子乞了，讓位后由齊奔吳，改姓孫氏為孫武子，而諱其名字。后人莫知其究竟，遂編出一個“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來，好像他已不在人間了。實則，他在和伍子胥與吳王闔閭講論兵法呢。①田昌五：《孫子里籍辨誤》，載山東省社會科學(xué)聯(lián)合會主辦《孫子學(xué)刊》1992年第3期（總）。

1998年，田先生通過齊魯書社出版《孫子兵法全譯》。書后，附有《孫武子評傳》。重申：

“我認為，這位田開疆就是武子開，那時名開字開疆或名啟字啟疆是常見的事?！蛾套哟呵铩肥且槐拘≌f故事，可能由于武子開的下落不明，后人才編出這個故事來的?！雹谔锊澹骸秾O子兵法全譯·附錄3》，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106～128頁。

筆者贊同上述觀點，認為：田先生此說對于研究孫武其人，無疑“具有發(fā)聾振聵的啟示作用”。

二

田文中提到的“二桃殺三士”，出自《晏子春秋》（以下簡稱《晏子》）。此書是記敘齊國晏子的世系言行、反映晏子政治主張的古代文學(xué)名著。近代學(xué)者高亨先生作《晏子春秋的寫作年代》，稱：

《晏子》作于戰(zhàn)國年代。但是《晏子》經(jīng)過秦火的摧殘，是劉向（陸注：西漢經(jīng)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所校編，后人又輾轉(zhuǎn)抄寫，其中雜有后人增添的語句甚至章節(jié)，乃屬應(yīng)有現(xiàn)象……這部書所記故事，有真的史實，也有夸大和虛構(gòu)，性質(zhì)接近歷史小說。

《晏子春秋》卷二收入《景公養(yǎng)勇士三人無君臣之義晏子諫第二十四》。全文稱：

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聞。晏子過而趨，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見公曰：“臣聞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有君臣之義，下有長率之倫，內(nèi)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敵。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祿。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nèi)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此危國之器也，不若去之。”公曰：“三子者，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也?！标套釉唬骸按私粤停╭íng）敵之人也，無長幼之禮。”因請公使人少饋之二桃，曰：“三子何不計功而食桃？”公孫接仰天而嘆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計吾功者，不受桃，是無勇也。士眾而桃寡，何不計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 （jiān）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援桃而起。田開疆曰：“吾仗兵而卻三軍者再，若開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痹叶?。古冶子曰：“吾嘗從君濟于河，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游，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里，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qiè）黿頭，鶴躍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視之，則大黿之首；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劍而起。公孫接、田開疆曰：“吾勇不若子， 功不子逮。取桃不讓，是貪也；然而不死。無勇也?！苯苑雌涮遥I(lǐng)而死。古冶子曰：“二子死之，冶獨生之，不仁；恥人以言，而夸其聲，不義；恨乎所行，不死，無勇。雖然，二子同桃而節(jié)，冶專其桃而宜?！币喾雌涮?，挈領(lǐng)而死。使者復(fù)曰：“已死矣！”公殮之以服，葬之以士禮焉。

說的是：時任齊相的晏子，一次從齊景公貼身衛(wèi)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面前路過，小步快走，裝出一副謙恭禮貌的樣子。三位壯士坐著不動，裝作沒有看見。晏子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內(nèi)心忿忿不平，遂以三人居功自傲乃“危國之器”向齊景公告狀，并設(shè)計讓齊景公送去兩顆桃子，讓三人各言其功，以功最大者方可食桃。三壯士為“爭桃”而當場一個個拔劍自刎。“二桃殺三士”這則故事，由來于此。至今傳為采用陰謀手段“借刀殺人”的一句成語。

據(jù)云：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qū)南門外有一基三墳，傳為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墓。無獨有偶，南方的吳地也有“三士墳”。書成于唐僖宗年間由陸廣微撰著的《吳地記》稱：

海鹽縣（今屬浙江嘉興）在郡（吳郡）東二百二十里?！h東十一里有晉穆帝何皇后宅，十五里有公孫捷（接）、田開疆、古冶子三墳，俱事齊景公。勇烈，有功于景公。為晏子佞（nìng），以桃二顆，令言功，三人同日死，葬于此縣。①〔唐〕陸廣微：《吳地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7頁。

晏子，即晏嬰（？—前500年），著名政治家，夷維（今山東高密）人。齊靈公二十六年（前556年），父晏弱死，繼任正卿，歷靈公、莊公、景公三朝。學(xué)術(shù)界公認《晏子》非晏嬰自著。對于“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古往今來，有人信之，有人疑之。唐代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柳宗元作《辨〈晏子春秋〉》，稱：

司馬遷讀《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蛟魂套訛橹私友?；或曰晏子之后為之。皆非也! 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遵著其事，以尊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②〔唐〕柳宗元《辯〈晏子春秋〉》，載《經(jīng)史百家雜鈔全譯》卷九，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05頁。

柳文所言“問棗”，指的是齊景公問晏嬰棗（燕棗）投入東海，海水變色事；“及古冶子等”，指的就是晏嬰設(shè)計用“二桃”輕易除掉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柳宗元認為“二桃殺三士”是一則特別離奇古怪、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元代于欽所撰《齊乘》，記有“三士?！?，也持質(zhì)疑?！吨尽贩Q：

三士冢，臨淄南一里，一基三墳。諸葛武侯《梁父吟》：“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借問誰家墳，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薄蛟唬宏虌?，賢相，豈有殺士之名？蓋曹操既殺孔融、楊修，又送禰衡荊州，假手黃祖。三子者，天下之望也。武侯《梁父吟》殆為此設(shè)。然則《晏子春秋》反因《梁父吟》而附會，如《山海經(jīng)》之于《天問》耳！③〔元〕于欽撰，劉敦愿、宋百川、劉伯勤校譯：《齊乘校譯》，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73頁。

當今學(xué)者王世征、譚寶善兩位先生作《晏子春秋選譯》，其“評語”稱：

“二桃殺三士”是晏子故事中影響較大的一篇，傳為諸葛亮作的《梁父吟》即專寫這故事。但《梁父呤》說“一旦被讒言”，可見同情在三士一邊。就這則故事而言，是晏子因為勇力之事不知禮，容易犯上作亂，所以必欲殺之，和《晏子春秋》全書的思想一致，如書的第一章就闡明了君主矜勇力的害處。但三士的所以自殺，說明仍是仁義之心的作用，故事明顯有矛盾，反而損害了晏子的形象。①王世征、譚寶善：《晏子春秋選譯》，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4頁。

可見，一些學(xué)者對《唐表》《姓氏書》的點評和古今人士對“二桃殺三士”這則故事的質(zhì)疑是有道理的。從社會學(xué)、史料學(xué)的角度看，吾輩若把《晏子春秋》視為“史籍”，把“二桃殺三士”視作“于史可征”的“史實”，難免就會鬧出笑話來。

多年來，筆者對田開疆是否就是《孫子兵法》的作者孫武，也做了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了一些線索，可以用來為田昌五先生“田開疆就是武子開（孫武）”的判斷提供新的史證。

（一）《世本八種》

《世本》是先秦重要的史籍之一。東漢學(xué)者宋衷作“注”，原書已佚。1957年，商務(wù)印書館把王謨、孫馮翼、陳其榮、秦嘉謨、張澍、雷學(xué)淇、茆泮林、王梓材八位清代學(xué)者各自所作的《輯本》加以匯集、?？?，整理，出版《世本八種》。其中，張澍《補注本》提到一位陳武子。此人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前516年）記事：

（魯）師與齊師戰(zhàn)于炊鼻。……冉豎射陳武子，中手，失弓而罵。以告平子曰：“有君子白晢，鬒須眉，甚口。”平子曰：“必子彊也。無乃亢（抗）諸？”對曰：“謂之君子，何敢亢（抗）之？”

說的是：公元前516年，魯、齊兩國軍隊在炊鼻（今屬山東寧陽）交戰(zhàn)。魯國大夫季平子的家臣冉豎用箭射中齊國將領(lǐng)陳武子之手，使其弓箭跌落于地。陳武子頓時破口大罵，聲聲不絕。冉豎回營向季平子報告此事。季平子憑著中箭人白晢的皮膚、黑而稠密的眉毛、胡子，以及剛烈的性格，斷定此人必是“子彊”。

在此，需要說明一點的是：對從陳國逃奔到齊國的陳公子完及其子嗣的稱謂，古籍記載有二種：《左傳》仍稱“陳氏”（以國為氏）；《史記》稱“奔吳后改姓田氏”。據(jù)此，《左傳》提到的陳武子，亦即《史記》中的田武子開（田開）。

清張澍《輯注本》記稱：

澍案：《左傳》無宇子三：開、乞、書。開，字子彊，是為陳武子。炊鼻之戰(zhàn)，冉豎射開。中手，失弓而罵者，當即《晏子》所謂田開疆也。②《世本八種·張澍粹集補注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4頁。

再，《史記》對“田氏”的稱謂，大多在“姓”與“名”之間加上“謚號”，如：田敬仲完、田文子須無、田桓子無宇、田武子開、田僖子乞、田成子恒、田襄子盤（班）……其中，“敬仲”“文子”“桓子”“武子”“僖子”“成子”“襄子”，均為“謚號”?！拔渥印弊鳛橐环N“謚號”，是春秋時代對為數(shù)不多的大夫或武將的最高榮譽。以齊國為例，受此謚號的大夫或有功的將士有5人，即：國佐、高偃、崔柕、管鳴、陳開。陳開，即《史記》中的田武子開（田開）?！白咏◤櫍?，明顯是陳武子（武子開）的字（注：“疆”與“彊”，古時通用），竟然成了《晏子春秋》筆下“二桃殺三士”中的一員。實則，就是這位田開彊，三年后來到吳國都城，以《兵法》十三篇見于吳王闔閭呢！

（二）《孫氏譜牒》

譜牒是史學(xué)的一個門類，是記載一姓一族家世傳承及先人事跡的民間譜籍。民間譜牒始于魏、晉，盛于唐、宋，乃至明、清、民國。為研究孫武，20世紀90年代，筆者曾赴國內(nèi)九省（市）尋覓孫氏族譜，收獲頗豐。1999年8月，結(jié)集出版《中國孫氏世系源流》。此書收入孫氏族譜資料計：《總敘》24篇；《支譜》163種；《墓志》《行狀》《傳記》326篇。書末附有孫武、孫臏、孫權(quán)、孫中山4位孫氏名人傳記。這些孫氏族譜盡管多數(shù)采用《唐表》和《姓氏書》，追溯其先祖是“伐莒有功”“景公賜姓孫氏”的孫書，但也有幾部族譜，如《甲山北灣孫氏宗譜》《荊西孫氏宗譜》《泗安孫氏家乘》，與其他族譜記載不同。以梓版于清道光丁未年（1847年）的《甲山譜》為例，其記載的《齊世家表系》為：

完（由陳奔齊受祿改姓田卒謚敬仲）——稺（字孟謚夷）——?。ㄗ置现u莊）——須無（謚文）——無宇（謚桓）——開（字子彊謚武子）、乞（謚釐子）……①《甲山北灣孫氏宗譜》，收藏單位：蘇州博物館古籍部。該譜《孫氏淵源分支圖》稱：“開，字子彊，齊大夫，食采樂安，適吳，更姓孫，為吳將，著武經(jīng)八十三篇?！庇∽C了田昌五先生“田開疆應(yīng)是田武子開”，也就是《孫子兵法》作者孫武的判斷。盡管此譜在文字表述上有一些明顯的舛誤，但所稱孫武身世，與《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完全一致。

然而，北京有二位《孫子》研究專家，對《甲山譜》不以為然，稱：“《甲山北灣譜》完全出于作者低下的水平和主觀臆斷，根本經(jīng)不起考證和研究?！庇纱?，拋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

現(xiàn)存孫氏族譜不過是唐宋孫氏族譜的繼續(xù)。其中凡是和《新唐書》一致者，只能補充說明《新唐書》的正確；凡是和《新唐書》不一致者，要么早已被《新唐書》否定過的觀點和材料，要么是后世的偽托之作。②吳如嵩、霍印章：《論孫子研究中的幾個重要問題》，載蘇州市孫武子研究會編《孫子與吳文化研究》（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頁。

恕筆者直言，筆者不敢茍同此類見解。其實，對《唐世系表》，古人早有點評。宋吳縝作《新唐書糾謬》（二十卷）、宋洪邁《容齋隨筆》、清著名學(xué)者錢大昕作《十家齋養(yǎng)新錄》、清沈炳震作《唐宰相世系表訂訛》（十二卷）、當代學(xué)者顧超先生等都有評說或?qū)ＶＦ渲绣X大昕稱：

師古云，私譜之文，出于閭巷，家自為說。事非經(jīng)典。……師古精于史學(xué)，于私譜雜志，不敢輕信，識見非后人所及?！短茣紫嗍老当怼冯m詳贍可喜，然記近事則有征，溯遠胄則多舛，由于信譜牒而無實事求是之識也。

更令人詫異的是，二位導(dǎo)師把《唐表》與唐林寶所作的《元和姓纂》、宋鄧名世、鄧椿父子作的《姓氏書》，說成是“完全是政府行為”的“官修”“正史”，旨在說明：凡是官修的“正史”是絕不能非議的，后人糾謬就是違反“兩個凡是”。看來，這并非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

三

2002年7月，拙著《孫武研究新探》（首版）出版。此書圍繞孫武家世、故里、著書、入?yún)?個方面，收入拙文22篇。其中有一篇題名《孫武其人》，借鑒田昌五先生及其他幾位學(xué)者研究成果，提及《晏子春秋》中的田開疆。由此上述二位學(xué)者在《論孫子研究中的幾個重要問題》一文中，專設(shè)“駁孫武即武子開（田開疆）”一節(jié)。稱：

《晏子春秋》說田開疆（即武子開）、公孫接、古冶子為三勇士，都是景公的衛(wèi)士，因中了晏嬰“二桃殺三士”的計謀。結(jié)果同時自殺身死。這個故事雖然離奇，但說明了一個很深刻的問題——孫武根本不是田開疆。故事中的田開疆與《左傳》中的武子開一模一樣，所以才中了晏嬰的詭計。如果孫武是田開疆，那就不會上晏嬰“二桃殺三士”的當，也不會死在奔吳為將、撰著兵法、破楚入郢之前。正因為孫武不是田開疆，所以這個故事才流傳至今。至今山東鄄城還有三士墓，清人孫星衍還為其撰了碑文。①吳如嵩、霍印章：《論孫子研究中的幾個重要問題》，載蘇州市孫武子研究會編《孫子與吳文化研究》（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頁。

上述文字，除了一味強調(diào)“孫武不是田開疆”，并沒有拿出足以駁倒田昌五先生“田開疆就是田武子開”“田武子開就是《孫子兵法》作者孫武”的任何新材料。

至于二位學(xué)者在文末所云“至今山東鄄城還有三士墓，清人孫星衍還為其撰了碑文”，對于此一說法，需要作一糾正，以正視聽：第一，山東鄄城沒有“三士墓”。第二，說“孫星衍還為其撰了碑文”，該不是把孫星衍于清嘉慶十一年（1806年）撰寫的《虎丘新建吳將孫子祠堂碑記》，從江蘇蘇州搬到了千里之外的山東鄄城，為這個子虛烏有的鄄城“三士墓”“增光添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