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師如
《我愛桃花》的編劇鄒靜之說,《我愛桃花》的結構靈感來源自這句話:“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發(fā)生的事。歷史家與詩人的差別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韻文’。希羅多德的著作可以改寫為‘韻文’,但仍是一種歷史,有沒有韻律都是一樣。兩者的差別在于一敘述已發(fā)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因此,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地對待。因為詩所描繪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盵1]2003年由任鳴導演的“人藝”版的《我愛桃花》正式上演,徐昂、吳珊珊、于震擔任主演。話劇取材于《醒世恒言》第五回“淫婦背夫遭誅,俠士蒙恩得宥”里的唐朝時期漁陽燕市少年馮燕,與牙將張嬰妻子通奸一事。根據(jù)此事引發(fā)了戲里戲外的一系列事情,本文從敘事學角度對該劇進行分析,探究它在敘事背后隱含的深層意義。
《我愛桃花》的表現(xiàn)形式吸收了中國戲曲的程式性和寫意性的藝術特征,以及戲曲的時空觀念??v觀全劇,時而是張嬰和妻子的臥房,時而是現(xiàn)實中演員排練的舞臺,整部劇對時間和空間的處理非常靈活?!段覑厶一ā返膽騽”硌菘臻g在一定程度上還表現(xiàn)了人物的心理空間,融入了導演獨特的敘事風格。
整部話劇在時間上跨越唐朝和21世紀,在空間上穿梭于唐代和現(xiàn)代,在這兩個時空內,演員的服裝和舞臺上的道具不變,演員始終身著唐代服飾,當回歸現(xiàn)實的時候演員會把外套或帽子脫下來完成向現(xiàn)實時空的轉換,舞臺道具始終是一張床、一張涼椅和一個米柜,這也有助于時空的自由轉換。在表演形式上也有所不同,在唐代,為了突出“戲中戲”的結構,演員用朗誦的形式對白,在表演、肢體上都比較夸張;在現(xiàn)代,演員采取了生活化的寫實表演,演員之間的交流明顯帶有現(xiàn)代人說話的特點,他們還會在演出中接打電話等。這種舞臺上的雙重時空的敘事模式,完成了戲劇時間和空間的自由轉換,為觀眾營造出逼真的視覺效果,為“戲中戲”的戲劇情境夯實了基礎。
該劇的舞臺表演空間分為直接的環(huán)境空間和間接的心理空間——通過表演、燈光、音響、舞美(服、化、道、布景)來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時空。導演使用燈光、音響、布景等舞臺敘事手段來進行場面調度,使兩個空間能夠自由轉換,便于觀眾辨認和區(qū)分。
《我愛桃花》的舞臺布景是一張床、一張涼椅和一個米柜,簡潔的布景不僅方便演員進行寫意性的表演,還為雙重時空的自由轉換提供了便利。雖然舞臺上只有簡單的布景,但是通過舞臺的四次旋轉,展現(xiàn)了幾種不同的視角,第一次旋轉是英子回憶馮燕與她一起讀桃花樹下的尋人啟事;第二次旋轉是張嬰引導馮燕如何演自殺的戲;第三次旋轉是馮燕在張嬰和如花中選擇殺誰,但最后誰也不想殺了;第四次旋轉是話劇最后如花獨舞。四次旋轉表現(xiàn)了兜兜轉轉后一切如初,但已物是人非的主題。布景簡單,主要依靠燈光、音響來進行場面調度?,F(xiàn)實時空,采取生活化的燈光,進入古代,采用昏暗的、曖昧的燈光效果,再加上瀟瀟的雨聲、悠揚的笛聲,營造出一種詩情畫意的氛圍。
全劇主要以黑、白、紅為色彩基調,利用音響和燈光合理的相互配合,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人物的心理空間。每當馮燕拿起刀要殺人時,燈光就變成鮮艷的紅色,舞臺上傳來童聲版吟唱的《三字經(jīng)》,當馮燕落刀之際,又響起一陣巨大的鐘聲和悲涼的嗩吶聲。這種具有強烈對比的燈光效果,營造出了一種壓抑的氛圍,表達出了馮燕對欲望的追求但又怯懦的內心世界。燈光和音響結合,暗示了雙重時空的轉換,烘托了人物掙扎而矛盾的復雜情緒,增強了戲劇張力和效果。
戲劇結構是戲劇沖突、情節(jié)、人物諸元素的組合方式,分為縱向上的外在敘事結構類型和橫向上的內在情節(jié)結構的構建。戲中戲的戲劇結構屬于外在敘事結構類型中的套層結構,套層結構有四種形式:借用、拼貼、置換和后設[2]。《我愛桃花》屬于后設式的戲中戲敘事結構,這種結構推動了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完成了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突顯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深化了戲劇的主題。
《我愛桃花》具有兩個敘事層次:第一層是話劇演員們演繹古代張嬰妻如花與馮燕偷情的故事;第二層是三位主演在舞臺上排練話劇。導演采用了全知型視點的零聚焦的敘述視角,在第一層中,演員們去講述這段古代故事,在第二層中,演員們充當被講述者的角色,通過生活化的寫實表演交代了三位主演的關系和背景?,F(xiàn)實時空中的馮燕和英子是有婚外情的,這與古代故事中馮燕與如花偷情相吻合,第二敘事層的主演們明顯帶有著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性格特征,他們對于“偷情”這個事件有著不同的看法,他們的各種情緒都在左右著排演的內容,進而有了幾種不同的故事結局和“戲中戲”的敘事結構。馮燕要的是巾幘,但如花會錯了意,遞來的是刀,一場陰差陽錯造成了后續(xù)不同版本的演繹。巾幘與刀的問題,這把刀該“殺”誰的問題,串聯(lián)起兩個時空,使兩個時空緊密相連,通過演員們反復探討和演繹,表達出導演對于從古至今都未能解決的人生情感糾葛問題的思考和獨特的見解。
《我愛桃花》在敘事內容上設置了雙偷情將戲里戲外聯(lián)系在一起。戲中人物馮燕與張嬰之妻的關系是偷情,戲外人物“哥”與英子的關系是婚外情。話劇以朦朧竹簾下馮燕與如花在枕邊吟詩作為開端,倆人纏綿過后張嬰醉酒歸來,馮燕慌忙躲在米缸,這時觀眾得知倆人是偷情關系,待張嬰熟睡后馮燕欲逃走,不料巾幘被壓在了張嬰身下,馮燕指示如花遞來巾幘,但如花會錯了意,以為馮燕想要用刀殺害自己的丈夫,遂把刀遞給了馮燕,馮燕看此女子這樣惡毒,一刀把如花砍了。就在觀眾想知道后事如何,英子的一句:“等等”打破了悲涼的氣氛,舞臺從唐朝轉向了現(xiàn)實的話劇排練廳,在接下來的兩人對話中,觀眾得知倆人均有家室,屬于婚外情的關系,且倆人已經(jīng)有了情感危機?!皯蛑袘颉钡膽騽〗Y構帶來了戲與現(xiàn)實的對照,才有了英子對于戲中人物結局的不滿,戲外人物在排戲過程中,內心的沖突矛盾導致他們對戲中人物不同的處理方式,才能發(fā)展出更多的假定性結局。戲中的人物和戲外的人物發(fā)生了相互映照的關系,到了話劇后半段,觀眾已經(jīng)分不清演員到底在處理現(xiàn)實的關系,還是在講戲中人物的關系,無論戲里戲外,都包含了對古往今來人類面臨婚外情問題的反思,“哥”和英子通過對古代馮燕與如花一事,重新審視兩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感情糾葛。雙偷情的敘事內容推動了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人物性格情緒的不斷碰撞摩擦中,完成對人物的塑造。
后設式就是將后臺展示的東西搬到臺面上來,《西方戲劇文學的話語策略:從現(xiàn)代派戲劇到后現(xiàn)代派戲劇》中提出了“后設戲劇”[3]的概念?!段覑厶一ā分袑⒀輪T在排練廳排戲的樣子放在臺面上,于是,《我愛桃花》讓觀眾看到在三位主演各不相同的意見下,加入了五種假定的敘事情節(jié),以偷情為核心事件,憑借“會錯了意(我要的是巾幘,你卻給了我刀)”解決“殺誰”這個問題。
結局一:馮燕殺如花。原故事的結局是馮燕因如花的惡毒一刀將如花砍了,殺了如花后馮燕便離開了,后來張嬰被當作是殺人兇手將被處死,馮燕知道后投案自首,為張嬰洗清罪名,最后還成為了英雄。可英子卻不滿這樣的結局,“就在一刻之前,你我還在這張花床上欲死欲仙,情哥哥蜜姐姐地愛不夠地愛著,這會兒就因為你想帶著巾幘飛快地逃跑,而我會錯了意,拿了一把刀給你,就因為這個,你就要殺我,剛才是愛死,現(xiàn)在要殺死,這么短的時間里,你怎么下得了手啊。”于是,第一種結局被英子否定,英子不想讓“哥”以殺戮的方式將自己從他心里抹去,雖然倆人出現(xiàn)了感情危機,但彼此還對對方有執(zhí)念和愛戀。
結局二:馮燕殺張嬰。英子和“哥”倆人回憶起前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在西山的一棵桃樹下讀到的一則尋人啟事:一名女子向突然離開的丈夫道歉。英子因為“哥”問她的一句話“假如你老公消失了,你怎么辦”想到了“哥”能為她殺害自己的丈夫從而能與她廝守感到驚訝和感動。但是“哥”卻為這個女孩子對戀人的道歉而感動。“哥”說他問的是如果他消失了英子怎么辦,可英子說這是謊言,這樣的會錯了意,導致英子認為馮燕不能殺如花,應該殺張嬰。
結局三:馮燕自殺。馮燕殺了張嬰后,如花與馮燕被殺人的恐懼包圍著,互相埋怨是對方的錯,這時張嬰又“活”過來為自己鳴不平,認為于情于理都不應該殺自己,那臺上三位主演,只能馮燕自殺了。張嬰在如花的痛哭中驚醒,才知道妻子已經(jīng)出軌三年,一氣之下將妻子殺死,到頭來自己卻落得罪人的下場。馮燕自殺對如花有情,對張嬰有義,這使馮燕成英雄,張嬰反而成小人了,所以這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結局四:誰也不殺,刀回原鞘,情人繼續(xù)情人,夫妻繼續(xù)夫妻。殺誰也不行,最后三人陷入僵局,又從馮燕拿刀開始排演,馮燕在張嬰和如花之間誰都沒選擇殺,就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自然而然地結束吧。
結局五:誰也不殺,刀回原鞘,但情人心冷。這最后一種結局就是殺“情”,馮燕來張嬰家中向如花索取借他的話本,張嬰和馮燕倆人寒暄了幾句,馮燕就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馮燕走后,張嬰與如花像往常一樣喝酒,閑聊張嬰差上的事。一切如舊,但情人心灰意冷。
舞臺敘事常用的修辭手法有象征、借代、隱喻和雙關,《我愛桃花》運用了象征和隱喻的修辭手法。修辭手法的運用,營造出了唯美夢幻的舞臺空間,突出了人物的心理世界,闡釋了導演的個人理念。
桃花,這個意象從古至今象征著兩性之間的愛戀、艷遇,這與話劇中古今偷情相結合,英子與“哥”在桃花下讀著同一篇尋人啟事卻各懷心思,話劇中的桃花是個帶有象征意味的抽象概念,導演留給了觀眾思考的空間,我愛桃花仿佛就是一場風花雪月,就像人生如夢。桃花是美的,也是殘酷的,正如話劇結尾,情人心灰意冷,如花依舊本分地和張嬰過日子。
劇中在一些細節(jié)的地方用到了隱喻的修辭手法。每當馮燕要舉刀殺人時,就響起童聲版《三字經(jīng)》的聲音,隱喻出馮燕內心的欲望和軟弱;當如花誤認為馮燕想要用刀殺害自己的丈夫時候,一句“寶刀啊寶刀,秋水一樣的寶刀,借你一用,殺出個幸福來”,隱喻出如花對愛情的渴望和對張嬰的狠毒。在馮燕舉刀殺人和張嬰殺了如花時,燈光變?yōu)轷r艷的紅色,營造出一種緊張壓抑的氣氛,這里表現(xiàn)出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
英子和“哥”在回憶桃花下倆人讀尋人啟事的這場戲中,英子認為“哥”想殺害自己的丈夫,“哥,承認吧,你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想到過讓我丈夫劉新死,你有殺人的念頭。”“謊話,桃花下的謊話英子?!薄笆聦嵤俏沂裁匆矝]希望,我什么也沒說?!薄澳阆胂耄l會在滿樹的桃花下想到殺人”,“哥”卻不承認他有殺害英子丈夫的念頭,他只是因為報中女子向失蹤的戀人道歉而感動,“在桃花下,我想到的是愛,你想到的是恨,我要的是巾幘,你給我的是刀”,英子和“哥”在桃花下會錯了意,正如戲中如花會錯了意,給了馮燕刀。對照手法的運用,起到了表情達意的效果,古今會錯了意的對照,體現(xiàn)了人物復雜的心理和不同的人物性格。
《我愛桃花》作為一部探討感情問題的后現(xiàn)代劇,通過其獨特的戲劇表現(xiàn)方式,在過去與現(xiàn)實的交替中,演繹了從古至今人類面臨的情感糾葛問題,彰顯出現(xiàn)代人對于情感問題的理解和思考,表達出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深刻意味。
注釋:
[1]鄒靜之.關于《我愛桃花》的話劇筆記[J].上海戲劇,2012(9):16
[2]嚴程瑩、李啟斌.《西方戲劇文學的話語策略:從現(xiàn)代派戲劇到后現(xiàn)代派戲劇》[M]. 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 , 2009:13
[3]同上,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