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法周
〔摘要〕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奠基之作,也是當今學術思想史研究中所繞不開的話題。文章圍繞幾個容易被學術界所忽略的問題,諸如《大綱》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大綱》的啟蒙主義思想性格,《大綱》對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對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建設性開發(fā),以及《大綱》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時代性格之比較,就以上幾個學術同仁認識不足、或未曾涉及的問題,進行簡要的分析、論證,同時提出作者自己的一得之見。
〔關鍵詞〕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啟蒙思想;原始儒家
〔中圖分類號〕B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7)06-0087-08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①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奠基之作,對此,蔡元培、梁啟超、余英時等人都作過一些十分精當?shù)脑u價。②迄今,此書仍然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研究中所繞不開的課題。本文無意重復前賢討論過的問題,而是圍繞幾個被學術界所忽略的問題,諸如《大綱》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大綱》的啟蒙主義思想性格,《大綱》對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對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建設性開發(fā),以及《大綱》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時代性格之比較,就以上幾個學術界認識不足,或未曾涉及的問題,進行簡要的分析、論證,同時提出作者自己的一孔之見,③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一、 《大綱》與白話文運動
《大綱》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或者說與文學革命運動的關系,向來不被人提起。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問題就不重要。
要談《大綱》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需要首先從大綱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關系談起。
從歷史的實際進程來看,《大綱》與新文化運動,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共生關系。《青年雜志》于1915年9月由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刊。1917年初,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隨之陳獨就任北大文科學長,《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編輯地址也遷到北京。同年9月,胡適就任北京大學教授,教授中國古代哲學,開始《大綱》一書的撰寫。1918年1月,胡適任《新青年》編輯。1918年9月,《大綱》一書完稿。期間,胡適發(fā)表的重要文字有:《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貞操問題》、《易卜生主義》等。可見,胡適一邊撰寫《大綱》,一邊思考著《新青年》或新文化運動的種種熱點問題,諸如婦女問題、家庭問題、文學革命問題、個人主義問題等等。1919年1月,《國民》、《新潮》雜志創(chuàng)刊,標志著新文化運動在青年知識分子中的影響進一步擴大。2月,《大綱》出版,此后不到兩個月即再版,尤其受到了青年知識分子中的熱情歡迎。隨著新文化運動的廣泛傳播,《大綱》的影響也隨之擴大,至1922年,此書已經(jīng)出到了第八版。因此,可以說《大綱》從問世起,即與新文化運動有著打不散的關系。
《大綱》與白話文學運動,在時間上、邏輯上的關系都相當清楚。1917年1月,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刊發(fā)于《新青年》,宣告了白話文學運動的興起。有吹響文學革命運動號角之稱的《文學改良芻議》,提出了的文學改良的“八事”中,諸如“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務去爛調(diào)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以及“不避俗字俗語”等,大多指向文字的通俗易懂和淺顯明白。胡適主張用“俗語俗字”等“活文學”語言,代替文言、八股等“死文學”語言,[1]這一意思,被陳獨秀表述為以平易的“國民文學”代替雕琢的“貴族文學”,以通俗的“社會文學”代替晦澀的“山林文學”。[2]胡、陳二人的表述雖不盡相同,但卻共同揭示了白話文學運動的目的,這就是要造就一種通俗易懂的文字,使普通民眾能夠看得懂。在胡、陳二人的文學主張發(fā)表的半年之后,胡適完成了《大綱》一書的撰寫,并以學術著作的方式對白話文學主張進行了有益的嘗試。據(jù)馮友蘭回憶,他初看《大綱》時,就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馮友蘭說:
我在當時覺得,胡適的這一部書還有一點特別。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哲學家們的哲學思想,無論有沒有新的東西,基本上都是用注釋古代經(jīng)典的形式表達出來,所以都把經(jīng)典的原文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胡適的這部書,把自己的話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而把引用古人的話,用小字低一格寫下來。這表明,封建時代的著作,是以古人為主。而五四時期的著作是以自己為主。這也是五四時代的革命精神在無意中的流露。[3]
馮友蘭感覺到的這“一點特別”,實際上只是《大綱》嘗試以白話文進行寫作的成績之一。他講的重點,是正文與注釋上排版方式的變化,但他并沒有說清楚,這是一部白話文形式的學術著作。實際上,《大綱》除了沿用傳統(tǒng)的豎排方式之外,在語法、標點、文字表述以及思想內(nèi)容等方面都有一個全新的變化。這一新變化意味著,《大綱》是對白話文運動的一次比較全面的實踐。馮友蘭的“當時覺得”,在事隔六十多年后還用這么一大段文字來描述,可見馮友蘭留下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不難想像,其他讀者一定會有同樣的耳目一新的感覺?!洞缶V》一書,從導論到結尾,始終用白話文來表述,完全稱得上通俗易懂,這一點今人多不領會,但與同時代的學術著作相比,稍加留意,自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蘊涵的革命性意義。在此僅略舉一例以明之。《大綱》說:
“《中庸》的人生哲學只是要人喜怒哀樂皆無過無不及。譬如飲食,只是要學那“知味”的人適可而止,不當吃壞肚子,也不當打餓肚子?!盵4]
這是把生活用語寫到了學術著作中,也是胡適對他自己提出的多用“俗語”的有益嘗試。這是何等的生動明白!是何等的通俗易懂!
用白話文寫學術著作,實際上有一個重大的思想歷史背景。因為要把人從基督教神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所以西方近代化,走的是一條俗世化之路,要把觀念、制度等從天國拉回到人間。中國農(nóng)業(yè)宗法社會并未遭遇類似基督教神學那樣強大的精神禁錮,但卻受到宗法家族制度與社會風俗的束縛,故中國的近代化雖不走俗世化之路,卻同樣面臨一種思想文化的下移,正如白話文要面對下層的廣大民眾。在學術及思想觀念上,中國的近代化面臨的重要任務,需要把古代為圣賢君子立說的、高遠的道德理想,改變?yōu)橐环N切合百姓日用的、合情合理的道德觀念,把維護宗法等級制度的禮改變?yōu)橐环N富于人情味的禮,進而培養(yǎng)出越來越多的獨立、自主、自立和勇于進取的現(xiàn)代人格。白話文運動的主張,是我手寫我口,用現(xiàn)在的話寫現(xiàn)代的事,用通俗曉暢的文字痛快淋漓地宣泄自己的情感。白話以文撰寫學術著作,除了具備文言文所不具備的邏輯嚴謹、說理清楚外,還可以贏得更多的讀者。簡單來說,白話文的著述方式,與《大綱》廣泛的影響力不無關系。endprint
以白話文寫嚴肅的學術著作,其意義自不容忽視。
二、 學術經(jīng)典的價值取向與啟蒙性格
其次,談談《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價值取向,及其時代精神風貌。
有什么樣的方法論,就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在一部成熟的著作中,方法論與價值觀往往具有統(tǒng)一性。雖然如此,但在更本質(zhì)的意義上,方法論往往是由價值觀所決定的。胡適自己承認,“名學方法”就是《大綱》此書的“中心問題”。胡適說:
我這本書的特別立場是要抓住每一位哲人或每一個學派的“名學方法”(邏輯方法,即是知識思考的方法),認為這是哲學史的中心問題。[5]
《大綱》第八篇《別墨》也說:
古代本沒有什么“名家”,無論哪一家的哲學,都有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莊子有《齊物論》,尹文子有刑名之論。[6]
可見,名學方法的確可以看成是《大綱》的中心問題。那么問題來了,作為“中心問題”的“名學方法”,其對應的價值觀念又是什么呢?回答很簡單:“名學方法”就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科學的價值觀。
胡適也確實是把“名學方法”看成了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一種價值觀?!洞缶V》指出,墨家一派的名學方法,“實有科學的精神,可算得‘科學的方法”,[7]這里,“科學的精神”與“科學的方法”是兩個并列的概念,在胡適看來,名學方法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科學的方法”,同時也包含了“科學的精神”。而科學的精神,在漢語語境中就是指科學的價值傾向,或者說是科學的價值觀??茖W與民主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大旗幟,也正是《大綱》全書所要揭示的主要價值觀念。
五四新文化運動又被稱為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運動。[8]啟蒙運動是什么?康德的回答是,“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啟蒙運動的目的,就是使人們從不會思考逐漸變成能夠思考,并“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進行思考。[9]胡適的理念,與康德如出一轍,他把“名學方法”又稱做“知識思考的方法”,[10]作為一本為胡適贏得很高聲望的學術著作,《大綱》一書中的“知識思考的方法”與啟蒙主義思想是互為表里的。
在近代中國,啟蒙的途徑,不外乎借鑒西方先進思想,批判與整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國人看得懂的文字,以新知識來武裝國人的頭腦,增進國人的知識判斷力。胡適也秉持此一理想,反復強調(diào)通過融會中西,以再造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愿望。
1919年11月,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中,把它歸納為“研究問題,輸入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十六個字,可視之為胡適對五四啟蒙運動或新文化運動的重新定義,同時亦可視之為《大綱》一書的精神旨趣。學術研究屬于一種高級的思想啟蒙,一方面學術著作主要面對普通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而包括青年學生在內(nèi)的一般知識分子同時也是思想的啟蒙者,他們覺醒的對象就是普通民眾;另一方面,學術研究把文化思想的啟蒙建立在一個堅實的基礎之上,或者說把常識性的啟蒙思想建立在學理之上,建立在邏輯之上,使啟蒙思想更具條理、更具系統(tǒng),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再造工程,是啟蒙運動的深遠性之重要保障。作為一部用西方現(xiàn)代哲學方法系統(tǒng)來整理、研究中國哲學的典范,《大綱》本身就可看作是新文化運動或新啟蒙運動的一個成果?!洞缶V》也反復表達了極力溝通中西文化,再造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強烈意向。《大綱》的藍本——《先秦名學史》大力強調(diào),“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現(xiàn)代文化,使它能同我們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協(xié)調(diào)和繼續(xù)發(fā)展?!焙m.先秦名學史·導論[A].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下).中華書局,1991:772.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哲學史大綱》是在《先秦名學史》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筆者把《先秦名學史》看成是《大綱》的藍本。因此,本文從《先秦名學史》中引用了不少材料。在《大綱》的導言中,胡適也明確表達了使中西兩大哲學系統(tǒng)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哲學的祈望。這本身也體現(xiàn)啟蒙運動的精神風貌。
按照胡適的理解,新思想運動或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任務,就是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11]這就是以理性主義態(tài)度,去理解中國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狀,并以理性主義態(tài)度去面對、處理傳統(tǒng)遺留的與現(xiàn)實存在的種種問題?!洞缶V》這本書就是以理性態(tài)度來處理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種種問題?!洞缶V》的中心問題之一,就是力圖從學理上揭示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所蘊涵的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換言之,《大綱》的價值旨趣,也就在于從中國哲學史或中國思想史的角度,揭示出中國固有文明中所具有的涵容知識思考能力的觀念,以培養(yǎng)出一種適合現(xiàn)代生活的新人格,即具有獨立的知識判斷力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大綱》也是一本培養(yǎng)人們增加知識判斷能力的一本書?!洞缶V》所進行的價值重估,大體上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著力張揚非儒學派的思想和主張,以彰顯自由、平等意識;第二層是努力揭示儒家思想中合乎理性的成分。第二層意思下文再論,這里先說第一層意思。
《大綱》著力張揚非儒學派的思想和主張,透露出打破儒學獨尊、追求學術平等的思想理念,也試圖改變兩千年來儒學獨尊對學術思想所造成的影響。在《大綱》的藍本——《先秦名學史》一書“導論”中,胡適指出:
我認為非儒學派的恢復是絕對需要的,因為在這些學派中可望找到移植西方哲學和科學的最佳土壤。關于方法論問題,尤其是如此。如為反對獨斷主義和唯理主義而強調(diào)經(jīng)驗,在各方面的研究中充分地發(fā)展科學的方法,用歷史的或者發(fā)展的觀點看真理和道德……那些偉大的非儒學派中找到遙遠而高度發(fā)展了的先驅(qū)。[12]
胡適已說得很明白,恢復與表彰非儒學派的思想,就是為了反對獨斷主義與空想的理想主義,是為了弘揚科學的精神與方法?!洞缶V》相當完整地貫穿了反對蒙昧主義與反對專制主義的價值理念,不失時機地處處彰顯非儒學派中近似自由與理性這一類的觀念,比如把老子稱為“革命家之老子”,把老子放任無為的政治主張稱為“革命的政治哲學”,[13]明確肯定老子反抗強力政府的不屈精神?!洞缶V》還肯定墨子非命論中的自由意志,又把墨子的“利”解釋為“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14]并指出墨子哲學的重要性,在于以應用及其實際效果作為檢驗“一切是非善惡的標準”。[15]又如肯定楊朱“為我”主義的合理性因素等等。此外,對非儒學派思想家的肯定,也體現(xiàn)了蔡元培所謂的“平等的眼光”,即平視孔、墨、老、莊,將孔子與古代諸哲平等看待,這也是“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基本條件。endprint
以上所述,都是以可信的史料與豐富的證據(jù)作為支撐的?!洞缶V》一書貫穿的實證史學方法,以可信的史料為基礎,以淺顯的文字給人看,說理透徹而明白,對于當時的讀者來說,對于克服蒙昧義與專制主義的一元論價值觀無疑有著積極的影響。
總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展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新學術的開展,也提升了《大綱》的社會影響力。反過來說,《大綱》的學術研究又為”五四”新思想提供了一個學術的基礎。在創(chuàng)立與建構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過程中,”《大綱》溝通中西、打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立足于近代追求自由、理性的世界潮流,借鑒西方現(xiàn)代學科形式與邏輯方法,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注入了新的思想活力,也為五四啟蒙運動的開展提供了一塊切實的學術基地。
三、 弘揚傳統(tǒng)也是啟蒙的應有之義
《大綱》對傳統(tǒng)學術思想的正面弘揚,這是最容易被人們忽略的一個問題。尤其是《大綱》對孔、孟原始儒家優(yōu)秀思想之發(fā)微,極少受到學界的關注。
在大多數(shù)學者的印象中,《大綱》帶有激烈反傳統(tǒng)的思想,對傳統(tǒng)只起到消極的破壞作用。這一印象的形成,有其歷史的原因。其中部分地來自于胡適“非儒學派”的說法,部分地來自于胡適后來著名的“反理學”觀念。當然也還有其他一些因素,甚至有學術之外的因素,不必贅述。正如上文所述,《大綱》對于古代哲學中的玄思、迷信與專制思想持以嚴肅批判的態(tài)度,對非儒學派給予了充分的同情,并力圖深挖非儒學派中合乎理性與自由精神的內(nèi)核?!洞缶V》之后,胡適的中國思想史研究也以“反理學”而廣為人知。然而,僅作此種了解,在認識上并不充分,也完全不合乎《大綱》的實際內(nèi)容。
《大綱》一書以打破傳統(tǒng)思想的迷思而名世,但在批判傳統(tǒng)思想的背后,還有一層明顯的對傳統(tǒng)——尤其是對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挖掘與正面的肯定。
關于《大綱》對傳統(tǒng)思想的立場,在《大綱》問世的三十多年以后,胡適還著重強調(diào),他并不反儒,也“并不要打倒孔家店”。胡適以相當確定的語氣說:
有許多人認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許多方面,我對那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嚴厲的。但就全體來說,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上,對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我不能說我自己在本質(zhì)上是反儒的。[16]
胡適是這樣說的,但《大綱》是否就真的如此呢?回答也是肯定的?!洞缶V》在總體上的確并不是反孔非儒的。以下先以孔子為例說明之。
對于孔子,《大綱》的總體觀念,是把歷史上孔子本人及其思想與后來逐漸被樹立起來的孔子偶像區(qū)別開來,剔除后人層層附加的種種神圣光環(huán),以還孔子以本來的面目?!洞缶V》對孔子的立場,也是本著讓證據(jù)說話,對于孔子的種種具體觀念,該批評的就批評,該肯定的就肯定。關于批評的一部分,因與主題無關而從略。以下僅談其對孔子的表彰。首先要談的是,《大綱》肯定孔子的“正名”,認為作為儒家中心觀念的孔子的正名論,“只是要建設一種公認的是非真?zhèn)蔚臉藴省?,[17]肯定其“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有絕大的影響”?!洞缶V》指出:
自從孔子提出“正名”的問題之后,古代哲學家都受了這種方法的影響。以后如荀子的“正名論”,法家的“正名論”不用說了。即如墨子的名學,便是正名論的反響。楊朱的“名無實、實無名”,也是這種學說的反動。我們簡直可以說孔子的正名主義,實是中國名學的始祖。正如希臘蘇格拉底的“概念說”,是希臘名學的始祖。[18]
這是胡適從他最重視的方法論來表彰孔子的名學。對于孔子的“忠恕”,《大綱》也是從方法論層面進行表彰,認為孔子的“忠恕”說,也“只是要尋出事物的條理統(tǒng)系,用來推論,要使人聞一知十舉一反三,是孔門的方法論”[19]這些具體的觀點是否妥當姑且不論,但由此可見,《大綱》對孔子的有意識地表揚的用意卻是十分清楚的。當然,其目的是盡力開拓孔子思想中所蘊涵的科學方法。
《大綱》對孔子的表彰很多,比如稱孔子的仁是“理想的人道”,[20]指出孔子雖注重動機,但也重視后果,其所說的君子人格整體上屬于一種健全的人格,完全不同于后來的“有極端動機的道德論”的儒者。[21]又贊揚孔子宏大的精神氣象,稱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道盡了“一個孳孳懇懇終身不倦的志士”。[22]
《大綱》在整體上把孔子塑造成了一個有博大胸懷與自由意識的不乏現(xiàn)代品質(zhì)的偉大志士?!洞缶V》在孔子本編的結尾概括性地指出:
總觀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材料,不能不有一種感慨。孔子那樣的精神魄力,富于歷史的觀念,又富于文學美術的觀念,刪《詩》、《書》,訂《禮》、《樂》,真是一個氣象闊大的人物。[23]
把孔子本人和后來作為偶像的孔子區(qū)別開來,把孔子所代表的原始儒家和后來的儒家區(qū)別開來,也是《大綱》秉持的一貫理念。比如,關于孔子的禮樂觀與后儒的禮樂觀之區(qū)別,大綱指出:
儒家重禮樂,本是極合于宗教心理學與教育心理學的。只可惜儒家把這一觀念也推行到極端,故后來竟致注意服飾拜跪,種種小節(jié),便把禮的真義反失掉了。[24]
《大綱》指出,孔子認為禮是合乎人的性情的,即如三年喪禮就是基于父子天性,基于一種自然的、真情的實感。正如原始儒家的倫常也是基于一種真實的情感如,如“父子之恩,朋友之信”等,每一倫都有“一種標準的情誼行為”。禮儀越往后越變成了繁文縟節(jié),越往后越徒重形式,“把許多性情上的事都要依刻板的禮節(jié)去做”,[25]大大違背了孔子的原旨,其實際社會效果也大大束縛了人的個性的發(fā)展。
孔子的“仁的人生哲學”,要人盡“仁”道,要人做一個“人”??鬃右院蟮摹靶ⅰ钡娜松軐W,要人盡“孝”道,要人做一個“兒子”……把個人埋沒在家庭倫理里面。[26]
這里所謂的“人”,或者有一絲“個人”的意味,在一定程度上是指一個有一定獨立性的、能運用理性以完成自己人格的人,用胡適自己的話來說叫做一個健全人格的人。當然,這只是與后儒相比較而言的,胡適在這里是想要通過孔子的仁,來展開儒家的鼻祖孔子思想中所蘊涵的個性自由的成分。endprint
對于孔子之后的儒家,如對子思、孟子,《大綱》在諸多具體內(nèi)容上也同樣不乏相當正面的肯定。自宋代以降,孔子、子思到孟子,一直被奉為儒家正統(tǒng),《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也成為最重要的儒家經(jīng)典。對于這些最正宗思想家及相關經(jīng)典著作,《大綱》一書甚至有意識地掘其英華,不吝贊揚。比如稱贊《大學》、《中庸》的長處在于“方法明白,條理清楚”,稱《中庸》所謂的“誠”就是“充分發(fā)達個人的本性”,[27]稱“孟子的政治學說很帶有民權的意味”,[28]等等。
《大綱》還有意識地表彰《中庸》的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
《孝經(jīng)》的最高目的是要把父“配天”,像周公把后稷配天,把文王配上帝之類?!吨杏埂返闹粮吣康?,是要充分發(fā)達個人的天性,使自己可以配天,可與“天地參”。[29]
這里故意把《孝經(jīng)》與《中庸》進行對比,是為了凸顯《孝經(jīng)》和后儒不注重人的自然成長、淡化個人的本性。相比較而言,《中庸》“充分發(fā)達個人的天性”的主張,就顯得彌足珍貴。
把先秦儒家與后來儒家的思想觀念有意識地區(qū)別開來,構成了《大綱》古代儒學史的一條重要的思想線索,這一點細讀此書才能明白?!洞缶V》很肯定地說,“儒家向來不主張無欲”,胡適自注說“宋儒始有去人欲之說”。[30]在道德觀念方面,孔子注重不僅動機,也很看重應用的效果,只是“后來的儒家”才有了“極端動機的道德論”。[31]
胡適對人性論問題以及建立在性善論基礎上的儒家道德學說十分重視。他對基于經(jīng)驗的、合情的、切于生活實際的人性論主張,始終給予熱情的贊揚,而對高調(diào)的否定人的欲望的極端道德論,則給于最嚴厲的批判。在這個問題上,他持論甚堅,原則性上毫不讓步。胡適解釋孔子的“仁”:
“仁者人也”只是說仁是理想的人道,做一個人,須要能盡人道。能盡人道,即是仁。后人如朱熹之流,說“仁者無私心而合天理之謂”,乃是宋儒的臆說,不是孔子的本意。[32]
此處講的是孔子,卻很注意拿后來儒家的思想進行對比,很能增加該書的一種歷史感。胡適自己明白宣稱,他對朱熹是“十分崇敬”的,[33]但一涉及到其否定人欲的天理觀,即表示了斷然斥絕的態(tài)度,甚至不惜用“朱熹之流”這樣的措辭。雖然這種激憤的態(tài)度并不可取,但恰恰可見他對“滅人欲”主張的嚴重不滿。
《大綱》對人的自然欲望或人的天性的這種處理方式,實際上也正是中國三百多年以一學術思想史的一條主線。在胡適看來,宋代以降,傳統(tǒng)的禮教、理學的天理觀以及社會上流行的一些舊風俗,并不符合孔、孟等先秦儒家的原意,所以《大綱》要回歸孔子性近習遠的樸實的人性論,希望把人們從宋儒無欲的人性論拉回到孔孟原始儒家的軌道,所以《大綱》才要處處發(fā)掘儒家正統(tǒng)思想中的合乎現(xiàn)代性的成分。胡適表揚《中庸》的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說:
《大學》的“正”,就是《中庸》說的“中”,但中庸的“和”卻是進一層說了。若如《大學》所說,心要無忿懥、無恐懼、無好樂、無憂患,豈不成了木石了。所以《中庸》只要喜怒哀樂發(fā)得中節(jié),便算是和。喜怒哀樂本是人情,不能沒有……《中庸》的人生哲學只是要人喜怒哀樂皆無過無不及。[34]
胡適的目的,是要回歸原始儒家樸實的人性論。這一做法,實際上并不過分,依筆者個人的看法,這恰恰是《大綱》最閃光的地方。這種從正面發(fā)掘、光大傳統(tǒng)思想中的合現(xiàn)代性成分,是一種富有成效的文化策略,也是一種頗富智慧的學術手段。事實上,《大綱》的這種手法,源遠流長,前有清代漢學家,后有現(xiàn)代新儒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努力復原先秦原始儒家的近譬的哲學,也正是清代學術思想的一個傳統(tǒng),以錢大昕、戴震、阮元等為代表的乾嘉漢學家,以實事求是為宗旨,以復原孔孟儒家學說為途徑,他們所做的,就是要把被宋儒日益神圣化、高明化的道德,還原為孔、孟平易的、淺近生活實際的道德。比如,阮元就反復申論,孔、孟子等原始儒家言性言命全根據(jù)實事,把欲看成是人的天性中的一部分,所以人們“易于率循。”[35]凌廷堪也再三致意,“圣人之道,至平且易”,“圣人之言,淺求之,其義顯然。此所以無過不及,為萬世不易之經(jīng)也。深求之,流入于幽深微渺,則為賢知之過以爭勝于異端而已矣?!盵36]
現(xiàn)代新儒家自熊十力、梁漱溟、馮友蘭始,對自然人性論幾乎無不認同。即如當代新儒家成中英,一生致力于本體詮釋學的建構,其中心課題之一,在于試圖以當今世界眼光重新審理儒家情理二者之間的平衡。按照成中英的理解,孔孟等原始儒家的道德思想,“仁的道理還蘊涵個人之成人、立人的責任……每個人依然為一不容歸納的個體”,[37]孔子“仁的人生”,“人之天賦才性所涵容的理性、欲望與情感三者即構成一整全的人”,以使“情感與欲望各得其所”。[38]
從乾嘉學者到胡適,再到成中英,我們不難看出這種不斷追尋情理雙全的人性論的思想史線索,也不難看出這一問題在中國思想史上重要性。
四、 關于胡、馮兩部哲學史著作的一點簡單對比
最后,讓我們從時代思想背景這個單一角度,把《大綱》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作一點簡單的對比,并作為此文的結束。
如果把《大綱》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進行比較,也可進一步顯示出《大綱》的價值方向或時代思想特征。在中國哲學史學科發(fā)展史上,《大綱》和馮著無疑是兩部最有代表性的學術經(jīng)典著作。但胡、馮無疑屬于兩個時代:《大綱》屬于五四新思想啟蒙之時代,書中處處彰顯中國哲學中合乎科學理性與自由價值的元素,對朱熹的“天理觀”持以嚴肅的批判的態(tài)度;而馮著屬于日本侵華大背景下的民族主義復興之時代,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他在清華大學中國哲學史的授課教材,1931年,上冊由上海神州國光社1931年出版。上下兩冊本由商務印書館1934年出版,正值日軍占領華北問題成為全國注目的焦點。對儒家主流的思想價值多有“了解之同情”,[39]對包括程朱理學在內(nèi)的儒家道德理想主義抱著文化守成主義的立場。endprint
不言而喻,“九一八”之后,民族主義思潮的崛起已勢不可擋,它催生了一批弘揚民族精神的學術名著,其中就包括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而最具代表性的當屬錢穆的《國史大綱》。在當時民族主義復興的思想大時代中,啟蒙主義與民族主義之盛衰消長呈現(xiàn)出一種負相關的關系,隨著民族主義思潮的興盛,伴隨著的是五四啟蒙主義思想的消沉。
在此意義上,“五四”啟蒙主義必然讓位于民族精神凝聚這一思想主線,在客觀上,胡適的《大綱》也難免被馮著越而上之。單就時代精神之價值取向這一角度而言,弘揚民族精神,也的確構成了馮著《中國哲學史》獲得“合法性”的一個客觀條件,故馮著的聲望后來迅速取代胡著成為大學普遍使用的教材。這是馮著后來居上的一個學術之外的原因,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當然,筆者絕對無意否定馮著的長處,在此也僅僅是從時代思潮這一個單向角度立言,以為學術界提供一點思考的空間而已。
《大綱》以老子作為中國第一個重要的思想家,馮著《中國哲學史》則將孔子作為中國哲學的源頭。馮友蘭說“在中國哲學史中,孔子實占開山之地位。后世尊為惟一師表,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由此之故,此哲學史自孔子講起?!盵40]對于馮著從孔子寫起,胡適表現(xiàn)得十分敏感,認為馮著孔子在先,也“只是一個宗教信仰問題”,認為這只是馮友蘭的主觀裁定。[41]無庸諱言,胡適主張老子在先,本身在存在著一個價值取向問題。
之所以對二著進行比較,也是為了進一步凸顯《大綱》的時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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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成中英.儒家思想的發(fā)展與戴震的“善之哲學”[A].知識與價值[C].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98.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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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適存)
Abstract:
Hu Shihs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the milestone of modern learning in China,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researches focus among the academia. Here, a personal idea will be proposed following a discussion focusing on several neglected or not fully discussed topics, such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Vernacular Movement, the enlightenment thought of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the inspiration from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to traditional culture (especially to Confucianism), and the comparison related to epochinfluence between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Feng Youlans 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Key words: Hu Shis; 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Vernacular, the enlightenment thought; original Confucianismendprint
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