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國 鋒
(班貝格大學 班貝格文學文化與媒體研究生院,德國 班貝格 D96047)
作為聞名世界的德語作家,赫爾曼·黑塞在其切入心靈的成長小說中娓娓道出人類生存的孤獨狀態(tài)。發(fā)表于1919年的小說《德米安》,正是一部從小主人公辛克萊的視角講述其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內(nèi)心彷徨與孤獨的中篇敘事文本:在一次偶然的童年游戲中,辛克萊結(jié)識了一位年齡較大的同學德米安,并在他的輔導與幫助下,逃脫了小市民階層的“思想道德壁壘”,走上了通向內(nèi)心的個體化自由之路;德米安作為心靈導師的形象,在小說中自始至終保持著成熟完美狀態(tài),并且總是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生活在特立獨行的自我世界中;正是由于這種完美而孤獨的人格特質(zhì),辛克萊從德米安的教導中受益匪淺,并且通過第一人稱的視角暗示了德米安被隱匿的真實身份:身在城市社會群落中的隱居者——盡管小說中并無此類字眼出現(xiàn)。
在中國的傳統(tǒng)隱士文化中,即有“大隱隱于世”的思想,指真正的隱居也可發(fā)生在所處人群社會的內(nèi)置空間中,并不一定要逃離市井而身處荒野。黑塞筆下的德米安,正是這種社會型隱居者,他們往往有較高的學識與能力,然而并不過多參與世事,而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在精神生活中。作為特例,辛克萊受到了德米安的成長指導,這種師徒制的教學模式也是德語文學成長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敘事類型,為揭開隱者的神秘面紗提供了契機;在更深層次上,德米安的特立獨行也是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國社會精神空虛凝滯與無方向感的無聲批判。
小說《德米安》從形式上可以看作主人公辛克萊的自傳,因此在文本中不僅出現(xiàn)其對自身經(jīng)歷的客觀記錄,更有對外部世界的主觀體驗與反思?!皟蓸O對立”作為黑塞常用的藝術(shù)準則,也能在此篇文本中找到蹤跡,正如作為他者的辛克萊,在不斷接近德米安的過程中,首先覺察到了德米安的行為模式與自身所處的學生群體并不相容,由此而產(chǎn)生了陌生與距離感:“在我們這群孩子中間,他顯得成熟而生疏,更像一個成年人。他不受歡迎,因為他從來不和我們游戲,更不參與打架斗毆。也只有在他用堅定自信的聲音對抗老師時,他才提起我們的興趣?!盵1]253在辛克萊的觀察中,德米安與其他學生不僅在年齡上有差距,在性情稟賦上更不相同。盡管他身處學生小社群中,然而這個群體內(nèi)的交友機制對他并無實際影響。他獨立而成熟的性格也體現(xiàn)在他“反叛”的一面,即對掌管知識的老師作出質(zhì)疑,對權(quán)威加以挑戰(zhàn),從而使自己在面對外在的教條與規(guī)矩時則保持獨立意識。
作為社會型隱者,德米安主動與他人保持距離,其本身也沒有參與社會融合的需求。孤獨成為了德米安的本質(zhì)標識,并且在辛克萊的記錄中躍然紙上:“我看見他去上學,獨自或是處在其他學生中間。他顯得另類,孤獨而安靜,獨立于任何人,生活在自己的空間與規(guī)則中?!盵1]272在公眾場域,德米安顯得穩(wěn)重沉靜,甚至無法讓人感受到他的心理狀態(tài)與情緒波動;作為一個個體,他清楚地執(zhí)行著“從自身意愿所出的生活規(guī)則,而不是出于對社會聯(lián)結(jié)的需要”;[2]32拋開辛克萊自身的青春期叛逆沖動,德米安在一定程度上為他樹立了獨立人格的榜樣,事實上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為后來的“人生輔導關(guān)系”做了敘事鋪墊;他們之間的距離因此不再是隱居者與普羅大眾之間永恒不變的陌生感,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不斷接近、相互吸引的張力場。
在辛克萊的觀念中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他父母所庇護的干凈、明亮、安全的中產(chǎn)市民階層社會,另一個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陰暗世界”——正如那個曾欺凌他的來自社會底層的克羅姆。出于對德米安的陌生感,辛克萊甚至一開始將他與克羅姆一起歸類到“陰暗世界”中:“德米安絕不屬于我們的世界,雖然他與克羅姆不一樣,然而他們都是那個世界的人。他是一個拐騙者,將我和那個糟糕敗壞的世界連接在一起!”[1]268在世俗的世界觀中,市民們不自覺地將與自身不同的階層或社會群組對立起來,這便直接影響了小主人公對德米安的道德評價。這種對立的心態(tài)盡管暫時遮蔽了德米安本身所具備的超越品質(zhì),然而正是存在兩極對立的世界觀有被超越和揚棄的可能性,辛克萊在德米安指導下所走上的獨立成長道路才有了現(xiàn)實與敘事的動態(tài)演進。
在小主人公對德米安的“初級觀察”中,因其視野尚處于人生未啟蒙狀態(tài),也因受制于市民家庭倫理道德的規(guī)則限制,不能識破德米安作為其未來人生導師的身份,兩者之間因此也存在著無形的距離。黑塞這種成長小說的開端敘事方式,正是對德語文學中一類隱居敘事模式的繼承和發(fā)展:在中世紀騎士詩人沃爾夫拉姆·馮·埃申巴赫的宮廷敘事詩體小說《帕西法爾》(Parzifal,作于1200年左右)和巴洛克時期小說家格里美爾斯豪森的作品《癡兒西木傳》(Der Abentheuerliche Simplicissimus Teutsch,作于1668年)中,年輕的主人公在探險的道路上偶遇一位年長的隱士時,一開始都表現(xiàn)為懷疑或抗拒,而后接受了隱居者的輔導教育,通過一段隱居生活促成了自身的成長,為后續(xù)的探險人生做下了鋪墊;在《德米安》中,隱居的場所已經(jīng)不再是原始的林野,教化的內(nèi)容也不再是中古時期的宗教題材,而是整合成為處在現(xiàn)代化市民社會中的個體化獨立精神教育。
在主人公辛克萊的記錄中,不僅有他自身對德米安的觀察感受,也有眾人對這位神秘人物的種種猜測,特別是對于他宗教身份歸屬的議論,漸漸演變成為一種無法被證實的謠言:“學校里又有人在傳,他其實是猶太人,或是異教徒,甚至他和他母親共同皈依于某種神秘教派。我甚至聽說,他和他母親其實是情人關(guān)系?!盵1]273盡管作為大眾信息傳播渠道的謠言撲朔迷離,甚至其表意也呈現(xiàn)出多樣性與模棱兩可,然而它還是能被受眾廣泛相信并繼續(xù)被擴展傳播,逐漸出現(xiàn)多個演變版本。作為社會型隱者,德米安很少與其他學生和其背后的家庭有所接觸和交流,他的私人生活也很少與社會公共生活發(fā)生重合,例如他不去教堂參加共同禮拜活動;德米安與謠言傳播者之間的鴻溝也從側(cè)面渲染了隱居生活的神秘性,使得謠言成為大眾討論時各自發(fā)揮想象的空間;在小說中所構(gòu)建的社會,盡管已具備工業(yè)化城市化的特征,在宗教生活中仍然遵循傳統(tǒng)的基督教禮拜,教徒在面對不同生活方式和信仰行為時也表現(xiàn)出警覺與保守;德米安的特立獨行在一定程度上對這種統(tǒng)一的市民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準則構(gòu)成了威脅,因此眾人在無意識中通過謠言對其身份進行貶損,甚至將他與其母親附上亂倫之嫌,他們并未想要追尋謠言后的真相,而僅僅是利用謠言的匿名特征來維護公眾的道德秩序。
辛克萊將謠言加入到自己的觀察記錄中,使德米安的隱士公眾形象得以補充和擴展,盡管謠言在事實上充滿了負面信息和主流社會的“異質(zhì)排斥”。人們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中對謠言進行隨意的評論和解讀,從而使謠言本身的信息呈現(xiàn)不穩(wěn)定性,從廣義上更是體現(xiàn)了整個社會缺乏開放與自省的思想動力;在整篇小說中,德米安的父親從未出場,這種缺少父親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一方面使得謠言得以生成,另一方面恰恰暗示了德米安成熟圓滿的人格,正是由于從小失去父親而能獲得機會及早歷練所成;謠言中主要針對的宗教信仰問題,也是對之后兩位主人公之間進行哲學宗教問題探討所作的敘事預告——正是因為大眾統(tǒng)一的信仰規(guī)則阻擾了個體意識的自由發(fā)展,才使得辛克萊需要德米安在諸如此類問題上給予解答。
真正而具象的隱士生活方式在事實上是更加隱匿和讓人難以理解的。在辛克萊的記錄中,德米安甚至能在公共課堂上悄無聲息地進入“入定”狀態(tài),盡管身體還處在三維的時空中,然而思想意識像是離開了身體,而這種怪異的行為方式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沒有呼吸,嘴唇像是木頭或石塊雕刻所成。臉色蒼白,棕色的頭發(fā)反而成了他身上最富有生機的部分。他的手放在桌上,靜止得如同物件一般,也是蒼白而毫無動彈。但他絕對不是憔悴無力,而是像有一個堅硬的軀殼包裹著隱秘而強健的生命?!盵1]285德米安的“入定”狀態(tài)并非通過藥物或酒精等物質(zhì)輔助得以實現(xiàn),而是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精神世界內(nèi),進而暫時遺忘了周圍環(huán)境甚至自己的身體,而這種“出神”或“入定”現(xiàn)象,“能將人的主觀感知暫時脫離已被安排和組織好了的日常生活,這樣的方式便能在個體和文化層面獲得神秘的超脫作用?!盵3]9德米安通過練習這種反日常的行為,一方面將自身與外在的現(xiàn)實隔離,另一方面也是在辛克萊面前凸顯這種行為的儀式性質(zhì)?!叭攵ā钡男袨槭沟旅装沧鳛殡[士的生活狀態(tài)極端化,即完全處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他人無法進入;因他的這種行為直接發(fā)生在作為公共場所的大講堂內(nèi),雖然并不影響他人聽課,事實上構(gòu)成了對制度化教學模式的挑戰(zhàn)——正是在制度化的教育中使人受到了規(guī)則的訓導,而在進入社會后只能按機械化的模式適應社會規(guī)則;德米安的“入定”狀態(tài)在上下文中只引起了辛克萊的注意,一方面提示了兩者之間逐漸發(fā)展的輔導與被輔導關(guān)系,即德米安演示了作為一個社會型隱者如何在眾人包圍下專注于自身,另一方面通過這種魔幻的儀式,也塑造了德米安的“魔法師”形象,使其身份在敘事層面具有多樣性。
這樣一種充滿神秘主義的行為,在很多傳統(tǒng)社會中具有其合法和積極的一面,然而在一個以知識理性為主導的工業(yè)社會中往往會受到質(zhì)疑和貶低,因為它使人無法管控在有效的理性規(guī)范內(nèi),進而在一旦爆發(fā)擴散的情況下會對社會穩(wěn)定構(gòu)成威脅。德米安的“入定”追溯到了一種遠古的宗教儀式,本身具有非理性的隱秘色彩,必然無法被他所處的市民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甚至在一個以基督教為主的社會中,這種異教徒式的行為也無法取得合法性,更加強了其隱士的局外人身份;然而對于辛克萊來說,德米安通過其行為正是“將當下的現(xiàn)實問題化,將此過程的確認作為一種教學模式”[4]40呈現(xiàn)在小主人公面前,并且使其明白,走上個體化發(fā)展的道路必然是一條絕對孤獨的道路,根本上只能獨自完成;“入定”行為在社會生活的層面上也表明,除了按照大眾的意愿生存,也還有更多的適合個體發(fā)展的道路,盡管它們顯得古怪并有可能導向社會型隱居模式。
在不斷的接近與交流中,辛克萊與德米安建立了深刻的友誼,并一同探討了諸如“該隱的符號”“阿卜拉克薩斯神”“戰(zhàn)爭與命運”等問題。這些關(guān)乎個體命運的探討使辛克萊一步步地擺脫了來自市民社會非此即彼的對立意識,逐漸形成了全面的生存論視角,而這一切也顯示,他在觀察與思考過程中本身所具有的自我分析能力,正是他能與德米安相遇并接受人生指導的前提所在。他不想再返回到“眾人的理想生活”中,而是要追求符合自身命運的道路,甚至在一次內(nèi)心獨白中,他想要建立一個“獨行者的聯(lián)盟”:“我們的任務(wù)是在世界上建立一個孤島,用另一種方式去生活,也許這會是一種榜樣。我明白,過多的團體生活使人失去了獨處的機會,因此我不再渴望那種聚眾的歡樂和節(jié)日的喜慶?!盵1]348這種略帶非理性色彩的宣言,首先是德米安作為社會型隱者所教育的結(jié)果,事實上是德米安的思想在辛克萊身上的映射和積淀。辛克萊脫離了市民道德倫理的制約,實現(xiàn)了自身的發(fā)展和強大,認識到了通向內(nèi)心自由之路的可貴,因此希望通過虛構(gòu)一個獨行者的空間,使諸如德米安一類的社會型隱士有容身之地;此處也暗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德國社會充斥了不穩(wěn)定的政治和思想因素,社會改革艱難,有能力推行變革的人士只能作消極的斗爭,正如此時的作家黑塞因提倡和平反對戰(zhàn)爭而在德國社會受到非議,只能隱入個人的小世界。
辛克萊在德米安的指導下所形成的“獨行者宣言”,某種程度上也是黑塞對尼采“超人哲學”的一次文學解讀。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開篇便是查拉圖斯特拉經(jīng)過十年的隱居生活,才創(chuàng)設(shè)了“超人思想”,并出山向世人傳播,而德米安穩(wěn)重圓融的人生哲學也是出于在孤獨生活中的思索;“超人”的概念一般是指“自由、克服困境與重構(gòu)價值,同時也帶有魔咒般的對崇高和更高存在的期許”,[5]3而在德米安對辛克萊身份意識的教育中也包含了類似的意義;“超人哲學”期望推動知識分子“不斷完善自身并構(gòu)建一種全新的生存方式”,[5]3而辛克萊走上的正是脫離原有的小市民思想層次進而發(fā)展自身命運的道路;尼采的“超人”和黑塞的德米安因此都具有普世的教育責任,特別是在思想意識和關(guān)乎人生存最本真的層面所進行的哲學教育,并且兩者都衍生出強大而充滿創(chuàng)新力量的人格化精神。
本文通過對黑塞成長小說《德米安》中不同人物敘事視角的分析,特別是主人公辛克萊與其人生導師德米安之間張力關(guān)系的解讀,揭示出小說敘事層面上被隱匿的社會型隱者形象以及因此所構(gòu)成的人物互動結(jié)構(gòu):辛克萊通過自身作為他者的視角,覺察到德米安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并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并不參與團體生活,而小主人公因自身所處的中產(chǎn)階層視野所限,在初次相遇時并未真正識得他未來的人生導師;針對德米安宗教信仰的謠言一方面暗示了他作為社會型隱者的神秘性質(zhì),另一方面也凸顯了市民社會思想意識和道德準則的保守和單一;德米安通過向辛克萊展示奧秘的“入定”行為,對當下的現(xiàn)實和機械化的教條規(guī)則提出了質(zhì)疑,為生存的多種可能性提供了儀式化的范例;通過一系列的宗教哲學探討,辛克萊終于領(lǐng)悟到了德米安作為獨行者的生活真諦,從而堅定地踏上了尋求其自身命運的道路,也即是黑塞所稱的“通向內(nèi)心之路”。此外,正是由于此類社會型隱者在本文中被隱匿,使得敘事本身充滿了“魔力”與范本效果,這樣一種敘事美學既滿足了現(xiàn)實的教育意義,又帶有虛幻的色彩和追憶“古典隱居敘事”的傾向,從而在文本內(nèi)在的層面上促進了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歐美與當代中國年輕群體中對《德米安》的閱讀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