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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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奪宗”新論
于國華
(黃淮學院 文化傳媒學院,河南 駐馬店 463000)
曹植的所謂“奪宗”應分為無心、順承、退讓三個階段,唯一有奪宗幻想的時間段是從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立魏王開始至建安二十二年司馬門事件結(jié)束,時間短且曹植對待立嗣的態(tài)度是順承。曹植之所以引起曹操在繼承人問題上的狐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政治才能和在摧破儒學上的主力地位。曹丕被定為嗣,除因其嫡長子的身份和受到汝潁士人擁戴外,還得到了譙沛集團實權(quán)人物的支持。
曹植;奪宗;司馬門
對于曹植是否參與“奪宗”,諸多學者各執(zhí)一詞,尚無定論,但主要有兩個觀點:其一,曹植并未參與奪宗,相反“以天下讓”。王通認為:“陳思王可謂達理者也,以天下讓,時人莫之知也?!盵1]54劉克莊認為:“植素無此念,深自斂退?!盵2]2其二,曹植參與奪宗。鐘優(yōu)民認為曹植與曹丕形成了各自的政治集團,并“展開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3]38。曹道衡和徐公持也有類似觀點。而筆者則認為曹植參與了奪宗,其奪宗過程可分為無心、順承和退讓三個階段。
曹操曾公開表示平等對待諸兒。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下《諸兒令》,明確自己“不但不私臣吏,兒子亦不欲有所私”[4]47。曹操對待子女基本公平,但依照出身、品行、能力等方面有所偏愛,最偏愛曹沖,其次是曹植。曹沖早亡后,曹操對曹植多次稱賞,并安排重要人物輔佐教誨,委以守鄴重任,對其寄予厚望。然其對曹植的重視始終不及曹丕。
建安十六年(211年),20歲的曹植被封為平原侯。曹操曾說明接受朝廷分封之因是“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5]33。此次被分封的還有曹豹、曹據(jù),但二人之后并未獲重視,可見曹植被封平原侯與被當作繼嗣的人選培養(yǎng)并無關(guān)系。也就是說,實際上曹操在被封為魏王之前,對曹植的重點培養(yǎng)均與繼嗣無關(guān),因為此時曹操尚不能掌控時局,自己都未被封王,何談廢長立幼以繼嗣?
曹操的確曾對才華出眾的兒子曹植有賞識與栽培:首先,以邢颙為曹植家丞。曹操委派邢颙為平原侯家丞、劉楨為庶子輔佐曹植。邢颙為北土之彥,時人稱“德行堂堂邢子昂”,曹操特地稱贊其“淵深法度”(《諸子選官屬令》)。應玚、司馬孚、劉楨、邯鄲淳均做過曹植的屬官。建安十九年(214年),在曹丕亦求邯鄲淳之時,曹操遣淳詣植,擔任臨菑侯文學,這表明他對曹植的重視。其次,委以守鄴重任。建安十九年七月,曹植被委以守鄴重任。曹操作《戒子植》云:“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三國志 · 曹植傳》)除曹丕外,曹植也被委以守鄴重任,可見曹操對曹植也十分重視。
但是,曹操對曹植的重點培養(yǎng)是有限度的,不應過分強調(diào)。與曹操對曹丕的重視相比,曹植多有不及。曹丕守鄴的時間更早,年紀更小[6]93。輔佐曹丕的人員聲名、能力與曹植屬下相比毫不遜色,整體上尚有過之。建安十六年春,曹操即命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曹操后來明確指出:“告子文,汝等悉為侯,而子桓獨不封,止為五官中郎將,此是太子可知矣?!保ā短接[》卷二百四十一)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的重要性,可從《邴原傳》中得知:“魏太子為五官中郎將,天下向慕,賓客如云。”[5]353赫飛認為:“曹丕在曹操霸府時期并沒有在霸府內(nèi)任職,而是出任漢朝的五官中郎將,并作為丞相的副手開府。其如此任職的目的在于標示其繼承人身份,以丞相副手身份于霸府之外組成另一吸納人才的機構(gòu)。并通過任五官中郎將掌握作為官吏候補群體的郎官群體,培植自身勢力,為未來的政治發(fā)展做好準備。這一模式實現(xiàn)了曹氏人力資源的最優(yōu)分配,也使曹丕得到了政治鍛煉?!盵7]96曹丕以“丞相副”參與曹操霸府,這為其日后繼位甚至代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曹植早期安于庶子之位,并無奪宗之念,理由如下。
1. 曹植未樹黨羽
曹植若想奪宗,先需樹黨。在所謂的曹植一黨中,只有楊修與曹植才華秉性相同,曹植對其著力結(jié)交。其他人員與曹植關(guān)系松散,毫無政治集團模樣。曹植對于名揚朝野的邢颙十分疏簡,可為一證。連劉楨都勸諫曹植“私懼觀者將謂君侯習近不肖,禮賢不足”[5]383。曹植不禮賢,“任性而行,不自彫勵”,說明曹植沒有為奪宗而韜光養(yǎng)晦。后來,邢颙果然在繼嗣問題上支持了曹丕。
在曹植的所謂陣營中,王粲、徐幹、劉楨、應玚、陳琳、阮瑀只是文友。任嘏、鄭袤無任何與曹植親近的記載。邯鄲淳、楊俊僅是對曹植的才能有所稱賞。司馬孚與邢颙最終走向了曹丕??坠饍H為見風使舵之人,未對曹植有任何助益。丞相主簿楊修,是最有可能在立嗣問題上給予曹植幫助的人,始終未進一言。而僅有平日親近的文友丁儀、丁廙兄弟二人為其鼓吹,可見,曹植有意識地樹立黨羽之說不確。
曹植陣營中楊修之死被認為與曹植奪宗有關(guān),殊不知,正史中絲毫未見楊修對曹植“奪宗”出策進。同時,楊修與曹丕的關(guān)系始終未交惡,“初,修以所得王髦劍奉太子,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在洛陽,從容出宮,追思修之過薄也,撫其劍,駐車顧左右曰:‘此楊德祖昔所說王髦劍也。髦今焉在?’及召見之,賜髦谷帛”(《三國志》卷十九)。曹丕對楊修的懷念情真意切,表明楊修并非與曹植聯(lián)合起來對抗曹丕之人。曹操誅殺楊修與殺周不疑之說相類,實是防范萬一之舉。
2. 曹植與曹丕交好
曹植在建安二十一年之前與曹丕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二人經(jīng)?!靶值芄残杏巍保ú茇А队谛溱樽髟姟罚=ò捕?,曹丕在孟津曾讓曹植代索玉玦:“后太祖征漢中,太子在孟津,聞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難公言。密使臨菑侯轉(zhuǎn)因人說之,繇即送之?!保ā度龂?· 鐘繇傳》)向別人索要物品是難公言之事,名不正言不順,易留人口實,故所托之人便需關(guān)系密切。曹丕此時托曹植因人說之,證明直至建安二十年,曹丕并未將曹植目為競爭對手,二人的關(guān)系仍十分融洽。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夏天,曹操晉爵為魏王,并未依慣例按時冊封太子,這一反常行為引起了各方的心理變化。首先,曹丕開始不自安,問相人、問賈詡自固之術(shù)。其次,有見風使舵的人親近曹植?!埃坠穑┮娞婢貌涣⑻?,而有意于臨菑侯,因更親附于臨菑侯而簡于五官將,將甚銜之?!盵5]101這里夸大了“久不立太子”的“久”字。實際上,曹操晉爵魏王至曹丕被立,僅一年左右。有關(guān)曹操對廢立之事的態(tài)度,從漢帝廢立中可知一二。曹操說:“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quán)成效、計輕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盵5]4他認為廢立是“天下之至不祥”之事,但并非絕對不可為,需要“權(quán)成效、計輕重”。曹操對是立曹丕還是曹植產(chǎn)生狐疑,“太祖適嗣未定,密訪群司”(《三國志 · 楊俊傳》),征求重臣的意見?!度龂?· 崔琰傳》同樣記載:“時未立太子,臨菑侯植有才而愛,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訪于外”。[5]368據(jù)《三國志》統(tǒng)計,曹操為立嗣咨詢過數(shù)人,包括太中大夫賈詡、尚書崔琰、東曹掾邢颙、侍中桓階、中尉楊俊、尚書仆射毛階、西曹掾丁儀、黃門侍郎丁廙等。
建安二十一年,曹植被封萬戶侯,見曹操未按時立太子,也感受到了曹操的狐疑,于是開始產(chǎn)生“奪宗”的幻想。其表現(xiàn)如下。
曹植在信中表明:“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與楊德祖書》)此文表現(xiàn)了曹植不滿足于文學成就,而企圖建立政治功業(yè)的渴望與決心。這是當時有志之士的共同理想,本無可厚非,然而,其出現(xiàn)在曹操欲立太子而未立的關(guān)鍵時期,說明曹植并沒有因避免與曹丕競爭而韜光養(yǎng)晦、克己遠防。此舉難免有向曹操表明態(tài)度之嫌,證明了此時曹植也有了些許對于太子之位的幻想。
人有親疏,丁氏兄弟向來與曹植親善,當機會出現(xiàn)的時候自然會為曹植爭取,因為:一則曹植才能遠勝曹丕,關(guān)乎將來大魏的氣運;二則也關(guān)乎自身的榮華富貴。丁儀對曹操“欲立植”的想法“共贊之”,丁廙主動勸諫曹操:“廙嘗從容謂太祖曰:‘臨菑侯天性仁孝,發(fā)於自然,而聰明智達,其殆庶幾。至于博學淵識,文章絕倫。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不問少長,皆愿從其游而為之死,實天所以鐘福于大魏,而永授無窮之祚也?!彪m沒有史料明確記載曹植是否知情,可是按照常理推斷,曹植對上述情況應當是知道的,但他并沒有著力阻止,可見曹植的心理傾向。也就是說,曹植對繼承人之位有過幻想,但并未主動出擊,并采取了順承的態(tài)度。理由如下。
1. 曹植“奪宗”想法是臨時起意的
曹植臨時起意“奪宗”,緣于曹操的狐疑,他自己事先毫無力量積累,只能依靠曹操?!段牡奂o》注引《魏略》曰:“太祖不時立太子,太子自疑。”此說最切,正因為曹操在當時處于絕對強勢的地位,諸子中除曹彰外,均未建立大的功勛,誰都不可能抗拒曹操的安排。因此,曹操的態(tài)度顯得至關(guān)重要。如前所述,曹植在建安二十一年前毫無奪宗之念,任性而行,沒有任何為奪宗做的鋪墊與準備,他只能選擇順承,也就是繼續(xù)表現(xiàn)自己的文采,繼續(xù)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展示自己各方面的才華,不退縮不前進,以不爭為爭,期待得到曹操的賞識。
2. 曹植并未利用卞后、崔琰等人為自己游說
在曹丕被定為嗣的原因中,有一點被特意提出加以強調(diào),那就是“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根據(jù)史料記載,曹丕的確得到了趙王干之母的幫助。如果曹植有主動奪宗的行為,有一大助力想必會起到作用,那就是受到曹操敬重的曹植與曹丕的生母卞后。雖然我們隨處可見卞后對曹丕的冷淡和對曹植的喜愛,然而我們遍查史料都沒有發(fā)現(xiàn)卞后為曹植“奪宗”進一言。
除卞后外,崔琰在立嗣事件中的態(tài)度也很有說服力。崔琰是曹植妻子的叔父,屬于曹植的姻親。在曹操為立嗣之事“以函令密訪于外”時,“唯琰露板答曰:‘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tǒng)。琰以死守之。’”崔琰露板以答密函,暴露了曹操并未確定以曹丕為繼承人的事實,勢必引起曹操的不滿。當時曹操便“貴其公亮,喟然嘆息,遷中尉”。崔琰作為曹植的姻親,竟對立曹丕以春秋大義為據(jù),以死守之,站在了曹植的對立面,曹操“貴其公亮”,肯定了崔琰的無私和正確。崔琰公開回答,曹操也公開回應,這無疑有著示范的作用,勢必影響部分動搖者的態(tài)度。于是,曹操定嗣進入了“快車道”,答案呼之欲出,而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竟然是曹植的姻親。可見,即使是此時,曹植也并沒有聯(lián)絡親友,為自己的“奪宗”鼓吹。
在曹操密訪重臣,確立了繼嗣人選之后不久,便發(fā)生了“司馬門”事件。關(guān)于“司馬門”事件,《三國志 · 陳思王傳》記載:“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去,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盵5]558
據(jù)《曹植年譜匯考》,“司馬門”事件發(fā)生的時間為建安二十二年[8]210,同一年與曹植相關(guān)的有兩件大事:其一是“增置邑五千,并前萬戶”,曹植成為萬戶侯;其二是曹丕被立為太子。此次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應為封為萬戶侯之后,在曹丕被立為太子之前。理由如下:如果發(fā)生犯禁的事情,即使免于處罰,也絕不可能在同一年被“增置邑五千”,況且也與史書明確記載的“植寵日衰”不合。另外,曹操為定嗣問題以密函訪群司,還單獨與相關(guān)手下密談。比如,對賈詡的詢問若先發(fā)生于“司馬門”事件之前,曹操已經(jīng)“吾異目視此兒”,曹植“寵日衰”,便不必有此一問。而且,問罷賈詡,太子已定?!八抉R門”事件只不過是給了曹操一個重諸侯科禁的口實罷了。可見,從陳壽開始,人們便夸大了“司馬門”事件在曹植奪宗失敗中起到的作用。
曹植為什么會開司馬門私出呢?共有兩種可能:其一為曹植剛剛被“增置邑五千,并前萬戶”成為萬戶侯,加之一貫“任性而行”,因此得意忘形,無心失禮之行。其二可能是有意為之。從曹操對此事的重視程度來看,殺公車令,連下三道詔令,此事非小。以曹植的處事才能、理想抱負來看,第一種可能極小。
“司馬門”事件發(fā)生后,曹操連下三令。《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記載,“(曹操)令曰:‘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臨菑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復信諸侯也??治徇m出,便復私出,故攝將行。不可恒使吾以誰為心腹也!’”[5]558
前兩令說明曹操原本對曹植青眼有加,認為其“可定大事”,然而竟私自開司馬門到金門,這就使曹操改變了對曹植的印象。第三令說明曹操由于曹植背著自己開司馬門“私出”,失去了信用,故“吾都不復信諸侯也”。很顯然這是對“諸侯長史及帳下吏”所說,意思是公車令已死,大家要以此為鑒,不要總讓曹操以為誰是心腹,其實每個人都有可能違背命令。潛臺詞是讓諸侯長史及帳下吏不要不顧曹操定下的律令,從而失去性命。
“馳道,天子所行道也?!?《漢書 · 成帝紀》)根據(jù)考證,曹植所開司馬門在鄴城,此時曹操尚不是天子,因此行馳道雖然違禮,但相比行天子馳道,罪過要小。而且,曹操也認為私出的過錯更大,由此開始重視已經(jīng)存在的諸侯科禁。如果說曹植是因為一貫的“任性而行”,那么便與第一令中的定大事毫無關(guān)系。如果此事確定為有意為之,那么一直采取順承態(tài)度的曹植為什么突然要以如此激烈的方式退出繼嗣之爭呢?當時曹操對丁廙所說“吾欲以植為嗣”,應該能夠反饋到曹植耳中;曹操贊嘆支持曹丕的崔琰“大公無私、高風亮節(jié)”,想必也會傳遍朝野。曹操立嗣態(tài)度并不明朗,在這樣關(guān)鍵的時刻,繼續(xù)保持順承與等待可能是最好的應對方式,但退則可免禍。于是,經(jīng)馳道私出便成了曹植退出競爭的最好方式。因為馳道有專人管理,行馳道私出一定會有人報給曹操,可以對外顯露自己的因任性而違禮,可以順理成章地退出繼嗣之爭。此事處理有先例可循,《漢書 · 江充傳》記載:“充出,逢館陶長公主行馳道中。充呵問之,公主曰:‘有太后詔?!湓唬骸毠鞯眯校囼T皆不得。’盡劾沒入官?!盵9]2177又如,高平憲侯魏相“甘露元年,坐酎宗廟騎至司馬門,不敬,削爵一級為關(guān)內(nèi)侯”[10]696。因此,如果曹操無心立曹植為嗣,那么曹植被降爵一級,便可以與諸兄弟等同,這樣既達到了目的,又處于不被猜忌之位。
自發(fā)生司馬門事件之后,曹植更是深自退讓。《魏志》記載,建安二十四年,“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5]558。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說:“植將行,太子飲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5]558對于此次事件,一般論者將其看作是曹植“飲酒不節(jié)”的一個注腳,并以此作為曹植的性格缺點,視其為導致曹植沒被立為嗣的一個重要原因。殊不知,曹植本人就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酒賦》倡導戒酒。在其文學作品中,他雖多次描寫飲酒的場景,卻絲毫沒有酒醉情節(jié)的描寫。因此,我們可以推斷曹植的那次醉“不能受命”,多半是有意為之。曹操一直有讓宗族子弟“為外援,為萬安計”的想法,此次起用曹植,便有利用其才以圖在未來輔佐大魏上發(fā)揮更大作用的想法。曹操的任用、曹丕的餞行都說明在立太子之后,建安二十四年之前曹植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并無怨恨或者暗中爭奪之事。然而,讓曹植任“南中郎將”實職,執(zhí)掌軍事,毫無疑問再次拉近了曹植與太子之間的權(quán)力距離。對于其間的利害,曹植了然于心,于是便有了“醉不能受命”的事情發(fā)生。雄才大略的曹操見曹植情狀,自然知道不能兩全,所以,對于此次曹植醉酒誤事,曹操并沒有任何懲罰,“悔而罷之”四個字,實在是意味深長。
正是有了這樣的鋪墊,曹操臨終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手握部分兵權(quán)同時又擁戴曹植的曹彰。《魏志 · 曹彰傳》記載:“太祖至洛陽,得疾。驛召彰,未至,太祖崩?!薄段郝浴酚涊d:“彰至,謂臨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苍唬骸豢桑灰娫闲值芎??’”曹植斷然拒絕曹彰立己的提議,避免了像袁氏兄弟一樣相爭,或者如東吳般天下中分,曹植早期的“利劍不在掌,結(jié)友何須多”不妄自結(jié)交;后期的“醉不能受命”極其明智,可以說曹植主動退讓顧全了大局。
與曹丕相比,曹植的優(yōu)勢除了人所共知的多才多藝、文學才能突出外,尚有兩點值得注意:
1. 曹植的政治才能出眾
曹植的政治軍事才能在《三國志 · 陳思王曹植傳》中有記載,邯鄲淳曾嘆服曹植所論“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5]603。
面對曹操時:“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5]557以當時時局以及曹操對子女的期許考量,“進見難問”的內(nèi)容想必多與政治軍事相關(guān),能夠“應聲而對”說明才捷,而能夠“特見寵愛”則說明曹植應對正確,能夠得到曹操的贊同,相當不易。“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的評價,正是曹操通過對諸子比較后得出的結(jié)論。
張作耀在《曹操評傳》后所附“曹植評傳”中將曹植的政治觀點總結(jié)為:提倡“詩書禮樂以為治”;繼承“親親”“賢賢”思想;修“君子之道”;主張“省徭役,薄賦斂,勸農(nóng)?!保幌蚰健熬铩敝?,備贊先王之政[10]496。曹植生乎亂,長乎軍,自謂:“又數(shù)承教于武皇帝,伏見行師用兵之要,不必取孫吳而暗與之合?!保ā蛾悓徟e表》)曹植對自己的軍事才能也頗為自信,但因為身份和地位的關(guān)系,其政治軍事才能并沒有機會施展。曹丕的政治軍事才能則比較平庸,這在即位后的幾次軍事行動無功而返中顯露無遺。曹操對曹丕才能的認識在周不疑事件中可以看出。周不疑是魏國的神童,《零陵先賢傳》載:“及倉舒卒,太祖心忌不疑,欲除之。文帝諫以為不可,太祖曰:‘此人非汝所能駕御也?!饲泊炭蜌⒅??!盵11]365相比曹丕,曹植更為出色,至少在重用公族等思想上是與曹操一致的。曹操為定嗣猶疑的階段,外有違命之蜀、不臣之吳,內(nèi)有天子以及時刻涌動著反撲暗流的各種勢力,亂世需才子,曹植的才能是曹操所看中的最重要因素。
2. 曹植是摧破儒學的主力
作為具有雄才大略的豪杰之士,曹操自與袁紹的斗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開始,便有了雄霸天下的野心,并為之做著精心的準備,這不僅需要軍事上的勝利和人才上的儲備,還需要思想輿論上的主動。陳寅恪曾經(jīng)對曹操有這樣的評價:“夫曹孟德者,曠世之梟杰也。其在漢末,欲取劉氏之皇位而代之,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傳統(tǒng)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讀史者于曹孟德之使詐使貪,唯議共私人之過失,而不知此實有轉(zhuǎn)移數(shù)百年世局之作用,非僅一時一事之關(guān)系也?!盵12]71曹操對儒家思想的摧破除選拔人才的《求賢令》外,還有對文學的提倡和對通脫的踐行,曹植顯然處于這一行列的最前沿。
自漢末起,宦官勢力便與儒士有著明爭暗斗,《后漢書 · 黨錮傳序》記載:“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漢末鴻都門學曾憑借尺牘、鳥篆、文賦打破了儒士對選舉知識的壟斷,進而撼動天下的思想,故張新科認為:“鴻都門學并不是一個文學集團,實質(zhì)上它是東漢時期出現(xiàn)的一個頗為特殊的政治集團。”[13]103閹宦集團在文化上處于天然的劣勢,與鴻都門學相仿,“閹宦尚文辭”[14]144不僅是個人愛好問題,實際上還關(guān)乎大局。
曹操出身于閹宦家庭,袁紹、袁術(shù)則以士人首領(lǐng)面目出現(xiàn)。曹操的出身與之相比有著先天不足,他執(zhí)政應對的方式是一方面大量招攬世家大族、士林領(lǐng)袖為己所用,另一方面想方設法削弱士人群體對社會的影響。正如張朝富所說:“曹操執(zhí)政中有對正統(tǒng)經(jīng)學思想實行反撥的一面,其著力處正在于對為傳統(tǒng)士大夫所鄙棄的諸藝之士的廣泛接引?!盵15]90因此,曹操應對的具體措施是:首先,頒布“求才”三令對盜嫂受金、不仁不孝等有才無行之人的征引。其次,大力提倡文學。建安八年,曹操頒布《修學令》,“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xiāng)之俊造而教學之”。“漢代流行使用的‘文學’一詞,雖然主要是指經(jīng)藝之學,但也包括著一般的文獻與文學在內(nèi)?!盵16]95
“以文章而顯揚聲名的,歷代有人,這種情況至漢末更為突出?!盵17]95曹操正是看到了這一捷徑,大力創(chuàng)作詩歌,且被之管弦加速傳播以邀名,更為曹丕、曹植設專門的文學侍從,培養(yǎng)諸子的文學才能。曹操親自引導諸子進行詩賦創(chuàng)作,比如率領(lǐng)諸子游西園、登銅雀臺,讓曹丕、曹植兄弟共同作賦,并親自加以評價。正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在曹操整體規(guī)劃中的重要地位,曹操還支持曹丕兄弟組織文學雅集。曹操一生節(jié)儉,“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后宮衣不錦繡,侍御履不二采”[5]54,卻允許甚至鼓勵曹丕兄弟品珍饈美酒,宴飲酣歌終日。這樣,曹操便將文章在現(xiàn)實中上升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 · 論文》)的地位。事實上,曹操也的確取得了成功。《宋書 · 臧燾傳論》說:“自魏氏膺命,主愛雕蟲,家棄章句,人重異術(shù)?!保ā端螘肪砦迨澹┎懿僖詫Πㄎ膶W在內(nèi)的各種“雕蟲”之術(shù)的提倡,減輕了傳統(tǒng)儒士的影響。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曹植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了超越文學本身價值的意義,使他受到了曹操的重視。
曹植有許多作品很顯然是為當時的政治服務的,比如曹操頒布禁酒令,曹植便作《酒賦》加以呼應;曹操征吳,曹植便寫《東征賦》以壯聲威;曹操延攬人才,曹植便創(chuàng)作《七啟》以曉諭隱士,等等。此外,曹植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guān)乎人自然情性的作品,歌詠友情、愛情,表達自己的快樂與憂傷。與儒士煩瑣的考證、板著面孔的說教以及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道德自律不同,這些作品發(fā)掘并展示了人性中最動人的部分。借人性人情的書寫摧破儒士的話語霸權(quán),自三曹起便是自覺的行為,其中曹植用力最大,成就最高。楊修稱贊他“含王超陳,度越數(shù)子”[5]560,就連曹丕陣營中的吳質(zhì)也在《答東阿王書》中稱贊曹植“實賦頌之宗,作者之師也”[18]310。
1. 曹丕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
長兄曹昂死于戰(zhàn)亂之后,曹丕成為嫡長子。嫡長子繼承制是血緣宗法制度的核心,作為嫡長子,曹丕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世家大族有著立嫡以長的一貫主張,在曹丕對世家大族著意結(jié)交之下,汝潁集團成為支持曹丕的核心力量。荀彧、荀攸是汝潁士人的核心代表。曹丕曾經(jīng)“曲禮事彧”,“攸曾病,世子問病,獨拜床下”。曹操也讓曹丕與荀攸好生相處,說:“荀公達,人之師表也,汝當盡禮敬之?!盵5]325曹丕與荀彧、荀攸的結(jié)交使其擁有了處于政權(quán)核心地位的士人的支持。
曹丕對汝潁士人的禮敬,勢必得到世家大族的擁護,雖然在曹丕爭立太子時荀彧、荀攸都已經(jīng)離世,但是他們舉薦的陳群等正逐漸成為朝廷的中堅力量,對曹丕的繼續(xù)追隨應為順理成章之事。司馬懿雖非名士家族,但陳寅恪指出“河內(nèi)司馬氏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17]1,向來被人認為是儒士的代表?!白鳛橐粋€階級來說,儒家豪族是與寒族出身的曹氏對立的。官渡一戰(zhàn),曹氏勝,袁氏敗,儒家豪族階級不得不暫時隱忍屈辱。但乘機恢復的想法,未嘗一刻拋棄。”[17]13因此,支持才能一般但親近儒家豪族的曹丕便是他們最好的策略。而且,雙方各取所需,結(jié)成了穩(wěn)固的政治聯(lián)盟。
“到曹操晚年,世族人物已占據(jù)了曹氏統(tǒng)治集團的相當大的比例。他們已認識到曹氏代漢實屬難免,因此,他們把支持曹丕爭奪太子位看成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步驟。”[19]54對此,曹操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在當時的形勢下他必須依賴士人集團又要控制士人集團??刂迫鍖W世族需要超凡的智慧,這種智慧也許曹植能夠做到,曹丕很難做到。而利用儒學世族又需要對方的信任與合作,這種良好的關(guān)系又是曹植不具備的,這也正是曹操在曹植與曹丕之間的選擇上徘徊不定的原因。兩下相權(quán),曹操只能選擇得到世族擁護的曹丕,以完成當下的代漢與統(tǒng)一事業(yè)。
2. 曹丕與譙沛集團中許多實權(quán)人物有著良好的關(guān)系
人們一般認為曹丕擁有汝潁集團的擁護,而譙沛集團中的曹彰支持曹植。但實際上,譙沛集團中有許多與曹丕關(guān)系更為密切的重要人物。《魏志 · 曹休傳》記載:“曹休年十余歲喪父,太祖使與文帝同止,見待如子?!薄段褐?· 曹真?zhèn)鳌芬灿涊d,曹操讓曹真“與文帝同止”,二人皆為中領(lǐng)軍,執(zhí)掌兵權(quán)。夏侯尚也是曹丕十分親近之人。三人在曹丕稱帝后均歷高職。管中窺豹,可以看出譙沛集團的人心所向,若非曹丕占優(yōu),至少丕植中分,方為中肯之論。
曹丕具有嫡長子的身份優(yōu)勢,又被曹操著意培養(yǎng),尤其是在建安十六年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既鍛煉了曹丕的能力,又積累了人脈,為他將來繼承王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同時,曹丕獲得了汝潁集團的大力支持,得到了譙沛軍事集團中至少半數(shù)的支持,從而在自己才能稍劣于曹植的情況下,被曹操確立為繼承人。
總之,曹植本為恪守弟道,然而由于曹操對曹植的寵愛,曹植對于宗子的地位有了期待,“假令太祖防遏植等在于疇昔,此賢之心,何緣有窺望乎?”此一問,道出了問題的本質(zhì)。曹植在被曹操特加愛寵之時,說自己要“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這分明是在表明自己的志向,但是因為受傳統(tǒng)立嫡以長思想的影響,同時也因為曹操的強勢,曹植選擇了順承的策略。而在司馬門事件之后,曹植徹底退讓避嫌。曹植之所以引起曹操在繼承人問題上的狐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政治才能和在摧破儒學上的主力地位。曹植最終被放棄,是因為曹丕不但有著嫡長子的身份,而且受到汝潁士人的擁戴,得到譙沛集團實權(quán)人物的支持,同時也因為雙方力量相差懸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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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國華(1973―),男,吉林白山人,副教授,博士。
K2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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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6–0125–07
2018-04-18
〔責任編輯 趙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