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靜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萬歷時期,在晚明社會思潮和文藝思潮的陶冶之下,戲曲大師湯顯祖譜寫了傳奇史上最為光輝燦爛的篇章——“臨川四夢”。這四部劇作有湯顯祖對美好生命的熱切關懷和向往,也有看破世事人生的悲憫與無奈,寄托著他對社會人生的哲性思索。從中,我們可以管窺湯顯祖對生命本身、人生出路的探索過程。《南柯記》《邯鄲記》作為湯顯祖最后創(chuàng)作的兩部戲曲作品,體現(xiàn)了湯顯祖對于人生命運和走向的終極關懷。
從《紫釵記》《牡丹亭》可以看出湯顯祖一直在探索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尋找人生的出路,而在現(xiàn)實的無情鐵杵面前,只剩下了碰壁之后的悵惘與反思。于是湯顯祖跳出喧囂的塵世,把佛與道拿來作為他評判人生意義與價值的尺度與工具,來探討人生命運與何去何從。佛道兩教均有度脫思想,小乘佛教重在“自度”,大乘佛教則以度脫眾生來“度己”。大乘佛教經(jīng)典如《金剛經(jīng)》《華嚴經(jīng)》等均有度脫眾生的觀念。道教宣揚出世修道、脫離凡塵進入逍遙之境的理想,如《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即以普度眾生為宗旨,明朝正統(tǒng)道藏首部經(jīng)典《度人經(jīng)》第一句就是“仙道貴生,無量度人”[1]。佛道度脫思想逐漸向文學創(chuàng)作滲透,元雜劇中神仙道化劇多是度脫劇的形式,明代的度脫劇也蔚為大觀?!赌峡掠洝泛汀逗愑洝肪鶠槎让搫?,都是利用幻術展示時光迅疾、生命短促的度脫模式。《南柯記》里,契玄禪師認為有慧根的淳于棼可立地成佛,于是引領淳于棼醉酒之中進入槐安國為婿。在夢中,淳于棼經(jīng)歷人生之盛衰、體悟變遷之無常,醒后契玄禪師斬斷他的情緣并點化他,使他認識到諸色皆空,萬法唯識,于是頓悟成佛?!逗愑洝窋⑹鰠味促e度化盧生成仙的故事。夢中,盧生經(jīng)歷了一連串宦海風波,五十余年人我是非,既有人生的極度得意,也有人生的極度失意。醒后,黃粱尚未煮熟。最后醒悟入道,跟隨呂洞賓修仙而去。
“夢了為覺,情了為佛。”[2]1157(湯顯祖《南柯夢記題詞》)《南柯記》中,淳于棼在現(xiàn)實世界和螻蟻王國中往來,迷離惝恍、真幻相生。淳于棼夢中經(jīng)歷皆為幻象,劇中契玄禪師說:“眾生佛無自體,一切相不真實”[3]697,所以淳于棼夢中經(jīng)歷之事只不過是“一點情千場影戲”[3]696,作者以“不須看盡魚龍戲,浮世紛紛蟻子群”[3]697表明人生虛幻,如夢如影。湯顯祖在《南柯記題詞》中自述創(chuàng)作主旨說:“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耳。見其怒而酣斗,豈不吷然而笑曰:‘何為者耶?’天上有人焉,其視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世人妄以眷屬富貴影像執(zhí)為吾想,不知虛空中一大穴也。”[2]1157作者認為人們看到螞蟻忙忙碌碌,感覺可笑,而從上天的角度看人,人又何嘗不渺小和微不足道?!逗愑洝分?,盧生在夢中有六十年的快意人生,夢醒之后,在呂洞賓等八仙的點化下終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黃粱一夢,拋卻紅塵、斷絕欲望、求仙訪道才是正道。這是湯顯祖的社會理想和人生追求一步步被黑暗的現(xiàn)實吞噬,在飽嘗人世憂患之后對人生和社會該何去何從產(chǎn)生了困惑。夢醒了無路可走,這顯然讓湯顯祖陷入困境之中,于是“莫醉笙歌掩畫堂,暮年初信夢中長”,通過《南柯記》與《邯鄲記》可以看出湯顯祖看透了所謂貪嗔癡愛、富貴窮通的本相:人生短促、世事無常,功名利祿皆為虛幻。深受佛道思想影響的他認為人要想獲得真正的解脫,必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情盡之后,萬緣歸空,不再受世俗的污染和拘束。
經(jīng)歷過大波折,進行過大思考的人無不有“浮生若夢”的觀點?!叭松鐗簟笔侵袊鴤鹘y(tǒng)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母題,體現(xiàn)了文學家對紛紜復雜世事關系中個體生命意義與價值的評價與思索、理解與認知?!扒f周夢蝶”已經(jīng)有人生似夢還真、似真還夢的恍惚。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曰:“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保?]蘇 軾 說 :“萬 事 到 頭 都 是 夢 ”[5]290(《 南鄉(xiāng)子》),“世事一場大夢”[5]284(《西江月》);馬致遠說“百歲光陰如夢蝶”[6](《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自六朝以來,儒、釋、道三教合流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主導趨勢,到宋代,這種文化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完全成熟的階段。在三教合流的發(fā)展過程中,佛老莊禪已經(jīng)融為一體?!保?]《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8]“如夢”也是禪宗人生觀的體現(xiàn)。禪宗四祖道信《方寸論》云:“一切煩惱業(yè)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曠。絕思絕慮?!保?]全真教丘處機詞云:“漂泊形骸顛狂蹤跡狀同不系之舟,逍遙終日食飽恣遨游。任使高官厚祿,金魚袋肥馬輕裘,爭知道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保?0]835這種傳統(tǒng)的“人生如夢”的人生觀與佛道思想結(jié)合起來,自然就以佛道的成佛成仙來為夢醒后的人生尋找出路。
《莊子·齊物論》曰:“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保?1]5大徹大悟以后,才曉得人生是“大夢”。全真教王重陽立教之初就明確提出:“凡人修道先須依此一十二個字:斷‘酒色財氣,攀援愛念,憂愁思慮’?!保?0]780只有經(jīng)歷了世事的榮辱和心靈的苦難之后,方有可能大徹大悟,視人生如夢;只有經(jīng)歷了“酒色財氣,攀援愛念,憂愁思慮”,也才能斷絕“酒色財氣,攀援愛念,憂愁思慮”。而悟透世事,視人生如夢后,何去何從?深受佛道思想影響的湯顯祖拿起了出世的思想武器,讓淳于棼立地成佛,盧生修道成仙。
戲曲里的淳于棼和盧生獲得救贖,找到了人生新的出路,而這是否就意味著作者湯顯祖也跳出了俗世的紛擾,獲得心靈的救贖了呢?把湯顯祖的這兩部度脫劇與元明時期其他度脫劇相比,會發(fā)現(xiàn)湯顯祖在其中注入了太多的現(xiàn)實成分,他對政治人生的熱切關注,對官場黑暗腐敗的無情揭露,削弱了兩劇的宗教色彩,讓人感覺這是兩部寓意很深的政治諷刺劇,其中可見湯顯祖的入世之心?!赌峡掠洝分?,淳于棼之所以能出守南柯,是瑤芳公主向父王求來的。當他位至左相,權勢赫赫時,高官顯宦都來趨奉。他朝歡暮宴、淫亂宮廷、酒色無度,早就對他心懷嫉恨的右相趁機離間他與君王的親密關系,他從權力的巔峰一下就跌落下來,被禁足私邸,最終被遣送回鄉(xiāng)。淳于棼感慨:“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3]670,把批判的矛頭直指皇權。不得不說湯顯祖的頭腦是異常清醒的,膽量也無人能及?!逗愑洝放芯窀鼮閺娏摇,F(xiàn)實中的盧生,多次應試而未能一第,夢中通過崔氏身居要津的親戚和崔氏女贈予的金錢遍行賄賂,被皇帝欽點為狀元??婆e制度成了權力和金錢的工具,“開元天子重賢才,開元通寶是錢財。若道文章空使得,狀元曾值幾文來?”[3]732(《邯鄲記·贈試》)在對腐朽的科舉制度猛烈的抨擊中,可見作者內(nèi)心極度的憤慨和鄙夷。在官場上,僅僅因為盧生沒有賄賂結(jié)交自己,首相宇文融就懷恨在心,一心要置盧生于死地。盧生起起落落的過程,即陰險狡詐的宇文融構(gòu)陷盧生的過程,充分體現(xiàn)了世道官場的齷齪與黑暗:聯(lián)朋結(jié)黨、互相傾軋、鉤心斗角。官場黑暗,佞臣當?shù)?,歸根結(jié)底在于皇帝的昏聵無能。劇中的開元皇帝耽于游樂,巡幸時要一千個年青女子唱曲搖櫓;輕信奸臣宇文融,未作深究便要把開河和驅(qū)敵有功的盧生押赴市曹斬首?!蹲镶O記》《牡丹亭》中,湯顯祖還寄希望于皇帝來解決問題,而《南柯記》《邯鄲記》中他不僅對皇帝不抱任何希望,還一再強調(diào)皇帝才是天下一切罪惡的淵藪,反映了湯顯祖對官場的絕望與徹悟。兩劇映照了湯顯祖對丑惡現(xiàn)實的憎惡、鄙夷,并由此而發(fā)出了對官場和皇權不遺余力的諷刺和批判。皇帝權臣荒淫無度,大小官吏欺下媚上,魑魅魍魎在湯顯祖的如椽大筆下一個個原形畢現(xiàn)。貫穿于《南柯記》的淳于棼夢中所生存并且流連忘返的艱險復雜、私欲橫流的螞蟻王國,是明代現(xiàn)實社會的寫照?!啊赌峡掠洝贰苑鹫摱U’絕不是要人們?nèi)ハ麡O出世,逃避現(xiàn)實,而是以否定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來否定現(xiàn)實人生。”[12]吳梅說:“明之中葉,士大夫好談性理,而多矯飾,科第利祿之見,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棄,故假曼傳詼諧,東坡笑罵,為色莊中熱者,下一針砭?!保?3]黃芝岡說:“《邯鄲記》的悲歡離合,無頭無緒,雖真像一場大夢,但實按這場夢境的所有情節(jié),卻全是當時顯貴們的現(xiàn)形丑劇?!保?4]張燕瑾在《論邯鄲記》中說湯顯祖“把萬歷年間的官場現(xiàn)狀指斥于舞臺,比歷史更深刻、更富有哲理的地方在于,搬演中融入了深沉的生命感受和人生體驗,表現(xiàn)了對官場惡情的激憤。而越是激憤就越說明作者執(zhí)著于現(xiàn)實 ”[15]499。
兩劇中,淳于棼和盧生都對現(xiàn)實人生充滿熱情,對富貴功名更是執(zhí)著。他們集善惡于一體,正如湯顯祖所說:“性無善無惡,情有之。”[2]1464(湯顯祖:《復甘義麓》)淳于棼對父親念念難忘,對瑤芳公主夫妻情深,對國王國母感恩戴德,特別是其與瑤芳公主的感情,感人至深?!赌峡掠洝返诙宄觥锻嬖隆番幣_喝酒賞月表現(xiàn)夫妻融洽和樂,第三十三出《召還》、第三十四出《臥轍》因瑤芳公主受驚病篤,夫妻訣別,淳于棼悲痛欲絕。夢醒之后仍對公主情深難舍,還約下升天再做夫妻。他有“立奇功俊名”的理想,他治下的南柯郡“征徭薄,米谷多”“行鄉(xiāng)約,制雅歌”“多風化,無暴苛”“平稅課,不起科”[3]598-599,官親民敬,風景優(yōu)美,百姓安樂。淳于棼親民愛民,理解百姓生活的艱難,所以能施行仁政,他說:“休看得一官尋常,也須知百姓艱難”,“二十年消受你百姓家茶飯,則愿的你雨順風調(diào)我長在眼”。[3]646-647他又是虛榮和庸俗的,公主為他求官也欣然接受,被召回朝后則交結(jié)權貴、沉湎酒色,被罷官后惶恐痛苦、自怨自艾?!逗愑洝分械谋R生既聰慧勇敢又貪婪頑強。他有太多的人生欲望,其人生理想是:“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保?]719夢中的盧生欣然入贅崔氏,走著妻子鋪好的路,拿著妻子給的錢買通了朝廷上下而成為頭名狀元,居然也得意揚揚。他能開河成功、抗擊番兵,不能不說他具有相當?shù)牟鸥?,但他是非心淺,名利心重。開河成功后他立即請皇帝東游觀覽,為討好圣心不惜勞民傷財;把番兵追到天山后,銘石紀功,希冀流芳千古。被流放鬼門關,他擔心妻兒受苦;在鬼門關,他能低頭俯就崖州司戶,忍受百般折磨,以保性命;欽取回朝時,崖州司戶又百般討好,盧生原諒了他,因為他認為崖州司戶前倨后恭是“世情之?!?。回朝為相,權傾天下,他得意之極,不無自矜地說:“論功名,為將相,也是六十載擎天架海梁。”[3]834夢中六十年既體現(xiàn)了盧生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一面,也表現(xiàn)了他在追求功名富貴方面的執(zhí)著,甚至執(zhí)迷不悟。他利用職務之便,暗寫了一道封自己夫人的制誥;命將歸西之時,還不忘給自己妾生的兒子討蔭襲。他帶著對現(xiàn)世的滿足死去:“人生到此足矣……俺去了也?!保?]842在淳于棼和盧生的夢中,沒有像其他度脫劇一樣度人者破夢而入,加以干擾和阻斷,而完全是盧生與淳于棼的個人情感意志支配著整個夢境,夢境只不過把他們的思想觀念和人生欲求真實地演練了一遍,是人性的自然發(fā)展。夢中他們對世俗欲望的追求孜孜不倦,夢醒后他們依然沉浸于夢中不愿醒來,夢中的悲歡離散他們不能釋懷。如《南柯記》第四十二出《尋寤》,淳于棼已經(jīng)知道夢中大槐安國即庭前大槐樹下蟻穴,但當他掘穴而見城郭、見蟻王蟻后、見南柯郡城、見靈龜山、見埋葬公主的蟠龍崗時,夢中二十年歷歷在目,淚下紛紛如雨,還不忘為蟻穴遮風擋雨。夢醒后,在契玄禪師為他制造的幻境中,淳于棼對所有槐安國中人仍然充滿感情,對公主更是情深義重,在這種情形之下,又怎會因為契玄禪師點破那定情之物犀合金釵是槐枝和槐樹莢而斷然斬斷他與公主的情思,打破“情障”,達到“求眾生身不可得,求滅身亦不可得,便是求佛身更不可得”[3]697的空明境界?同樣,呂洞賓讓好功好名、注重人生享受的盧生認識到君王臣宰、人生眷屬都是“妄想游魂”,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便顯得有點牽強?!扒蟮乐耍菀履臼?,露宿風餐”[3]845的生活又豈會是淳于棼和盧生這等世俗欲望強烈的人所追求和向往的。
一般的度脫劇,度脫者往往極力鋪陳成仙入道之樂,全面展現(xiàn)釋道之境的無比美好,以與被度者昏暗、逼仄、窘迫的人生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元雜劇《陳摶高臥》中,陳摶幾次三番述說神仙之境的逍遙自適:“則與這高山流水同風韻,抵多少野草閑花作近鄰,遍地白云掃不盡”[16]9,“俺那里草舍花欄藥岐,石洞松窗竹幾”[16]13。馬致遠在《邯鄲道醒悟黃粱夢》中描繪的神仙圣境:
【金盞兒】俺那里地無塵,草長春,四時花發(fā)常嬌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對柴門,雨滋棕葉潤,露養(yǎng)藥苗新。聽野猿啼古樹,看流水繞孤村。[16]190
所描繪的逍遙的神仙生活則是:
【后庭花】我驅(qū)的是六丁六甲神,七星七曜君。食紫芝草千年壽,看碧桃花幾度春。常則是醉醺醺、高談闊論,來往的盡是天上人。[16]189
與湯顯祖同時的屠隆,在其傳奇《曇花記》里,讓功成身退的木清泰游遍天堂、地獄、蓬萊和西方世界,看盡人生各種虛幻,最終到達西天樂土。木清泰看到的蓬萊仙都之境是:
萬山黛色,青削芙蓉。一水澄泓,碧涵明鏡。金堂玉室,盡嵌峰巒。玲瓏耀日,翠榭紅亭。半出晴昊,縹緲飛霞。奇花瑤草,夾道叢生。蒼兕班麟,當門偃臥。紫府中起,白波外抱。遠睇神州,茫茫黑點。仰看星漢,澹澹微痕。[17]167
木清泰西游凈土,所看到的西方光景是這樣的:
【六犯宮詞】岧峣畫閣,玲瓏繡戶,何限金沙鋪路。交光涉入,罘罳帝網(wǎng)明珠。祗樹千行直,蓮花九品舒。疏枝亞,碧蘂敷,莊嚴真不數(shù)天都。堪羨八功德水涵金鏡,又有七寶池波湛玉壺。巍巍窣堵,神飆自扶,香臺處處紅云護。珊瑚,硨磲瑪瑙,光射月輪孤。[17]167
木清泰游遍天堂、地獄、蓬萊和西方世界后,看到西方凈土比蓬萊仙境還要美好,佛教的往生之樂比仙家的逍遙自適更具誘惑力,所以在出入三教,悉心比較之后,認定佛門為人生歸宿,最終選擇了西方的極樂世界?!赌峡掠洝分?,契玄禪師并沒有向淳于棼展示和述說西方極樂之境的美好;《邯鄲記》中,盧生被呂洞賓攜往蓬萊時飛在空中也只看到了蓬萊山和海水,他感覺“海子外沒個州郡,凄涼人也”[3]849。所以讓人難以相信僅僅靠契玄禪師和呂洞賓等人的幾下點化便能放下前緣,放下他們孜孜以求的現(xiàn)世生活,去過“青燈黃卷、暮鼓晨鐘”“草衣木食,餐風露宿”的清苦生活。這也說明,作者所關注的重點也是現(xiàn)實社會,而非出世后的逍遙自適。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無不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并且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同的人生際遇中三種思想此消彼長,說到底,儒釋道思想只不過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用來激勵或者安慰自己的精神利器,順境時儒家入世精神占上風,逆境時用釋道的出世思想消解憂慮。但儒家思想占上風時,他們也并不能忘懷對佛道的皈依;在佛道的世界里尋找靈魂的歸宿時,他們也并未泯滅儒家入世的情懷。否則他們又何須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慨人生如夢。真正的超脫、真正的了悟是從此之后“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18],而不是時不時用人生如夢來提醒自己。所以尋求宗教的慰藉,只不過是逃避現(xiàn)世傷害的無奈選擇,是湯顯祖在歷經(jīng)仕宦生活的磨難和內(nèi)心的苦悶、彷徨、求索之后,極力尋求自我克服精神苦痛和力求解脫人生苦難的一種嘗試。在劇中,劇作家可以讓汲汲于世俗人生的淳于棼和盧生幡然醒悟,成佛成仙,這正如清初李漁所說:“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zhuǎn)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我欲盡孝輸忠,則君治親年,可躋堯、舜、彭之上?!保?9]作為劇作家的湯顯祖可以安排劇中人物的人生出路,讓他們獲得精神的解脫,卻并不意味著在現(xiàn)實人生中的湯顯祖也能真正從中獲得解脫,他能從腐敗昏暗的政治中抽身而退,但卻未能從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中抽身而退。劇中看似荒誕的描寫卻真實地折射了晚明的官場,透露出來的激憤的內(nèi)心情緒沖淡了看透世事人生后的通達與明澈。儒家的入世思想始終是湯顯祖思想的主導,所以他一直未能釋懷濟世救民的“情結(jié)”,不然不會讓淳于棼立地成佛后,再讓“封建統(tǒng)治階級功名利欲的集大成者”[20]。盧生入道修仙,不會一而再地去暴露和鞭笞那個專制制度下官場的虛妄和腐朽,這些都是湯顯祖未能從現(xiàn)實社會中抽身而退的最好說明。晚年的湯顯祖說:“天下忘吾屬易,吾屬忘天下難!”[2]1464(湯顯祖《答牛春宇中丞》)湯顯祖“意氣慷慨,以天下為己任”[2]2598(《撫州府志·湯顯祖?zhèn)鳌罚衷趺磿虺靶Α赌峡掠洝贰逗愑洝分袪I營茍茍、可悲可鄙的行徑而真正消泯自己入世的精神?!逗愑洝ず舷伞分邪讼牲c化盧生時,否定了無愛的“大姻親”、行賄得來的“大關津”、禍害百姓的“大功臣”、鉤心斗角的“大冤親”、腐朽墮落的“大階勛”、貪圖名望的“大恩親”[3]852,而有愛、公平、公正、官清民晏則不在其否定之列。張燕瑾據(jù)此判斷“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是宣揚仙道——他勸人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從劇中盧生、崔氏的幾次調(diào)侃戲謔中,就可以看出湯顯祖的世俗心態(tài),凡人情趣。他鐘情的是世俗人生”[15]497??逃谔靻⒛觊g的朱墨套本《邯鄲夢記》題辭曰:“一夢六十年,便是實實事,何必死死認定盧生真倚枕也。不吟仙人丁令威去家千載,復來歸乎?計其時直華山道士一盹耳,乃城郭人民幾桑田,幾滄海矣。將千年世界與六十年光景,孰夢孰真?識得此者,可與言道,可與言酒色財氣?!保?1]
《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中的四位主人公展現(xiàn)了個體生命尋找自我與迷失自我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湯顯祖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苦苦掙扎,苦苦探尋人生的出路而終不可得后陷入矛盾無以解決的困境中?!蹲镶O記》中,霍小玉滿懷著對愛情的向往與熱情,在當時的社會等級制度下,其出身卻讓她陷入卑微的漩渦里,只敢向李益許下八年的約定。霍小玉與李益的愛情誠然有外界勢力的破壞阻撓,可即使排除掉橫亙于他們愛情道路上的盧太尉這座權勢的大山,也無法讓愛情中的霍小玉平等地與李益對話?;粜∮裎锤抑泵姹拘?,不敢正視自我真實的欲求,她追尋愛情,癡癡等待,卻無法直面真實的自己。《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當姹紫嫣紅、流光溢彩的滿園春光喚醒了她混沌蒙昧中的青春和生命時,真我就奔突四溢,于是“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1](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 。杜麗娘發(fā)現(xiàn)了自我,并堅持了自我,她的主體意識在劇情的進展中沛然前行?!赌峡掠洝分?,淳于棼入贅蟻國,做了“老婆官”,出任南柯太守,雖把南柯治理得“青山濃翠,綠水淵環(huán)。草樹光輝,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池整潔,檐宇森齊”[3]598,但后來生活荒淫,在官場的爾虞我詐中敗下陣來?!逗愑洝分械谋R生靠行賄高中狀元、大權在握后假公濟私、趨奉中貴高力士、邀功買寵、窮奢極欲,經(jīng)歷了五十年的官場傾軋、仕途沉浮。淳于棼與盧生在黑暗、污濁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一路追波逐流,迷失了自我。
湯顯祖一生清高孤傲,志氣昂揚。他在《答鄒賓川》的信中說:“吾幼得于明德師,壯得于可上人?!保?]1449他還說:“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達觀)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保?]1295(湯顯祖《答管東溟》)與羅汝芳、達觀和尚、李卓吾這些思想上的巨子學習和交往的過程,正是湯顯祖思想與人格的形成過程,也是他探尋人生真諦和社會出路的過程,最終形成了“至情”觀,其中包含著他對人生理想和個人命運的積極追求。他說“世總為情”[2]1110(湯顯祖《耳伯〈麻姑游詩〉序》),“人生而有情”,反對以理滅情:“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2]1153(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湯顯祖以“情”為其思想立足點,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盡情謳歌人的生命之情。他還認為“性無善無惡,情有之”[2]1464(湯顯祖《復甘義麓》)?!蹲镶O記》之癡情、《牡丹亭》之至情,正是善情的表現(xiàn),而善情的實現(xiàn)則是有條件的,“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2]1174(湯顯祖《青蓮閣記》),在有情的社會,才能施展個人的情懷抱負,天性獲得自由發(fā)抒?!蹲镶O記》《牡丹亭》里面的社會顯然不是“有情之天下”,倫常道德和政治禮法及社會上的惡勢力在無形和有形中阻遏著善情的實現(xiàn),所以霍小玉在俠義人士的幫助下,“一點情癡”才能得償所愿;杜麗娘只有在夢中或者死去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南柯記》《邯鄲記》顯然是惡情的體現(xiàn),而情之惡者,在這個社會又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呢,淳于棼和盧生與時俯仰、追波逐流,雖曾榮寵至極,但也一敗涂地,說明在當時惡情也難以與丑惡腐朽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相抗衡。四部戲曲作品反映了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湯顯祖對個體生命與社會現(xiàn)實的不斷思索,無論是尋找自我、堅持自我,還是迷失自我、放棄自我,個體生命的情善和情惡在強大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都會傷痕累累、飽經(jīng)風霜。
所以湯顯祖雖肯定了人的生命價值和天性欲望,肯定了“情”的正當存在,在戲曲中盡情謳歌人的生命之情,熱烈地頌揚霍小玉和杜麗娘對善情的堅守與執(zhí)著追求,但也同時清醒地意識到其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湯顯祖在自己的現(xiàn)實人生中也如霍小玉和杜麗娘般尋找生命的真諦,堅守真我的價值,曾滿腔熱血,卻落得一世蒼涼。他兩次拒絕過權勢熏天的張居正的拉攏,因此兩次落第;他拒絕首相張四維和次相申時行的拉攏,所以長期處于微末閑職。湯顯祖一生傲骨錚錚、冰操凜凜,因直言敢諫屢受打擊和報復,但他始終以傲岸的風骨和高潔的操守卓然于世,“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22],個人的生命選擇,自我的主體價值比任何東西都重要。《牡丹亭》是湯顯祖對自己前半生的總結(jié),因為杜麗娘對善情生死以之的精神像極了湯顯祖對現(xiàn)實人生的熱切關注和對真我的執(zhí)著堅守,而《南柯記》與《邯鄲記》則反映出經(jīng)歷了世事的重重打擊之后,湯顯祖對當時社會和人生命運又進行了新的探索,但仍然陷于精神的困境中,難以超脫。
湯顯祖一方面從自己的人生實踐中尋找人生的意義與價值,一方面社會對他和其他人“有情人生”的打擊與毀滅使他無比的悲憤、孤獨、失落和絕望。所以他憎惡世道,試圖以參禪悟道、超凡入圣的出世思想獲得精神的超脫,釋放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痛苦,但他又不能真正忘情于官場、忘情于社會人生?!赌峡掠洝放c《邯鄲記》確實反映了湯顯祖從佛道思想的層面對人生和世事作出的思索,世事如夢,萬事皆空,要獲得救贖只能遁入空門,成仙成佛。但是度人容易度己難,只要不能忘懷天下,湯顯祖就很難真正達到佛道空明的境界。《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第六》言:“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保?1]33唐代高僧百丈懷海偈語:“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保?3]如果能“攖寧”“迥脫根塵”“心性無染”,自然再不會為紛紛世事所擾,無憤世嫉俗,也無人生如夢的感慨。顯然有著熱切入世精神的湯顯祖很難做到這一點,所以度脫了戲曲中的淳于棼和盧生,卻難以度脫滾滾紅塵中的自己,憤懣與絕望、失落與落寞必然會在余生與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