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婷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與宗教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635)
在當代思想家們反思當下時,馬克思的幽靈總游蕩在他們的思想圖景中。無論是親近的還是相異的思想流派,他們總要遭遇馬克思?;诟髯缘囊暯牵麄兌荚诓煌潭群蛯用嫔蠈︸R克思進行了重構。這既帶給了我們不同面相的馬克思,也在其他思想流派中注入了馬克思的色彩,并生發(fā)出新的問題域。新世紀以來,英語世界的“馬克思學”研究者敏銳地洞察到了這一思想事件并將之作為重要研究對象??傮w而言,馬克思與當代思想家們的關系研究表現(xiàn)出明顯的比較性特征。馬克思與???、維特根斯坦、懷特海、德里達、利奧塔、德勒茲、海德格爾、阿倫特、福山等當代思想家之間或明顯或隱微、或直接或間接的關系都為研究者們所關注。他們傾向于將馬克思置于現(xiàn)代思想史中進行考察,強調馬克思與當代思想家之間共同的現(xiàn)代性背景,建構他們之間的對話空間,在當代現(xiàn)實的歷史社會問題域中挖掘馬克思思想的價值。從學科史的發(fā)展角度來看,這些研究成果雖非顯學,但不乏生機,展示了馬克思主義的時代活力,豐富拓展了21世紀西方“馬克思學”研究。
該領域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總體數(shù)量不多,且主題分散、觀點各異、立場多元,很難被簡單地歸為幾種研究模式或流派,但總體上呈現(xiàn)出四個趨勢:
一是研究主題呈現(xiàn)現(xiàn)實化?,F(xiàn)有研究較少地從馬克思問題域本身出發(fā)進行理論挖掘或拓展,而是傾向于從當前現(xiàn)實問題出發(fā)來碰觸馬克思。其原因有二:第一是馬克思的思想仍然展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克里斯托夫·亨寧(Christoph Henning)指出:“相比各種文本解讀,社會現(xiàn)實更加有效地揭示了馬克思問題的時效性?!?]CHRISTOPH HENNING, Philosophy after Marx: 100 Years of Misreadings and the Normative Turn in Political Philosophy, Translated by Max Henninger, Brill, 2014, P1.馬克思的理論高度和前瞻性幫助他們更深入地透析當前問題。第二是馬克思主義出于自身發(fā)展的需要自覺地汲取現(xiàn)實的思想資源。一旦歷史唯物主義跟不上時代變革的步伐,脫離了活生生的社會實踐,將“失語”于晚期資本主義的新現(xiàn)實。根據(jù)當前現(xiàn)實不斷反思馬克思,這是理論自身發(fā)展的需要,也是后繼者的歷史使命。
鑒于現(xiàn)代性仍是今人所處的大時代背景,馬克思的現(xiàn)代性思想及其與當代思想家們的對話交鋒仍是焦點。如植村(Kunihiko Uemura)在《馬克思與現(xiàn)代性》中就指出,馬克思嚴厲批評從國家和經(jīng)濟層面上來理解現(xiàn)代性。對現(xiàn)代性的理解,要突破民族國家的藩籬。*KUNIHIKO UEMURA, “Marx and Modernity”, Marx for the 21st Century, Routledge, 2006, Pp. 9-21.在貧富不均、城鄉(xiāng)差距和經(jīng)濟掠奪等現(xiàn)實問題的“逼迫”下,馬克思關于再分配與公正問題,尤其馬克思與阿倫特的政治思想的比較也是熱門主題之一。此外,資本與技術、晚期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問題、生態(tài)倫理等研究領域都是關注的熱點。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新的研究問題和領域有所開拓。如羅賓·布萊克伯恩(Robin Blackburn)在《馬克思與林肯:未完成的革命》里指出,美國內戰(zhàn)對馬克思的影響要比人們通常認為的大,而在馬克思理論的觀照下,美國的內戰(zhàn)及重建是一場未完成的革命。*ROBIN BLACKBURN, Marx and Lincoln: An Unfinished Revolution, Verso, 2011.遺憾的是,這些研究并未對馬克思思想中的重大學術問題有明顯的系統(tǒng)解決或深入推進。與國內多年系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相比較,這些觀點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原創(chuàng)性和新穎度。
二是研究范式呈現(xiàn)明顯的“解釋學轉向”。張亮教授指出,冷戰(zhàn)結束后西方“馬克思學”呈現(xiàn)出“解釋學轉向趨勢,即“一些學者不再爭執(zhí)誰的理解、解釋是關于馬克思恩格斯文本、思想的唯一客觀解釋,肯定每一種解釋都具有自身的合理性,進而力圖根據(jù)自己主體的狀況建構出自己視野中的馬克思恩格斯?!?張亮:《西方馬克思研究的當代進展》,《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20世紀末,這種研究范式的轉向開始萌芽、形成,21世紀它已成為西方“馬克思學”尤其馬克思與當代思想家關系研究的基本范式。研究者們認為,重要的不在于結論是否一致,而在于過程是否規(guī)范、是否能夠自圓其說。他們傾向于在馬克思與當代思想家的比較中挖掘對話的可能性,取長補短,互為借鑒。這種研究范式呈現(xiàn)兩種傾向:第一是注重互補性,而非差異性。如安妮·費爾柴爾德·波默羅伊(Anne Fairchild Pomeroy)在《馬克思與懷特海:過程,辯證法和資本主義批判》中指出:“馬克思需要懷特海從生命理念和目的角度為他的學說奠基,從生產(chǎn)過程和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角度為關系共同體謀得一席之地。而懷特海需要馬克思去揭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是一種破壞性生產(chǎn)。”*ANNE FAIRCHILD POMEROY, Marx and Whitehead: Process, Dialectics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4, P9.第二是注重借鑒性,而非傳承性。如加文·基欽(Gavin Kitching)和奈杰爾·普萊曾茨 (Nigel Pleasants)主編的《馬克思與維特根斯坦:知識,道德和政治》所采取的立場?;鶜J指出,以維特根斯坦式的馬克思主義或馬克思主義者的維特根斯坦主義視角來分析和理解生活世界,會比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或者維特根斯坦主義更為深刻和豐富。*Marx and Wittgenstein: Knowledge, Morality and Politics, Edited by GAVIN KITCHING and NIGEL PLEASANTS, Routledge, 2002, P3.
可見,研究者們并不急著去“落實”當代思想家身上的“馬克思印記”,他們是否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也并不重要,關鍵是思想家們如何理解并使用馬克思的思想。這使他們很少直接回到馬克思,而是通過思想家的視野回到馬克思。這種研究范式呈現(xiàn)出“解釋/再解釋”特征。研究者們自信地認為,這將使馬克思走下圣壇,呈現(xiàn)出較為真實的面目,使我們更為親近馬克思,并煥發(fā)經(jīng)典理論的時代生命力。但是這種做法首先繼續(xù)制造西方“馬克思學”所謂的對馬克思保持中立的神話,其次無法逃避“六經(jīng)注我”的質疑。研究者們默許當代思想家們對馬克思的重構,又在比較研究過程中對馬克思進行了再重構。在思想家、研究者這二重的視角棱鏡中,馬克思不再是一個客觀的思想史研究對象,甚至在多元主體的解讀下“經(jīng)典權威的馬克思解釋”似乎都已不再必要。
三是研究主體呈現(xiàn)多元化。與20世紀西方“馬克思學”研究主體以“學院派”為主不同,21世紀的研究人員構成呈復雜化趨勢,既有自我標榜的馬克思主義者,也有態(tài)度鮮明的反馬克思主義者;既有來自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的專家學者,也有黨派任職人員、期刊編輯;另外還有自由職業(yè)者、宗教信徒和青年學生等??傮w上刊,學院派研究者數(shù)量有所減少,非學院派的人員逐漸增加。如《視野的終點:馬克思、福山、霍布斯鮑姆、安德森》的作者格利高里·艾力奧特(Gregory Elliott)是激進哲學全集的編輯成員、紐卡斯爾大學訪問學者,他對阿爾都塞和霍布斯·鮑姆都有所研究?!豆藇s.馬克思:今日之挑戰(zhàn)》的作者艾瑞克·阿倫斯(Eric Aarons)當過鞋匠,二戰(zhàn)期間參過戰(zhàn),戰(zhàn)后成為澳大利亞共產(chǎn)黨的全職工作人員,擔任過國家安全等諸多職位,他1951年到1954年赴中國學習馬克思主義,后代表澳大利亞共產(chǎn)黨訪問過多個國家。因研究者們來自不同地域,具有不同學術背景,溝通與交流較為貧乏,且由于專業(yè)性的增強、研究主題的細化和新術語的不斷呈現(xiàn)固化了他們彼此之間交往的壁壘,于是形成了明顯的封閉性或者半封閉性的圈內話語和方法;此外,由于問題意識和話語語境的趨近,東西方之間的交流在逐漸增強,如美國過程研究中心匯集了一批以馬克思和懷特海過程哲學為主題的“有機馬克思主義者”,這當中便有中國學者活躍的身影。
四是研究立場呈現(xiàn)弱意識形態(tài)化。關于西方“馬克思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問題,國內學術界存在分歧。有的學者強調西方“馬克思學”的學術化趨勢,有的則強調其本質上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西方“馬克思學”在科學性與學術性之間的張力值得探索。但新世紀以來,它更多地呈現(xiàn)為“弱意識形態(tài)化”而非“去意識形態(tài)化”?;舨妓埂U姆早已注意到:“至少在美國之外,在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尤其是在社會學和歷史學中,馬克思主義者與非馬克思主義者的共同的方法論立場而不是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早就已經(jīng)變得更加明顯?!?[英]霍布斯·鮑姆:《退卻時期的馬克思主義:1983-2000》,見呂增奎編著:《如何改變世界: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傳奇》,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版,第 361頁。這與社會歷史變化和國際形勢密切相關,批判性對話開始成為主流,部分研究不再流于簡單的為批判而批判,而是致力于求同存異,從不同立場和角度出發(fā)透視和解決問題。當然,字里行間里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與爭論還是隱約可見,只不過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身段較20世紀的爭鋒相對要柔軟得多。
馬克思主義與新自由主義之間似乎總是難以建立起“友好”的關系,雙方互為理念的競爭者,致力于爭奪思想領導權。在新自由主義者看來,20世紀末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的政治嬗變、威權主義和社會主義式中央計劃經(jīng)濟的危機宣告了自由主義理念對共產(chǎn)主義理念的勝利。即便是左派領袖佩里·安德森也不得不承認,當代世界秩序的重要特點是越來越多的國家并入到新自由主義支配的全球秩序中。但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新世紀的歷史并沒有成為新自由主義的勝利史。周期性的世界危機、經(jīng)濟滑坡帶來的全面緊縮政策等使社會矛盾激化。資本主義的多事之秋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的活躍之時。尤其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馬克思熱”持續(xù)發(fā)酵。于是,把馬克思與新自由主義置于比較視域,成為新世紀西方“馬克思學”研究的重要議題。在研究對象上,馬克思與福山、哈耶克、阿倫特等思想家之間的比較是熱點。在研究主題上,烏托邦與意識形態(tài)、21世紀的社會主義形態(tài)和性質、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和當代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環(huán)境倫理、民主與威權主義、公正與自由等問題是討論的重心。
福山的“歷史終結說”甫一拋出便名噪一時。歷史終結于自由民主制,而自由民主制下的布爾喬亞將是“最后的人”。這與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將終結人類“史前史”的思想形成正反命題。是共產(chǎn)主義終結資本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成為“人類意識形態(tài)演化的終點”?這是新世紀初學界熱議的話題。艾力奧特的《視野的終點:馬克思、福山、霍布斯·鮑姆、安德森》以“歷史的終結”為議題呈現(xiàn)了馬克思與新自由主義者福山、左派代表霍布斯·鮑姆和安德森之間的多元比較,涉及了政治解放、歷史哲學、對20世紀的反思和馬克思文本的版本編輯等問題。在前言中,作者借梅洛龐帝的話表達了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看法:“馬克思主義進入了它的歷史新時期,在這個時期中,馬克思主義能引發(fā)分析,為分析定向,能保留一種重要的啟發(fā)意義,但是,在馬克思主義自以為是真理的意義上,它顯然不再是真理?!?GREGORY ELLIOTT, Ends In Sight: Marx, Fukuyama, Hobsbawm, Anderson, Pluto Press, 2008, xi.由此,作者區(qū)分了“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和“歷史的馬克思主義”。在這樣的區(qū)分中,艾力奧特以《共產(chǎn)黨宣言》為文本依據(jù)解讀了馬克思關于共產(chǎn)主義是人類“史前史”終結的思想,并勾勒了馬克思的后繼者們從考茨基、拉布里奧拉、列寧、盧森堡、托洛茨基、陶里亞蒂到霍布斯·鮑姆對馬克思的繼承和發(fā)展。作者批評福山只是將馬克思對黑格爾的“顛倒”進行了“再顛倒”,他并沒有真正領會到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矛盾”概念,這使他對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問題和全球一體化問題抱著過于樂觀的態(tài)度。
阿倫斯的《哈耶克vs.馬克思:今日之挑戰(zhàn)》聚焦于全球變暖和生態(tài)保護問題,希望通過對馬克思和哈耶克之間的比較研究應對當今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作者指出,生態(tài)危機不僅僅是通過尋找低耗、低碳的替代資源就能解決的。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是由人類歷史活動方式引起的,涉及到經(jīng)濟、政治、倫理、人與自身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等問題。要真正有效地應對當今全球化的生態(tài)危機,需要徹底改變我們的經(jīng)濟發(fā)展方式、政治思想、價值倫理以及生活、思考和行為方式。在阿倫斯看來,馬克思和哈耶克的思想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資源。作者相信:“研究馬克思和哈耶克的區(qū)別與相似之點、成功與失敗之處、政治思想和對社會歷史的預判有助于我們深入地理解他們的思想體系,并且?guī)椭覀兠鎸涂朔祟惼駷橹棺顬橹匾奶魬?zhàn)?!?ERIC AARONS, Hayek Versus Marx: And Today’s Challenges, Routledge, 2009, P1.在這樣的理念下,阿倫斯以半敘事的手法呈現(xiàn)馬克思和哈耶克有關人類生存和發(fā)展所必備的社會條件的思想,分析二者如何影響我們的思想和實踐以謀求人類和自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作者采用的是一種“嚴肅但并非純學術化的”方式,這與該書著眼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初衷是一致的。因此,兩位思想家的生活目標、未來“規(guī)劃”及相關的社會哲學思想是比較的重心所在。
與新左派對新自由主義的激烈批判相比,西方“馬克思學”研究者們似乎保持著一種相對溫和的態(tài)度。如在對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認識上,艾力奧特的觀點代表了許多研究者們的取向?!熬湍壳皝砜?,社會主義的歷史還沒有一個新的起點,而資本主義的歷史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終點?!?GREGORY ELLIOTT, Ends In Sight: Marx, Fukuyama, Hobsbawm, Anderson, Pluto Press, 2008, P127.但這并不意味著西方“馬克思學”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而只能說明他們多元甚至模糊的立場以及與新左派相異的理論興趣。
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被視為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敵對的思想流派。喬森·里德認為:“在學院界,至少對‘理論’感興趣的人來說,近幾十年是以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之間爭吵為標志的,雙方互相敵視,爭奪著思想的霸權。”*Notre Dame Philosophy Reviews, reviewed by JASON READ, University of Southern Maine,見 http://ndpr.nd.edu/news/24534/?id=21849但就在世紀之交福山宣告了馬克思的死亡這一特殊的歷史時刻,德里達選擇在《馬克思的幽靈》里表達了他對馬克思的解構式致敬。德里達坦言直陳,未來不能沒有馬克思,我們必須接受馬克思主義的遺產(chǎn),我們都是馬克思精神遺產(chǎn)的繼承人。德里達正面回答了馬克思主義與解構主義的關系問題,并試圖建構一種“解構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德里達的華麗轉身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以詹姆遜、奈格里(Antonio Negri)、蒙塔格(Warren Montag)為代表的支持派和以伊格爾頓、劉易斯(Tom Lewis)、艾哈麥德(Aijaz Ahmad)為代表的反對派就此展開激烈的論爭,使馬克思主義與解構主義之間的比較研究成為學界的熱點,并一直持續(xù)到新世紀初。這些論爭說明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即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復雜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不能僅停留于表面的描述和簡單類比式的比較研究,而是需要深入到精神實質和理論境域中,將兩者所具有的既相異又共同的精神氣質相連接和比較。這正是新世紀以來大部分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比較研究者們所秉持的共識。人道主義、歷史主義和黑格爾的批判等主題是關注的熱點。
西蒙·喬特(Simon Choat)是英國“馬克思學”學院派的青年學者。他的研究領域涉及政治哲學、后馬克思主義、后結構主義、無政府主義和后民主問題等。其博士論文《透過后結構主義看馬克思:利奧塔,德里達,福柯,德勒茲》以批判的對話模式重寫了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者的歷史。作者的目的不是要使后結構主義成為隱微的馬克思主義,或論證馬克思是一位后結構主義的先鋒,而是要證明后結構主義是在與馬克思的對話中形成發(fā)展的。這是“透過后結構主義視角看馬克思”,而不是“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在與馬克思的比較中,喬特采用了“非時間性”(untimely)的呈現(xiàn)方式。與其他三者相比,德里達是最后一個寫馬克思的人,但他卻被置于??潞偷吕掌澲扰c馬克思對話。喬特希望打破編年史順序考察的舊法,根據(jù)思想家們介入馬克思思想的不同層次和主題來重構對話場域。就與馬克思的關系而言,利奧塔、德里達處于同一論域,即歷史主義的普遍本體論主題,關于起源和歷史的觀念,二者涉及的是哲學家的馬克思;而福柯與德勒茲的焦點則是資本批判層面上的權力與政治,二者涉及的是政治經(jīng)濟學的馬克思。喬特把不同的后結構主義者對馬克思的解讀置于并列的場域中,讓它們相互比較和對抗。但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的相遇不是一個誰勝誰負的問題,而是在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的交叉中生長出一個新的唯物主義。*SIMON CHOAT, Marx Through Post-Structuralism:Lyotard, Derrida, Foucault, Deleuze, Continuum, 2010, P172.
喬特的工作獲得了多方的關注。喬森·里德(Jason Read)和羅里·杰夫斯分別撰文進行了評介*參見Notre Dame Philosophy Reviews, reviewed by JASON READ, University of Southern Maine,見 http://ndpr.nd.edu/news/24534/?id=21849;RORY JEFFS, “Review Article: Simon Choat, Marx Through Post-Structuralism”, Parrhesia 14(2012):77-82.,肯定了其在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關系上所做的創(chuàng)新性探索。里德認為喬特提供了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的另一種歷史,就像是“一部描述軸心國贏得第二次大戰(zhàn),或約翰·布朗成功地襲擊了哈珀渡口的小說一樣”*Notre Dame Philosophy Reviews, reviewed by JASON READ, University of Southern Maine,見 http://ndpr.nd.edu/news/24534/?id=21849。杰夫斯也指出:“喬特的書為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關系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路徑,不再強調舊有的分歧,而是展示了兩者之間的開放的親近關系。”*RORY JEFFS, “Review Article: Simon Choat, Marx Through Post-Structuralism”, Parrhesia 14(2012):77-82.喬特展示了后結構主義者們對馬克思遺產(chǎn)的繼承,但在他的轉換性解讀和具有爭議性的方法中,后結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某些原初思想也被遮蔽了。
馬提亞·弗萊切的《記憶的承諾:馬克思、本雅明、德里達的歷史與政治》聚焦于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思想和進步理論,將馬克思、本雅明、德里達三者匯集于承諾與記憶的關系星叢中。弗萊切是加拿大康考迪亞大學的哲學副教授,長期致力于德里達研究,對本雅明、哈貝馬斯和海德格爾等也有所涉獵,熱衷于民主和正義等論題。弗萊切指出,為了達到正義目的,記憶與公正承諾之間的盲目關系給一切暴力手段打上必然性的標記。批判記憶與承諾的關系,目的在于防止公正名義下的暴行再次出現(xiàn)。馬克思的無階級社會思想在誕生之初就參照了歷史暴力記憶,但這一點卻被歷史所遮蔽,被繼承者們所遺忘。當下的任務是構建記憶與承諾的星叢關系。在馬克思的所有繼承者中唯有本雅明涉及到自由未來與苦難記憶的關系,但本雅明在時間概念解釋上的缺陷導致“受奴役先人”與“自由子嗣”的對立。此時,德里達的出場成為必要?!暗吕镞_的相關思想,特別是《馬克思的幽靈》,這是在20世紀末對馬克思主義遺產(chǎn)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回應?!?[加拿大]弗萊切:《記憶的承諾:馬克思、本雅明、德里達的歷史與政治》, 田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德里達揭示出了一個開啟歷史與現(xiàn)實的諾言,以及未來的無限輪回狀態(tài),但他忽視了彌賽亞訴求與被壓迫者的關系,以及同文化傳承的關系。若沒有本雅明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與政治責任關系的闡釋,德里達的責任思想無法成立。因此,德里達也需要本雅明。
弗萊切借助本雅明和德里達重構馬克思,但同時他也借助馬克思重構了本雅明和德里達。弗萊切同時呈現(xiàn)了馬克思與西方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與后結構主義兩條不同的理論關系脈絡,更為重要的是,展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尤其是二者的互補性。但作為一名非馬克思主義者,弗萊切的解讀目的不在于展示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史,或者繼承本雅明或德里達的事業(yè),而是建構一種新的解放哲學。其中,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目標、德國批判理論與結構倫理學和政治學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當代政治哲學的獨特視角。
馬克思與懷特海皆有各自難以逾越的視域。馬克思著重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分析與批判;懷特海則樂于徜徉在形而上學的命題世界里。但二者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現(xiàn)代機械思維方式和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對過程和關系的重視構成了比較對話的空間。新世紀以來的西方“馬克思學”研究者或借助于過程思想重新理解和反思馬克思,探索馬克思與過程哲學之間的親近性與互補性關系,或汲取馬克思哲學的思想資源發(fā)展懷特海式的建構性后現(xiàn)代主義。前者的典型代表是波默羅伊的《馬克思與懷特海:過程,辯證法和資本主義批判》,這是迄今為止從過程哲學觀點來理解馬克思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專著,它從本體論層面上展示了馬克思與懷特海之間的互補性。*ANNE FAIRCHILD POMEROY, Marx and Whitehead: Process, Dialectics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4.后者的典型代表是以小約翰·柯布(John B. CobbJr.)和菲利普·克萊頓(Philip Clayton)為代表的有機馬克思主義思潮,這是馬克思與過程哲學比較研究的新范式。克萊頓和賈斯廷·海因澤克(Justin Heinzekehr)的《有機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災難與資本主義的替代選擇》、柯布的《論有機馬克思主義》和《有機馬克思主義與有機哲學》是該思潮的代表性成果。其基本命題有: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不在于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chǎn)方式,而是現(xiàn)代性及其價值體系;主張“文化嵌入式”的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正義不正義”;“自由市場不自由”;“窮人將為全球氣候遭到破壞付出最為沉重的代價”等。
有機馬克思主義思潮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背景是資本主義的社會問題尤其是日益嚴重的全球生態(tài)災難。以美國過程研究中心為陣營的一批思想家將馬克思的思想資源、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基督教神學傳統(tǒng)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態(tài)思想結合起來,尋求解決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新途徑。首先,有機馬克思主義來源于有機哲學,其理論本質是以懷特海、哈慈霍恩(Charles Hartshorne)過程思想為源頭的建構性后現(xiàn)代主義,具有明顯的神學背景色彩。這使得有機馬克思主義與約翰·福斯特和詹姆斯·奧康納為代表的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具有本質的差別,前者是以懷特海主義為基礎的生態(tài)文明理論,而后者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的生態(tài)文明理論。其次,有機馬克思主義是美國思想界的新興潮流,這一概念于2014年由克萊頓和海因澤克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災難與資本主義的替代選擇》中率先提出。但若追根溯源,該思潮早已有之。早在20世紀70、80年代,柯布在《是否太晚?》和《為了共同的福祉》中就已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和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反自然性”。*詳見http://www.ctr4process.org/.盡管未以“有機馬克思主義”命名,但該思潮作為“有機哲學”或“過程思想”的發(fā)展形式,其基本理論主張、旨趣和基礎已形成并獲得一以貫之的發(fā)展?!坝袡C馬克思主義”的誕生,與其說是宣告了一個新思潮的誕生,不如說是標志著其理論形態(tài)的里程碑式轉變。這一轉變蘊含著二重向度,一是汲取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資源?!坝袡C馬克思主義從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學習了許多東西,因此欠下了一筆厚重的‘思想債’?!?任平、[美]菲利普·克萊頓.:《生態(tài)災難時代的馬克思主義:拯救地球命運的行動綱領——關于“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對話》,《江海學刊》2016年第3期。二是注入了中國元素。新世紀以來西方資本主義發(fā)展模式的毀滅性后果和愈來愈嚴重的社會不公問題使人們對未來憂心忡忡。與此同時,當代中國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在、流變與系統(tǒng)的整體性思維方式引起了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的關注。中國學者的介入和推動一方面強化了“有機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元素,另一方面也直接帶動了其在中國的迅速流行。
作為一種新型的正在成長中的思潮,有機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定位尤其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尚未蓋棺定論。有的學者將之視為“新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或“實踐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也有的學者將之定位為“正在生成中的新馬克思主義”或“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新范式”。但有機馬克思主義是否屬于馬克思主義,是否超越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在學術界仍存在著較大爭議。盡管有機馬克思主義汲取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論資源,但兩者之間更多的是互補和相互支持的關系而非同質性的關系。柯布及其追隨者都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懷特海主義,其與歷史唯物主義有著本質不同的立場。可以確定的是,有機馬克思主義是西方“馬克思學”比較研究的新范式。對于馬克思主義而言,有機馬克思主義的意義在于以馬克思之名回應了當前社會的重大現(xiàn)實。對于中國馬克思主義而言,有機馬克思主義的意義在于其對當代中國跨越式發(fā)展道路的研究、對社會主義生態(tài)文明建設模式的探討和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