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姍 姍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00)

《名物六帖》,江戶中期儒學者伊藤東涯所著,享保十年乙巳出版?！睹锪肥且槐旧婕胺秶軓V,材料豐富的名物詞典。全書分為六部分,收錄了中國古代天文、時運、地理、人品、宮室、器材、飲饌、服章、人事、身體、動物、植物等方面的名物詞匯。并將詞匯分為正名、別名、古名、方名、俗名等多個類別,記錄了很多中國古代的方俗語詞,對古代漢語的詞匯研究及訓詁等皆有重要意義。書中將同義或近義的詞匯前后連續(xù)排列在一起,可以視作《名物六帖》排列詞條的體例之一。《名物六帖》在每一詞條后面基本上皆有例證,并且例證均來自于中國古代典籍,年代上自先秦兩漢,下至明清時期,領域亦涉及經(jīng)、史、子、集所涵蓋的各個方面。然其所引例證存在書名闕略、例文不全、斷章取義等問題,在閱讀和使用中需核對所引例證原文,?？逼湔`。

鑒于《名物六帖》整體篇幅較大,遂此次研究僅選取“人品箋”一卷,對其中的詞匯作窮盡性研究,并綜合運用排比歸納、語音溯源、方言旁證等多種方法考釋其中較為難理解的詞語。在此過程中亦將其與同為辭書的《漢語大詞典》作比較,以此補正《漢語大詞典》在所收錄詞條及義項確立等方面的缺漏。

經(jīng)初步考證,《人品箋》卷,共有3 843個詞條,其中有一半左右《漢語大詞典》已作收錄,且義項基本與《漢語大詞典》相和,或是其中的一個義項。但也有少數(shù)存在義項缺收的情況,后文中將舉例列出。而未收的詞條,情況則較為復雜。有的是所列詞條有誤,例如“冒鼓”,后所引例證中有“鞔音蠻,冒鼓也?！泵黠@可看出,此“冒鼓”當為“鞔”的反切注音?；蛟诰€性句子中割裂出幾個字,組合起來作為詞看待。例如“姑之子為甥”,作者將引文中的“姑之子”割裂出來,列為一個詞條,實屬謬誤。另外,有一部分條目應是詞組或短語,例如“相手文”“異比丘”等。而《漢語大詞典》未收的成詞條目,可主要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通過其所引例證,參考上下詞條及簡單推究,即可明確其意義。其中多是職官名,或從事某職業(yè)的名稱及其他相關的專有名詞。并且其中有一些在其他字典辭書或相關文獻研究中已作出過詳細的解釋,例如“監(jiān)射”等。對于這一類詞,筆者不作深究。第二類是疑難詞和常用詞的不常用義項。且其中有一些《名物六帖》也未給出相關引文,較難理解,有待深入研究。但這一類詞占極少數(shù),筆者從中選取9個比較有代表性的詞加以考釋,并補正《漢語大詞典》的不足。

一、 《漢語大詞典》未收的詞條

《漢語大詞典》收錄詞匯的指導性思想即“古寬今嚴”,且優(yōu)先錄取“常見而通用”和“罕見而難解”的古今詞語。對于方言俗語及?？菩缘脑~語,最主要的收錄原則是其使用頻率和是否有相關的文獻例證。明確其收錄原則,在進行補正時,則更具有合理性和說服性。以下列出對《人品箋》詞語例釋中《漢語大詞典》未收錄的詞條。

1. 游 將

游將,義為“統(tǒng)帥流動作戰(zhàn)軍隊的將領”?！稘h語大詞典》收錄了“游兵”和“遊兵”兩詞?！坝伪贬尀榱鲃幼鲬?zhàn)的小股軍隊,“遊兵”釋為無固定防地,流動出擊的軍隊;究其根本,“游”和“遊”為異體字,為流動的,不固定之義,作形容詞性語素修飾“兵”,故二者當合為一條。經(jīng)檢索,“游兵”一詞出現(xiàn)的時代要早于“游將”?！坝伪痹诖呵飸?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例如管仲的《管子·幼官》:“四機不明,不過九日,而游兵驚軍;障塞不審,不過八日,而外賊得間?！倍坝螌ⅰ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如明戚繼光《練兵實紀》:“另擇合格師長、老成生儒,曾歷邊方及游將門者尤善?！薄坝伪焙汀坝螌ⅰ苯允瞧Y(jié)構(gòu),屬于同一個平行結(jié)構(gòu)。由此可知,“游將”一詞當是從“游兵”類推而來。“游將”即流動作戰(zhàn)的將領,兵與將相配對,詞義稍作轉(zhuǎn)移即為“統(tǒng)帥流動作戰(zhàn)軍隊的將領”。

2. 典 賓

可分為兩個義項:

(1) 一種職官,主要職責為掌管賓客朝見。例如《人品箋》中所引例文《晉書·庾翼傳》:“立客館,置典賓。”其所引例證原文作:“翼綏來荒遠,務盡招納之宜,立客館,置典賓參軍?！贝耸翘拼奈墨I,比之較早的是南朝《宋書》:“江左初,晉元帝鎮(zhèn)東丞相府有錄事、記室、東曹、西曹、度支、戶曹、法曹、金曹、倉曹、理曹、中兵、外兵、騎兵、典兵、兵曹、賊曹、運曹、禁防、典賓、鎧曹、田曹、士曹、騎士、車曹參軍?！北彼巍缎绿茣芬噍d:“司賓、典賓、掌賓各二人,掌賓客朝見,受名以聞?！?/p>

(2) 禪林司賓客之接待者[1]。

3. 觧價官

亦作“解價官”,即監(jiān)收稅務的官員?！度似饭{》中所引例證為明《會典》,在清《古今圖書集成》中亦有相關記載,《古今圖書集成·食貨典》:“成化二十一年,令遼東荒田納谷豆有差,又奏準抬柴夫每名征銀數(shù),并不許解價官私留管工?！焙笥邪次?“按明《會典》二十一年,令遼東地方軍舍余人等,有開墾不系屯田拋荒土地者,上等田每一百畝納谷一石,豆一石;中等田納谷一石,豆五斗。按《續(xù)文獻通考》二十一年,奏準抬柴夫每名一月征銀一兩二錢?！蓖ㄟ^這段文獻記載可知,解價官的主要職能是收取百姓所繳納的谷和豆,以及抬柴夫所上交的銀錢。這是通過文獻的記載來證明解價官的職務,但是若從命名上去探討,為何稱為“解價”?“解”在今方言中仍可用來表示“交付”之義,《漢語方言大詞典》載:“吳語。浙江鄞縣:解稅|解糧谷?！盵2]因此“解價”即指交付稅務,在古代則包括糧食和銀兩等多種方式。因此“解價官”即指負責監(jiān)收稅務的官員。其與緊接其下的詞條“監(jiān)交物者”意義相近,都是監(jiān)察上交之物的官員。這也符合《人品箋》所列詞條之體例。

4. 本 把

“本把”為一種官職名,即掌持案牘之人。元無名氏撰《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吏員》:“本把,掌持案牘之稱。”《金史·卷五十三》:“隨局內(nèi)藏四庫本把,二十八人,正隆二年格,同奉職?！边@是比較早的用例。那么為何“本把”可以用來指掌持案牘之人?其中“本”當為“簿本”之義,“把”應為“握持,掌管”義。此為“名+動”的名詞性復合詞,表示握持簿本的人,與緊接其下的詞條“掌簿官”意義相近。在文獻中亦有同類的復合詞形式,例如“市監(jiān)”, 即為管理市場的官吏,《中行本起經(jīng)·度奈女品》:“中有年少,恥甚出后,當共固之,便勅市監(jiān),罷不作市?！庇钟小皥@監(jiān)”,即管理菜園或果園的人,《六度集經(jīng)·卷一》:“臣偶行園,睹菜甚好,問其意狀。園監(jiān)對曰:‘市賃一人,妙于園種。’”例文中的“園種”亦為此類復合詞,指種植菜園的技術(shù)。經(jīng)以上分析可看出,這種“名+動”的名詞性復合詞皆為動賓結(jié)構(gòu),顛倒語序,即變?yōu)閯釉~性,表示動作行為。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存在很多這類復合詞,例如“信封”“稿約”“學監(jiān)”“碑刻”,等等。

5. 開 梳

兩個義項:①做梳子的工匠;②梳子。根據(jù)《人品箋》的詞條排列體例,“開梳”與上下詞條“櫛工”“木梳匠”“篦子匠”在詞義和詞性上當相同或相近。故“開梳”大概指做梳子的工匠。清徐鼒《讀書雜釋·卷第三》云:“《詩·墓門》:‘斧以斯之?！夺屛摹吩?‘斯,所宜反。又如字,又音梳?！衲戏揭凿忛_木謂之‘梳’,即‘斯’字之古音也?！薄八埂鄙瞎艦樾哪钢Р孔?“梳”上古為生母魚部字。二者聲母皆為齒音,韻部支魚旁轉(zhuǎn),故“斯”和“梳”古音確為相近。二者應為同音通假的關系,假借“梳”表示“斯”的“以鋸開木”義。雖一般假借字和被借字之間沒有意義聯(lián)系,但有一部分假借則為例外?！笆帷钡谋玖x為“梳子”,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所以理發(fā)也。所以二字今補。器曰梳。用之理發(fā)亦曰梳。凡字之體用同稱如此?！稘h書》亦作疏。從木。疏省聲。疏、通也。形聲包會意?！盵3]《釋名》:“梳,言其齒疏也。”“梳”與“疏”同源,木齒疏者為梳。此與“斯”的“以鋸開木”義正關聯(lián)。故“開梳”指人用鋸開木以成梳的過程,為動賓結(jié)構(gòu)?！伴_”表示以鋸開木的動作,“梳”則指用鋸開木片而成的齒梳,即為梳子。其中“開”表示動作,而“梳”則表示動作的結(jié)果。后引申為 “做梳子的工匠”,為此動作的施事者。明代佚名所著《兩種海道針經(jīng)·順風相送·歌》載:“好個開梳乞娘插,怯個開梳賣別人。”此“開梳”即釋為一種插在頭上用于裝飾的小梳子。梳子由梳頭發(fā)的工具新增有頭飾的用途較早可追溯到南朝,《梁書·列傳第五十·侯景》:“自纂立后,時著白紗帽,而尚披青袍,或以牙梳插髻。”《玉臺新詠》:“梳飾多今世,衣著一時新。”到唐宋為盛行時期,且材質(zhì)及形狀更加豐富。唐唐彥謙《無題》:“醉倚闌干花下月,犀梳斜亸鬢云邊?！薄度圃姟だ瞰憽?“鏤玉梳斜云鬢膩,縷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殘陽?！彼未A岳的《蝶戀花》:“殘月朦朧花弄影,新梳斜插烏云鬢。”呂勝己《鷓鴣天》:“壘金梳子雙雙耍,鋪翠花兒裊裊垂?！钡皆髑鍟r期在頭上插梳子的習慣則相對減少很多,但也有少數(shù)用例,《全元散曲·商挺》:“包髻金釵翠荷葉,玉梳斜,似云吐初生月。”《馮夢龍全集·掛枝兒》:“牙梳兒,生得秋月樣,是誰人捱得你脊背兒光,美女們頂你在頭尖上,住的是香房內(nèi),伴的是懶梳妝,俐齒伶牙也,抓著人的癢。”清天虛我生《淚珠緣·第七十五回》:“頭的檻發(fā)卻似嫌它太長了的,用個牙梳兒卷在上面?！?梳子由梳頭發(fā)的工具衍生出有頭飾之義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符合當時人的審美趣味,自南朝時興起,到唐宋時期成為一種時尚,但是到元代則傾向于樸素之風,明清時期又改以釵、鈿、簪等為主要頭飾,因此梳子作為頭飾的意義在元明清文獻中就很少有了;二是在于其功用,在頭上插梳有固定發(fā)髻的作用,如前所引的《淚珠緣》中的例子。

6. 椿 府

對父親的尊稱。“府”通作“甫”。清王應奎《柳南續(xù)筆·尊府尊堂》:“稱人父曰‘尊甫’,而‘甫’字亦可作‘府’,亦可作‘父’?！薄按弧睘楣糯鷤髡f中的一種樹,《莊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币蚱溟L壽,后用來形容高齡,比喻引申為表父親。故“椿府”為同義連文,表示對父親的尊稱。較早通行于元明時期,元劉鶚《惟實集·挽詩》:“椿府森嚴教一經(jīng),宦途由此立功名?！泵鞒堂粽扼蚨瘴募肪戆耸?“幾年離合誦停云,此日叨隨燕賀群。名重栢臺同鮑隸,壽期椿府似茅君。舊堂主尚多情在,新曲誰當善頌聞。談笑不妨清漏促,帝城春色喜初分?！?/p>

二、 《漢語大詞典》缺漏的義項

對詞匯的各個義項進行劃分和盡可能完整收錄是辭書編纂另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在編纂過程中,不可避免會有漏收的情況。因此需要后代學者的不斷補充。以下列出在對《人品箋》的詞語考釋過程中可以補正《漢語大詞典》缺漏義項的詞條。

1. 望 子

指站在望樓上候望敵情之人?！稘h語大詞典》“望子”條收錄有兩個義項:①店鋪前懸掛的招簾。一般多指酒旗。②猶幌子。比喻進行某些活動所憑借的名義。前者是指物的名詞,后者是由指物名詞引申出的抽象意義。但是依照《人品箋》收錄詞條的體例,其一般將意義相同、相近及相關聯(lián)的排在一起,“望子”前后皆列的是指人的名詞,且都是與刺探軍情,探聽信息等相關,例如“覘賊”“候人”“步探子”。故筆者認為《人品箋》所列“望子”一詞指稱的是人,為候望敵情之人。其書中所引例證為明王圻、王思義編集《三才圖會》:“望樓高八丈,丈中立望子,一人執(zhí)白旗,以候望敵人?！钡珜⒋艘呐c原文對比,有不符之處。原文在《三才圖會》卷八“器用”作:“望樓,高八丈,以堅木為竿(大不及八丈,則三兩樓亦可),上施版屋……版屋中置望子一人,手執(zhí)白旗,以候望敵人,無寇常卷旗,寇來則開之,旗稈平則寇近,垂則至矣,寇退徐舉之,寇去復卷之,此軍中備預之道也?！庇纱宋挠涊d可知,“望子”當指的是站在望樓上候望敵情,手執(zhí)白旗,通過旗幟以傳遞軍情之人。因此“站在望樓上候望敵情之人”可作為“望子”的第三個義項,其與前兩個義項相聯(lián)系之處即望子手中用以傳遞信號的旗子。“望子”表此義較早在宋代的文獻中開始出現(xiàn),后一直沿用。如宋曾公亮《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六》:“凡軍營中必為望樓,其數(shù)量兵與地大率仿地聽之數(shù),選明目能視三四十里外辦物色者以為望子?！泵鲃⒒侗ㄐ囊?“望樓八座,每座望子十人,計八十人?！?/p>

2. 通 人

可指稱古代賓主之間傳話之人?！稘h語大詞典》“通人”詞條僅列有一個義項:學識淵博通達的人。因《人品箋》的排列詞條體例,在“通人”上有“紹介”“媒介”“介紹”三詞,遂可知,四者古義大致相近,皆可指稱古代賓主間的傳話人?！度似饭{》所引例證為:《晉王忱傳》:“恒玄嘗詣王忱,通人未出乘輿直進,忱對玄鞭門干,玄怒去之,忱亦不留?！苯Y(jié)合各本校正此例文,當作“玄嘗詣忱,通人未出,乘輿直進,忱對玄鞭門干,玄怒去之,忱亦不留?！薄巴ㄈ恕奔磦髟捯月?lián)通主人和賓客之人。與“學識淵博通達的人”皆由語素“通”的意義引申而來。

3. 行 吏

行吏,乃官府派出執(zhí)行具體檢驗任務的差役?！督ㄑ滓詠沓半s記》卷十一“檢驗格目”條:“檢驗格目者,淳熙初鄭興裔所創(chuàng)也。始時檢驗之法甚備,其后郡縣玩弛,或不即委官,或所委官不即至,即至亦不親視。甚則以不堪檢覆告,由是吏奸得肆,冤枉不明,獄訟滋熾。興裔為浙西提點刑獄,乃創(chuàng)為格目,排立字號,分畀屬縣。遇有告殺人者,即以格目三本付所委官,凡告人及所委官屬行吏姓名,受狀承牒。”依據(jù)《人品箋》所引例文,考之其在《無冤錄》中的上下文語境,具體是指官府中檢驗死傷的差役。下引出該文:

至若檢驗尸傷,度然后知長短。夫何州縣間舍官尺而用營造尺乎?考之古制,度者分、寸、尺、丈、引也。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往往即營造尺耳。省部所降官尺,比古尺計一尺六寸六分有畸,天下通行,公私一體。曩見麗水,開化仵作檢尸,并用營造尺,思之既非法物,校勘毫厘有差。短長無準,況明有禁例。若官府緣公行使,而責民間私用,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遂毀而棄之,即取官尺打量。初則行吏、仵作久習舊弊。相顧不安,終焉結(jié)案無駁,始以為是。大抵理當更張者,改之則正,豈徒尺有短,寸有可長哉!

“行吏”表示“小吏差役”義尚有其他文獻用例,例如: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五十八》:“欲自今承受文字,先當行吏,次職級紙背簽書,次給事中書?！?/p>

三、 結(jié) 語

補正《漢語大詞典》的缺漏詞條和義項僅是研究《名物六帖》的價值之一?！睹锪纷鳛橐槐驹敿氂涊d漢文典籍及各方面詞匯的文獻,在訓詁學、漢語史及文獻的輯佚?？闭淼确矫娑季哂兄匾难芯績r值。

[1] 丁福保. 佛學大辭典[M]. 北京:文物出版社, 1984:1498.

[2] 許寶華,宮田一郎. 漢語方言大詞典[M]. 北京:中華書局, 1999:6643.

[3]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