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成 寶
(山東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一章“佳兵”一詞,歷代學者甚疑之。近讀《老子》,細繹諸家關于“佳兵”之論,深感眾說亦有未盡之處,現(xiàn)不揣淺陋,闡述愚見,不妥之處 , 敬請方家教正。
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一章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
其中“夫佳兵者”句,學者有疑。宋代文如海《道德真經(jīng)集注》于本章末引王弼注曰:“疑此非老子之作也。”[1]81宋代晁說之題王弼注《道德經(jīng)》曰:“弼知‘佳兵者不祥之器’至于‘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非老子之言。”[1]81但他們都停留在懷疑層面,并沒提出有效證據(jù)。對“佳兵”一詞考證用力甚巨、對后人影響較大的當屬王念孫,王氏曰:
古所謂兵者,皆指五兵而言,故曰:“兵者不祥之器?!比糇杂帽哐灾瑒t但可謂之不祥,而不可謂之“不祥之器”矣。今按“佳”當作“隹”,字之誤也?!蚌俊?,古“唯”字也(“唯”或作“惟”又或作“維”)。唯兵為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處。上言“夫唯”,下言“故”,文義正相承也。八章曰:“夫唯不爭,故無尤。”十五章云:“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庇衷疲骸胺蛭ú挥?,故能蔽不新成?!倍略疲骸胺蛭ú粻?,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苯云渥C也。古鐘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又夏竦《古文四聲韻》載《道德經(jīng)》,“唯”字作“隹”。據(jù)此,則今本作“唯”者,皆后人所改,此“隹”字若不誤為“佳”,則后人亦必改為“唯”矣[2] 2581-2582。
王氏的意思:“兵”,若指兵器,以“佳”字修飾“兵”說不通;若指用兵,又與下文稱作“器”矛盾。當是“佳”與“隹”涉形近而訛,《老子》一書有多處“夫唯”連用,可做旁證。王氏之說一出,立即得到學者響應,幾成定論。稍晚的阮元,受王氏影響,其在給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寫的序曰:
《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佳”當為“隹”(同惟)之訛?!独献印贰胺蛭倍窒噙B為辭者甚多,若以為“佳”,則當云“不祥之事”,不當云“器”[3]2。
乃至校勘學家盧文弨在其《“佳兵者不祥”解》一文中批駁以“佳”形訛為“隹”的觀點,并未引起學者重視。盧氏曰:
或曰:“佳”乃“唯”字之文脫耳?!拔ā惫盼淖鳌蚌俊?,故訛為“佳”也。曰:是不然?!独献印分模苍啤胺蛭ā闭弑娨?,其語勢皆不若是也。今一一而數(shù)之,曰“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曰“夫唯不爭,故無尤”;曰“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曰“夫唯道,善貸且成”;曰“夫唯嗇,是謂早服”;曰“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曰“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曰“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凡九見矣。今曰“夫唯兵者,不祥之器”,類乎?不類乎?上章雖言兵,而此章義本不相屬,文又不相類,不得謂之承上文也。承上文則語勢當緊,而此下乃云“物或惡之”,其節(jié)舒緩,與上所引亦不類也[4] 320-321。
盧氏關于“佳”不當作“隹”的論述,從語法現(xiàn)象上指出了《老子》中凡是“夫唯”一詞的都是承上句出現(xiàn),沒有出現(xiàn)在句首的情況,是很有說服力的。此外,亦有學者認為不是“隹”訛作“佳”,而是“作”形訛作“佳”。宋翔鳳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按“佳兵”當是“作兵”?!洞蟠鞫Y·用兵》篇:“用兵者其由不祥乎!”又“公曰:‘蚩尤作兵與?’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貪者,何器之能作?’此‘作兵’之證?;蛞浴选癁椤俊?,古字通‘惟’。篆文‘佳’與‘作’相近,與‘隹’遠,不當作‘隹’。”[5]221
按宋氏之說,是指創(chuàng)制兵器的人不祥,若后文無“之器”二字,文意尚通;若后文有“之器”二字,則文意不通。而該句下文多次出現(xiàn)“之器”,可見這是《老子》文中固有的,宋氏之說不足信。
1974年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釋文的公布[6]8-20,似乎解決了人們關于通行本“佳兵”的疑問。因為該句在帛書《老子》甲乙本作“夫兵者”,沒有“佳”字,所以陳鼓應、劉殿爵、嚴靈峰等皆認為當從帛書本訂正通行本[7]195-196。
筆者認為,僅憑帛書本與通行本的文本差異,并不能說明《老子》原本此處文字當從帛書本,《老子》中使用“佳兵”一詞是有道理的,主要理由有兩條:
第一,從版本傳承看,《老子》“夫佳兵者”句淵源有自。除了《老子》通行本即三國王弼注本作“夫佳兵者”句外,成書于漢代的《老子》河上公注本亦同今本。司馬遷所見的《老子》寫本亦有“佳兵”一詞,《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8]2817。
此條資料朱謙之《老子校釋》中已引出,但認為是司馬遷“望文生義”[9]124。筆者認為這條史料意義重大。對于出身史官世家的司馬遷來說,與道家學說有一種天然聯(lián)系。道家的黃老之學,西漢前期一直為統(tǒng)治者尊崇,在社會上居支配地位,司馬遷之父司馬談就特別喜歡道家思想,其《論六家之要指》一文將道家學說推崇為六家之首,時代思潮的影響以及深厚的家學功底,故司馬遷對《老子》一書及其思想,自然是相當熟稔。那么,司馬遷引《老子》“美好者不祥之器”說明了什么?結合神醫(yī)扁鵲醫(yī)術高明而被刺殺的故事,是感慨美好的人、物,結局往往是不祥的。這正是對《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一句文意的引用;而“美好”二字,是對“佳兵”一詞“佳”字的詮釋和發(fā)揮。所以,司馬遷所見的《老子》“三十一章”文,首句文字同于今本??梢娢鳚h前中期主流學術界,是認同《老子》“夫佳兵者”句的文化意蘊。
第二,《老子》使用“佳兵”一詞,有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背景。老子所處的春秋時期,是中國兵器史上的青銅時代?!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皣笫拢陟肱c戎?!盵10]860《孫子兵法·計》篇:“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盵11]7在春秋爭霸、戰(zhàn)國群雄并起的時代背景下,國家兵器裝備優(yōu)劣,直接影響軍隊戰(zhàn)斗力,決定國家盛衰存亡,因此,各個國家在兵器制作上都集中了當時最先進的工藝和技術?!吨芏Y·冬官·考工記》:
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燕之角,荊之幹,妢胡之笴,吳粵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12]1061-1062。
可見,春秋時期諸侯各國在兵器制造上,都有獨特的制造工藝和特色?!稇?zhàn)國策·趙策三》:
夫吳干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13]678。
《呂氏春秋·疑似》:
相劍者之所患,患劍之似吳干者[14]1497。
可見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青銅劍有著驚人殺傷力。而當時的上層貴族,不但追求青銅兵器的鋒利,還崇尚青銅兵器的美觀。譚德睿、廉海萍在《東周青銅兵器裝飾技術》一文中說:
東周時期盛行佩劍之風,王公貴族可以追求兵器之華美,促使青銅兵器的裝飾技術獲得重大發(fā)展。劍首同心圓、錯金銀、鎏金、鑲嵌寶石、亮斑、虎皮斑、精細透雕、火焰紋、菱形紋等裝飾技術,均在青銅兵器上,或者說僅在青銅兵器上出現(xiàn)[15]43。
就我國出土的青銅兵器看,崇尚裝飾的傳統(tǒng)可追溯至商周時期,其時已經(jīng)在鉞、戈、刀、矛、劍各種青銅兵器上鑄刻各種花紋、圖案乃至文字,從而達到美觀效果。老子作為東周史官,也是上層貴族,有機會見到各種各樣的青銅兵器,而青銅兵器看起來精美絕倫,卻是斬殺人命的利器,于是才有《老子》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之嘆。而河上公據(jù)傳是戰(zhàn)國秦漢時人,去古未遠,其注正得《老子》“佳兵”一詞本義,河上公注曰:
佳,飾也。祥,善也。兵者驚精神,濁和氣,不善之器,不當修飾之[16]126。
秦漢以后,冶鐵技術日趨進步,青銅兵器退出歷史舞臺,我國青銅兵器崇尚裝飾的風尚遂湮沒不聞,《老子》“佳兵”一詞的真正涵義也逐漸模糊起來。
《老子》一書始終貫穿著二元對立統(tǒng)一思想,反映了老子以相對、辯證的觀念看待事物發(fā)展和社會現(xiàn)象,“佳兵”與“不祥之器”這種看似矛盾的存在正是《老子》對立統(tǒng)一思想的自然延伸。從《老子》的道論來看,“道”是一個“有”與“無”、“說”與“不可說”的統(tǒng)一;從《老子》全書來看,很多章節(jié)體現(xiàn)了《老子》以對立統(tǒng)一思想看待、分析和評價問題。如《老子》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第二章)。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五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第十八章)。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第十八章)。
統(tǒng)觀《老子》一書,陰與陽、柔與剛、強與弱、是與非、美與丑、善與惡、生與死、福與禍、榮與辱、利與害等一系列范疇,皆統(tǒng)攝于《老子》對立統(tǒng)一觀念之下,經(jīng)過《老子》的闡釋而獲得不同于當時社會傳統(tǒng)的意義。統(tǒng)治者視若珍寶的“佳兵”,在老子看來恰恰是“不祥之器”,這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