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山學院 張 鵬
隨著現代科技文明的濫觴,彌漫于全球各地的現代性思潮方興未艾,人類文明進入了日新月異的快速發(fā)展的加速度時期。文學作為現實生活的晴雨表,無可逃遁地融入了現代性的歷史情境和文化交流的滾滾洪流中。藏族作家阿來立足于西藏自然景觀、藏族生活、民風習俗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我們了解那片古老的詩意土地和它在現代洪流裹挾下的陣痛提供了反思的視角和文學檔案。他的中篇小說《蘑菇圈》即是立足于當下消費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時代語境對自然生態(tài)、自然風物的深切觀照。
珍貴的蘑菇(松茸)凝結著消費社會中物欲橫流的城市對于藏區(qū)的鐘靈毓秀的物產的奇異想象,蘑菇(松茸)攜帶著巨大的符號價值從鄉(xiāng)村流向都市,流向權貴的懷抱,而賺取的金錢又逆向地改造藏民的價值觀。
鮑曼在《全球化:人類的后果》斷言:“流動性登上了人人垂涎的價值之列:流動的自由(它永遠是一個稀罕而分配不均的商品)迅速成了我們這個晚現代或后現代時期劃分社會階層的主要因素?!薄赌⒐饺Α分?,外部的琳瑯滿目的現代性對青年人構成巨大的誘惑:膽巴離開了,桑吉和他的姐姐都到外邊讀書去了。盛產蘑菇的古老的機村處在這個深刻的社會轉型之中。小說沿襲著阿來一貫的對于藏區(qū)的“人”的觀照,用筆極具詩意,將現實融進空靈的時間,以平凡的生命包容一個民族的歷史,表露出阿來對于藏區(qū)的人的“生根之愛”?!赌⒐饺Α费匾u著阿來一貫的美學追求,以極具民族性的個體化載體,包容了時間的維度,融化了理想化心靈和現實的邊界,為我們展示出一個詩性和歷史交融的空間。
阿來自己說:“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護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 阿來一直以藏族邊地為寫作舞臺,致力于打通自然與人文的障壁。他筆下的藏地文化深邃神秘,卻并不虛無縹緲,他從來不是簡單的史料記錄,而是低下身軀活躍在現實的每一處縫隙。他小說中的世界古老而鮮活,既樸拙又靈動,他如同一座橋梁,連接了逝去的過往以及正在發(fā)生的當下。阿來多年來執(zhí)著于對文化的探究,對生命本真的思考,對小說與非虛構作品的文本創(chuàng)新。從《蘑菇圈》中我們看到了阿來對文學語言的特殊貢獻,看到了他對生命哲學的另類反思,看到了他對人類文明的精神啟示。
阿來的寫作具有示范意義,確鑿的生活細節(jié),汁液飽滿的語言,神采奕奕的人物共同譜寫出生命力煥發(fā)的篇章。阿來是文學界并不多見的一位具有廣博植物學知識的作家。天性熱愛植物的阿來,曾經專門創(chuàng)作有關于植物的著作《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如果沒有對于植物發(fā)自骨子里的熱愛,沒有對于林林總總植物的悉心觀察,這樣一部著作的創(chuàng)作顯然是無法想象的。這一次,作家干脆用植物來為自己的小說新作命名,植物在阿來內心中地位的重要可見一斑。
正如同阿來的其他許多小說一樣,《蘑菇圈》的故事也發(fā)生在那個被叫做機村的只有二十多戶人家的藏地小山村。雖然只是一部中篇小說,但阿來的敘事時間卻相當漫長,從共和國成立不久的1955年起始,一直寫到了為市場經濟時代,故事前后的時間跨度超過了半個世紀?;蛟S與阿來藏族作家這樣一種特定的文化身份有關,他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實際上都在或隱或顯地關注思考著藏地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命運遭際問題。單就時間層面來看,藏地與現代化的相遇,與共和國的成立,差不多處于同步的狀態(tài)。共和國成立之后,現代化的各種知識文化進入到藏地,藏地的現代化進程也因此而被開啟。
在這一明顯帶有滯后意味的現代化進程中,既發(fā)生了藏地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化之間的碰撞,也含蘊著藏與漢兩個不同民族之間文化的融合。歸根結底,藏地如何融入到現代化的進程之中,乃是阿來一系列文學作品所集中思考表現的思想主題。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蘑菇圈”,乃因為蘑菇是貫穿于文本始終的一個核心物事,在其中承擔著極其重要的結構性功能。
“那時,機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為沒有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到了故事開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人們開始把有毒的蘑菇分門別類了?!庇苫\統(tǒng)的“蘑菇”稱謂,到對于“蘑菇”開始分門別類,顯然意味著機村一段新的歷史的開端。也因此,方才生成了敘述者別具深意的一種敘述:“盡管那時工作組已經進村了?!薄氨M管那時工作組開始宣傳一種新的對待事物的觀念?!薄斑@種觀念叫做物盡其用,這種觀念叫做不能浪費資源?!薄斑@種觀念背后還藏著一種更厲害的觀念,新,就是先進;舊,就是落后?!闭堊⒁?,不管是對于“蘑菇”稱謂的進一步分門別類,抑或還是諸如“新”與“舊”、“先進”與“落后”這樣一些充滿進化論色彩的觀念的進入與普及,很顯然都意味著現代性對于機村、對于藏地的強勢介入。
小說所講述的圍繞著主人公斯烱發(fā)生的那些故事,究其根本,皆屬現代性所賜的結果。事實上,斯烱對于人性邏輯的本能維護,更突出地體現在她冒著政治風險毅然出手救助落難的吳掌柜的行為之中。斯烱在進入工作組之前,曾經在一家旅店幫傭。那時候她只有十二三歲,那家旅店的老板就是吳掌柜。到了1961、1962年那個饑餓時期,早已回到老家的吳掌柜,為了活命,一個人努力掙扎著返回了機村:“我想我只有走到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東西呀!山上有肉呀!飛禽走獸都是??!還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東西呀!”問題在于,返回機村被迫隱藏行跡的吳掌柜,卻只能夠依靠煮野菜和蘑菇維持生命,既缺鹽,也少油。在這個時候,從一種本能的人道情懷出發(fā),偷偷地給吳掌柜送去鹽與油的,正是年輕的斯烱。雖然說斯烱的救助行為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吳掌柜最終的悲劇命運,但困境中一種心靈慰藉作用的存在卻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實際上,在那個物質異常貧瘠的“革命”歲月里,斯烱一家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憑借著獨屬于她的那個蘑菇圈的滋養(yǎng)方才得以度過困厄的。
小說的另一個書寫重心,是當下的“經濟”時代。這個時候,斯烱的兒子膽巴也已經長大成人,成為了一名政府官員。就如同變魔術一般,到了這個“經濟”時代,阿媽斯烱的蘑菇圈突然就變得值大錢了:“不是所有蘑菇都值錢了。而是阿媽斯烱蘑菇圈里長出的那種蘑菇。它們有了一個新名字,松茸。當其他不值錢的蘑菇都還籠統(tǒng)地叫做蘑菇的時候,叫做松茸的這種蘑菇一下子就值了大錢?!?/p>
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蘑菇或者說松茸的升值,極大地刺激了包括機村人在內的所有人群的貪欲。當人們都在為松茸而瘋狂的時候,難能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心態(tài)的,唯有阿媽斯烱。在丹雅不無炫耀地告訴阿媽斯烱“時代不同了”的時候,遭到了阿媽斯烱強有力的反駁:“阿媽斯烱說,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從你那個死鬼父親帶著工作組進村算起,沒有一個新來的人不說這句話。可我沒覺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薄拔抑幌雴柲?,變魔法一樣變出這么多新東西,誰能把人變好了?阿媽說,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究其根本,阿媽斯烱所一力強調的“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正是對于人性邏輯的一種本能維護。而這,顯然也就意味著,到了“經濟”時代,當所有的人們都在為金錢而瘋狂迷失的時候,能夠堅守人性邏輯并以此對抗金錢邏輯的,卻依然還是阿媽斯烱,還是這位“革命”時代曾經的人性守護者。
當然,人性邏輯之外,無論是當年的“革命”時代,還是當下的“經濟”時代,斯烱的那個蘑菇圈中,顯然也還包含有藏族人本于虔誠的宗教信仰而對于大自然的一種敬畏心理。只不過,到了當下的“經濟”時代,這種敬畏心理已經可以被闡釋為現代性意義上的生態(tài)保護思想。
本書以藏地植物“蘑菇圈”為名,以詩意的語言從西藏普通人身上發(fā)掘出了一系列充滿人性光輝的故事,并讓人反思在社會發(fā)展、歷史變遷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赌⒐饺Α防锏乃篃K,從政治荒誕的年代走到當下,經歷了諸多人事的變遷,以一種純粹的生存力量應對著時代的變幻無常。藏族少女斯烱在深山里擁有一個秘密的“蘑菇圈”,在她的人生中,這個“蘑菇圈”成為與她一起度過各種復雜歲月的秘密力量:愛情、私情、孩子、革命、時代,各種事物紛紛飄現,又不斷消失。斯烱去遠方學習,回來時候有了一個兒子,沒人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斯烱精心地護養(yǎng)自己發(fā)現的這個“蘑菇圈”,在大饑餓時期,她用采來的蘑菇,養(yǎng)活了陷于餓死邊緣的村民們。
這個“蘑菇圈”既象征著她內心深處的堅定信念,又象征她豐富的人性。這種力量,使得一個普通的藏族少女,在歷經滄桑時,仍然保有極大的善意和自由。阿來說過,“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們今天所謂的城鎮(zhèn)化對當地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尤其是對那些偏遠的鄉(xiāng)村,那些鄉(xiāng)村的人、物,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值得關注的是,在城鎮(zhèn)化過程中,“大部分人的目光已經完全往都市轉移了,鄉(xiāng)村已經處在被人遺忘的狀態(tài)”。
據阿來的觀察,如果說現在還有人愿意將目光往邊遠農村投射的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兒有很好的自然風光或有歷史遺存,如老村落,它可能成為一個旅游目的地;還有一種被人掛念的方式,就是那兒出產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阿來認為與其寫一個旅游產業(yè)下的鄉(xiāng)村不如寫一個“僅僅是因為出產某種東西而被外界所關注的鄉(xiāng)村,想寫寫鄉(xiāng)村發(fā)展背后的普通人”。于是,便有了《蘑菇圈》?!赌⒐饺Α肥前硇≌f中濃墨重彩的一篇,故事凝練,文字行如流水,也如詩一般值得細細品讀、反復回味。
阿來是邊地文明的勘探者和守護者。他的寫作,旨在辨識一種少數族裔的聲音,以及這種聲音在當代的回響。阿來的《蘑菇圈》刻寫了這種巨變給人帶來的痛楚,也感慨于喧囂背后那無邊無際的靜默。他以優(yōu)雅、寫實的文學修辭,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語言的故鄉(xiāng),也為這個時代保存了一份沉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