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璐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 730000）

宗臣（1525-1560），字子相，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授刑部主事。后因吏部尚書李默推賞，居考功之職。時時與李攀龍、王世貞等相與交游結(jié)社，切劘詩文，同為“后七子”之一?！睹魇贰匪^“視當世無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1]7378。清人王先謙稱之曰：

先生志行，未嘗欲以文人名，而后之人頗多稱其詩。蓋方其年少，才高氣銳，落筆輒拔出一時，一二有氣力者相與張之，以為吾徒，結(jié)社要盟，主持夸異。[2]

可見宗臣在明代中后期文壇占有一席之地，其人所秉持的文學(xué)思想與創(chuàng)作實踐與當時其它幾位文壇巨擘如李攀龍、王世貞等或有異同，亦有考察之必要。目前學(xué)界針對宗臣本人生平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研究，主要有顧國華的著作《宗臣研究》[3]及其論文《略論宗臣的仕隱矛盾》[4]、《論宗臣御倭散文的史料價值》[5]、《宗臣散文的創(chuàng)作祈向和特色》[6]、《兄弟鬩墻轉(zhuǎn)相親——明代宗臣和吳國倫的文學(xué)論爭》[7]、《明代宗臣山水游記的愛國情懷》[8]、《宗臣詩文的時代價值和地域文化探析》[9]、《明代宗臣的循吏思想及其實踐》[10]、《宗臣的李杜崇拜及其自我突破》[11]、《明代宗臣為學(xué)為官問題探析》[12]、《明代“后七子”結(jié)社問題考論》[13]、李博的論文《宗臣創(chuàng)作述評》[14]、朱曉燕的論文《明代作家宗臣作品諷刺手法探析》[15]、孫學(xué)堂的論文《論嚴嵩當國時期后七子的精神狀態(tài)》[16]、安琪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宗臣經(jīng)世致用觀及其詩文研究》[17]、王嫻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宗臣散論》[18]等成果，以及圍繞宗臣的名作《報劉一丈》《釣臺賦》《報許性之》等單篇文章所展開的諸多文學(xué)性的述評與賞析作品。然而，就宗臣所秉持的文學(xué)思想，尤其是在創(chuàng)作上對李白的師法與模擬這一問題，目前僅有前述顧國華的著作《宗臣研究》、論文《宗臣的李杜崇拜及其自我突破》以及安琪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宗臣經(jīng)世致用觀及其詩文研究》有所涉及，尚未展開深入探討。事實上，就宗臣的創(chuàng)作而言，雖然律詩的師法對象主要是杜甫，但他最為擅長的五七言古詩、樂府等體裁，師法的主要對象正是李白。

宗臣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學(xué)習(xí)、追摹李白的傾向，前人早有洞見。據(jù)何喬遠《名山藏·臣林記》載：

（宗）臣于詩，好建安、李白、杜甫，于文好司馬遷、李夢陽。其理疏以達，其節(jié)急以短。[19]2662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三曰：

子相詩才娟秀，本以太白為師，跌宕自喜。[20]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二“《宗子相集》十五卷”條亦稱：

（宗）臣常與吳國倫論詩不勝，歸而精思累日月，卒能卓然成家，為“嘉靖七子”之一。其詩跌宕俊逸，頗能取法青蓮，而意境未深，間傷淺俗。[21]

然而就現(xiàn)有研究成果來看，有關(guān)宗臣師法李白的探討還顯得不夠充分。筆者擬就此做出進一步考察，以分析宗臣師法李白的原因、方式與路徑、創(chuàng)獲以及不足等方面，為明代李白接受研究提供新的樣本。

一、宗臣追摹李白的原因

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宗臣之所以追摹李白，既有取法乎上的藝術(shù)旨趣，也有對李白人格的個體接受，以及較為一致的詩學(xué)理論等因素。

（一）“太白天仙之詞”——取法乎上的藝術(shù)追求

李白的詩歌在其身后有眾多的接受者和追隨者。他的詩作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都獲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是他的七言古詩和樂府詩，傳世作品較多，影響尤為深遠。其中《夢游天姥吟留別》《將進酒》《蜀道難》《行路難》《長干行》等著名作品，膾炙人口，流傳不衰。高棅《唐詩品匯》稱：“太白天仙之詞，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詞咸善”[22]。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四引計東曰：“長句，謂七言歌行，太白所最擅長者”[23]。

同時，在中明文學(xué)復(fù)古思潮的大環(huán)境影響下，律詩尊杜，而歌行取法李白是當時文壇的一種普遍風(fēng)尚。早在初明時期，即有高啟擅長師法李白。其人亦以謫仙自喻，曰：“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閣下之仙卿。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24]。此后文壇又有李東陽、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祝允明、唐寅等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均受到李白的明顯影響①參見王雪飛、何雯娟《論高啟對李白的接受》（《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5期，第73-79頁）、蘇燾《明初詩壇的李白接受及其文學(xué)對話——以高啟為中心》（《綿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7期，第14-17頁）、張?！墩摾顤|陽對李白的接受》（《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2期）、郝潤華、楊旭東《模擬與被模擬：李白七言歌行及其對李夢陽的影響》（《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第3期）、李啟迪《何景明對李白詩歌的接受》（《重慶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2期，第85-90頁）、任龍《論王世貞對李白的接受》（四川師范大學(xué)2012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胡敏滬《論祝允明對李白詩的接受與批評》（《學(xué)理論》2011年第11期，第225-226頁）、謝丹《唐寅自比李白的狂放心態(tài)探微》（《九江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1期，第88-90頁）。。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曰：

文章如精金美玉，經(jīng)百煉歷萬選而后見。今觀昔人所選，雖互有得失，至其盡善極美，則所謂鳳凰芝草，人人皆以為瑞，閱數(shù)千百年幾千萬人，而莫有異議焉。如李太白《遠別離》、《蜀道難》，杜子美《秋興》、《諸將》、《詠懷古跡》、《新婚別》、《兵車行》，終日誦之不厭也。[25]

這些人或為文壇盟主，操天下文柄，或為地方名士，名重一時。他們對李白的推重，形成了一種客觀存在的文壇好尚，對同時期乃至后輩的文人在選擇師法的對象時，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些人中既有宗臣追慕敬仰的前輩耆舊，亦有與其交游唱和的同僚摯友。在這種情況下，宗臣對李白詩歌的學(xué)習(xí)，可以視為是一種取法乎上的創(chuàng)作追求：一方面是由于李白詩作本身具有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另一方面則是在當時文壇好尚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自然結(jié)果。

（二）“君跨長鯨去不返，獨留明月照江南”——人格的吸引

除了李白詩作成就非凡，吸引了宗臣的目光之外，其超塵脫俗的人格魅力也引起了宗臣的共鳴。宗臣曾寫過《過采石懷李白十首》組詩，表現(xiàn)他對李白人格的敬仰追慕，稱“君跨長鯨去不返，獨留明月照江南”[26]478。在這種追慕中，宗臣也表現(xiàn)出了自比李白的情愫，稱“夜深吹笛江亭上，明月窺人恐是君”[26]478。可以說，在許多方面，宗臣將李白視為了自己的“異代知音”。

1.自我期許的主體意識

李白本人是具有明顯的自我期許、自我認同的意識的。無論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27]179，還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27]744都是對這種意識的明確表述。這種明白無誤地袒露胸襟，既是李白對自己“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這一政治理想的轉(zhuǎn)述[27]1225，同時也使得他的詩作有一種他人難以企及的充沛氣力和瀟灑磊落的風(fēng)姿。

在宗臣詩作當中，也不乏對這種獨步古今、傲睨一世情節(jié)的表露，他在《明卿夜過各賦長句》詩中稱，“萬片龍鱗江上來，為爾直取天河煮。共向天門騎白螭，肯向人間問腐鼠”[26]175？據(jù)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記載，宗臣“幼負氣，豪俊自喜”[28]。何喬遠《名山藏》亦謂“（宗）臣秀眉豐下，目光傍射，豪俊自喜”[19]2661。這種負氣自喜、目光傍射的神情，正是宗臣自我期許意識的外在流露。

與李白一樣，宗臣自我期許的情節(jié)也渴望落到“修齊治平”的實處。但略有不同的是，由于二人所處的歷史階段、社會心理、個體身份等差異，使得他們所背負的社會責(zé)任在程度上有所差別。相較而言，李白的自我期許較為側(cè)重個體意義的體現(xiàn)和個人價值的完成，而宗臣的自我期許則與其修習(xí)了數(shù)十年的儒家思想一道，必須經(jīng)過實際的社會功用來得以體現(xiàn)。即通過具體的政治舉措，對國家的吏治民生產(chǎn)生實際裨益。這既是明代社會輿情對文官群體的基本要求，也是文人士大夫在立身之初就需要承擔的社會責(zé)任。在這種情況下，明代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與社會責(zé)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而其個體價值最終要通過社稷的穩(wěn)固與民眾福祉的獲得來體現(xiàn)。宗臣在其《重刊〈大學(xué)衍義合補〉序》中稱：

學(xué)者，所以為天下國家謀也。學(xué)而無補于天下國家，則無所事學(xué)矣?！浇癖睒?gòu)胡、南構(gòu)倭，主上之念未嘗一日不在萬里。為之臣者，所宜請纓投筆、負弩枕戈，日夜謀所以安攘之策，以上報明主。顧奈何博衣緩帶、深坐微吟，日談寂感動靜以為名高也？[26]737-740

這種以儒家思想為基礎(chǔ)、肩負社會責(zé)任的自我期許，甚至能使一些沒有戰(zhàn)場實踐經(jīng)驗的明代文官，在危急情況下指揮若定地組織民眾抗擊入侵①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那些孔孟的信徒，在一旦需要的時候，可以不惜犧牲以完成任務(wù)。有的文官從來沒有受過軍事訓(xùn)練，卻可以領(lǐng)導(dǎo)倉猝集合的民兵固守孤城，最后殺身成仁。”參見黃仁宇《萬歷十五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94頁。。宗臣在出為福建布政參議之后，親自參與了保衛(wèi)地方，抵御倭寇的戰(zhàn)斗。據(jù)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三十一載：

（宗臣）出為福建參議。比至而旋有倭難，守城之西隅。鄉(xiāng)民襁負求入者幾萬人，戒門者內(nèi)之。入甫畢，賊至。先求得善火具者百人，手白金人為勞，且約曰：“俟吾鼓而俱發(fā)，不然毋動也?！辟\輕城無兵，凌埤堄魚貫以進。鼓之，火具累百發(fā)洞中。賊死者無算，遂以潰去。[28]

而這種御敵抗倭、保境安民的切身經(jīng)歷，也使得入仕后屢遭挫折、壯志難酬的宗臣，在外放福建之后實現(xiàn)了素昔的自我期許。

2.不附權(quán)貴的文化形象

自古以來中國民間就流傳著諸多與李白相關(guān)的軼聞?wù)乒?，這使得李白不僅是一個實際存在的歷史人物，同時也成為了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而這個文化符號的典型表征之一，正是不附權(quán)貴?？疾爝@種形象出現(xiàn)的源頭，最初則可以上溯到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詩，其末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27]708。而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李白脫靴事》、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語資》、李浚《松窗雜錄》等諸家唐代筆記均記載了“力士脫靴”這段公案。此后，這一故事又被史家所接納，據(jù)劉昫《舊唐書·李白傳》載：

（李）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白乃浪跡江湖，終日沉飲。[29]

可以說，李白不附權(quán)貴的這種典型形象，更多地是經(jīng)過了歷代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加工、累積而逐漸樹立的。這種形象或許與李白本人的實際行實并不能完全重合，畢竟其自述曰：“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27]1240。但這卻并不能影響后世文人對李白這種文化形象的認同與傾慕。而宗臣的某些生平行跡恰恰與這種文化形象相應(yīng)和，表現(xiàn)出士大夫君子所具有的一種磊落氣格。王先謙在《宗子相先生詩集序》中述及宗臣生平曰：

興化宗子相先生，前明嘉靖七子之一也。方先生官稽勛員外郞，為嚴嵩所惡，有剛正不阿之節(jié)。[2]

據(jù)《明史》記載，嘉靖朝后期，“（嚴）嵩握權(quán)久，遍引私人居要地”[1]7918。宗臣在這種政治形勢下，能慨然自立，不愿和光同塵。有劉姓長者寄書，冀其“上下相孚，才德稱位”[26]934。宗臣即回信《報劉一丈》，信中描摹了京中官僚奔走權(quán)門之情態(tài)。

錢基博極為推重這篇文章，謂其“淋漓噴薄，無復(fù)摹秦仿漢之習(xí)；而感慨中出詼詭，乃極似太史公《游俠列傳》、楊惲《報孫會宗書》?！盵30]文中所謂“長吏”者，即指嚴嵩。通過這種自述，可見宗臣性情之耿介。而這種不愿趨附的秉性，直接影響到了宗臣的創(chuàng)作意旨與詩文風(fēng)格。宗臣曾對李攀龍等人說：

詩可以怨，一有嗟嘆，即有詠歌。言危則情性峻潔，語侵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滓蟬蛻滋垢之外者也。奈何而冀幸不可俟之富貴，沾沾乎游大人以成名也。[19]2662

可見，就不附權(quán)貴的秉性氣質(zhì)而言，宗臣對于李白的追慕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

3.崇俠尚義的個人情結(jié)

李白自稱“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27]1240，在諸多詩作中顯露了自己尚義崇俠的情結(jié)。無論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27]216，還是“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27]253，均是對這種情結(jié)的直接表露。

無獨有偶，宗臣為人亦負奇氣，自述曾佩劍廿年，作《雜詩》自況曰：“古來有志士，壯心驚自奇。仗劍倚天外，蕭颯雄風(fēng)吹”[26]155。嘉靖三十五年（1556）十月，王世貞以斂葬楊繼盛而得罪嚴嵩，由刑部郎中出為山東副使，督戎青州。宗臣曾贈以豸衣一襲，腰帶一束，古劍一口，又為之賦《古劍篇》[26]186。當述及這把古劍的來歷時，宗臣稱“胡僧為制珊瑚鞘，南?，槴\襲其里。佩之朝夕不離身，北游燕趙南江汜?！晕崤宕硕?，處處江山半戎壘。明時不得抱鼓旗，腐儒空復(fù)談簠簋”[26]187。復(fù)囑王世貞曰，“豺狼只在大道傍。魍魎豈必深山里”[26]188，期待“他日中原倘相遇，雙劍雌雄各相砥。與汝并驅(qū)千萬里，世上風(fēng)塵空復(fù)爾”[26]188-189，顯露出一派瀟灑磊落的壯志豪情。

不僅如此，與李白自述存交重義，安葬亡友吳指南相類，宗臣亦能不畏政治局面的兇險，仗義于友人身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楊繼盛坐罪問斬于西市，朝野嘩然①詳見張廷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41-5542頁。。宗臣不避政局險惡，與王世貞、徐中行、吳國倫等人為其料理后事。據(jù)徐階《明兵部武選司員外郎贈太常少卿謚忠愍楊公墓志銘》載：

公（按，楊繼盛）死時，應(yīng)尾尚幼，藩參君（按，王世貞）與其友吳君國倫、徐君中行、宗君臣倡諸縉紳經(jīng)紀其后事。[31]

此后宗臣果因賻祭楊繼盛，忤嚴嵩意，出為福建布政參議，然而他并不言悔。這種磊落的處世風(fēng)度與李白崇俠仗義的形象尤為接近，這也是宗臣在人格接受方面能夠?qū)⒗畎滓暈椤爱惔簟钡囊粋€重要原因。

（三）“芙蓉秋水，不假雕飾”——詩學(xué)理論的一致

宗臣在詩學(xué)理論上與李白的觀點也頗為相近。二人都倡導(dǎo)清新自然的詩風(fēng)，注重詩歌對內(nèi)心真情的抒發(fā)。李白稱“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27]87，認為好的詩歌應(yīng)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27]574的作品。與之相類，宗臣認為好的文學(xué)作品應(yīng)當符合理瑩、詞溢、清通、古雅、明達、飄逸、鏗鏘、葩麗、嚴正等要素：

……其理之瑩也，如金之精，如玉之粹，而天下之人莫之敢損益也。其詞之溢也，如長江、如大河，魚龍黿鼉縱橫出沒，而不可掩也。其清通也，如月之秋、如江之澄、如潭之寒，而千里一碧，泠然內(nèi)徹也。其古雅也，如太羹、如玄酒、如周之彝、如商之鼎，令人睹之而裴回太息，棲神千載之上也。其明達也，如青天、如白日，而有目者之所共睹也。其飄逸也，如佩玉鳴琚，乘風(fēng)御空，可望而不可即也。其鏗鏘也，如金石相宣，絲竹并奏，而聽之者靡靡忘倦也。其葩麗也，如芙蓉秋水之上，而真色克燦，不假雕飾也。其嚴正也，如達官貴人端冕而立乎朝廷之上，見之者凜然動容也。其雄渾也，如巨鹿之戰(zhàn)，以一當百，人人戢伏，不敢仰視也。[26]824-826

這些要素，與李白的創(chuàng)作主張是一致的。宗臣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下，寫出了許多清新真摯的詩作。他的《江南曲四首》寫得流暢婉麗，情真意切，繼承了南朝樂府民歌的傳統(tǒng)。

不僅如此，宗臣也和李白一樣，反對空洞失真的創(chuàng)作傾向。李白認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27]87，反對浮靡纖弱、陳陳相因的文風(fēng)。宗臣也認為詩文創(chuàng)作應(yīng)當摒棄“陳言庸語”，鼓勵自出機杼、有感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在《談藝第六》中說：

今夫人性之有文也，不猶天之云霞，地之草木哉？云霞之麗于天也，是日日生焉者也，非以昔日之斷云殘霞而布之今日也。草木之麗于地也，是歲歲生焉者也，非以今歲之萎葉枯株而布之來歲也。人性之有文也，是時時生焉者也，非以他人之陳言庸語而借之于我也。是故古之言文者，得之心而發(fā)之文也。[26]823-824

“得之心而發(fā)之文”，正是宗臣在創(chuàng)作方式上對沿襲因循的反駁，對獨出心裁的肯定。正是由于二人有相似的創(chuàng)作觀念，使得宗臣對李白的接受更為明顯。

二、宗臣追摹李白的方式與路徑

（一）“群仙三五人，游戲青云端”——題材意象的貼近

《唐宋詩醇》卷六曰：

（李）白詩天才縱逸，至于七言長古，往往風(fēng)雨爭飛，龍魚百變。又如大江無風(fēng)，波浪自涌，白云從空，隨風(fēng)變滅，誠可謂怪偉奇絕者也。[32]

此謂李白善于用自己豐富瑰奇的想象力來遣詞造境。而在他所營造的眾多富有奇幻色彩的詩境中，最具代表性之一的是對理想中神仙世界的描摹，例如《夢留天姥吟留別》《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等作品中均有這類“狂想式”的構(gòu)建。

宗臣歌行體作品中，最為突出的創(chuàng)作題材之一正是神仙世界。這種情況一方面與嘉靖朝道風(fēng)熾烈的社會背景相關(guān)，另一方面則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李白詩歌影響的結(jié)果。就其眾多作品中對神仙世界的極力描摹、渲染而言，不難看出他對李白詩歌的刻意效仿，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二華篇》《武陵歌》《有所思》《臨高臺》《牛渚歌》《登江門諸山》《金山篇送徐子與奉使江南》《廬山歌寄贈吳明卿時以黃門謫豫章從事》等篇什。

宗臣在《二華篇》詩中，對太華、少華二山中的仙人生活做出了大膽想象，稱“中有紫髯白晳三五公，手持綠玉披芙蓉。有時踏天跨白鹿，鎮(zhèn)日鞭石揮青龍”[26]176，充滿了奇幻色彩。與之類似的還有《金山篇送徐子與奉使江南》，宗臣對江水中的神仙風(fēng)姿進行了描摹，稱“萬頃珊瑚碎江水，鮫人龍女紛然起。以手捉之不可得，嫣然一笑滄江底”[26]183。這樣的建構(gòu)在宗臣的詩歌中并不鮮見，在《武陵歌》詩中，宗臣構(gòu)筑了一種居住在湖邊的地仙生活：

武陵倒插西湖邊，明河吹碎瑪瑙圓。桃花千樹墜紅雨，垂楊十里排蒼煙。中有紫髯白晳之神仙，手抱明月湖上眠。玉華樵者時送酒，綠蘿漁子歌采蓮。檻外星辰大如石，床頭蛟龍細似蟬。秋風(fēng)吹出紫霞去，赤手駕鰲滄江前。[26]198

而他在《有所思》詩中所描摹的海上仙人則是另外一種風(fēng)姿：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海路一何長，海水一何寒。迢遙千萬里，上有蓬萊山。山中有真人，顏色如渥丹。青霞為君衣，紫霞為君餐。桂枝夾道旁，上長青瑯玕。群仙三五人，游戲青云端。赤螭為前驅(qū)，蒼龍護其關(guān)。月下散瑤步，玉聲何珊珊。我欲往從之，道路阻且難。中心悵有違，慷慨起長嘆。[26]99

宗臣的這類詩歌盡管構(gòu)筑了不同類型的仙境，有山中的、江底的、湖邊的、海上的，但就整體而言，它們的共同特點是立意新奇，想象大膽，較多地使用了傳說典故。

與李白相類，宗臣詩作當中對神仙世界的幻想也往往以登高為契機，例如其《臨高臺》詩曰：

臨高臺，高臺何崔嵬。南望羅浮，東望蓬萊。恒兵與泰華，颯颯雄風(fēng)來。一顧青云飛，再顧白日摧。三顧天門忽以開。仙人三五輩，冉冉霓宮回。仙人向我言，君胡來？君胡來？[26]100

再如其《登江門諸山》詩，格調(diào)更近青蓮：

山頭日白云英英，千峰倒插千江明。手把芙蓉步石壁，蒼翠亂射猿鳥驚。誰其云外吹紫笙，欲來不來空復(fù)情。天風(fēng)吹我佩蕭瑟，恍疑身在昆侖行。[26]217-218

值得注意的是，宗臣在這類詩作中，一方面對神仙世界表現(xiàn)出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羨之情，但另一方面，這些仙人們對待宗臣的態(tài)度似乎又是拒絕的。他曾在《有所思》結(jié)尾直言：“我欲往從之，道路阻且難。中心悵有違，慷慨起長嘆”[26]99。這種難以掩飾的追慕和喟嘆顯示了宗臣對神仙世界的真摯向往，然而其詩中的仙人們卻似乎不太熱情。這種略顯清高的神仙形象與李白詩中的神仙形象大相徑庭——李白詩中的神仙可相與遨游嬉鬧，甚至出現(xiàn)“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27]381這樣無拘無束的情形。

可以說，宗臣詩中顯露出了自身與仙界的一種距離感。這種“欲來不來空復(fù)情”[26]218的狀態(tài)，說明他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一方面無限向往超塵脫俗的自由，但另一方面卻深知自己終究是一位秉承儒家思想的文人士大夫，擔負著難以推卸的、社會角色所賦予的責(zé)任。這種定位，其實是宗臣內(nèi)心深處恪守儒家思想的凸顯，也使得宗臣在思想上很難像李白一樣徹底瀟灑奔放。

宗臣對李白詩歌仿效的另一個方面，體現(xiàn)在詩歌意象的雷同上。比如李白喜歡用鳳凰翱翔九天、橫絕四海的形象來自比，稱“鳳飛九千仞，五章備彩珍”[27]94。同時，他還喜歡以鳳凰高潔自持，不與群小為伍的形象來自比，稱“鳳饑不啄粟，所食唯瑯玕”[27]138。與之相類，宗臣詩歌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以鳳凰自比的意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五言古詩《孤鳳篇》和樂府詩《艾如張》。前者曰：

紫庭有丹鳳，羽翮何翩翩。朝游華山云，暮宿蒼梧煙。一朝失其凰，嗟哉相棄捐。彷徨四海求，何當待來旋。采采瑯玕實，顧影徒遷延。豈無鴻鵠群，而非情所憐。悲鳴入赤霄，翱翔不計年。千載覽德輝，來儀圣明前。[26]105-106

后者曰：

艾如張，張而羅。羅在山，鳥則罹之。羅在地，鴻則罹之。翩翩者鳳，萬里一去，千年來過。艾如張，張而羅，奈此鳳者何？[26]101

宗臣在詩歌中以鳳凰自比的情況還有很多，然而宗臣詩中的鳳凰似乎始終處于一種寂寞寥落、顧影自憐，甚至?xí)r時有網(wǎng)羅陷害之虞的單一狀態(tài)。他曾在《秋夜》詩末不無落寞地稱“鳳凰久寂寞，紫簫空自吹”[26]153。這種孤高自傷的孤鳳形象與李白詩中的鳳凰華彩燦然，傲睨群雞的形象相比，則顯得過于纖弱。

這種情況與宗臣所處的嚴峻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與李白在《梁甫吟》詩中將權(quán)奸喻為猰貐、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十九詩中將叛軍喻為豺狼相類，宗臣在詩作中也往往將政敵喻為虎兕、豺狼、狐貍、荊棘，并且這類消極意象在對峙中明顯處于上風(fēng)，給宗臣原本的爽朗的詩風(fēng)添加了猶疑、悲憤、壓抑的色調(diào)。他在《寄人一首》詩中稱“豺狼滿路衢，況復(fù)荊與棘”[26]170，在《李伯章歸自郵來訪》詩中稱“君其勿遽行，豺虎滿中路”[26]152，在《留別子培舍弟七首》其四詩中稱“自保良不易，致身諒獨難。豺虎在人群，平居有波瀾”[26]159，在《還至別業(yè)五首》其二詩中稱“豺虎滿路衢，白日愁行人”[26]140，甚至還在詩末直言“父老重起詞，方與子所云。子其勿語人，恐令長吏嗔”[26]140。此“長吏”與宗臣在《報劉一丈》信末自謂“以此長不見怡于長吏”之“長吏”，實為一也。聯(lián)系到宗臣素為嚴嵩所惡，終致出為福建布政參議的生平行實，可以說，客觀上的政治失意使得宗臣自身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制與逼迫。既然連自身都難以保全，攬轡之初的理想就顯得更加遙不可及。這種擔憂和憤懣的情緒表現(xiàn)在詩歌當中，就使得宗臣的日常創(chuàng)作蒙上了一層憂郁的陰冷色調(diào)，而他詩中的鳳凰形象在這種陰冷氛圍當中總是孤立無援，因此往往顯現(xiàn)出一種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清冷氣質(zhì)。

（二）“南斗日夜敲太白，化為五老八萬尺”——句式、措詞與修辭的模擬

在李白的各體詩歌當中，成就最高的是他的五七言古詩和樂府詩，這類詩作一般篇幅較長，容量較大，適宜表現(xiàn)豐富復(fù)雜的思想情感。宗臣對于李白的這類詩歌句式有直接模仿的情況，例如其《巫山高》詩中“巫山高，上摩千層之青天，下渺萬丈巫峽之重淵”[26]98，以及《金山篇送徐子與奉使江南》詩中“下攬吳越荊楚之秋色，上標鐘山渤海之朝虹”[26]182這類句式，模仿自李白的《長相思》詩中“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27]193句、《灞陵行送別》詩中“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27]797句，以及《蜀道難》詩中“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27]163句。當然，這類句式的源頭可以一直上溯到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上有加飡食，下有長相憶”[33]78。稍后的南朝樂府民歌《青陽歌曲》中亦有這樣的句式：

青荷蓋綠水，芙蓉發(fā)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同心蓮。[33]1081

但彼時這種句式的字數(shù)尚囿于五言以內(nèi)，而宗臣詩歌中的這類長句則直接受到了李白樂府詩的影響，不僅突破了五言的局限，采用七字句、九字句，而且中間加上“之”字稍作停頓，在擴大了描摹范圍的同時，也加重了詩歌的渲染程度。

不僅如此，李白在寫作七言古詩和樂府時，也往往在七言句以外，兼用長短不一的雜言句式，從而使得詩歌形式自由，瀟灑跌宕，便于詩興的縱橫起落。而這種句式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宗臣的七言古詩和樂府詩當中，例如其《二華篇》首句曰：“我聞西極之精忽墮地，化為巨石如天長”[26]176，《金山篇送徐子與奉使江南》首句曰：“昔日秦王鞭石過東海，大者并立小者臥”[26]182，均是對李白歌行體詩作句式著意模仿的表現(xiàn)。

在歌行體詩作的措詞方面，宗臣也有明顯模擬李白詩歌語言的傾向，以求神肖后者。比如李白的樂府詩喜用“倒掛”一詞，像如“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27]165、“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27]678等。無獨有偶，宗臣做詩也喜歡使用“倒懸”、“倒插”這類明顯接近李白詩風(fēng)的語料，比如“奇峰三百倒懸水，青楓碧樹搖玲瓏”[26]182-183，再如“孤根倒插黃河底，奇峰直聳天門旁”[26]176，又如“下馬逢君輒成醉，北斗倒插闌干前”[26]190、“武陵倒插西湖邊，明河吹碎瑪瑙圓”[26]198、“山頭日白云英英，千峰倒插千江明”[26]217、“青天倒插石門髙，夜半仙人獻碧桃”[26]475等，不勝枚舉。

同時，宗臣詩歌中不乏直接化用李白詩歌語言的情況。例如其《李郎中攀龍》詩中“大雅久寂寥”[26]131句，化用了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一詩中“大雅久不作”[27]87句；其《武陵歌》詩中“長安美酒斗十千”[26]199句，化用了李白《行路難》其一詩中“金樽清酒斗十千”[27]189句；其《登江門諸山》詩中“手把芙蓉步石壁”[26]217句，化用了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中“手把芙蓉朝玉京”[27]678句；其《渡淮》詩中“黃河天上來，奔淜不可留”[26]162句，化用了李白《將進酒》詩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27]179句。由于這種模擬方式過于直接，往往使得詩歌落入前人窠臼，徒具形似而失去自家本色。無怪乎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抨擊明代詩文復(fù)古一派擬古失真，甚至被之以“剽竊”的惡名①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李副使夢陽》：“……牽率模擬剽賊于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xué)語，如桐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參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311頁。。

除了在句式、措詞方面刻意模擬，宗臣對李白詩歌的追摹還體現(xiàn)在學(xué)習(xí)后者詩中大量使用復(fù)沓、夸張、比喻、擬人等多種修辭手法上。

李白詩歌中對復(fù)沓手法的運用可以在漢魏古詩中找到其學(xué)習(xí)的源頭。例如其《聞丹丘子于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詩中，有“離居盈寒暑，對此長思君。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云澲x朝列，長嘯歸故園。故園恣閑逸，求古散縹帙”[27]657-659等句，其中的復(fù)沓手法明顯是學(xué)自漢魏古詩。

與之相類，宗臣在五言古詩的創(chuàng)作中也時常使用這樣的復(fù)沓手法。像如其《雜詩二首》之“出門遠眺望，荊棘生路岐。路岐阻且深，惆悵何所之”[26]127句、“中懷抱赤素，誰為見予心？予心何足惜，惜此日西頹”[26]128句，以及《擬古二首》之“我友遠行役，駕言適江汜。江汜波浪深，嘆息從中起”[26]128句、“驅(qū)車事行游，巖畔見芳草。芳草綠以萋，采之遺所好”[26]129句，均是如此。

李白詩歌復(fù)沓手法的另一個學(xué)習(xí)源頭則來自于六朝樂府民歌，例如他的《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詩曰：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云堪臥君早歸。[27]408

這種復(fù)沓手法在宗臣所創(chuàng)作樂府詩當中同樣較為鮮明地體現(xiàn)了出來，其《鳳笙曲》詩曰：

翠管參差明月弄，高臺忽起雙飛鳳，彩云縹緲華山洞。華山洞，華山磯。朝同出，暮同歸。[26]106

復(fù)沓的運用，很好的體現(xiàn)了樂府詩一唱三嘆、往復(fù)回環(huán)的風(fēng)韻。與《鳳笙曲》相類，宗臣所作此類結(jié)構(gòu)的樂府詩還有《江南曲》《龍笛曲》《采蓮曲》《采菱曲》《游女曲》《朝云曲》《秦箏曲》《趙瑟曲》《陽春曲》等十余首樂府詩歌?？梢哉f，對于宗臣而言，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復(fù)沓這種修辭手法是非常嫻熟的。

此外，李白善于用夸張、擬人、比喻等手法營造出一個個富有奇幻色彩的詩境。例如《秋浦歌》其十五詩中的“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27]423句、《北風(fēng)行》詩中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句等[27]215，均是如此。

宗臣在這方面對李白的學(xué)習(xí)可謂不遺余力。僅以其《廬山歌寄贈吳明卿時以黃門謫豫章從事》詩為例，全詩想象奇特，描述夸張。宗臣在詩中述及廬山來歷，稱“南斗日夜敲太白，化為五老八萬尺。并跨古螭下九江，猛風(fēng)吹作倚天壁”[26]192。當述及與友人相隔千里，難以聚首時，則希望以“袖中彩繩十萬里，直系廬山入酒杯。奇峰峻嶺收崔嵬，白鹿暫臥玄圃臺”[26]195。同時，詩中運用了大量的擬人手法，例如以“彩霞卷地飄組練，蒼煙控馬排旌旄。直上峰頭叫五老，五老卻立呼其曹”[26]193-194句來描述廬山五老峰，筆力瀟灑，意象生動。又以“江間古龍聲嘈嘈，倒鞭白鹿?jié)M山走。白鹿夜夜哭且吼，赤松不敢與之游，黃石不敢與之友”[26]194句來描述想象中廬山的各種神話動物，使人讀后產(chǎn)生一種驚異的陌生感。而就詩中比喻而言，如果說“手把瓊枝云中翱，下視八荒如秋毫”[26]193、“峰頭白鹿銜紫云，紫云片片大如席”[26]193這類比喻仍嫌模擬李白的痕跡較重的話，那么“客來餐之白鳳膏，醉持龍角如持螯”[26]194、“樹杪九江如一線，織女抽來紉吾綬”[26]194這類比喻則稍能自出心裁，同時也大大加強了所描述對象的生動性與形象性。

三、宗臣模擬李白的創(chuàng)獲與不足

宗臣通過對李白的師法，極大地增加了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靈動性，例如其“明月墜地白如水，濕爾巖頭蘿薜衣”[26]217、“千峰明月亂相逐，萬里白云驚且呼”[26]178等均屬佳句。但是這種模擬有時也難免落入前人窠臼。前述“長安美酒斗十千”、“手把芙蓉步石壁”等詩句，因亦步亦趨于太白言語，而有損自家本色。這也是四庫館臣指摘宗臣詩作“意境未深，間傷淺俗”[21]的原因所在。

盡管宗臣在歌行體的創(chuàng)作上著意追摹李白，但是二人詩歌在意旨方面的差異其實是非常明顯的。除了所處歷史階段的客觀差別之外，造成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還在于二人所秉持的思想有著根本的區(qū)別。李白對于神仙世界有著強烈的向往與癡迷，而宗臣實際上仍然是傳統(tǒng)儒家倫理約束下的文人士大夫，在更多的時候，他的關(guān)注點會不自覺地投射到相應(yīng)的社會責(zé)任與民生疾苦方面。例如前述《臨高臺》詩，與其說詩中仙人對宗臣的到來予以婉拒，還不如說是宗臣所擔負的社會角色對于自身超塵出世思想的回絕。而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照，則較為典型地出現(xiàn)在宗臣所創(chuàng)作的一些與時事相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當中。例如他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九月創(chuàng)作的《二華篇》，盡管創(chuàng)作緣起是為了送李攀龍赴任陜西提學(xué)副使，但實際上通篇是對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二月發(fā)生在陜西華州的地震有感而發(fā)。宗臣在這首歌行體長詩中述及了地震發(fā)生時的慘狀，同時也毫不掩飾地在詩中提出希望李攀龍到任之后能夠力挽狂瀾，惠及一方：

……我聞李侯佩玄珠，截日飛霜天下無。侯今躍馬函關(guān)去，豐隆招搖為前驅(qū)。千峰明月亂相逐，萬里白云驚且呼。侯之往矣何為乎，為我停車華山隅。手挈蛟螭山下趨，仗劍一一數(shù)其辜。山之摧者叱其立，黃河在手如持盂。山上芙蓉色不枯，仙人玉女復(fù)來吹玉竽。侯也與之長相須，千秋萬載同歡娛。[26]177-178

詩中流露出對蒼生民命難以釋懷的思想牽絆，與詩前小序中“君（按，李攀龍）往矣，即二華猶有不若者，君何辭焉”[27]175-176的自述相呼應(yīng)，使得宗臣這類詩作的創(chuàng)作主旨指向了社會功用，因而缺少李白歌行體的那種發(fā)自天然的流暢性和飄逸感。

但是不是歌行體的創(chuàng)作就一定不能關(guān)照現(xiàn)實呢？事實上，李白的歌行體當中也有“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27]113、“磨牙吮血、殺人如麻”[27]165這類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意指，只是李白能夠不露痕跡、妥帖自然地把這些意旨融入詩境而不損傷詩趣，而宗臣盡管在形式上努力追求超然靈動的旨趣，但一方面他所稟賦的氣力、才華不及李白，缺乏李白所特有的樂觀、豪邁的氣勢和積極、充沛的感情。另一方面，宗臣深受儒家思想和士大夫身份的牽制，這使得他不能夠較為自然地把這類針對現(xiàn)實、時事的意指與詩中所架構(gòu)意境融為一體，因此難免會顯露出著意用力的痕跡。

四、結(jié) 論

明代“后七子”之一的宗臣在追摹李白的道路上有著個人的創(chuàng)獲與不足，通過分析其追摹的原因、方式與路徑等方面，能夠為明代李白接受研究提供一個新的樣本。宗臣對李白詩歌的學(xué)習(xí)，可以視為是一種取法乎上的創(chuàng)作追求。這是由于李白詩作本身具有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而當時文壇好尚的影響也不可忽視。不僅如此，李白所稟賦的自我期許、仗義任俠等人格魅力也引起了宗臣的極大共鳴。通過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宗臣在某種程度上將李白視為了自己的“異代知音”。他對李白的追摹與他本人對李白人格的仰慕有直接關(guān)系。落實到詩學(xué)理論方面，宗臣的觀點與李白也頗為相近，都倡導(dǎo)清新自然的詩風(fēng)，注重詩歌對內(nèi)心真情的抒發(fā)，鼓勵自出機杼、有感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方式。正是由于二人有相似的創(chuàng)作觀念，使得宗臣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李白的接受更為明顯。

由這些因素出發(fā)，宗臣在詩歌寫作過程當中采取了許多方式來模擬青蓮之作，例如在題材與意象方面著意地貼近，以及從句式、措詞、修辭多方面進行模仿，并極大地增加了自己創(chuàng)作方面的靈動性，取得了一定創(chuàng)獲。但這種模擬也存在不足之處，由于太過亦步亦趨于太白言語，而有損自家本色。

盡管宗臣在歌行體的創(chuàng)作上著意追摹李白，但是二人詩歌在意旨方面的差異仍非常明顯。除了所處歷史階段的客觀因素之外，造成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還在于二人所持的思想有著根本的區(qū)別。與李白不同，宗臣所秉承的是傳統(tǒng)儒家文化思想，其關(guān)注的落腳點在于社會責(zé)任與民生疾苦等現(xiàn)實內(nèi)容，這導(dǎo)致宗臣的詩作往往留有一個與社會功用、現(xiàn)實關(guān)懷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尾巴。同時，宗臣囿于本人所稟賦的才力，而缺乏李白所特有的樂觀、積極、充沛的情感和超然靈動的旨趣，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與詩歌意境本身的結(jié)合程度還有待于提高，因此其詩作與李詩的所達到的流暢、飄逸的程度仍有相當?shù)木嚯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