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圈
ZHANG Jin-juan
巴赫金被譽為二十世紀人文科學領域中最重要的蘇聯(lián)思想家(托多羅夫,2001),他在文藝學、哲學、語言學、社會學、人類學、歷史文化學等多個學科領域都卓有建樹,深具影響力。從20世紀60年代起,巴赫金的多種原創(chuàng)性思想在俄羅斯、歐洲、美國等地引起了人們的廣泛共鳴,成為后結構主義時代一股強勁的思想旋風,給多個人文社會學科注入了新的活力。我國學者對巴赫金的研究始于80年代初,夏仲翼(1982)在評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時介紹了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并翻譯了該書的第一章。隨后,錢中文(1987、1989)進一步對巴赫金的思想進行了概要式的譯介;趙一凡(1990)第一次將巴赫金的思想概括翻譯為“對話理論”;董小英的專著《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出版之后,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開始廣為人知。1998年錢中文先生主持翻譯的六卷本《巴赫金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由此掀起了一股研究巴赫金思想的熱潮。我們以“巴赫金”為篇名關鍵詞在中國知網(wǎng)期刊庫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從1983年到1998年的15年間,共有論文60篇,而從1999年到2014年的15年間,則有620余篇,這種增長的速度是驚人的。
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與巴赫金思想本身所具有的立體性和豐富性不相稱的是,國內(nèi)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文藝學、哲學領域,對巴赫金的語言學思想,雖然也有較多涉及,但多局限于外語學界對其語言哲學的簡單譯介,且多種論著間的重疊交叉之處過多,而創(chuàng)新突破之處較少。與文學界借鑒巴赫金理論具體分析研究中國文學作品不同,國內(nèi)漢語學界尚極少有人運用巴赫金語言哲學的精髓——“對話理論”來對漢語的具體語言現(xiàn)象進行深入研究。有鑒于此,我們擬在簡要介紹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基礎上,結合若干漢語實例,嘗試探討對話理論在漢語研究中的重要參考價值。
(一)從語言學到“超語言學”
20世紀初,發(fā)軔于索緒爾的結構主義席卷整個歐洲大陸,在當時的俄國也是盛極一時。以雅可布遜為主的“莫斯科語言學小組”(1915年成立)和以什克洛夫斯基為主的“彼得堡詩歌語言研究會”(1916年命名)都高舉結構主義的大旗,對語言符號的內(nèi)在結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們秉持索緒爾的語言觀,突出所謂“語言”及其系統(tǒng)結構,而忽略“言語”及其實際應用,把語言置于一種共時性的靜態(tài)情景中進行考察,從而排斥歷時性的動態(tài)因素即社會、歷史、交際情境等因素的作用。
與結構主義相對,當時的歐洲還存在著一個發(fā)端于洪堡特的所謂“個人主義的主觀主義”語言觀。該理論把語言歸結為純粹的心理作用,認為個人心理是語言發(fā)生的源泉,字詞的意義都來自個人的主觀理解與審美創(chuàng)造。
針對這兩種流行思潮,巴赫金在1929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一書中進行了分析批判。他指出,這兩個學派要么把語言當成一種抽象的概念體系和規(guī)則一致的形式體系,從而使語言與豐富多彩的具體語言現(xiàn)象及飽含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內(nèi)容分離;要么把語言視為個人的心理現(xiàn)象,使內(nèi)在符號完全心理化,從而抹殺了語言在交際中存在的本質(zhì)特征。正是在批判上述兩大傳統(tǒng)理論的基礎上,巴赫金借鑒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認為語言研究要從社會學的觀點出發(fā),著眼于語言在實際應用中不斷變化的活的意義及其發(fā)生規(guī)律,從而建立了他所謂的“超語言學”。巴赫金說(1998b):“語言學從活的語言中排除掉的這些方面,對于我們的研究目的來說,恰好具有頭等的意義。因此,我們在下面所做的分析,可以歸之于超語言學;這里的超語言學,研究的是活的語言中超出語言學范圍的那些方面?!Z言學不是在語言體系中研究語言,也不是在脫離對話交際的篇章中研究語言;它恰恰是在這種對話交際之中,亦即在語言的真實生命之中來研究語言?!倍俺Z言學”的精髓就是巴赫金視為語言以至人類存在本質(zhì)的“對話”。
(二)對話——語言的本質(zhì)
巴赫金所說的“對話”指的是話語(包括口頭語和書面語)中存在著兩個或兩個以上相互作用的聲音,它們形成同意和反駁、肯定和否定、保留和發(fā)揮、判定和補充、提問和回答等言語關系(蕭凈宇,2007)。需要說明的是,巴赫金理論中的“對話”并不等同于日常生活中面對面的對話交際,它比日常對話所指的對象更為廣泛、更為多樣、更為復雜。他把對話理論應用到語言哲學領域,還擴展到了整個文化領域,并把它上升為人文科學研究的哲學基礎。他說:“用話語來表現(xiàn)真正的人類生活,唯一貼切的形式就是未完成的對話。生活就其本質(zhì)來說是對話的?!保ò秃战?,1998b)對于巴赫金來說,對話理論首先是而且始終是一種哲學理論,是關于人的主體建構的哲學理論。巴赫金關注的是人如何在認識自我和他人的過程中建構自己的主體,他認為主體建構只能在自我和他人的對話交際中實現(xiàn)。
但我們不能不說,日常交際意義上的“對話”是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基石,他對交際話語對話本質(zhì)的探討對我們從哲學層面認識語言現(xiàn)象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巴赫金特別強調(diào)聽者在話語交際中的重要作用。應該說,20世紀初期,重視交際、情境等語言外因素的學者并非只有巴赫金一人。倫敦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弗斯、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都提出并強調(diào)語言研究中的“語境”觀。但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相比較,他們所說的語境都僅僅局限于和言者(尤其是在場的言者)有關的時間、地點、話題、階級、社會文化等要素,都忽略了聽者(尤其是不在場的聽者)對話語產(chǎn)生及理解的影響,把對話關系排除在語境之外。巴赫金則完全不同,他認為表述的一個重要(結構)的特征,就是它要訴諸某人,即“當我說話時,我總要考慮到受話人接受我的言語的統(tǒng)覺背景:他對情景的熟悉程度如何,他是否擁有這一文化交際領域的專門知識,他的觀點和信念如何,他有什么成見(從我們的觀點上看),他的好惡如何。因為所有這一切將決定他對我的表述的積極的應答性理解”(巴赫金,1998a)。特別值得強調(diào)的是,他不僅關注在場的聽者,而且把不在場的聽者也納入話語的范圍。他認為任何話語都具有內(nèi)在的對話性?!安还芪覀兊囊欢卧捒雌饋矶嗝淳哂歇毎仔?,實際上它都是對他人的回應,都同先于它的其他話語處在程度不同的對話關系之中,是先前話語的繼續(xù)和反響;另一方面,任何話語都希望被人聆聽、讓人理解、得到應答?!保ㄊ拑粲?,2007)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人們的言語活動恐懼獨白,即使是在書面寫作這樣極具個人化的獨白性言語行為中,書寫者也總會處在一種和假定的接受者對話的情景中,唯有如此,他才能確立自己言語行為存在的價值。
在這種對話性存在的基礎上,言者必須時刻表現(xiàn)出對聽者的關注。巴赫金(1998a)指出:“表述的情態(tài)總是或多或少地作出應答,即表現(xiàn)說者對他人表述的態(tài)度,而不僅是表現(xiàn)他對自己表述對象的態(tài)度?!甭犝叩膽鸱磻獙φf者的話語建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表述的構建從一開始就考慮到了可能會出現(xiàn)的應答反應,實際上它正是為了這種反應才構建的。表述是為他人而構建的,他人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這些他人(只是針對他人,我的思想才第一次成為現(xiàn)實的思想,也僅僅因此,對我自己來說,同樣成了現(xiàn)實的思想),不是消極的聽眾,而是言語交際的積極參與者。說者從一開始就期待著他們的應答、他們的積極的應答性理解。整個表述的構建,仿佛就旨在得到這一應答”。
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但就狹義的語言學意義來說,對話理論可以理解為:語言本質(zhì)上就是對話性的,說者和聽者之間的對話、互動滲透在語言的方方面面。“對話”不僅是語言的本質(zhì)特征,更是我們觀察、研究語言現(xiàn)象的最佳視角,唯有認識到這一點并由此出發(fā),我們才能得到真正的語言全息景觀。
(一)對話理論與漢語研究新趨勢的契合
從1898年《馬氏文通》出版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近百年間,現(xiàn)代意義上的漢語語言學研究一直處在傳統(tǒng)語法和結構主義的統(tǒng)治之下。從語言作為一個系統(tǒng)的角度看,這兩種理論方法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即都把語言視為一個封閉的、獨立的系統(tǒng),去分析其內(nèi)部組成成分及成分間的各種組合、聚合關系,即使涉及到意義,也大多局限于語法形式本身的意義。他們對語言單位的分析主要停留在句子內(nèi)部。雖然文章學和修辭學也關注語篇層面上的語言運用,但他們對于謀篇布局、辭格、文體等的分析仍然都只是把目光停留在靜態(tài)的語言成品上。對作為語言使用者的人的因素的分析很少出現(xiàn)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的漢語研究論著中。90年代以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認知、功能語言學的傳入給漢語研究帶來了新的活力。認知語法認為,大腦中的語言模塊并不是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它與人的其他認知模塊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依存關系,感知、注意、情感、記憶等多種認知因素都對語言結構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對“時間順序原則”“象似性原則”“短時記憶限制”“回溯推理”等認知心理機制的研究都加深了人們對漢語相關現(xiàn)象的理解。功能語法注重交際因素對語言結構的制約,特別是經(jīng)濟原則、信息傳遞、語體差異等對語法的影響。早期認知語法和功能語法對漢語的研究也主要局限在句子內(nèi)部,例如袁毓林(1999)對定語語序的認知解釋,陶紅印(1999)對“把”字句和“將”字句語體差異的分析等。近年來,很多學者開始關注話語層面的語用標記等現(xiàn)象,從動態(tài)交際的角度觀察語言在話語層面的操作規(guī)則。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互動因素對語言生成和理解的影響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
正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下,對巴赫金對話理論的語言學意義進行重新闡釋,就具有特殊的意義。下面我們將結合漢語中的幾個語言現(xiàn)象,從對話理論的視角進行觀察分析,論證對話理論對漢語研究的重要參考價值。
(二)實例分析
1.獨白語體中的虛擬對話
獨白與對話是相對的,其體現(xiàn)為說話者/書寫者單方面地向聽話者/閱讀者傳遞信息。這似乎是巴赫金“一切話語皆對話”論斷的反例,實際上,即使在獨白語體中,說話人/書寫者也經(jīng)常設置某種虛擬對話,例如:
(1)大家注意到,有人說我們是唯物主義,你李敖站在這里,談的全是唯心,唯心主義。當我覺得我不是妓女,我就是處女,這是高度的唯心。有人可能會問我,你這話是不是跟馬克思不同啊?我告訴大家,馬克思就是一個典型的唯心論者。你們以為他唯物嗎?我認為他唯心。尤其他抄別人東西的時候更唯心。(李敖北大演講《什么是自由主義》)
(2)這種運作模式往往既贏不了觀眾青睞,也難以賺到多少市場利潤。更何況,這樣做還可能像那些抗日神劇一樣,把自己的招牌都給砸了。有人可能會說,這不過是市場行為,沒有必要過多指責。這顯然是不懂得市場的一種論調(diào)。……可能還有人會說,國內(nèi)影視劇領域普遍存在跟風現(xiàn)象,在于題材受限太多,讓人難以盡情發(fā)揮。這么說固然有些道理,卻并非自我放棄藝術創(chuàng)作和價值追求的借口。(人民網(wǎng))
例(1)是口語獨白,例(2)是書面獨白。在這兩段話語中,獨白者都設置了若干虛擬交際者,從而構成了說話者/書寫者與虛擬交際者之間的對話。雖然是虛擬對話,但它也具有真實對話的一些特征,例如,虛擬對話也存在說話人與聽話人的話輪轉換,存在“我”和“你”的對話過程;虛擬對話在內(nèi)容上相對完整,話輪之間具有相關性——提問與回答、觀點與反駁、邀請與接受等等(王麗秋,2012)。
獨白語體中的虛擬對話有極強的功能動因。在獨白話語中,說話者/書寫者單向傳遞信息,從而使得聽話者/閱讀者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他們在接收信息過程中可能產(chǎn)生的異議、疑問、認可等無法及時反饋給說話者/書寫者,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獨白話語的傳信能力。說話者/書寫者也同時陷入一種被動境地,因為他只能按照自身話語的內(nèi)在邏輯僵化地展開預定的話語程序,無法得到來自聽話者/閱讀者的反饋信息從而無法調(diào)整下一步的進程。很多人可能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或體會:在現(xiàn)場演講、課堂教授等話語活動中,演講者和教師都希望觀眾和學生能多參與互動,此舉正是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獨白局面。
2.肯定性應答語的反身性話語功能
漢語中的“對”“是的”“可不是(嘛)”等經(jīng)常作為應答語表示說話人對對方話語的肯定、贊同態(tài)度,因此它們經(jīng)常用于互動性的對話中。例如:
(3)主持人:看來很多人非常認同您剛才對于這個企業(yè)社會地位的這個解釋,呃,您對影響力和、嗯、支配權的這個選擇是占到了30%?
李女士:對。(訪談節(jié)目《對話》)
(4)主持人:因為碰到這么多的問題啊,所以陳先生您聽到這個的時候可能心情也比較難過。
陳錫文:是的,其實我們在調(diào)查中也了解這些情況。(訪談節(jié)目《對話》)
(5)史更新說:“走不動了?!睕]有等大娘再說話,姑娘忙說:“走不動了,在這兒不行??!”大娘接著說:“可不是,這是道邊兒,要是叫那些個狗特務們看見,那就了不得啦!”(劉流《烈火金剛》)
除了上述的積極應答功能以外,“對”還可以有一種“弱化拂意功能”,例如:
(6)主持人:這說了好像等于沒說,我感覺。
嘉賓:對,也不是等于沒說,他那種方式是很專業(yè),但我們中國企業(yè)家呢,因為沒有這種經(jīng)歷,沒有這種訓練,所以不太容易用這種資源。(王志軍,2014)
例(6)中的嘉賓其實并不同意主持人的觀點,但他卻先用了一個肯定性應答語——“對”,然后再用“也不是”對主持人的話語進行委婉的否定并進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實,這個“對”的真值語義已經(jīng)弱化,其主要功能在于話輪的接續(xù),表示受話人已經(jīng)接收到信息,大致相當于語氣詞“嗯”。
在上述用例中,不管是積極應答還是弱化拂意,“對”“是的”和“可不是(嘛)”都是針對另一交際主體的話語而發(fā)的,具有明顯的對話性特征。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一些指向言者自身的話語中,也可以出現(xiàn)這類肯定性應答語。例如:
(7)李娜:有時候我覺得球員也會有感覺,就是覺得對手就跟一面墻一樣,你怎么打對手都可以打過來,就是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找不到任何解決辦法,我不相信我自己可以,就是可以去逆轉。所謂的逆轉,或者說是可以去戰(zhàn)勝,其實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不叫對手了,應該說戰(zhàn)勝不了自己,那個邪惡的自己,對。(訪談節(jié)目《風云會》)
(8)在與韓國人交談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對女子大學的認可往往流露于言表。是的,女大的學生們所受教育既完整又獨特,再加上韓流文化對“韓國美女”形象的渲染,梨大校園里的女孩子自然看起來氣質(zhì)不凡,個個都像高雅端莊的白天鵝。(人民網(wǎng))
(9)民眾理解她,信任她,甚至寄希望于她創(chuàng)造奇跡??刹皇锹?,這個市鎮(zhèn)唯一的一座圖書館曾關閉達6年之久;一家診療所也長期緊閉大門。是卡爾黛拉在電視辯論中把利卡塔的這些陰暗面曝光之后,圖書館才重新開放,診療所才開始接待患者。(CCL語料庫)
上述例中的“對”“是的”和“可不是嘛”所處的位置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應答語位置,既然如此,作為肯定性應答語的成分為何又能出現(xiàn)在這樣的語篇環(huán)境中呢?我們認為,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能給我們提供一定的解釋。巴赫金認為,一切話語都具有對話性,都存在或顯在或潛在的對話雙方。在不存在顯在受話人的情況下,說話人可以假定存在一個受話人并在自己的話語中體現(xiàn)出來,這比較容易理解。但上面三例中“對”“是的”和“可不是嘛”的用法則體現(xiàn)了另一種更為特殊的情況:說話人的話語既不是針對顯在的受話人,也不是針對潛在的受話人,而是針對自己的某一話語。這可以看作肯定性應答語的一種反身性功能。
在例(7)中,說話人李娜在談論自己某次比賽中失利時的感受,她認識到當時最大的敵人不是對手,而是自己,并進一步認識到是一個“邪惡的自己”。如果說,此時李娜的話語還是一種獨白的話,那緊接下來,她便引入了對話的視角,用應答性的“對”表達自己對先前話語的確認。例(8)(9)與此類似,言者先做出某種陳述或判斷,然后以假定的對話者身份對這種陳述或判斷表示確認,并提供進一步的論證。
3.口語中直接引語引導語動詞“說”的重復現(xiàn)象
直接引語(direct speech)是一種重要的語言現(xiàn)象,從結構上來看,一個直接引語通常包括兩個部分——引導語和引用語。例如:
(10)兩人爭論了半天,沒有結果。張昌宗說:“張說親耳聽到魏元忠說過這些話,可以找他來作證。”(CCL語料庫)
(11)另一個官員偷偷告訴狄仁杰說:“你如果供出別人來,還可以從寬?!保–CL語料庫)
例(10)中,“張昌宗說”是引導語,后面引號里的“張說親耳聽到魏元忠說過這些話,可以找他來作證”是引用語。例(11)與此類似。在書面語篇中,引導語中的核心動詞“說”只出現(xiàn)一次即可。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真實口語中的直接引語存在著與此迥異的結構特征。例如:
(12)李娜:我不想打了,我說我想退役。然后他就說了一句話,他說,“沒關系,你要想退役了,我們明天就回去”,他說,“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然后就離開房間了嘛。談話就結束了,然后第二天沒有訓練,第三天到球場,說——,然后我跟他說,我說:“那要不這么吧,就當溫網(wǎng)是我最后一個比賽,對,然后看看我能怎么樣?!保ㄔL談節(jié)目《首席夜話》)
(13)嚴歌苓:當時我問我先生來著,我說“學校想留我教書,呃,那么我也可以去學一門這個白天可以做的事業(yè),晚上,然后晚上再寫作”。他說,“不可以”,他說,“因為”,他說,“如果我跟人家說起來,我的妻子是一個作家”,他說“我既感到她很獨特,也感到我自己很自豪。如果說我的妻子她就在律師樓里工作,或她是一個會計”,他說“我會覺得她很平凡”,他說“所以呢”,他說“我寧可你是不要去工作”,“因為”,他說,“如果你不工作,孤注一擲的話,說不定你真可以走到哪里”。(訪談節(jié)目《首席夜話》)
這種重復引導語核心動詞“說”的現(xiàn)象一般只出現(xiàn)在互動性的口語對話中,如果換成書面語,例(12)中他(卡洛斯)的話完全可以寫成“然后他就說了一句話:‘沒關系,你要想退役了,我們明天就回去,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李娜的話也可以改成“然后我跟他說:‘那要不這么吧……’”。例(13)中嚴歌苓引述的丈夫的一段話也完全可以寫成“他說:‘不可以。因為……’”,但是在該例中,說話人卻重復使用了八次“他說”,這在書面語體中是難以想象的。那么,為什么會存在這種不同語體之間的差異呢?
我們認為,被引述話語和說話人當前話語作為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言語行為,由說話人獨自連續(xù)表達出來,必然會引起受話人的混淆。因此,說話人必須運用某種手段對被引述話語進行標記,以便于受話人理解,這集中體現(xiàn)了話語交際的對話性。就書面語而言,說話人(書寫者)可以用書面符號——冒號、引號來對直接引語進行標記,但在口語會話中,缺乏可視的書面符號,于是,在被引述話語之前或中間重復使用管領詞就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被引述話語和說話人當前話語之間的有效區(qū)分,避免了受話人理解上可能產(chǎn)生的困難(張金圈、肖任飛,2016)。
巴赫金(1988)說:“語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的對話交際之中。對話交際才是語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處。語言的整個生命,不論是在哪一個運用領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學、文藝等等),無不滲透著對話關系?!弊鳛閷υ掙P系主體的言者和聽者對于分析語言的意義自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巴赫金的理論再次提醒我們,從對話的角度、從說話人和受話人的角度來觀察漢語使用中的各種現(xiàn)象,可以使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曾被人們忽視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恰恰為我們認識語言的本質(zhì)提供了獨特的視角。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巴赫金對世界人文科學的貢獻是舉世矚目的。他建立的對話主義的超語言學理論從社會學角度審視語言現(xiàn)象,特別關注作為交際主體的說話人和受話人之間的對話關系對話語的影響。他所說的受話人不僅包括面對面交際中顯在的受話人,也包括說話人假想的潛在受話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一切話語都具有內(nèi)在的對話性,這給我們研究語言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近年來,交際因素對語言生成和理解的制約作用受到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漢語學界也不例外,話語標記、交互主觀性等問題的研究方興未艾。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研究的理論源泉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啟發(fā),因此,我們有必要追本溯源,重新發(fā)掘巴赫金對話理論的深邃內(nèi)涵,為漢語話語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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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志軍.自然口語中的話語標記“對不對”“對”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4.
[10] 夏仲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和小說復調(diào)結構問題[J].世界文學,1982(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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