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勝
80年代初期,《哦,香雪》發(fā)表后,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因為當時為人們所推崇的是文革反思之類的重大題材。直至孫犁大加贊賞后,這篇小說才被人們發(fā)現(xiàn)、推崇,并一舉獲得1983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成為了鐵凝的成名作。孫犁當時寫到:“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p>
文本解讀,我們不妨拋開傳統(tǒng)的小說解讀方法,而是緊緊扣住小說“是一首純凈的詩”這一最大特點,一層一層打開文本。
小說并沒有在開頭部分進行大篇幅的景物描寫,一直到行將結束的時候,香雪已經(jīng)得到心儀很久的鉛筆盒,才從她的視角,開始審視這山這水這夜色。
起初,大山的美,也并沒有為臺兒溝人所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在虔敬的承受,“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里,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的接受著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大山在臺兒溝人面前,是高峻的,幽深的,難以登攀又不可跨越的。人們依靠它,敬畏它。所以,香雪,一個大山里長大的孩子,在一個人回來的路上,也會“害怕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黝黝的大山”。
臺兒溝人沒有意識到,大山把他們阻隔成了一個寧靜的桃源。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于物無求。沒人出遠門,也沒人來這里探親,更沒有礦產(chǎn)資源讓它變得舉世矚目。他們“歷來是吃過晚飯就鉆被窩,他們仿佛是在同一時刻聽到大山無聲的命令”?!皻v來”一詞,從時間的長度上,寫出了人們對這種生活的習以為常。大山的阻隔讓這里與時代隔絕,也讓這里安詳寧靜。這種封閉的寧靜,本就是一首詩。大山就是一個匣子,緊緊地封鎖了這首詩。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它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
臺兒溝人更沒有意識到,這種原始本身具備的淳樸美。大山是厚重的,讓這里的人們同樣具備了這種品格。孩子們淳樸,率真,單純,善良;大人們,就像香雪的父親一樣,“光著紅銅似的脊梁”,在土里流汗,埋葬。這種淳樸的原生態(tài)的美,與正在起飛的時代一起,是兩種色彩的美。如果沒有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現(xiàn),這種美,只會躺在那里永遠無人關注;沒有現(xiàn)代文明的對比,這種美,不會凸顯出它的美麗;是現(xiàn)代文明的列車,駛入了這一片桃源,帶出了它的美麗和魅力。只不過迥異于日新月異、一日千里,這是一首質樸的詩。
香雪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這種美。在從西山口回家的路上,面對著“四周黑黝黝的大山”和“窸窸窣窣”的小樹林,她一度感到害怕。但此時,“一輪滿月升起來了”,照亮了四周的一切,更照亮了香雪的內(nèi)心。端詳著心愛的鉛筆盒,她的心靈隨之起飛。她應該是臺兒溝的第一個人,從審美的角度,審視這里的美景,發(fā)現(xiàn)“月亮是這樣明凈,”“核桃葉在風的慫恿下歌唱,”“就像是第一次認出養(yǎng)育她成人的山谷”。此時的大山不再陰森恐怖,而變成了“母親莊嚴、神圣的胸脯”,哺育著她,激勵著她。當想到回家后的種種難題,香雪變得不安,“月光也好像黯淡下來”;但此時,又有一條淺淺的小溪緩緩地流過。流水帶著香雪,走回記憶的深處,洗凈內(nèi)心的不安。經(jīng)過水的洗禮,她也變得異常堅定,不再猶疑。
月光,大山,樹林,小溪,以及美麗的香雪,寧靜和諧,水乳交融,共同組成了山谷中最美的夜色,織就一首最美的田園詩。
相較于臺兒溝的夜色,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這里的少女。她們是一群淳樸、率真、對新事物和新生活熱切追求的少女,香雪是她們的最美代表。
她們有如詩的外表。臺兒溝成為一分鐘小站的時候,姑娘們就變得興奮起來。她們每天“心不在焉的吃幾口晚飯,放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洗凈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露出粗糙、紅潤的面色,把頭發(fā)梳的烏亮,然后就比賽著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換上過年時才穿得新鞋,有人還悄悄往臉上涂點胭脂。盡管火車到站時已經(jīng)天黑,她們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著服飾和容貌?!庇绕涫窍阊?,她“天生一副好皮子”,有“潔如水晶的眼睛”,“潔凈的仿佛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柔軟的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相信任何人看到她,心中都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這種感情,沒有任何的邪念,面對這種美麗,你只想去靜靜地欣賞,默默地呵護。
她們有如詩的性格。常年的與世隔絕,以及大山默默的哺育,讓她們具有與生俱來的天然的淳樸和率真。他們的人生字典里,還沒有欺騙、世故這樣的詞語。相比這些,更讓人覺得可親可愛的,是他們的活潑俏皮和為人謙讓。尤其是看火車回來的路上,姑娘們對鳳嬌的打趣,以及鳳嬌“強硬的”回擊,充分展現(xiàn)姑娘們的活潑俏皮。這種語言上的碰撞,比起城里人尖酸刻薄的故意追問香雪一天吃幾頓飯,顯得格外真誠。還有讓人稱道的謙讓。就是與火車上的人做交易,她們寧愿自己吃虧,也不賺別人便宜;與火車乘客談話,所有人有意把“北京話”分配給鳳嬌,因為鳳嬌“愿意對他好”。
她們還有如詩的情懷和追求。列車停留,沒有給大人帶來什么驚異,也沒有給男孩子帶來什么新奇,卻帶給姑娘們巨大的興奮,因為,這些姑娘們才有如詩的情懷和追求。她們每次跑向列車,都是在向現(xiàn)代文明的主動學習、積極靠攏。在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中,這群姑娘表現(xiàn)出了別人沒有的熱情。其中,香雪最為堅定和勇敢,因為她是唯一的初中生。她的追求,不限于發(fā)卡、手表這些物質層面的東西,而是書包、配樂詩朗誦、大學這些更高的、精神的東西,尤其是那個讓香雪完成人生升華的鉛筆盒。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在追求的途中,從來沒有丟棄的,是自尊。得到鉛筆盒是為了贏回自尊;換取鉛筆盒,用的也是最有尊嚴的方式。用作者的話說,“臺兒溝再窮,香雪也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一個鉛筆盒,從渴望到獲得,香雪的性格,也從猶疑羞澀變得自信堅定。
少女情懷總是詩。正如鐵凝本人所言,“世界上最純潔、最美麗的情感,就是少女的夢想”。臺兒溝的少女,堅定,自尊,她們的成長,比詩更美。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鐵凝的語言,本就是一首詩。她的語言,有“白洋淀”作家的清新質樸的風格,如一股清新的風,沁人心脾;她筆下的世界,也多是真善美,引人入勝。
首先是自然流暢。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的波瀾起伏取勝,因此讀來沒有扣人心弦的感覺。但有一處,卻讓讀者格外揪心,就是香雪上火車換鉛筆盒的部分?;疖囃O聲r,她扒在車廂外張望、尋找;敲窗不開后,她堅定地、輕巧地跳上了踏板;當列車把她關在車上時,她先是驚恐地呼喚著同伴,進而又堅定地的換取了鉛筆盒;旅客們熱情的勸她留宿一晚時,她“一心一意”“理直氣壯”的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堅決要一個人走回臺兒溝。這一切的進行,都自然流暢、不著痕跡,讓讀者忘記了一切,全情投入其中,與香雪的心一起跳動。
其次是清新質樸。在香雪回家的路上,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清新明快的山間秋夜圖景。在一輪滿月的籠罩下,寂靜的山谷、灰白的小路不再陰森可怕,秋日的敗草、粗糙的樹干等一切景物都變得異常明凈;一陣秋風吹來,讓人心曠神怡,干枯的樹葉也開始了歌唱;一道淺淺的小溪流過,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干凈,能夠洗去一切煩惱;還有充滿著鄉(xiāng)野氣息的“紡織娘”和“油葫蘆”的不住地鳴叫……這一切,都要歸功于語言的清新質樸,不假雕飾。
整篇小說,無處不散發(fā)著詩的美麗,飄著詩的芳香。鐵凝不是孫犁,卻神似孫犁;臺兒溝不是荷花淀,卻勝似荷花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