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明
(南京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7)
1988 年,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發(fā)表了小說《長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該作品一經(jīng)出版,便得到了讀者的普遍好評,并獲得了“布克文學獎”。作品采用第一人稱敘事手法,從英國管家史蒂文斯(Stevens)的視角,探討了“偉大”“尊嚴”“職業(yè)精神”“英國性”“歷史與回憶”等主題。敘事過程中,作家穿梭于歷史與當下之間,精準地把握住了20世紀80年代彌漫在英國社會中的懷舊情感,在展現(xiàn)史蒂文斯內(nèi)心彷徨的同時,也影射了英國民眾的失落心理。小說中,史蒂文斯六天的旅行經(jīng)歷形成了回憶的框架,而回憶又不斷形塑著旅行的心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西方早期旅行文學是殖民歷史的產(chǎn)物,楊金才曾在《英美旅行文學與東方主義》一文中專門探討了該類作品的政治意蘊,認為旅行文學通常是指那些具有較好文學修養(yǎng)的人對自己旅游經(jīng)歷的記錄,其中包含了豐富的文化信息,如旅行者的國家意識、文化優(yōu)越感等(2011:79)。20世紀初期,隨著汽車文化的興起,旅行文學再次繁榮起來。在英國國內(nèi),駕車旅行漸成風尚,由此而伴生的文字作品也成為了重構國家身份、重新發(fā)現(xiàn)英國“偉大性”的重要途徑。先行研究已注意到旅行對于《長日留痕》敘事的重要性,如:蔣怡(2013)認為石黑續(xù)寫了游記文學傳統(tǒng),通過史蒂文斯旅行中的風景這一文化符號喚醒了帝國記憶,進而批判了20世紀80年代的懷舊保守風潮;劉璐(2010)則認為該小說是石黑對隱喻性敘事的一次嘗試,他沿用英語文學中的朝圣敘事結(jié)構來展現(xiàn)史蒂文斯在二戰(zhàn)前、后的兩段經(jīng)歷。這些研究都關注了作家的旅行書寫與英國國家話語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對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并從宏觀上結(jié)合社會語境對作品中的政治意識進行了有效闡釋,因此為解讀小說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石黑一直進行著對個體面對社會整體時的心理困境與心理調(diào)節(jié)機制的思考。通過書寫史蒂文斯的旅行,石黑試圖呈現(xiàn)的不單是英國國家意識下的個體心理變化,更是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和困惑?;诖耍疚臄M圍繞小說中史蒂文斯的六天旅行經(jīng)歷,來探討旅行者是如何不斷調(diào)整自身身份定位,與他者建立平等的交流模式,并最終實現(xiàn)與生活的妥協(xié)。
旅行中,旅行者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到各種異質(zhì)性文化。通常情況下,體驗這些迥異于自身的風土人情也正是旅行者所追求的。旅行者將此作為個體的特殊經(jīng)歷記錄下來,于是便有了早期旅行文學,該文類經(jīng)常采用紀實性的手法。然而,旅行者對所見所遇的紀實性書寫是在自身文化知識和文化立場下進行的,旅游目的地的人和物通常會被納入到他的認識體系中,因此難免會受到其自身情感、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正如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中所說的那樣,早期西方旅行文學書寫中,一系列東方文化被形塑成他者或異類文化,并遭到貶抑,最終淪落至邊緣地位(1979: 65-67)。蘇珊·巴斯奈(Susan Bassnett)在《翻譯、文化與歷史》(Translation,History and Culture)一書中同樣指出:“地圖繪制者、翻譯家和旅行文學作家看似從事的是純粹的文本制造,而且作品也被標榜為對事實的客觀描述,但是實際上這類文本的生產(chǎn)過程中卻蘊涵了一種文化態(tài)度的生成,他們正是通過此種方式來操控讀者對某種文化的態(tài)度?!保?990:99)
上述研究揭示了旅行文學創(chuàng)作背后的權力話語體系:在權力話語構建過程中,最關鍵的就是在遭遇他者時,形成怎樣的文化記憶,以及如何處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堕L日留痕》中,盡管史蒂文斯遭遇的并非是早期旅行文學中的那種異域風情,但是對于長居達林頓莊園的他來說,也堪稱是陌生環(huán)境中的一次新奇體驗。根據(jù)史蒂文斯的敘述,這是他第一次到英國西部旅行,這種旅行方向的設定響應了20世紀初旅行文學的特征。當時,旅行者往往從現(xiàn)代生活的中心倫敦出發(fā),那是“書籍、報紙和雜志出版商的集散地,由此可以到達廣大讀者”(Featherstone 2009:68),他們故意避開工業(yè)污染嚴重的北方城鎮(zhèn),向西南鄉(xiāng)村進發(fā)。作家戴維·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曾對當時的旅行方向作過這樣的敘述:“我們要么往西旅行,要么往南”,“往西便是去凱爾特文明的古代中心——康沃爾郡和愛爾蘭”(qtd.in Burden 2006:138)。在踏上行程之前,史蒂文斯特意找來了當時比較流行的英國旅游手冊《英格蘭的奇跡》(The Wonder of England)。史蒂文斯開著雇主的福特汽車駛出了莊園,剛開始,他并沒有感覺到任何激動或不安,但是沒一會兒就意識到:“周圍變得陌生,我知道我已駛離了以前熟悉的地方。我曾聽過關于航海中最終看不見陸地時的情景描述,那個時刻,人會感到不安與興奮?,F(xiàn)在,我開著福特車,周邊環(huán)境變得陌生,心里同樣產(chǎn)生了這種感覺?!保?4)再次拐彎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沿著山邊行駛,左面就是懸崖。當“確實感覺到已經(jīng)離開了達林頓時,我全身一陣緊張,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我警覺起來”(24)。旅行正式拉開了序幕,如同那些早期異域旅行者一般,史蒂文斯不安的感覺中也夾雜著一絲莫名的興奮。
六天旅行中,史蒂文斯在對待陌生人的態(tài)度上,經(jīng)歷了從排斥到完全接受的變化。旅行初始,史蒂文斯對所見到的人心存警覺,且有意識地進行排斥。在路邊休息時,當一個當?shù)乩先私ㄗh史蒂文斯登山觀景時,他“一時認為他是個流浪漢”(24)。而且,史蒂文斯根本不愿意接受那個老人的建議,他答復道:“如果事實如你所說(山上看到的景色是英格蘭最好的),那我也寧愿呆在這兒,我不能剛踏上旅途就把最好的看了?!保?5)盡管最終上了山,史蒂文斯還是覺得那個老人冒犯了自己,“上山只是為了證明他的話愚蠢至極”(25)。當晚的住宿中,史蒂文斯同樣表現(xiàn)出高高在上的身份優(yōu)越感,“在登記住宿信息時,我發(fā)現(xiàn)她(女店主)一陣惶恐”(26)。在問及盥洗室在何處時,史蒂文斯感覺她回答的語氣是“諾諾的”。然而,在對白天山上的景色進行回顧時,史蒂文斯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他承認,景色的確壯麗,而且遠比旅游手冊中描繪的大教堂更加值得記憶,這也促使他在結(jié)束第一天的旅行后,“第一次調(diào)整自我,開始以正確的心態(tài)對待此次旅行”(26)。雖然石黑沒有直接闡明究竟何為正確的心態(tài),但很明顯,如何對待他者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在第二天的旅行中,史蒂文斯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當?shù)匾粋€莊園的管家?guī)椭返傥乃箼z查汽車時,他認為這個陌生人(他者)“愉快”“非常開心”“樂于助人”“友好”(118)。汽車問題解決后,史蒂文斯心懷感激,對于別人的參觀建議,也一改第一天的態(tài)度,當即接受,甚至主動去旅館樓下的酒吧,順著其他人的談話,插上一句自認為很機智的言語。
隨著旅行的深入,史蒂文斯對他者表現(xiàn)出越來越愿意接受的姿態(tài)。旅行的第三天晚上,盡管已經(jīng)很疲倦,但他還是主動與當?shù)厝艘黄鹛接憰r下的政治問題。在此之前,出于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史蒂文斯眼中的人與物純粹是缺乏主體性的被觀察對象,自我與他者的地位是不對等的。而第三天的經(jīng)歷則表明,史蒂文斯開始接受當?shù)厝耍凑账麄兊睦斫夥绞絹肀磉_自己。在談及“尊嚴”問題時,盡管意識到當?shù)厝擞^念的不同,但是史蒂文斯還是回答道:“當然,你的觀點非常正確?!保?86)
旅行的最后一個晚上,石黑將場景設置在海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值得注意的是,海邊通常被視為一種閾限空間(liminal space)。鎮(zhèn)上到處都是和史蒂文斯一樣的旅行者,不再有之前視他為貴族的崇拜者,這兒充滿了巴赫金(Bakhtin)所謂的狂歡化特色,個體的身份等級被擱置,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被模糊。正是這個時候,他開始改變之前孤獨行走的狀態(tài)。夜晚的碼頭上,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碼頭上到處是人,我身后,登上甲板的腳步聲絡繹不絕”(231)。在和一個老人的交談中,史蒂文斯擺脫了之前的優(yōu)越感,敞開心扉,坦誠交流,不再有所保留。
就這樣,旅行中的他者不再是異己的力量,在某些情況下其可以轉(zhuǎn)變成促進自我成長的積極力量,自我與差異性他者之間實現(xiàn)了和解,雙向交流模式得以誕生。這種模式正是當下多元社會亟需建構的交往模式,族裔身份也促使石黑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在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與碰撞中,除了利益因素以外,對待差異性他者的姿態(tài)往往也在其中起著重要作用。因此,通過書寫史蒂文斯對待他者態(tài)度的變化,石黑探討了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如何處理異質(zhì)文化的國際性話題。
身份認同是由一系列被社會承認的差異所構建而成,這在當代身份理論中已不是一個陌生的論斷。正是因為差異,我們得以界定自我。同樣,旅行多以遭遇差異作為目的,由此便給個體的身份構建提供了一個較好的途徑。這也是西方早期旅行文學的研究中之所以采用后殖民角度關注旅行者確立文化優(yōu)越心理的原因。然而,這種視角較多關注的是身份認同中的“異”,而往往忽略了“同”。其實,身份認同既是一個劃定自我與他者界限的過程,也是一個尋找同類歸屬的過程,而同類的經(jīng)驗往往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我。因此,在旅行中,旅行者不但能從他者身上發(fā)現(xiàn)自我的特點,而且也能在與他者的相處中,實現(xiàn)情感的共鳴,從而得到啟發(fā),進而深化對自我的了解。另外,自我與他者之間一旦形成了平等的對話機制,他者也就能主動地對自我施加影響,并進一步形塑自我。
《長日留痕》中,史蒂文斯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起初本是基于“異”的,但隨著旅行的深入,“同”逐漸代替了“異”。通過回憶,過去的經(jīng)歷與現(xiàn)下旅行的經(jīng)歷不斷形成參照,沿途的人和物等他者性存在逐漸滲入到史蒂文斯的固有認知框架之中,促使他對自我認識進行必要的調(diào)整和修正。可以說,六天的旅行經(jīng)歷構成了史蒂文斯不斷發(fā)現(xiàn)自我的外部要件:
首先,通過旅行中與他者的交往,史蒂文斯逐漸承認了自己對肯頓小姐的愛戀,這標志著他對自己情感的認同。旅行前,史蒂文斯一直暗戀著肯頓小姐,但他自己卻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史蒂文斯為自己旅行中拜訪肯頓小姐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肯頓小姐原先是達林頓莊園的女管家,他想順道去了解一下,她是否愿意重新加入這兒的雇員隊伍。當美國雇主故意就此事進行調(diào)侃時,史蒂文斯覺得“這太令人難堪了,達林頓勛爵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員工的”(14)。隨著旅行的逐漸深入,史蒂文斯不斷調(diào)整著自己的回憶視角,肯頓小姐在回憶中的出現(xiàn)也變得愈加頻繁。
石黑將旅行的第三個晚上設置在泰勒家也可謂用心良苦。在旅館中,每個人都只是恪守著自己的職責做好分內(nèi)的事,而在家中,一切活動便獲得了溫馨的親情色彩。在泰勒家,史蒂文斯回憶起肯頓小姐離開前的一幕情景:“我獨自站在肯頓小姐緊閉的門口,我半對著她的門,猶豫不決,不知是否應該敲門進屋,我知道,肯頓小姐肯定在哭?!保?12)“一個早上我都在回憶一件事,或者說是一件事中的一部分,這個時刻多年來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當中?!保?12)這是一段關于肯頓小姐一直希望史蒂文斯能夠?qū)λ戆?,但史蒂文斯直到她離開都沒有表達出來的記憶。可見,旅行前的史蒂文斯一直努力壓抑著個人情感,而正是這次旅行促使他覺醒,他終于開始逐漸正視這段微妙的情愫。
以往的史蒂文斯認為,在職責面前,個人的情感微不足道。即使當父親去世時,史蒂文斯也一直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而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悲傷或去看一下父親,他甚至為自己的表現(xiàn)而感到自豪。旅行第二天的上午,石黑在史蒂文斯的回憶中穿插了一段關于他在鄉(xiāng)村道路上行駛的情節(jié)。為了避讓一只母雞,史蒂文斯停下了車,此舉得到了母雞主人的感謝。在聊天過程中,母雞主人順便告訴史蒂文斯以前她家的烏龜就是在這個地方被碾死的,為了此事,她的兒子哭了好多天。這個情節(jié)看似無關緊要,但顯然喚醒了史蒂文斯對善良的感知能力,以及長期壓抑在內(nèi)心的對父親的情感。
其次,通過旅行中與他者的交流,史蒂文斯對自己的職業(yè)也有了全新的認識。不難看出,史蒂文斯之所以開始這段旅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不能很好地適應現(xiàn)在的美國雇主,他需要一個相對獨立的時空來對“職業(yè)精神”“偉大”等問題進行思考。在沉迷于英國過去輝煌的史蒂文斯看來,英國的景觀遠非其他國家所能媲美。英國的景觀平靜、含蓄,而美國和非洲國家雖然也有一些“令人興奮”的景觀,但因“過于炫耀,而顯得低級”(29)。進而,史蒂文斯認為這其實與問題“何為偉大管家”類似,因此,他開始重新審視偉大管家的定義。此前,他深信海恩斯協(xié)會(Hayes Society)對偉大管家所作的定義,即一個偉大的管家應“具備堅守自己崗位的尊嚴”(32)。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史蒂文斯一直堅信盡管自己為了實現(xiàn)職業(yè)上的“偉大”而未能很好地對待父親,但是父親肯定是支持他那樣做的。正如先行研究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石黑作品中充滿了自我欺騙(不可靠敘事),史蒂文斯覺得“毫無疑問,偉大的管家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奉獻給了偉大的紳士,通過偉大的紳士,偉大的管家為人類作出了貢獻”(117),而事實上達林頓勛爵根本算不上偉大,甚至可以說愚蠢,且具有明顯的種族偏見,于是,史蒂文斯關于偉大管家的認識也就變得不那么可靠了。盡管第一天的平靜旅行沒能打破史蒂文斯對偉大管家的固有認知,但是接下來幾天旅行中出現(xiàn)的人和物卻促使他產(chǎn)生了自我修正意識。
旅行第四天的下午,一個醫(yī)生識破了史蒂文斯的身份,并直接詢問他何為“尊嚴”,而他卻只想到了“不在公眾場合脫掉衣服”(210)這種蒼白無力的說辭。無疑,這個提問直擊要害,徹底粉碎了史蒂文斯對偉大管家的認識。旅行的最后一天,在與一個具有相同經(jīng)歷的老人交談時,史蒂文斯對自己的職業(yè)有了全新的認識:“服務于那些紳士,我們沒有選擇,擔心自己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有什么意義?當然你我都會為自己認為有價值或真實的事盡上微薄之力,但是如果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的而犧牲太多的話,能獲得的無非也就是自豪和滿足?!保?44)就這樣,史蒂文斯六天的旅行結(jié)束了,同樣他的心理旅行也結(jié)束了。史蒂文斯對自己的職業(yè)有了重新定位,他放棄了對諸如“偉大”“尊嚴”等遠大價值目標的追求,而將自己置于當下現(xiàn)實之中,并努力過好生命中余下的光陰。
在旅行中,旅行者總是帶著自有的認知模式進入旅游目的地。作為觀察者,在對目的地的人和物進行呈現(xiàn)時,旅行者利用固有認知框架對觀察客體進行整合,而就像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提出的“慣習”①布迪厄在《區(qū)隔》(1984)一書中較為詳細地闡釋了“慣習”,他認為“慣習”是由個體生活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而生成的一種持續(xù)且可變化的性情傾向系統(tǒng),是個體實踐的內(nèi)驅(qū)力,既具有被動性,又具有主動性。概念一樣,認知框架是個體的生活經(jīng)歷和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同時,人的認知框架也并不完全是被動地按照既有的模式運行著,外界環(huán)境的不斷刺激會促使大腦進行自我調(diào)整,從而形成新的認知心理機制。除了涉及上文所論述的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這種認知心理機制還涉及個體與團體之間的關系,以及個體如何界定所屬團體的問題。同樣,在小說《長日留痕》中,除了思考如何界定自我與他者的問題,石黑同時也向讀者展示了自然景觀是如何映射并改變主人公國家意識的:自然景觀一方面映射并加強了史蒂文斯原有的“偉大英國”的國家意識,另一方面又促使其不斷修正對“英國性”的理解,并最終得以擺脫對“英國性”的本質(zhì)主義解讀,而接受英國輝煌不再的現(xiàn)實。
史蒂文斯對“英國性”的認識主要來源于他之前在達林頓莊園的服務經(jīng)歷。從回憶可知,他在達林頓莊園的服務時間主要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這座著名的莊園歷史悠久,可以說是英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和代表。由于莊園主人達林頓勛爵的聲望和影響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各國政治精英匯聚于此,這里成為許多國際會議召開前的談判基地。對于幾乎足不出戶的史蒂文斯,莊園的輝煌代表著帝國政治的輝煌與鼎盛。此外,閱讀也是個體認知的重要來源。小說中,《英格蘭的奇跡》和《國家地理雜志》(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之類的旅游書籍,也為史蒂文斯認識“英國性”提供了重要素材。上述書籍充斥著對英國景觀的贊美,從而使得史蒂文斯固執(zhí)地認為英國必然保持著昔日的輝煌,而這顯然與當時英國的國情不相吻合。從小說內(nèi)容推算,史蒂文斯旅行的時間大概是在1956年夏天,那一年,埃及政府宣布將蘇伊士運河公司收歸國有,在國際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同年,英法聯(lián)軍對埃及進行了武裝干涉,受到當?shù)鼐用竦膹娏业挚梗罱K埃及政府宣布與英法斷交,而且阿拉伯世界也紛紛效仿,對英法實施石油禁運,最終英法迫于壓力,不得不從埃及撤軍。這次事件對英國帝國自尊心的打擊極大,使其在國際舞臺上顏面盡失,標志著英國的輝煌已成昨日黃花②金萬峰在文章《論石黑一雄<長日留痕>的時代互文性》(《日本研究》,2011年第2期,94-98頁)中專門就此問題進行了探討。早在2000年,唐岫敏就曾在《歷史的余音——石黑一雄小說的民族關注》(《外國文學》,2000年第3期,29-34頁)中指出,石黑一雄作品中滲透著對英國民族問題的思考。。
同時,理想的“英國性”通常被認為存在于鄉(xiāng)村之中,因此鄉(xiāng)村景觀成為了最能代表英國文化的符號之一。特別是19世紀晚期,盡管鄉(xiāng)村文化逐漸衰落,但其符號意義卻得到了進一步強化,正如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說:“這個國家(英國)的過去、情感結(jié)構和文學,無不與它的鄉(xiāng)村相關。即使在進入20世紀后,悠閑的生活方式、簡潔的屋舍等代表傳統(tǒng)英國文化的符號也是不減反增?!保?975:248)這種理想化的認知框架直接決定了旅行第一天史蒂文斯對英國鄉(xiāng)村景觀的態(tài)度。當史蒂文斯登上山頂、俯瞰遠方時,映入眼簾的是“延綿不斷的英格蘭鄉(xiāng)村,場面極其壯觀……這種品質(zhì)只能用‘偉大’來形容”(28)。然而,好景不長,旅行第二天的下午,由于汽車缺水,他來到一所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前,這個莊園是風光不再的英國的縮影,“一半的窗戶框上沾滿灰塵”(118),只有一個人看管整個莊園。其實,達林頓莊園和這個破落的莊園一樣,都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榮耀,此物此景進一步觸發(fā)了史蒂文斯認知視角的改變。于是,在別人推薦下來到池塘邊進行游覽時,他對景物的描述便失去了旅行第一天所見的那種此起彼伏的壯觀,“這兒充滿了平靜,池邊的樹木靠水很近,使得河岸看起來讓人心情愉悅……岸邊路面上一層深深的泥濘,一直伸向遠方”(121)。旅行第三天的傍晚,史蒂文斯因為汽車沒油而深陷田野之中,天色已黑,四處無人,他只能摸索著沿泥濘的田間小道直行,以便到附近的村莊尋求幫助。此時,史蒂文斯覺得大片田地失去了曾經(jīng)的壯麗而變成了荒野,固有認知框架中的偉大英國變得虛無而遙遠了。在第六天的旅行中,盡管旅游手冊告訴史蒂文斯其所在的小鎮(zhèn)有好多有趣的旅游項目,但他卻只是靜靜地坐在長凳上,享受著此次旅行的最后時光,這也象征著他終于接受了英國不再輝煌的現(xiàn)實。
綜上所述,通過小說《長日留痕》的創(chuàng)作,石黑一雄深刻地揭示了英國在國際舞臺上不斷失意的現(xiàn)狀,對人類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生存困境進行了一次心理探幽。在六天的旅行中,史蒂文斯不斷調(diào)整著對待差異性他者的姿態(tài),這不但幫助他實現(xiàn)了心理上的修復,也使得他能夠逐漸認識和修正自我,最終得以正確處理自我與他者、當下與過去之間的關系。這種書寫改變了早期旅行文學那種發(fā)現(xiàn)英國“偉大性”的敘事傳統(tǒng),旅行產(chǎn)生的效果不再是對英國的自豪,而是對國家現(xiàn)狀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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