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倫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揚州 225001)
在《海邊也是一個世界》中,陸高生性孤僻,他將自己的親弟弟絞殺了,在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顯然無法辦成,他也就只好一人生活。在文明的國度里,孤獨的人就是被認可的野蠻人?!睆母旧蟻碚f,在這篇小說中,主要敘述的內(nèi)容就是圍繞陸高和姚亮的知青生活而展開的,雖然兩者都是知青,但毫無疑問在小說的人物關(guān)系中,居于主要地位的還是陸高,而姚亮只是作為一個陸高故事的見證者而出現(xiàn)。小說《他喜歡單純的顏色》則講述的是被誣陷殺人的史洪住進了監(jiān)獄,經(jīng)過10年的勞改,再出獄之后,又因曾經(jīng)的戀人而重返勞改農(nóng)場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期間,史洪敢于追求真理,并勇于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他始終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磊落的,然而內(nèi)心矛盾的他卻不希望自己英雄的氣派被俞丹看見?!斗街让妗访枋龅氖且粋€剛剛上任的鐵路主任易莎的故事,小說當中寫到易莎對鐵路女乘務員的同情,“她們熱愛黨,她們充滿了激情與斗志,她們沒有過錯可是命令下來了她們還是要被淘汰”。馬原的這種直白的描述甚至讓我們對已經(jīng)被貼上“先鋒”符號的他起了疑惑,在想這真的是出自同一個馬原的筆下嗎?就此而言,可以說當時的馬原是一個誠懇書寫人生和喜愛真切反思的作家,那個習慣在小說中“挖坑設伏”的馬原則尚未出現(xiàn)。
到西藏的一年后,即1984年,馬原在當?shù)氐目铩段鞑匚膶W》第五期上刊登了小說《中間地帶》,署名姚亮、孫效唐,眾所周知“姚亮”乃是馬原筆下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而此時,馬原顯然已經(jīng)開始喜歡用“馬原”當做自己的筆名了?!吨虚g地帶》這部小說不久之后,作者馬原也將其納入到了《西海無帆船》這部小說?!吨虚g地帶》的發(fā)表是馬原進入西藏之后的首次公開發(fā)聲,這篇小說當中西藏第一次作為馬原小說的背景出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小說當中對西藏進行了深入地描述,不管是在小說的開端部分,還是在結(jié)尾部分,都明確表達了作者對于西藏的認識和感受?!盎鸢央m然下垂,但燃燒的火舌則永遠向上燃燒”、“盼望著,曙光出現(xiàn)了,在天葬臺上,升起了一股藍陽,直上天穹”,無不彰顯了西藏獨特的背景。
在《虛構(gòu)》中,主人公“我”以一種中心的“物質(zhì)文明”而出現(xiàn),因此給身邊的原住民造成了無盡的麻煩甚至是危機,與麻風女子的戀愛、對他人信仰的不尊重都顯現(xiàn)出因“我”而來的麻煩和危機。在“我”來到瑪曲村之后,瑪曲村村民的原本生活遭到了破壞,寧靜的局面開始發(fā)生改變,在想法的驅(qū)使下,“我”開始用現(xiàn)代科技如手機、電腦、避孕等來影響和介入麻風女人的傳統(tǒng)生活,不過,在實際生活中她始終無法接受這些所謂的高科技東西?,斍宓拇迕裨谏钪胁⒉灰揽靠茖W,也沒有可供遵循的法律,但是他們在生活中有一套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他們看來平淡、安寧就是最好的“文明”,但是對于“我”的到來,顯然給這種寧靜帶來了漣漪。雖然“我”并不是有目的和故意地來到這個村莊,但毫無疑問的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我改變和帶走了這里原有的平靜和樸素。在《岡底斯的誘惑》中,主人公是一個生活在都市中的人物,面對西藏的文化和寧靜的生活,主人公充滿了好奇心。面對這份好奇,西藏的寧靜最終還是被打破。在西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天葬是莊重且嚴肅的一件事情,除了族人,任何人是不能觀看和參與的,天葬可以說是西藏人民古老文化的再現(xiàn),而姚亮和陸高等人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毫無避諱地參加天葬儀式,毫無疑問,面對傳統(tǒng)的西藏文化擁護者,這種行為無疑遭到抵制和反對。對這些侵犯西藏文化的“都市人”給予了最直接的否定,在小說中他寫到“得寸進尺與貪心不足蛇吞象含義相似,這些人如果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地方就不會有著一系列的麻煩”。從這些簡單的文字當中可以看出馬原對這些入侵者充滿了鄙夷,他用犀利的文字表達出對這些所謂“文明人”行為的反感。
通過對馬原西藏小說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其西藏故事的人物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對自身文化充滿虔誠且堅守的藏民;另一種則是對漢族文化和西藏文化有著文化等級觀念的漢人。顯然第二種人屬于西藏文化的入侵者,而前者則屬于西藏文化的守護者。在絕大多數(shù)存在文化等級觀念的漢人眼中,西藏文化是落后的、原始的,然而,在西藏人民的心中這些“原始的文化”除了是一種自在文化的展現(xiàn)以外,還有自由文明的象征。面對這種傳統(tǒng)的文明,入侵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文化欲望,試圖利用自己的文明意識來改變原始初民的文化信仰。就西藏文化的守護者而言,它始終以一種平等的文化姿態(tài)來獲得受眾的尊重和正視,并始終堅持自身的獨立與自由。其中主要體現(xiàn)在自由和虔誠,自由主要表現(xiàn)在藏族人民那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會受到法則的約束,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追求生活的樂趣。在《虛構(gòu)》當中,麻風女人利用隨性的生活方式來減輕生活中的麻煩和難處,在“我”漢化動機的影響和驅(qū)使面前,毅然地選擇了拒絕,用自身的誠實和善良來守護西藏文化的權(quán)威。
《岡底斯的誘惑》中,主角頓月為了追求自己的自由、為了心中的人生,執(zhí)意脫離了自己從小生活的西部世界和親人分離。與現(xiàn)代都市人的文明不同,藏族人民這種對自由的追求并不是毫無顧忌地放任,他們對自身的約束源于對信仰的虔誠。虔誠在馬原西藏小說中得到很好地闡述,《虛構(gòu)》中小個子男人對神像源于靈魂的忠貞與虔誠;《岡底斯的誘惑》中藏族人民對天葬的虔誠與尊重,在他們眼中天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西海無帆船》中藏族司機的那種正義之舉正是來自于對內(nèi)心深處的信仰。托林寺的老喇嘛對那些褻瀆者報以寬容的態(tài)度,正體現(xiàn)出他對信仰的最高境界即博大和寬容。
在西藏文化中,自然的法則、人的法則、道德的法則三者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促進,在馬原的筆下西藏是一個充滿了蒙著面紗的神秘之地。雖然馬原對于西藏的傳統(tǒng)文化和原著居民給予了肯定和認可,但是馬原始終都記得自己是一個漢人。他曾寫道:“雖然我讀過很多的洋人書籍,但是我時刻都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漢人,我的觀念還是漢人的。”此外,他還曾寫道:“由于自己不是土生土長的西藏人,因此面對西藏文化,從小深受漢族文化影響他并不能從心底里熱愛和認同西藏文化。但是對于西藏文化他會給予最起碼的尊重與理解?!痹趯Υ幕矫妫R原一直堅持著文化是平等的,無高低之分的,因此,面對西藏文化,馬原并沒有反對和不尊重,而是給予了認可和包容。在作品《岡底斯的誘惑》里,馬原采用大量篇幅來描述西藏的奇特,例如,布達拉山腳下的石匠、寺院喇嘛金頂?shù)鹊龋谧髡呖磥硪磺幸晕拿鳂顺呔痈吲R下審視西藏文化的行為都是令人鄙夷的。
馬原的小說一直以來被人們公認為20世紀80年代先鋒小說的代表,其中主要原因在于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拋棄了傳統(tǒng)的寫作手法,在敘述技巧上進行了大膽地探索與創(chuàng)新,主要就小說人稱、敘述背景、角度以及敘述的整體結(jié)構(gòu)等作出了變革。
就敘述角度和人稱而言,小說《拉薩河女神》奠定了馬原在文壇不可動搖的地位。小說當中主要講述了在拉薩工作的13個好朋友利用周日去拉薩河邊旅游,進而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小說本身的情節(ji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仿佛只是將日常游玩的事情記錄下來,然而,這篇小說之所以能夠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是因為小說當中對于人稱的指代。此時的馬原已經(jīng)逐漸開始構(gòu)建自己的小說人物體系,并從模糊意義上的小說人物入手,完善人物形象。小說創(chuàng)作成功與否在很大程度上與小說人物的構(gòu)建有關(guān),小說中一切事件的發(fā)生都是由人物推動,換言之小說事件的敘述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塑造人物,通過不同事件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最終上升到人的精神層次。
在《拉薩河女神》中,馬原將小說中的人物賦予數(shù)字色彩,每一個人物都可以用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來代替,通過數(shù)字來表述事件。這樣一旦將人與事件分隔開那么人物就失去了指向性,剩下自由單純的數(shù)字,此時讀者看到的更多的僅僅是13個人在拉薩河邊發(fā)生的一些事。在馬原看來,小說其實不用考慮究竟是虛構(gòu)的還是真實的,其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創(chuàng)作技巧而已,正如他自己所說:“有些作家喜歡談論文化,講哲學,敘述歷史,總之都是較為深奧的領域,而他自己則只講技術(shù),他是典型的技術(shù)至上論者?!痹诋敃r很多的讀者表示很難看懂馬原的小說,大量專業(yè)人士也對馬原的小說進行了研究,吳亮曾經(jīng)說過:“馬原西藏小說之所以有很大的可讀性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他嫻熟的利用了當時備受爭議的命案、珍寶以及性愛?!瘪R原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利用人稱的多樣性來達到人物性格的敘述效果,在小說當中可以隨處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同時他還利用多種人稱方式來設置迷宮和圈套。總的來說,馬原的西藏小說如果沒有人稱方式的多樣性就不會體現(xiàn)出其先鋒性。
在敘述結(jié)構(gòu)方面,小說《拉薩河女神》結(jié)束時這樣寫道:“為了能夠?qū)⒐适轮v得更為生動,我打算采取一些新辦法,不按照時間順序來陳述?!彪m然馬原這樣說到,但是從整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上來看其敘事結(jié)構(gòu)依然存在著明顯的時間序列。在《岡底斯的誘惑》中,他敘述了3個故事即看天葬、探險尋找野人以及獵殺黑熊,在小說當中3個故事并進,并沒有任何聯(lián)系也不存在先后之分。如果不深入地進行閱讀會讓人很難理解,從小說表面上來看,整篇小說由3個故事組成,且給人的感覺這3個故事是通過剪接、拼貼在一起的,然而,這正是馬原西藏小說敘述技巧背后時空觀念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方式。
在關(guān)于西藏的小說系列里面,馬原筆下塑造的不只是文本意義上的先鋒,而且還有內(nèi)容包裹下的意義先鋒。在《虛構(gòu)》中,馬原利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個人極端體驗,小說中他寫道:“‘我’來到了西藏的一個邊遠村落曲瑪村,在一個單身年輕的患有麻風病且?guī)е粋€孩子的女人家中投宿,并且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從小說的描述當中可以看出“我”和麻風病女人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多的感情,至少對于“我”來說她并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是卻依舊和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在其他人看來這一切都是難以被理解和接受的。《虛構(gòu)》當中對于性的描寫?;蛟S有些讀者會認為和麻風病女人的性關(guān)系是源自人的一種本能反應,但是在小說當中卻并沒有對此作出任何解釋。小說開始就這樣寫道“為了將這個故事杜撰得更為完美,把腦袋藏在腰里七天,到麻風村的目的只是為了完成一次創(chuàng)作而進行的歷險體驗?!薄啊摇涝谂c麻風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之后將無法忘記與她激情時的場面,但是這些卻并沒有使他的余生產(chǎn)生多少陰影?!摇吐轱L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只是出于好奇心而產(chǎn)生的一種人生肉體的體驗?!贬槍@種極端個人體驗,陳曉明指出:“馬原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目的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而要達到這種效果僅僅靠形式上的新奇是無法到達的,因此,小說借助了極端個人體驗來制造這是陌生化”。事實也證明,這種方式對于引起讀者閱讀沖動和增加小說的可讀性有著很大的幫助。通過對馬原小說的研究發(fā)現(xiàn),他對于自己小說當中存在的問題很清楚,也正是因此他通過極端的個人體驗方式來完成整篇小說的策略構(gòu)建。
馬原的小說之所以能夠獲得廣泛的關(guān)注,主要就是因為在小說敘述過程中他將極端的個人體驗、全新的敘述技巧以及新鮮獨特的內(nèi)容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全新的小說敘述技巧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新鮮獨特的故事內(nèi)容弱化了小說過于技巧化的痕跡;極端的個人體驗使得小說在不僅僅停留在文字層面,豐富了小說的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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