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倫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
苗族《賈理》于2008年以“民間文學”類別申報并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1](P33)是苗族地區(qū)最經(jīng)典的歷史文化記憶集成,其內(nèi)容廣博精深,涉及創(chuàng)世神話、族源傳說、支系譜牒、知識技藝、宗教信仰、民俗禮儀、倫理道德、訴訟理辭和典型案例等,在各個學科領域中都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
在文中采用遺產(chǎn)名錄中“苗族《賈理》”(以下稱《賈理》)這一稱謂,并將《賈理》研究文獻范圍界定為包含與“賈”“佳”“賈理”“理辭”“理詞”等同名的文獻。
《賈理》文本文獻搜集、翻譯與整理從1959年開始,公開出版或發(fā)表的文獻共27種。文獻工作使人們了解并逐步認識了《賈理》,促進了其保護與傳承,也為《賈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基礎?!顿Z理》的學理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從研究成果看,主要集中于哲學、語言學、文學、法學、社會學、文化學等學科領域。
《賈理》的哲學研究,主要表現(xiàn)為《賈理》中蘊含的倫理觀、自然觀、宇宙觀等方面。倫理觀方面,曾雪飛認為,《賈理》是苗族倫理觀和社會規(guī)約的經(jīng)典性口傳文本中的一種,體現(xiàn)出“人與人”的“親緣網(wǎng)絡”,如《賈理》的“開路詞”強調(diào)父母對子女的養(yǎng)育之恩。[2]楊維文認為苗族理詞強調(diào)家庭倫理,要求家庭和睦團結(jié)。[3]吳大華提到《賈理》中的重婚問題,認為重婚是被人們視為缺德的事。[4](P121)郭鳳鳴提到苗族理詞中有很多關(guān)于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要求社會要有“體統(tǒng)”。[5](P130)自然觀方面,曾祥慧等認為《賈》濃縮了苗族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思想,包含了苗族“以兄弟之情面對自然”的自然觀,認為人與自然同源,人與自然是兄弟關(guān)系。這種兄弟之情反映了苗族的生態(tài)自然觀,體現(xiàn)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因生存而熱愛、因害怕而敬畏、因發(fā)展而和諧。[6]宇宙觀方面,楊茂銳認為《賈理》敘述萬事萬物的相互依存、相互聯(lián)系、相互制約和相互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苗族先民樸素的宇宙觀。[7]《賈理》蘊含著大量的、豐富的哲學思想。
地理區(qū)域、民族文學與語言氣質(zhì)是個文化整體,不同區(qū)域的民族文學,在語言上有鮮明的文化氣質(zhì)差異。[8]作為民間文學的《賈理》,具備語言學研究的重要價值,但這方面研究成果不多,研究主題主要表現(xiàn)為《賈理》的語體特征、《賈理》說理方式的語言學解讀等方面。對于《賈理》的語體特征研究,胥奇首先從詞語、句式等方面探討了“苗族理辭”的語言特色。[9]繼而其又在碩士論文中,從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深入地論述了“理辭”的語體特征,認為其在語音上表現(xiàn)為押韻和押調(diào),在詞匯上表現(xiàn)為大量使用口語詞、地方詞、等義名稱詞,在語法上表現(xiàn)為以五言句為主、使用同義句式相互重疊呼應等。[10]《賈理》說理方式語言學解讀方面的研究,盧鳳鵬認為《賈理》說理活動是社會文化活動、語言博弈的過程、言語交際的過程。[11]
苗族理詞,是一種獨具特色的口頭韻文朗誦詞。[3]苗族理詞是少數(shù)民族說唱文學的代表形式之一,它是一種說唱文學樣式。[12](P223-240)佳既是史詩,又是理詞。[13](P206)《賈理》是“民間說理長詩”的一種。[14](P201)賈既是對這類亦誦亦歌的口頭詩體作品樣式總的專稱,也是對這種樣式的單篇作品的通稱,它在苗族文化體系中是一個獨立的文類。[15](P1)這些都是對《賈理》文學性質(zhì)的有關(guān)界定,但都是簡單的一句話,沒有具體、深入的論述。
對于《賈理》的文學表現(xiàn)手法研究,陳立浩認為理詞的語言運用、修辭手法講究對偶,表現(xiàn)手法中擬人化的特點較為突出。[16]楊維文認為理詞的形式類似古代的“賦”,運用了大量排比句,運用對仗、對偶句等鋪陳手法,還采取“比”“興”手法,擬人化的特點也十分突出。[3]王鳳剛認為《賈理》薈萃了苗族民間文學的所有藝術(shù)手法,尤其是運用了對仗、對偶、擬人、想象、夸張等修辭手法。[17](P268)徐曉光就《賈理》的比喻、排比、對偶、夸張等文學表現(xiàn)手法進行了較為具體的論述。[18](P45-53)
在《賈理》的審美意識價值闡釋方面,陳立浩和楊維文認為苗族理詞滲融了不同歷史時期廣闊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多方面體現(xiàn)了苗族人民的道德、倫理、思想、感情,為研究苗族人民的審美意識提供了可貴的資料。
蘇曉紅、胡曉東等從女性主義視角切入研究《賈理》,認為在婚姻理辭中存在追求情感和諧型、人格獨立型、自我解放型三種女性形象類型,其反映出女性享有和男性相對平等的地位,其女性社會地位形成是受苗族文化思想以及女性在生產(chǎn)勞動、家務處理、教育子女中的重要地位的影響。[19]女性主義視角,豐富了少數(shù)民族女性形象的研究,也為《賈理》研究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和參考。
對《賈理》習慣法屬性的探討始于楊德,他認為“季節(jié)理詞是黃平苗族先民的一部生產(chǎn)、生活的‘法典’,糾紛理詞是古代社會苗族的一部‘民事訴訟法’,《湯粑理詞》和《油湯理詞》是苗族先民的一部‘刑事訴訟法’”。[20]后來,周勇又分析了“佳”的實體法和程序法規(guī)則,認為其具有明顯的原始法特質(zhì)。[21]王鳳剛也認為賈是苗族習慣法的“法典”,世代沿襲、自發(fā)遵循。[22]徐曉光詳細論述了苗族理詞體現(xiàn)出的習慣法本質(zhì)、基本特征,傳達出的習慣法歷史信息等,認為苗族理詞在形式上古樸典雅,含有深刻的法理內(nèi)容,表現(xiàn)了習慣法的強制性特征,體現(xiàn)出習慣法廣泛的社會調(diào)整功能、明確的社會規(guī)范作用等基本特征。[23](P133-168)后來,胡曉東、胡廷奪繼續(xù)探討此問題,認為苗族“理辭”是苗族古代社會的“法典”和“判例”集成。[24]通過以上論述可知《賈理》是習慣法的主要載體,具有習慣法的屬性,體現(xiàn)習慣法的本質(zhì)、特征和功能。
在《賈理》的法律實踐研究方面,關(guān)注點集中在《賈理》在司法過程中的實施與運用問題上,具體是探討《賈理》解決傳統(tǒng)糾紛的形式和方法。首先對此進行探討的是徐曉光,他認為《賈理》中婚姻、家庭糾紛解決一般經(jīng)過“起訴、辯論、調(diào)解、裁定”四個程序,土地糾紛解決一般經(jīng)過“起因和原委陳述、理師講理、雙方抗辯、判決”等流程。[25]后來,潘海生在徐曉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苗族婚姻糾紛、土地糾紛、借貸糾紛,強奸、故意殺人、偷盜等案件的具體解決流程。[26]胡曉東、胡廷奪通過墳地爭奪案、強奸案等個案來闡釋“理老司法”“鼓社執(zhí)法”的流程和形式。[24]學者還探討了《賈理》通過“歌唱”形式解決糾紛以及在運用中的過錯確認等。徐曉光認為理師的調(diào)解和裁定、當事人雙方的自我辯護都通過唱詞“歌唱”出來的。王揚認為《湯粑理詞》作為苗族生活化的法律,是通過歌唱的形式展演出來的。徐曉光還認為理師在厘清訴訟雙方的具體責任和過錯時以“籌”(實際上是芭茅草)作為計算工具,在某個細節(jié)上是哪一方的責任,就在對方的簸箕里放一棵芭茅草棍。[28]
關(guān)于《賈理》的法治思想、《賈理》糾紛調(diào)解原則、理老的地位和作用等方面的研究,龍文勇認為苗族理詞具有豐富的生態(tài)倫理法治思想,具體表現(xiàn)在代際公平、相克相生和心存敬畏等方面。[29]周勇認為“佳”反映了有關(guān)程序法的一些原則,如“理老”在調(diào)解評判紛爭時重視收集和查證證據(jù),紛爭歧異較大時形成“對歌審判”場面,紛爭聚訟不下時通過神判的方式來解決;[21]吳大華提到了苗族理詞注重“以和為貴”的糾紛調(diào)解基礎原則。[30]李廷貴敘述了理老的資格、產(chǎn)生和職能,認為理老是苗族中的領袖、是習慣法的執(zhí)行者;[31]潘海生認為理師在解決婚姻糾紛中是仲裁者、代理人,是公平的象征,具有較高威望。[32]
在《賈理》社會管理思想研究方面,吳曉萍、何彪等認為議榔詞、理詞的社會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維護社會正常秩序的原始法制思想,團結(jié)互助和集體觀念以及正常的倫理道德觀等,但他們還認為進入封建社會后,其思想有一些變化,體現(xiàn)出了私有制、階級的產(chǎn)生,肯定私有制、反對剝削,反對民族壓迫、主張民族獨立自由等思想內(nèi)容。[33]王鳳剛認為《賈理》促進苗族人創(chuàng)建和完善了鼓社制的社會架構(gòu),并通過議榔傳統(tǒng)、引經(jīng)據(jù)典解糾紛等方式有效管理社會。[17](P100-116)楊茂銳等對《賈理》社會管理思想研究較為集中,他們將《賈理》社會思想歸納為三個方面:對管理者進行要求和管理,教育為先、預防為主的管理思想以及違反規(guī)約及懲處的管理。[34]另外,他們認為《賈理》社會管理思想研究具有極大的意義及價值;[35]并提出將《賈理》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結(jié)合,從目標、層面、內(nèi)容和價值等方面提出了研究設想。[36]他們對《賈理》的社會思想觀點進行了提煉,認識到了《賈理》在社會管理方面的作用,特別是將《賈理》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結(jié)合的研究設想,是《賈理》社會管理思想研究新的切入點和視角。隨后,宋漢瑞等進一步拓展其研究,認為《賈理》社會思想的基本立足點是“萬物和諧共生觀”,并由此衍生出“和為貴”“自由戀愛”“熱情好客”“一夫一妻”等社會價值觀念等。[37]
對于《賈理》教育思想的研究,王鳳剛認為《賈理》在做人教育方面價值突出,其教育人們與自然和諧相處共存共榮、崇尚勤勞誠實守信、注重倫理道德修養(yǎng)等。[17](P120-135)楊茂銳認為《賈理》的教育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民族精神教育、倫理道德教育、知識技能傳承教育等三個方面。[7]2016年,他與陳芳進一步對此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增加了“方式方法教育”第四個方面,并對這四個方面進行具體闡釋。[38]此外,李建軍提到苗族理詞對社會具有重要的教育功能。[39]申茂平提到《賈理》具有對族群進行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教育的教化功能。[40](P55)
李建軍認為苗族理詞的社會控制功能在于維持社會秩序。[39]張斌對《賈理》的社會控制功能論述較為深入,他認為在正式法律產(chǎn)生之前,《賈理》作為一種規(guī)范知識和實踐理性,在苗族地方社會的秩序構(gòu)建之中凸顯其社會控制的功能,表現(xiàn)為無國家社會的秩序安排、日常生活基本制度與秩序的構(gòu)建、血緣與地緣結(jié)合的民主化社會治理結(jié)構(gòu)、糾紛解決與社會控制等四個方面。[41]
隨著社會變遷,人們生活方式、價值取向等不同程度發(fā)生變化,《賈理》保護和傳承面臨空前的危機。在此背景下,研究者從文化學視角進行研究,主要以“敘”與“議”兩種方式對《賈理》文化傳承給予了關(guān)注。
“敘”為記錄與“賈師”們的情緣、“賈師”們的故事等。王鳳剛記錄了與賈師們的情緣、“賈師”們傳承《賈理》的酸甜苦辣的故事。[17](P43-81)吳佺新等通過傳略、評傳、自述三種形式記錄了賈師傳承《賈理》的心酸坎坷以及賈師的精彩人生。[42]
“議”主要是傳承習俗、傳承中存在的問題及解決對策等研究。在傳承習俗研究方面,王鳳剛說《賈理》傳承方式有辦班傳授、家庭傳承、拜師學習三種,傳授時間選擇吉日,傳授地點在室內(nèi),傳授道具為賈簽,傳授儀式莊嚴而獨特等;[17](P82-99)余未人提到賈師傳賈時有“殺雞看眼”、“得雞頭者為大徒弟”的習俗等。[43]對傳承習俗討論較多,但對傳承習俗成因缺乏分析。傳承中存在的問題及解決對策研究較為詳細,羅丹陽在分析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現(xiàn)狀的基礎上,從提高思想認識、拓展資金來源、壯大傳承力量、制定法律法規(guī)、整合各方資源等方面提出了《賈理》的保護策略。[44]王鳳剛認為懂《賈》的人越來越少、愿學《賈》的人越來越少,傳承瀕臨斷代,需政府采取有力措施搶救、鼓勵專家學者研究。[45]楊茂銳也認為,目前保護好、傳承好《賈理》非常重要、緊迫,提出了“依法”“結(jié)合苗族特點”“建立民族保護區(qū)”等三條保護傳承的對策和措施。[46]余學軍認為榔規(guī)制度是苗族《賈理》文化傳承的基石,《賈理》文化的搶救和保護存在缺乏有效機制、口傳文本記錄整理缺乏科學性等問題,提出了應從各學科理論出發(fā)推動《賈理》研究和傳承。[47]
苗族《賈理》30余年的學理研究,哲學視角讓我們從《賈理》反映出的自然萬物生存規(guī)律與法則中體驗苗族深邃的哲學思想,語言學視角讓我們體會到《賈理》語言上有鮮明的文化氣質(zhì),文學視角讓我們體會作為民間文學的《賈理》具有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法學視角給我們呈現(xiàn)出《賈理》具有“法律文本”或者“法律條例”的性質(zhì)、特征、功能及運用,社會學視角讓我們了解了《賈理》的社會價值與文化功能,文化學視角使我們知道了《賈理》文化獨特的傳承習俗、傳承困境及突圍途徑。從既有的研究成果看,《賈理》研究具有以下特點:其一,關(guān)注度在不斷提高。1978年以后,民間文學工作得以迅速恢復,呈現(xiàn)欣欣向榮景象?!顿Z理》的文獻搜集、翻譯和整理快速發(fā)展,在占有“基礎文獻”的情況下,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賈理》相關(guān)研究逐漸開展,取得了一定成績。有了前面研究基礎的積淀,進入21世紀后,研究越來越受到重視,發(fā)表的研究成果,相較于前期約增長五倍,研究的深度也得到加強,這有力促進了《賈理》“研究性保護和傳承”及特有文化圖景的建構(gòu)。其二,多元化的闡釋。起初的研究是綜合性的闡釋,主要從歷史、審美、哲學等方面分析其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呈現(xiàn)的是一種“粗線條”的綜論,但隨著研究重視程度的提高,研究視角進一步拓展,主要從“哲學、語言學、文學、法學、社會學、文化學”等進行多元闡釋,這既使《賈理》研究更為“細致”、更廣,又極大地豐富了《賈理》思想內(nèi)涵的解讀。其三,法學視角最受重視。各個研究視角孰輕孰重,很難給予說明,但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從法學視角研究《賈理》最受重視。就數(shù)量而言,法學視角的研究成果約占42%,研究學者比其他視角多;就質(zhì)量而言,法學視角的研究成果深度比其他視角突出。這源于《賈理》內(nèi)容是典型訴訟理辭,由很多案例組成,是習慣法的載體,是苗族古代社會的“法典”和“判例”集成,在苗族社會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縱觀《賈理》的學理研究,表現(xiàn)出了在相關(guān)學科的研究價值,但目前研究的學者及成果還不多,專著缺乏,具有分量的研究成果較少,在理論方法上還需新的突破。為此,我們要秉持“多元論”的觀念,不斷拓展其研究的理論方法,為《賈理》研究帶來新的進展。《賈理》以“民間文學”類入選“非遺”名錄,為此我們可緊扣“《賈理》作為民間文學文本”,加強文學視角的研究,對其呈現(xiàn)出來的主題思想、表現(xiàn)手法、文體特征、文學地位、文學價值、文學功能以及與苗族文學史的關(guān)系等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蓮奈乃噷W、人類學視角拓展其研究,可將其置于審美人類學視域下,闡釋《賈理》創(chuàng)造生成美的具體機制、審美傳統(tǒng)及其文化變遷、審美制度類型及其成因、“儀式行為”的審美意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