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琴
煉字,也稱煉詞,顧名思義,是為了表達的需要,對所用字詞進行精細的錘煉推敲和創(chuàng)造性的搭配的一種藝術(shù)手法。這種藝術(shù)手法常見諸詩歌。古人為了煉字,常?!耙靼惨粋€字,捻斷數(shù)莖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我們熟知的賈島“推敲”的典故,也是煉字的典范。
其實,不僅詩歌需要煉字,任何文學體裁都需要煉字,人物傳記也不例外。高明的作者總是通過煉字,讓其筆下的人物形象熠熠生輝,神采飛揚。在此,筆者以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課文《鴻門宴》為例,談談煉字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所起的作用。
一、項羽一“怒”,草蛇灰線
司馬遷寫《史記》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的,他將失敗的項羽列入帝王專屬的本紀,并置于劉邦本紀之前,可見司馬遷對項羽的欣賞膽“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畢竟失敗了,落得個四面楚歌、自刎烏江的結(jié)局。所以司馬遷同樣對他也有著恨其不爭的批評:“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彼J為,項羽雖能通過武力經(jīng)營天下,但自夸功勞、逞個人才智而不效仿古人的性格注定難成帝業(yè)。這就是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性格決定命運”。
其實項羽的這種“逞個人才智”的性格早在拉開楚漢相爭序幕的《鴻門宴》中就可以窺知一二了。劉邦先于項羽入關,按照楚懷王與諸將的約定,他本可為關中王,但他沒有入住秦宮,而是屯兵霸上。此時左司馬曹無傷派人密告項羽:“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表椨鸬玫较⒌牡谝环磻?,大怒日:“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r,這里的“怒”就是太史公精心錘煉的,還加了“大”字加重“怒”的程度。那么,太史公為何要如此為之呢?因為通過這一“怒”字,項羽那種暴躁易怒、胸無城府的莽夫形象立刻躍然紙上,而且人在“怒”之后往往是不假思索,莽撞行事的。項羽“怒”之后做的“擊破沛公”的決定不就是倉促為之嗎?當然,這也是他自恃武力、奮其私智的表現(xiàn)?!妒酚洝ろ椨鸨炯o》中一共8次提到項羽發(fā)怒,這些不加掩飾的“怒”色,不僅栩栩如生地刻畫了項羽的形象,還為他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二、劉邦一“驚”,點石成金
司馬遷是本著“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創(chuàng)作《史記》的,《高祖本紀》也不例外。作為漢代的臣子,這是需要非凡的勇氣和智慧的。盡管司馬遷沒有在篇末對劉邦本人作直接的評價,可還是在篇中特別記下了劉邦在平定天下后所說那段膾炙人口的話:“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這是司馬遷借劉邦之口肯定知人善任是劉邦取勝的原因。但劉邦成功逆襲,真的只有這一個原因嗎?我們不妨到《鴻門宴》中找找答案。
在得知項羽要攻打自己的消息后,劉邦的反應是;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這里的“驚”字,太史公是斟酌過的。試想,一般人在得知兵力四倍于己的對手要攻打自己時,反應應該是害怕和著急,那就該用“沛公大懼~沛公大急”才對,為何要“驚”?“驚”有震驚、吃驚之意,是意料之外的。用一“驚”字,既掩飾了劉邦內(nèi)心的害怕與慌亂,又表現(xiàn)了他遇事沉著冷靜、鎮(zhèn)定自若的性格,可謂點石成金!劉邦能從一介草民躋身帝王之列,無不與這些異于常人的特質(zhì)相關,而司馬遷僅用只字片語就把人物的性格展露無遺,我們不得不為他的生花妙筆所折服。
三、前“君”后“公”,言近旨遠
太史公對字的斟酌還體現(xiàn)在稱呼的使用上。劉邦在詢問張良與項伯的淵源時,問“君安與項伯有故?后來又問“孰與君少長?”接著又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痹谶@里,一直呼張良為表示敬稱的“君”,而不直呼其名或字,是因為張良幫他結(jié)識了救星“項伯”,為他解了燃眉之急。而在鴻門宴席上,劉邦以如廁為名逃席,讓張良留謝時,對張良的稱呼再次發(fā)生改變。
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碑斒菚r,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此處兩次呼良為“公”而不是先前的“君”,原因何在?按照先秦禮制,“公”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之首,是無上光榮的稱號,劉邦自己當時就是“沛公”,怎么會對自己的幕僚屬下平級相稱呢?項王請客,劉邦借故逃席而留下張良謝罪,顯然不給項王面子也不合禮數(shù),但這些劉邦已無暇顧及,保命要緊。按照項王的火爆脾氣,張良留下來極有可能成為劉邦的替罪羔羊,代他受死。相較“性命”而言,在稱呼上抬高張良的地位,讓他甘為“知己死”,呼“公”也就不在話下了!正是這些作者刻意為之的稱呼的變化,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精明狡黠、工于心計、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的形象。稱呼之變,堪稱言近旨遠。司馬遷的筆法之神妙于此可見一斑。
朱光潛說:“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diào)整思想和感情?!彼f的“咬文嚼字”,某種程度上就是“煉字”。通過煉字,讀者可以零距離地感受作者傾注在每一個字上的深情。太史公用他的如椽大筆,不僅書寫了五彩斑斕的歷史,還讓無數(shù)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光耀千秋,這應該得益于他對“字”的斟酌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