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榮萍
摘 要:郭沫若的《女神》開一代詩風,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奠基之作?!杜瘛分胁粌H體現(xiàn)出了西方文化的影響,特別是歌德的影響,而且還有郭沫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在中西文化融合的創(chuàng)造之下,才產(chǎn)生出了具有20世紀時代精神的《女神》。
關(guān)鍵詞:《女神》;中西文化;歌德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郭沫若研究)項目“郭沫若創(chuàng)作中的中西文化融合與重構(gòu)研究——以1919年—1921年為例”(GY2017C04)階段性成果。
1921年郭沫若出版第一部詩集《女神》,其中收錄了他在1918到1920年期間創(chuàng)作的許多新詩,包括《鳳凰涅槃》《天狗》《地球,我的母親》等名篇,開一代詩風,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奠基之作。聞一多說:“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shù)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20世紀底時代的精神?!杜瘛氛娌焕闀r代的一個肖子?!?/p>
按照聞一多的說法郭沫若的詩歌不僅在藝術(shù)上堪稱新詩,在精神上也有新的表現(xiàn)。而這種新詩的開啟,學界在討論時很大程度上將其歸結(jié)為郭沫若本人受西方文化影響所致。的確郭沫若在日留學期間深受西方文學影響,但如果就此而言,在探討郭沫若詩歌的價值時忽略郭沫若本人在傳統(tǒng)文學方面的創(chuàng)作直覺與素養(yǎng),實有偏頗。郭沫若在母親的影響之下接觸到了詩歌,母親經(jīng)常叫他背誦唐詩。入學后又更進一步學習了詩歌的寫作技巧,如平仄、押韻、對仗等。這些經(jīng)歷讓他與中國詩歌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就連他自己也說:“在幼時印入腦中的銘感,就好像車轍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滅?!币虼斯P者認為郭沫若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新詩的一代大師,雖有郭沫若接受西方文學的熏陶之故,但更不可缺的是郭沫若在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中創(chuàng)造性地接受西方文學的影響,結(jié)合中國文學傳統(tǒng)特點使之變形,這才產(chǎn)生了專屬于五四精神的新詩。
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實涉及郭沫若對多位外國作家,如惠特曼、拜倫、海涅、歌德等人的創(chuàng)造性接受,但因篇幅有限,本文就郭沫若對歌德的創(chuàng)造性接受探討一二。
郭沫若年輕時曾以歌德自喻,且1978年郭沫若去世前夕,周揚曾在探望郭老時說:“你是歌德,但你是社會主義時代的新中國的歌德?!弊阋哉f明歌德與郭沫若之間存在著非比尋常的淵源。歌德對郭沫若的影響是巨大的,大體可以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思想主張,二是藝術(shù)形式。在思想層面,歌德的“泛神論”與“主情主義”的主張對郭沫若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但郭沫若并不是一味地接受歌德的影響,而是創(chuàng)造性將“泛神論”與五四時代精神結(jié)合,對“泛神論”有所理解與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為對自我的歌頌,對自我掙脫束縛獲得充分自由的歌頌。
《女神》中很多詩篇都體現(xiàn)出了郭沫若發(fā)展了之后的“泛神論”?!耙磺械囊?,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比f物皆有靈,包括“我”,因此物我同一,既然物我同一,那么我即是神,而神即是我,理解了自我也就理解了宇宙全體。更進一步:我就是神,世界不過是我的顯現(xiàn)。郭沫若在承認泛神的同時又突出強調(diào)了絕對自我。這種由泛神上升到自我表現(xiàn),將“我”與“萬物”等同,強調(diào)“天人合一”的思想有著深厚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國古人的“天人合一”“物我交融”思想及其審美意識賦予了郭沫若把握、感受自然界的方式。這樣的思想背景讓郭沫若很容易像中國古代詩人那樣把自己沉浸、融化到客觀環(huán)境中去,并在感情體驗最強烈的瞬間達到物我的交融、物我的統(tǒng)一。關(guān)于這一點還可以從《女神》中的《梅花樹下醉歌》這首詩中得到印證:“梅花呀!梅花呀!/我贊美你!/你從你自我當中吐露出清淡的天香,開放出窈窕的好花。/花呀!愛呀!/宇宙的精髓呀!/生命的泉水呀!/假使春天沒有花,人生沒有愛,到底成了個什么世界?/梅花呀!梅花呀!/我贊美你!我贊美我自己!/我贊美這自我表現(xiàn)的全宇宙的本體!/還有什么你?/還有什么我?還有什么古人?還有什么異邦的名所?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毀破!破!破!破!我要把我的聲帶唱破!”詩歌中的意象經(jīng)過了幾個階段,先是描寫梅花的狀態(tài)(贊美梅花),然后從梅花推及自己(我贊美我自己),然后又在此基礎(chǔ)上推及“全宇宙”(贊美全宇宙的本體),在這個“宇宙的本體”中包含著“梅花”也包含著“我”和“你”,物與我融合在了一起,物我界限都消失了。最后“我”又一次從“全宇宙的本體”中獨立出來,成了一個破壞一切偶像的大我(這是非常符合五四精神的)。
從這首詩歌能看出,郭沫若在思想上有承繼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審美觀念,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與西方思想的影響之下,他離開了固有的、傳統(tǒng)的審美意識,走向了洋溢著五四自由精神、青春朝氣和樂觀向上精神的自我。
至于“主情主義”,郭沫若同樣有進行變形與創(chuàng)造。什么是“主情主義”?歌德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曾這樣描述:“我這心情才是我唯一的至寶,只有他才是一切底源泉,一切力量底,一切福祐底,一切災難底”。郭沫若對此有所闡釋:“他說,他智所能知的,甚么人都可以知道。只有他的心才是他自己所獨有。他對于宇宙萬匯,不是用理智去分析,去宰割,他是用他的心情去綜合,去創(chuàng)造。他的心情在他身之周圍隨處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樂園;他的心情在他身之周圍隨處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樂園;他在微蟲細草中,隨時可以看出‘全能者底的存在,‘兼愛無私者底彷徨。沒有愛情的世界,便是沒有光亮的神燈。他的心情便是這神燈中的光亮,在白壁上立地可以生出種種畫圖,在死灰中可以生出有情的宇宙?!睆倪@里可以看出郭沫若并不是一味地接受了歌德的主情主義,而是進行了過濾。他在闡述中強調(diào)更多的是維特的“心情”的作用,而對維特話里的最后一半——“心情也是一切災難的源泉”卻并沒有涉及。實際上作品中歌德真正想要借維特表達的是:心情是幸福的源泉,同時也會成為反芻的怪物,會成為一切災難的源泉,維特的自殺并不是他的自我實現(xiàn)與最高道德而很可能是情感帶來的災難。歌德作品中的辯證性因素被郭沫若選擇性忽略,在“主情主義”上面僅僅投射了符合時代與作家自身心境的理解:情感即為本體,自我便是一切,在《女神》中激情噴發(fā)、情感四溢的詩歌便是如此產(chǎn)生。
在藝術(shù)形式方面,郭沫若受歌德影響的表現(xiàn)在對詩歌韻律的看法上。具有中西文化背景的郭沫若明白新詩和舊詩在構(gòu)成形象的規(guī)律和想象的途徑方面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中國的舊體詩強調(diào)妙悟、神韻,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詩作往往以不落議論、不涉道理、不發(fā)露指陳為佳。這導致中國傳統(tǒng)詩歌在面臨形象與理念的矛盾時有著某種局限。而在五四時期,當“思想解放”的文學思潮運動掀起時,古典詩歌的這種局限便變得十分突出。在這種情況下,西歐浪漫主義直抒激情的方式便恰逢其時,因此郭沫若“自然流露”,崇尚情感的主張,正是將歌德、惠特曼、海涅等人表現(xiàn)內(nèi)心激情的方式融入了中國新詩,使中國新詩在一種新的美學理想下開始了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不過總體來說,20世紀20年代的郭沫若雖以創(chuàng)作新詩為主,在理論上確立了新詩體的合法地位,但對詩歌,尤其是傳統(tǒng)詩歌的形式是輕視的。郭沫若曾說:“詩的本職專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詩形,也不失其為詩。例如近代的自由詩、散文詩,都是些抒情的散文。自由詩、散文詩的建設(shè)也正是近代詩人不愿受一切的束縛,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而專挹詩的神髓以便于其自然流露的一種表示。”這種觀點對詩歌藝術(shù)形式在對內(nèi)容表達方面所具有獨特價值的認知是不夠的。他以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完全是因為噴涌而出的情緒,但卻忽視了正是他此前大量閱讀舊體詩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必要的準備,古代詩歌的氣韻、格調(diào)、境界、旋律甚至平仄、對仗、用典等技巧,早已存在于他的腦袋之中,所以在創(chuàng)作《女神》時,才能夠激情噴發(fā),肆意汪洋而超出于古人的框式。
郭沫若在翻譯歌德的《浮士德》之后開始正視詩歌形式,重視韻文創(chuàng)作?!胺g了《浮士德》對我卻還留下了一個很不好的影響。我的短短的做詩的經(jīng)過,還有三四段的變化。第一段是泰戈爾式。第二段是惠特曼式。第三段便是歌德式了,不知怎的把第二時期的熱情失掉了,而成為韻文的游戲者,我開始做詩劇便是受了歌德的影響。在翻譯了《浮士德》第一部之后,不久我便做了一部《棠棣之花》?!杜裰偕泛汀断胬邸芬约昂髞淼摹豆轮窬印?,都是在那個影響下寫成的。在把《浮士德》第一部譯過了之后的我,更感覺骨肉般的親熱。但這一影響卻把我限制住了,我在后來要擺脫它,卻費了不少的努力。”歌德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郭沫若在早期創(chuàng)作時全然不顧形式的毛病,讓郭沫若在《女神》中將外國詩歌的藝術(shù)方法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某些藝術(shù)手段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從而使得《女神》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都堪稱佳作,當之無愧能夠擔得上聞一多的那一句:“《女神》真不愧為時代的一個肖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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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成都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