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語洋

(北京師范大學(xué) 藝術(shù)與傳媒學(xué)院，北京 100875)

2016年上映的《老笠》與2017年上映的《西謊極落之太爆太子太空艙》(以下簡稱《西謊極落》)都是當(dāng)代較為出色的香港黑色幽默喜劇電影，有著相似的風(fēng)格與精神內(nèi)核。兩部影片的海報非常相像，都采用鮮明的彩色作為色彩基調(diào)，人物眾多，站位緊湊，港味城市感十足，頗有光怪陸離的感覺，似乎隱喻著光怪陸離的外表下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辛酸，都指向了看不見的黑色深淵?！袄象摇痹诨浾Z中是打劫的意思，與其故事內(nèi)容相吻合，該片主要講述了“廢青”阿平來到一家便利店打工，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故事；“西謊極落”在粵語中是“西方極樂”的意思，“太爆”是指太擁擠，“太子”是香港一個聚集了大量中下層居民的地名，而“太空艙”是指影片中主人公居住的那種類似于“棺材”的極小出租屋，影片主要講述了以子軒為代表的幾個不得志的小人物寄居在“太空艙”里，每個人都有初心豪情，卻不得不為現(xiàn)實所低頭的故事。兩部影片都聚焦在當(dāng)代香港社會中小人物的生活精神狀態(tài)上，通過風(fēng)格化、多元化的影像語言和敘事策略做出了一定的探索與反思。

一、反轉(zhuǎn)人生：小人物形象解析

兩部電影在人物塑造方面都注重反轉(zhuǎn)性，無論是人物本身的翻轉(zhuǎn)，還是生活本身具有的戲劇性所給予的翻轉(zhuǎn)。這種反轉(zhuǎn)像是命運給的一記耳光，也像是一劑良藥影響人物進行選擇、引導(dǎo)觀眾進行反思。

在影片《老笠》中，集聚在便利店里的主要人物有“廢青”售貨員阿平、女售貨員美圖、便利店經(jīng)理、老年搶劫犯、警察阿仁、女醫(yī)生和黑社會大亨，他們形態(tài)各異，卻都有著悲劇的底色。

阿平作為本片的男主角，同時也作為人物線索推動劇情的發(fā)展。他與一家四口蝸居在香港的“棺材”中，是別人眼中的“廢青”(廢柴青年)，沒有房車，沒有工作，沒有女朋友，倒霉而凄涼，人生顯得毫無意義。他來到便利店打工，剛開始為泄一己之私欲而拿針戳破許多在售商品，他人格上的自私、平庸被無限放大。但在經(jīng)歷了便利店的混亂、血腥、兇殺之后，他是唯一一個有勇氣舉起手槍對準正在瘋狂殺人警察阿仁的人，他心底里有著極強的反抗精神和正義感，盡管展現(xiàn)得唯唯諾諾。后來便利店所有人都死了，他才意識到剛才與自己交流的那些人本就是鬼魂，是為了找個活人來當(dāng)替身，但是他的身體卻因為各種現(xiàn)實因素而被鬼魂們嫌棄——死了活著都是一樣的不受重視?？墒撬麉s發(fā)現(xiàn)“寧愿痛苦也比什么感覺都沒有好”，在經(jīng)歷了過去幾小時的大喜大悲里，他體味到了愛的感覺，他不顧一切地去保護美圖；他擁有了反抗精神和正義感；他知道活著很痛苦，但依然選擇活下去，就算一事無成，還有歲月可積淀。

女售貨員美圖和所有女孩子一樣，熱愛生活，喜歡自拍修圖，期待愛情與婚姻，但她所期待的婚姻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的未婚夫是個同性戀，不過是為了敷衍家人才同她結(jié)婚，知道真相的她跳樓身亡；便利店經(jīng)理因妻子頻繁出軌而產(chǎn)生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狀，在殺掉妻子后自殺；老年搶劫犯因搶劫金店后發(fā)現(xiàn)搶來的都是假貨，遂把金店里的人全都殺掉，坐了一輩子牢，刑滿釋放后在街頭被小混混群毆致死；警察阿仁是一名臥底，吃力不討好，到了還要被警察同伴誤解，最終被其他警察殺死；女醫(yī)生因外形出眾被前來看病患有濕疣的黑社會大亨看上，大亨威脅女醫(yī)生與其共度春宵，女醫(yī)生在極度矛盾的情況下先殺死大亨，然后自殺。

盡管影片對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進行了藝術(shù)化的處理，但也不難看出普通人所擁有的無奈和在面對強大命運時的痛苦掙扎。沒有人是一帆風(fēng)順的，大家都會被名利、情愛以及責(zé)任、道德所累。

影片《西謊極落》中刻畫了子軒、阿鋒、阿成、阿明等幾個香港市井小人物，他們因生活所迫而租住在“太空艙”中，那里的環(huán)境陰暗而骯臟，過著最下層民眾的生活。但走出“太空艙”以后，每個人還都有自己的小世界。

子軒因負擔(dān)不起女友房租，欠了一屁股債后，騙女友自己被調(diào)任紐約工作而住到了太空艙；他讀了許多年書，努力工作，卻依然被女友母親瞧不起，養(yǎng)活不起自己和女友，最后還是慘遭女友背叛。后來與鄰居阿麗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卻也無疾而終。阿鋒從小就有當(dāng)“古惑仔”的夢想，誤打誤撞被黑社會招收，無奈時代早已不同，他無法名揚江湖，直到淪落到給人帶水貨求生，還被自己的“老大”出賣而遭追殺。地產(chǎn)大亨阿成因為泡沫經(jīng)濟而破產(chǎn)，變成太空艙的房東，精神稍有不正常，整日神神叨叨，但卻也期待著能夠咸魚翻身。貨車司機阿明深愛著自己的女友，想與女朋友尋歡作樂，卻永遠都找不到容身之所。后來這些人因為一條富婆丟了的狗而看到了前途的光明，富婆懸賞二百萬找這條狗，他們還陰差陽錯地解救了被綁架的富婆；但是無論怎么努力的他們，最終走向發(fā)達還是要靠富人的接濟。當(dāng)拿到錢以后的太空艙居民們卻因為房屋年久失修倒塌而去了極樂世界，何其反轉(zhuǎn)！所有人的人生總是處處有意想不到。

小人物的生活背負了太多的枷鎖，所以他們的形象具有灰度，可愛也不乏可恨，有時高大，亦有時卑微。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都屬于“小人物”的行列，不過滄海一粟，電影中對于小人物的塑造可謂在藝術(shù)與戲劇的雙重修飾下，也極具真實感，能夠引起大家的共鳴。

二、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敘事策略探究

后現(xiàn)代主義一直是一個很難定義的名詞，但它代表著顛覆、反叛，能夠打破權(quán)威，拆解構(gòu)、去中心是眾人的一種共識。后現(xiàn)代主義在電影中的運用為電影的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使得更加獨特、有趣的視角敘事進入觀眾視野，并給予其不一樣的觀影體驗。后現(xiàn)代主義電影放棄了主流電影所秉持的宣教功能，取而代之的是對社會個體的深度探索挖掘，從而建構(gòu)了一個客觀、普通視角下的人性關(guān)懷與價值取向。[1]

電影《老笠》與電影《西謊極落》作為兩部相對出色的喜劇電影來說，黑色幽默、無厘頭和荒誕成為它們顯著的標簽。在后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的影響下，其敘事策略可圈可點，下面將對這一點進行探究：

第一，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邊緣性。兩部影片的小人物形象都是非常邊緣化的，在平常生活中我們不會關(guān)注也不會有太多接觸的那一類人，例如售貨員、臥底警察、劫犯、古惑仔、破產(chǎn)的地產(chǎn)大亨與貨車司機等，很多人居無定所，在偌大的城市中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他們不僅僅是他們自己，同時也代表著這一群“邊緣人”，影片就是要通過荒誕、無厘頭的手法把這些邊緣人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切開、撕破了給世人觀看，賦予了他們充分的社會內(nèi)涵，展現(xiàn)出他們的渺小、無力與游離。

第二，是色彩的運用。前文提到兩部影片主海報的設(shè)計，它們都采用鮮明的彩色作為色彩基調(diào)，人物眾多，站位緊湊，港味城市感十足，頗有光怪陸離的感覺，似乎隱喻著光怪陸離的外表下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辛酸，都指向了看不見的黑色深淵。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老笠》中一些片段將黑白與彩色猛烈碰撞，造成了極強的震撼，虛實難以分辨，例如阿平在小巷中用打火機點煙，火光亮起畫面呈現(xiàn)出黑白，然后又漸漸變?yōu)椴噬?；《西謊極落》中太空艙房屋的用色明暗搭配，營造出夢幻奇境，擺設(shè)故人的祭奠臺又帶有恐怖靈異的感覺，真假難辨。正是這樣一種琢磨不透的色彩運用，大膽肆意地描畫出港式小人物生存與境況的一言難盡。

第三，是荒誕與反轉(zhuǎn)的敘事走向。影片《老笠》在敘事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線索是兇器(剪刀和槍)，代表著暴力，作為道具和意識線索貫穿故事始終。無論誰拿這兇器，誰就擁有主導(dǎo)權(quán)，誰就是掌握了生殺大權(quán)，其他人就變成了獵物，任由其擺布；而施加暴力的人也將會由配角變成這一階段的主角。一開始老年劫犯將剪刀插入經(jīng)理的動脈，打劫便利店；隨后黑社會大亨進來后，成為絕對主導(dǎo)；此時警察阿仁舉起手槍，將大亨打傷，長時間成為施暴中心，控制所有人；后來美圖失手將阿仁殺死，經(jīng)理奪得手槍，成為審判者，引來美圖的男友，以證愛情的不可靠；情急之下，美圖接過手槍打傷了毫無真情的未婚夫，經(jīng)理仍舊占據(jù)暴力的主導(dǎo)地位；最終老年劫犯拔掉了插在經(jīng)理動脈上的剪刀，經(jīng)理迸血而亡，老年劫犯成為主導(dǎo)者，意欲殺死阿平，阿平則抱著炸彈與其同歸于盡。暴力循環(huán)的敘事方法出其不意，令觀眾目不暇接，帶來了視覺與心理上的雙重沖擊。

另外阿平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都是這些鬼魂給下的圈套，目的是為了上他身，生死之間讓人恍然如夢，卻也醍醐灌頂。與影片一開始阿平所走過的地方首尾呼應(yīng)，以十分另類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影片《西謊極落》一開場，就為我們營造了男主人公子軒“成功人士”的形象，且是一名樓市評論人。但很快敘事的翻轉(zhuǎn)讓觀眾唏噓不已，他所謂的去紐約工作只是為了躲債而住進了太空艙。當(dāng)阿鋒覺得自己出人頭地的機會來了的時候，其實是被自己人陷害而卷入了一場殺身之禍。當(dāng)住在太空艙的眾人拿到了富婆的報酬后以為新的生活馬上就要開始，卻因為樓房年久失修倒塌而命喪黃泉。這種反轉(zhuǎn)與荒誕其實是命運的玩笑，也是幽默戲謔外表下的熱諷刺。

兩部影片的結(jié)局都是死亡?！独象摇肥窃忈尰恼Q，而《西謊極落》是繼續(xù)荒誕。反轉(zhuǎn)與荒誕的敘事走向承托著奇觀和影像的吸引力，但更多的則是現(xiàn)實的沉重感與我們對于現(xiàn)世的反思。

三、破立之間：現(xiàn)實關(guān)懷與靈魂救贖

從影片中我們不難看出，香港貧富差距明顯，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小人物在生活中的邊緣感、游離感和許多無力地掙扎正是這樣的原因所引起的，包括很多犯罪行為也是由此引起的。如果衣食無憂，《老笠》里正當(dāng)年的劫犯不會去打劫金店，《西謊極落》里的瑞昌也不會走上打劫的道路；如果金店不造假，也不會被滅門；如果法律完善，人情兼?zhèn)?，瑞昌打劫未遂而嚇死老人則不會被判刑許多年，臥底警察阿仁更不會忍辱負重那么多年而積勞成怨。

電影《西謊極落》由香港居高不下的房市與貧富差距說開去，影片中刻畫的以子軒為代表的太空艙居民如同困獸一般，在大香港的牢籠中不得翻身。影片中很多細節(jié)都與現(xiàn)實相照應(yīng)，例如富婆被綁架，取材自香港的真實案件；還有很多只有香港人能理解的諷刺點，例如阿鋒問醫(yī)生刷銀聯(lián)卡有沒有優(yōu)惠，實則是諷刺港商對于內(nèi)地游客的優(yōu)待情況。在影片中，是否多金、是否有房成為社會評價體系的唯一標準，讓整個社會的風(fēng)氣變得詭異——強奸犯靠爸爸留下的房產(chǎn)可以抱得美人歸，想要伸張正義的人卻被陷于不義。這些小人物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底層香港市民的辛酸苦澀，他們同樣勵志、勇于奮斗，想要出人頭地卻總被忽略。在后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演繹下，看似夸張吊詭的故事，卻是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的戲碼，是社會無法避免的悲觀議題。

影片中阿麗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抹暖色，盡管她受生活所迫做了暗娼，但是她的房屋中溫暖色調(diào)的設(shè)置符合其人物性格，她溫柔善良、勤勞誠懇，對生活與愛情還從未放棄希望。她的出現(xiàn)給了子軒希望和正面的影響，盡管兩人最終因為現(xiàn)實原因不得不斬斷情絲，但是留下的記憶是美好的，在絕望而無奈的生活中都給彼此以最深的慰藉，起碼作為人的真性情還不曾泯滅。

當(dāng)子軒、阿成一行人在躲避槍殺的時候，阿成中彈倒下，與此同時他大喊：“香港人是打不死的”。這是一句十分具有文化內(nèi)涵的話語，代表著香港人不屈的頑強，也代表著無奈的掙扎，被打倒了仍想著挺胸抬頭地站起來。這樣的一聲吶喊，濃縮了影片的精神題旨，發(fā)人深省。

電影《老笠》開始也是從香港居民住房難問題說起，“廢青”阿平一家五口擠在只有幾平方米的貧民窟，臟亂差，家人每天都會為了錢吵架，也會為滿足私欲而對婚姻不忠，寥寥數(shù)筆就將底層香港民眾的生活困難和盤托出。我們隨著阿平的視角，在一家小便利店里閱盡人間冷暖，見證他一步一步地成長，他從一個一事無成、麻木不仁的廢柴青年成長為敢愛敢恨、愿意解救他人的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疬^定時炸彈，救一群之前與自己并無瓜葛的人；他愛上了美圖，并為了保護她而拼盡全力；在老年劫犯拿槍對準他的時候，他沒有退縮，就算中槍也還一步步向前，做最后的抵抗。就在連鬼都嫌棄他的時候，他選擇了繼續(xù)活下去，因為痛苦的或者總比什么感覺都沒有的好。

電影中一個小孩子來便利店中換禮物成為神來之筆，小孩子的設(shè)置象征著社會上最純真的原始情感和溫柔底線，在小孩子到來的那一刻，大人們收斂起了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剛才針鋒相對的人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談笑風(fēng)生，為了給孩子留下生活是美好的印象。其實生活再怎么不堪，在對待美好的事物上大家的選擇都會不約而同的一致，個人命運的絕望也并不是完全暗淡，還有一絲絲光亮，也值得動容。

兩部影片都有關(guān)于“三十歲”的討論?？鬃诱f“三十而立”，意思是指做事合于禮，言行都很得當(dāng)，可以自立于世。在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思維里，三十歲是一個很重要的年齡，意味著有所成有所立。然而太多的現(xiàn)實桎梏將青年人牢牢困在“三十而立”的枷鎖之中，電影讓我們反思，三十歲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独象摇纷詈筇岬剑豪钚↓埖妮x煌人生停止在32歲，而阿平也是32歲，也許他永遠不可能有李小龍那么出名，但他有一點肯定會比李小龍強，那就是他的生命還遠遠不止32歲，他還有未來許多年靠歲月帶給自己的積累成為更好的人，起碼要比32歲時的生命來得更有分量?！段髦e極落》在結(jié)束時響起的主題曲名叫《如果一生只有三十歲》，正如影片主角子軒的年齡和境遇，生命隨著意外停止在了三十歲，如果知道一生只有這么短，之前還會為了房車金錢去拼那么久嗎？是否會不顧一切也要將愛人帶走開始全新的生活？把短暫的生命寄托在身外之物上，到頭來仍舊兩手空空，一點也不“英雄主義”。

四、結(jié)語

人生艱難，生活不易，兩部電影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讓我們享受了一場視聽奇觀，也帶給我們無盡的遐思，無論香港還是內(nèi)地，無論中國還是其他地域，小人物的奮斗與掙扎皆為并存的。兩部影片都運用后現(xiàn)代主義、黑色幽默、無厘頭、暴力等多種元素向我們展現(xiàn)了都市生活里的悲情底色，顛覆傳統(tǒng)，在破立之間游刃有余，帶給人性以拷問，也帶給生命以探尋和希望。在兩位導(dǎo)演的闡釋下，光怪陸離落入玄清海底，一聲悶響，卻激起繞梁三日的精神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