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1
謝奮進在他家祖墳前抽了整整二十四小時的煙,終于把心里頭抽通暢了。
二十四小時前,令謝奮進想不通的那件事情,是自己進了縣委常委,卻只任了個工業(yè)園區(qū)管委會副主任。
知道他想不通,剛到任的縣委書記曾為民對他說:“這個管委會主任由我擔任,你雖是副主任,但管委會實際上是你當家?!?/p>
還說:“當下,工業(yè)園區(qū)的建設是我們縣委、縣政府議事日程中排前的一件大事,也是因為它非常重要,才要把它交給你。”
謝奮進當然能體會曾為民的一番善意,但這份善意又怎么能填補他心頭的失落和不滿呢。
會后,他把自己的環(huán)保袋忘在了座位上。是他原來的手下,縣委辦秘書小張撿出來給他的。
小張說:“謝常委,您的包?!?/p>
就昨天小張還叫他“謝主任”。
小張來縣委辦做秘書三年,謝奮進一直是他的主任,他都叫了三年“謝主任”了,這下突然就改口叫“謝常委”了。事實上謝奮進變來變去,頭銜都還是個“主任”,按理小張是改不了口的。但這人精,一下就知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叫“主任”就不如叫“常委”好聽了。
小張走的路大致跟謝奮進差不多:大學畢業(yè),先考個公務員,再憑能耐甩兩下筆桿子進了縣委辦。謝奮進也不缺小張那份小聰明,跟上領導以后,時刻往舌頭上抹著油,從來不敢說不好聽的話,小心翼翼的,走得也還不錯——先做秘書,再做縣委辦副主任,后到主任。在這邊的傳統(tǒng)觀念里,人們習慣于把一個人的命運跟風水扯上關系,走得好,或走得不好,都是風水的問題。謝奮進這樣的,一直被認為走得好,所以旁人總說他家祖墳葬得好。他當上縣委辦主任那年,還有人說看見過他家祖墳上冒青煙。
對于這些說法,完全聽不進去是假。雖然自己從來沒放棄過上進,但有時候也暗暗希望那些說法是真的。有祖墳保佑有什么不好呢?尤其當他在縣委辦主任那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都送走了三任書記屁股下面還不見動靜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老會跑到祖墳上去。有一年回老家過年,父親跟他一起去祭祖墳,他便忍不住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過父親:“我們家祖墳上真冒過青煙嗎?”他們仡佬人的墳墓一律都有一條長長的墳尾巴,跟美術里的透視火車一個樣子。人躺在里頭,頭在墳尾,腳在墳頭,墳頭上豎一三角形“望山石”,意在墳頭里的人還能使用眼睛,看見祖先的神靈所在。說這話的時候,謝奮進盯著祖宗的墳頭,他大概希望能跟祖宗對上視線吧。他要的當然不是簡單的答案,而是暗暗地希望它真冒一回青煙。
父親知道謝奮進想說什么,他沒有說是不是真冒過青煙,他說的是“可以了”。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把土地當祖宗侍奉,一輩子要求都不高。別人地里多得個瓜他不眼紅,自家地里少得把豆他不埋怨,到了節(jié)令,該種種,該收收。只要地頭上該綠的時候綠了,該黃的時候黃了,他就滿足。他們家世代農民,親戚也世代都在侍弄莊稼,到謝奮進這一代突然出了個公務員,還當上了縣委辦主任,做父親的已經滿足得不能再滿足了。這就是他為什么總說“可以了可以了”。
但謝奮進注定是一個有煩惱的人。他當了十多年的縣委辦主任,跟了三任縣委書記。按照一般規(guī)律,書記要走,都會將自己身邊的人做一番安頓,要么跟著走,要么上個臺階??梢膊恢滥睦锍隽藛栴},他在縣委辦主任這個位置就是十多年不曾挪過一回屁股。一屁股坐了十多年,自然要坐出些牢騷來。謝奮進不喜歡隨便對人發(fā)牢騷,這可能跟他不會喝酒有一定關系,沒有酒壯膽,他骨子里又是祖?zhèn)鞯男⌒模虼死悟}滿了,他就只能回家找父親排倒排倒。這時候父親一般都抽著他的旱煙斗,而謝奮進,則抽著一支香煙。父子倆像兩條煙囪,各自燒著自己的飯。父親不愛說話,一般都是謝奮進說,他聽。當然謝奮進也不指望父親能為他指出個什么方向,父親就是個老實農民,官場那一套他懂個什么呢。但父親懂得做人,做官不也是做人嗎?等他把牢騷發(fā)完了,父親就會在手上敲敲煙斗,把煙灰抖落干凈了,說:“上路吧,該干啥干啥去。”
謝奮進聽了這話就急,說:“爸,你難道就不想看到我更有出息一點嗎?”
父親說:“你爸種了一輩子的地,不都是在同樣的幾塊地里種嗎?只要你實心實意地干,就每一季都有莊稼收?!?/p>
謝奮進還要遲疑,父親就催他:“上路吧上路吧?!?/p>
送走第三任書記之后,謝奮進進了縣委常委。這在他看來,真有點兒像是祖墳開始冒青煙了。他正暗地里欣慰哩,可還沒來得及到祖墳前道個謝,他就被任命為工業(yè)園區(qū)管委會副主任了。工業(yè)園區(qū)在哪里?在離縣城十公里的地方,一塊被挖爛了的平地,廠房還只存在于珍州這幫父母官的腦子里,客商也還在替別人掙稅收。珍州歷史以來就沒有工業(yè),現(xiàn)在卻要指望靠工業(yè)來解決脫貧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工業(yè)園區(qū)的管委會副主任確實非常重要??芍x奮進知道,誰當上了這個副主任,誰就被當成撿來的孩子了。
任命通知宣布以后,他回了老家。那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山影的顏色正在一點點變深,雞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正摸著黑回家。父親還沒回來,他自己在門縫里找到了鑰匙,開了門。父親的貓或許正在屋里偷偷摸摸干著什么事兒,它受到驚嚇后像個皮球一樣直接從地上彈到半空,落地之后又從他耳邊射了出去。
父親也就回來了。肩上扛著把耙梳,嘴里叼著個煙斗,煙斗里明明滅滅,腳下不緊不慢??匆娝?,父親說:“回來了?”
他說:“回來了?!?/p>
之后父子倆就得好長一段時間無話。這個時間,父親把耙梳掛到豬圈上,還得看看豬是不是把食都吃干凈了。雞是蹲在豬圈上睡覺的,他最好順便也數(shù)一數(shù),看全不全。那之后,他才從褲腰帶上拿下一條黃鱔,那是專門給貓兒捉的??瓷先S鱔已經死去很久了,皮膚已經不再溜滑。貓遠遠地聞到腥味,“喵嗚喵嗚”奔回來了,拿個頭去蹭父親的兩條泥腿。父親把黃鱔掛到墻上,得等做飯的時候把黃鱔燒熟了給它拌飯。貓自然是不依的,它巴望自己能飛身將那條黃鱔搶到嘴里,也就一直吵著跳著。
父親聽而不聞,開始洗臉。
那時候,謝奮進就可以站在他身后說話了。“我終于進常委了?!彼f。
父親正好洗臉洗到了后脖子,于是他順勢扭頭看了謝奮進一眼,“唔”了一聲。
“喵嗚喵嗚——”貓說。
“可是,卻讓我去當了個工業(yè)園區(qū)的管委會副主任?!敝x奮進說。
父親晾好毛巾,用手把嘴巴周圍認真地擼了一把,就好像他那里剛才巴了一張蛛網。
末了問謝奮進:“你吃飯了嗎?”
謝奮進說:“沒呢?!?/p>
父親便做飯去了。
父親是有基本齊全的廚房電器的,電飯煲、電磁爐、微波爐,但父親為了節(jié)約電,自己為自己壘了個灶臺,地里收回的稻草、禾稈和豆草啥的,便用來生火做飯。謝奮進歷來反對這一點,所以每一次謝奮進回來,他都得找一條理由。今天他找的理由是:反正要給貓燒黃鱔。
可謝奮進今天根本沒心情管這事兒。
貓兒一直激動,纏著父親吵個沒完。謝奮進真想一腳踢它出門,但最后又沒有。那是父親的貓,他下不了那個手。
父親點上火,先為貓燒黃鱔,燒熟了拌上飯,安頓好了貓,才開始張羅他們的飯。他們的晚飯,是一鍋雞蛋湯面。吃上面的時候,貓兒跳到父親的腿上沒完沒了地擦著嘴巴。這時候,父親才問謝奮進:“又想不通?”
謝奮進說:“想不通。”
自那以后,父親再沒吭過一聲。貓已經洗完了臉,趴在父親的腿上“咕?!眰€沒完。吃完飯,父子倆就在飯桌前抽起了煙。抽足了煙,父親便睡覺去了。謝奮進睡不著,在床上翻轉到半夜,出門上墳山了。
細細想來,他在祖墳前坐了整整二十四小時,也沒見得認真思考過啥。來之前,他好像沖著要想清楚個什么來的,但到了之后,他又似乎是沖著抽煙來的。他僅僅是坐在祖墳前抽了二十四小時的煙而已。
父親并沒有到處找他。他的地就在祖墳山下,那個白天,他能看見父親照樣下田薅秧,為他的貓捉黃鱔,父親也照樣能看到他坐在祖墳前抽煙。父親嗓門兒大一點兒,就可以沖他喊一嗓門,問他要不要吃飯啥的。可父親沒有。任由他在祖墳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等他從祖墳山上下來,父親才問:“想通了?”
謝奮進說:“想通了。”
父親問:“煮雞蛋面?”
謝奮進卻問:“要是給你一塊生荒地,你會怎么弄?”
父親問:“生荒地?”
謝奮進說:“生荒地?!彼钢缸约旱念^頂,自嘲:“就像我這頭頂?!敝x奮進三十五歲就開始謝頂,每一次見父親,父親的眼神都總往他頭頂上去。有一次他忍不住跟父親開了個玩笑,說這叫“聰明絕頂”。父親當然就給他逗笑了,笑完了眼神里就多出些許踏實來。父親說:“該操的心是得操,你畢竟當著個主任,不比我們當個農民?!闭f這話的時候,父親已經六十好幾了,但他的頭頂依然很繁茂。就像秋季里的地頭,雖然禾苗枯了,但它依然是莊稼。父親把謝奮進的過早謝頂,歸結為他在工作上太過于操心,而作為一個踏實的莊稼人,喜歡的就是這種不辭辛勞。往后,謝奮進的頭頂一天天亮起來,父親反倒不替兒子心慌了,更多的,倒是一份日漸厚實起來的踏實。
現(xiàn)在,謝奮進卻拿它比喻一塊生荒地。
父親說:“農民得了一塊生荒地,一般是先搞清楚它適合種啥,然后就把它種滿?!?/p>
謝奮進問:“種滿?”
父親說:“種滿?!?/p>
謝奮進說:“那我……上路?”
父親說:“上路吧?!?/p>
2
電子狗提醒謝奮進:前方一百米進入隧道群。
他百無聊賴地自嘲道:“你前面應該加個‘謝常委,‘謝常委,前面一百米進入隧道群。哈哈?!?/p>
突然有電話進來,一看,是縣委書記曾為民打來的。但這會兒他已經進入隧道,“喂喂”幾聲,只看見電話未斷,卻聽不見聲音。他加了個油,??怂箾_出隧道,聽見曾為民在對面問:“跑哪去了怎么不吭聲呢?”他回說:“我在隧道里哩?!钡芸煊诌M了隧道,那句回答顯然對方是聽不著了。這條隧道有3.5公里長,他干脆掛了電話。這可是破天荒的事,他歷史以來從沒敢掛過書記的電話。但今天他竟然敢了,想想他還真為自己高興,這少說也是一點兒進步吧?他感覺到自己身體里長出的那股豁出去的勁兒正在冒頭,接下來它將要干些什么呢?他忍不住心癢癢。
車剛出隧道,電話又打來了。他瞟一眼,還是曾為民。這回他干脆就沒接。馬上又要進隧道了,接也白接。但這要在往日,他是必須接的,哪怕接了沒用也要接,甚至應該把車停在路邊,先把電話接完再開車。要是有什么要緊事兒,他還應該違章超速立即趕到領導指定的地方。今天他可真是長了膽了。他變了?;蛘哒f正在變。一個新的謝奮進正在出爐。這一點令他倍受鼓舞,興奮勁兒一上來,他便在隧道里超起了車。三條車道,他見縫插針左右游弋,隧道里喇叭響成一片,大燈閃得跟暴雨前的閃電似的。
出了隧道,他又狂飆了一氣,這才慢了下來。
手機又叫了。這回能接了。
“喂,曾書記?!?/p>
“你搞啥名堂,怎么老接不上電話?”曾為民在那邊冒火。
“剛才在隧道里,沒信號哩。”謝奮進說。
“你去哪里了?這會兒不在園區(qū),卻在什么隧道里!”曾為民的火氣都燒著謝奮進的耳朵了。
“我回了趟老家。”謝奮進說。
“好好的回老家去干啥?”曾為民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謝奮進在心里喊:我這也叫好好的?嘴上卻問:“曾書記,是不是有啥事兒啦?”
那邊火又起來了:“當然有事兒啦!工業(yè)園區(qū)那釘子戶又鬧哩!我這里走不開,你自己管去!”又說:“趕緊趕緊??!你要是誤了事兒,我追究你責任??!”
“他怎么個鬧法呀?”謝奮進問。
可曾為民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他鼻子里哼哼,自語道:“鬧就鬧吧?!彼龡l斯理地開著車,尋思著怎么對付這件事情。這政府一搞建設吧,總得出一兩個釘子戶,都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但這么些年來,誰也沒能總結出個對付釘子戶的秘笈來。這些年在縣委辦工作,他沒少見過釘子戶,而且作為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他也很能理解農民對待土地的那份感情。那時候,他總能在釘子戶上訪的時候見到他們。很多次,都是他把他們領到信訪辦,告訴他們可以在那里申他們的冤。遇上那種想往上走的,也通常都是他最先得到消息,也是他及時派人去截住他們。園區(qū)的這個釘子戶,去年還來上訪過。因為那會兒信訪辦主任還在外面辦事,謝奮進便把他留在自己的辦公室等。他為他泡了杯茶,還遞了煙。釘子戶喝著茶抽著煙,謝奮進怕冷落了他,還跟他閑聊了一會兒,了解了一下釘子戶的想法。也就是說,從那會兒起,謝奮進就已經對這個釘子戶有些了解了。
這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鼻子比狗還靈。省里才剛剛提出“工業(yè)強省”的目標,珍州才剛剛把工業(yè)園區(qū)的選址問題定下來,第二天就有人到那塊地方圈地去了。政府還沒開始征地工作哩,這人就悄悄從老百姓手上征了一大片地圈上了。這人叫汪天宇,是珍州走出去的能人。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謝奮進也沒掂量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他回來了,縣里至少得是個副縣長接待。汪天宇圈地以前,謝奮進也陪同接待過兩次。這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牛皮哄哄的,他很不喜歡。正是這個牛皮哄哄的人,吃完縣政府的飯,便悄悄去對老百姓說:“政府征你們的地給得低,我出比政府高的價跟你們買,你們更劃算?!崩习傩諏ψ约旱牡鼐拖駥ψ约旱牡?,在萬不得已要賣的時候,能多賣些錢當然更好。所以汪天宇悄無聲息就在將要產生一個“珍州工業(yè)園區(qū)”的地方流轉了一大片地。等政府開始征地的時候,汪天宇那塊地上已經冒出了廠房。工業(yè)園區(qū)不就是要建廠房嗎,有廠房不是好事?可這廠房空了半年時間了,一直也沒見動靜,明擺著打的是搶建索賠的主意。
這個暫且不說,先說這個釘子戶。因為他姓張,人們說起他來,就直接管他叫“張釘子”。張釘子家正好緊挨著汪天宇圈出的地邊上,房和地都靠著。當初汪天宇悄悄征地的時候,他顯得很遲鈍,并不像別人那樣積極。汪天宇沒征到他家那里去,他也沒主動去湊那個熱鬧。是后來,政府開始征地了,發(fā)現(xiàn)果然政府的價要比汪天宇出得低一點,他便后悔沒把地賣給汪天宇。這一后悔,他也就鐵了心做釘子戶。
而今天,這位釘子戶要擴建房子了。他家原本是兩層的板房,現(xiàn)在要升到四層。都清楚國家征地政策,建的多賠的就多,他沒做成汪天宇那樣的大事,現(xiàn)在搶建一兩層房子還是可以的。這地都征完了,也平完了,就等著建廠房拉企業(yè)了,他礙手礙腳地杵在園區(qū)中央已經不妥了,現(xiàn)在還要大興土木,就不成體統(tǒng)了。
不成體統(tǒng)是謝奮進的說法,張釘子是不認同的。那時候謝奮進剛從車上下來,那張受禿頂牽累,乍一看略有點兒顯老的白臉還沒被太陽曬得紅潤起來,這就讓這句話看上去帶著情緒。張釘子認為他是白著臉說下的,于是他也白著臉急了起來。他說:“啥叫不成體統(tǒng)啥叫不成體統(tǒng)?嗯?我修我家房子,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難不成你們政府還要來為我修房子?”
謝奮進是直接趕到這里來的,路上太趕,也沒顧得上喝口水,這會兒他才從車上拿下水杯喝起水來。
張釘子就這下認出他來了?!澳闶悄莻€……謝主任?”張釘子臉上竟然帶著那么點驚喜?!澳悴蛔愕霓k公室,來這里干啥?”他問。
謝奮進清了清嗓門,說:“我現(xiàn)在是這個工業(yè)園區(qū)管委會副主任了?!彼麚P了一下杯子,沖著張釘子家這片地方劃拉了一下,說:“我的辦公室還沒建好哩,要等你搬了,我才有辦公室坐啊?!?/p>
張釘子以過電的速度拉下了臉,說:“那不行?!庇终f:“你來也不行。”說:“除非你們答應我出的價錢?!?/p>
謝奮進把水杯放回到車上,笑笑,說:“我泡過茶給你喝哩,我來也不行?”
張釘子說:“正是因為你泡過茶給我喝,我才認識你哩。但那跟這,是兩回事?!?/p>
說:“要不,你把杯子拿來,我也給你泡杯茶?”
謝奮進想了想,真把杯子拿下來給了他。張釘子接過杯子的時候突然笑起來。謝奮進問:“你笑啥?”張釘子指指他的頭頂,又指指自己的頭頂,哈哈笑了兩聲,說:“我笑我們,我年紀大了禿了還說得過去,你年輕輕的咋也禿了呢?”
謝奮進笑笑,沒接他的茬。
張釘子也就進屋泡茶去了。這當口,謝奮進為自己點了支煙抽著。院子里堆著磚頭,砂漿,來幫忙張釘子建房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得歡,他還看了會兒熱鬧。張釘子從屋里出來的時候順帶了一只塑料凳子,鮮紅的。來到他這邊,他把凳子放到謝奮進屁股底下,說:“坐吧謝主任?!?/p>
謝奮進坐下,接過茶杯,看里頭是什么茶葉。
張釘子說:“我可沒你那么好的茶葉?!?/p>
謝奮進把茶杯湊到鼻子跟前聞聞,說:“也還可以。”
張釘子不懷好意地笑上了。
謝奮進盯著他問:“你笑個啥?”
張釘子說:“這下,我跟你是兩清了。”
謝奮進說:“清不了,我上次給你泡的是翠芽,你這個是啥?”
張釘子冷笑兩聲,說:“你還是縣委辦主任呢,我是個啥?不就是個農民嗎?”
謝奮進說:“噫,你可不是一般人啊,你看看你吧,我們曾書記和王縣長都怕你啦!”
張釘子更大聲地冷笑:“切!哪是怕我?怕的是法律,要是沒法律,他們還不把我撕了扔給狗吃了?!?/p>
謝奮進為自己續(xù)煙,也撒給張釘子一根兒。張釘子接過煙,不抽,夾耳朵上。謝奮進說:“你也端個凳子過來坐著吧?”
張釘子劃拉一下房頂上那場面,說:“你看這樣子,我有工夫坐嗎?”
謝奮進說:“那你為啥讓我坐?”
張釘子說:“你不是客嘛。”
謝奮進說:“我也沒工夫坐哩?!?/p>
張釘子說:“你還要忙啥去?”他的話后面還躲著一句“你不是專門來看我建房子的嗎?”
謝奮進說:“我得去叫人來幫你拆房子啊。”
張釘子跳起來:“你敢!”
謝奮進也確實不敢。還是找個委婉點兒的解決辦法吧,他想。事實上那天他在那里坐得比預期的時間還久些,因為他說過那話之后并沒有立馬走,張釘子就把他的話當成了玩笑。張釘子喊完“你敢”之后,和他對峙著點了耳朵上那支煙,心頭也就平息了下來。那之后,他們就還聊了一會兒。
“我才不怕你們來拆呢!”張釘子說。
“我早都做好準備了。”他說。
謝奮進問:“你做的什么準備?”
“什么準備?死!”張釘子的話也像釘子。
謝奮進深吸口煙,把煙頭彈出去老遠,又掏出煙來,給了張釘子一支。張釘子手上的煙還沒抽完,這一支他便拿在手上。
謝奮進說:“我父親跟你一樣年紀。”
張釘子說:“哼哼?!?/p>
謝奮進說:“你的兒女們呢?”
張釘子警惕地問:“干啥?”
謝奮進說:“如果我家要當釘子戶的話,我們肯定不會讓父親出面。”
張釘子癟嘴,說:“你們敢拿我怎樣?我也就倚老賣老了?!?/p>
謝奮進說:“我是說,我父親膽子小,老實農民一個,沒你能耐,擋不了事兒?!?/p>
張釘子說:“我也是沒辦法。你以為我想這樣???我成了釘子戶以后,這周圍的人都叫我‘張釘子了,還有你們,你們不也叫我‘張釘子嗎?老了老了,還得個外號,你以為我心里好受?”
謝奮進開玩笑說:“那就不做釘子戶,我保證讓所有叫你‘張釘子的人都把這個外號收回去,要得不?”
張釘子“哼哼”冷笑。那會兒曾為民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直接問謝奮進怎么樣,謝奮進說我們正聊天哩,曾為民問:“房子呢?”謝奮進說:“房子正建哩?!痹鵀槊癜央娫拻炝?。
3
縣里開了個招商引資會,把珍州在外的能人盡可能都請了回來,讓他們看工業(yè)園區(qū)的效果圖,談珍州的遠景目標,談回來創(chuàng)業(yè)的優(yōu)惠政策。會結束后,謝奮進把鄭傳宗和汪天宇拉到一邊,說他個人想請他們兩位喝個酒。鄭傳宗很爽快就答應了,汪天宇卻假惺惺地哼哼,說他今天的晚宴王縣長也是要出席的,不參加可不好。謝奮進聽了這話就來氣,說王縣長一大早就奔省里開會去了,參加不了晚宴。汪天宇還在矯情,說:“那雷宵副縣長呢,他可是說過要請我喝他封存了十五年的‘湄窖哩。”
鄭傳宗在一邊也看不慣了,開汪天宇的玩笑說:“難道謝常委請你喝酒還不夠檔次嗎?”
汪天宇趕忙說:“哪里哪里哪里。”
謝奮進說:“我沒有陳酒,因為我不喝酒,但我今天專門為汪總和鄭總買了瓶‘1988,這可花掉我半個月煙錢,算不算有誠意呢?”
汪天宇說:“算?!?/p>
謝奮進請他們上他的??怂梗籼煊钚πφf:“開我的車吧。”
謝奮進說:“那就開汪總的豪車。”
三人坐進汪天宇的黑色A8,去了郊外一個專門做“叫化雞”的山莊?,F(xiàn)殺現(xiàn)燒,汪天宇親自點雞。等飯的時間,他們嗑著南瓜子抽著煙。謝奮進知道自己喝下酒就沒法說正事了,趁此機會就跟他們正經八百起來。
“汪總你財大氣粗,何不如把張釘子那地也買了?”他說。
“哦,你請我喝酒,原來是想讓我?guī)湍憬鉀Q釘子戶?。俊蓖籼煊钫f。
謝奮進說:“我也不說假話,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你已經搶了一片了,也不怕多張釘子那么一小塊兒,是吧?”
汪天宇說:“謝常委這話怎么講?我搶地?”
謝奮進說:“我這人說話不會拐彎兒,你在我面前裝就沒意思了。你難道不是搶買搶建,圖個索賠嗎?”
汪天宇說:“切!我可是要辦廠的?!?/p>
謝奮進說:“切啥呀切?你那廠房建完空那兒不都快半年了嗎?還弄些個破爛機器擺在空廠房外邊裝模作樣,可你到底要辦個啥企業(yè)呀?”
汪天宇警惕而又驚訝地瞪著他。
他說:“瞪我干啥?你以為你那點兒伎倆我們看不明白呀?跟你說,這珍州除了三歲小孩以外,就沒一個人不明白。只不過,這件事體現(xiàn)的是你的能量,別人也不得不服而已。”
汪天宇說:“謝常委這話我不愛聽啊……”
謝奮進說:“揭你底的話你當然不愛聽,可你不得不承認,我一點兒沒說錯吧?”
汪天宇笑笑,說:“一半兒對一半兒錯?!?/p>
謝奮進笑:“哼哼?!?/p>
汪天宇說:“說我能量大,是對的。但說我搶地搶建圖你們賠償就錯了?!彼f:“我是要正經辦企業(yè)的。”說:“我一心想的是為家鄉(xiāng)建設做貢獻哩?!?/p>
謝奮進用力把一口瓜子殼吐掉,說:“別喊口號,在這個地方不需要喊口號?!?/p>
汪天宇一臉冤枉地喊起來:“我沒喊口號,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p>
謝奮進譏笑道:“哼哼,肺腑之言,‘廢(肺)話吧?”
汪天宇也冷笑:“哼哼!”
這就兩人都沉默下來了,這個話題顯然進行不下去了。就謝奮進而言,自己一時興起就把話題引上了絕路,終點離自己想要的目標越來越遠,這時候再往前擰就沒道理了。兩人尷尬上,一邊的鄭傳宗只好往別處扯。他說:“這雞燒的時間也夠長的啊?”
謝奮進聽了便沖店老板喊:“雞還沒燒好?。俊?/p>
那邊老板娘回答說:“還得等一下呢?!?/p>
這就算是把尷尬沖淡了一下。于是,汪天宇帶著點兒殘留的酸味兒說:“我聽說謝常委這個管委會副主任當?shù)霉治模月?,有點兒情緒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上,拿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出氣呀?!?/p>
謝奮進說:“汪總可不是小老百姓啊,小老百姓哪能看出我謝奮進當管委會副主任當出情緒來?”這話他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很明顯他已經轉過彎兒來了。
汪天宇也樂得順水推舟,跟上他選的彎彎道,朝著好的方向靠,他說:“既是有情緒,謝常委還那么正經干啥?得過且過吧。張釘子那種麻煩事兒,你能拖就拖著,誰能解決誰解決去。一追究,你就說自己沒那個能力。那就再換個有能力的吧,你不就不用干這管委會副主任了?”
謝奮進笑著說:“這話嘛,我倆要是兄弟,還可以當知心話聽,可從你嘴里說出來,那就是在‘支瓜子跳巖了?!?/p>
汪天宇說:“你雖然沒把我當兄弟,但我卻是當知心話說的?!?/p>
謝奮進說:“算了吧,跟你攀兄弟,我攀得上嗎我?”
汪天宇要急,謝奮進已經和鄭傳宗說話去了?!班嵖倧S里是不是有個叫王十一的工人?”他問。
鄭傳宗說:“有。”
謝奮進說:“這個王十一,是張釘子家女婿?!?/p>
鄭傳宗說:“這個我知道。王十一和我一個村,這點事我很清楚?!?
謝奮進說:“你做做王十一的工作,叫他勸勸他老丈人,別那么頑固。”
鄭傳宗說:“王十一的工作我可以做,但他不一定能做通他老丈人的工作,因為他們處得不和?!?/p>
謝奮進問:“什么原因不和你清楚嗎?”
鄭傳宗說:“具體原因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過年王十一都不跟婆娘回娘家拜年的?!?/p>
說:“你要知道,按我們仡佬人的習俗,春節(jié)期間回娘家拜年那是必須的。”
汪天宇湊過來說:“既然都讓鄭總去做工作了,那還要我買他的地干啥呢?”
鄭傳宗說:“要是汪總答應買下張釘子的地,我就不用去做王十一的工作了?!?/p>
汪天宇說:“要我買下張釘子的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guī)土酥x常委,謝常委拿什么謝我呢?”
謝奮進笑笑,說:“汪總這話差勁了,你不是想為家鄉(xiāng)建設做點兒貢獻嗎?再說了,那張釘子家不也在你的廠子旁邊嗎,老不拔掉,不一樣影響到你嗎?”
汪天宇說:“那可影響不到我。它杵在那兒,正好方便我接地氣哩。說白了,我可以看在你謝常委的面子上,替你把它拔掉,也可以不干?!?/p>
謝奮進說:“你開啥條件?”
鄭傳宗說:“這件事情對于汪總來說,也就是舉手之勞,還開啥條件呢?就這還不爽快的話,那也就是不愿幫忙了。那么,我就還是回去做王十一的思想工作,看能不能頂點兒用吧。”
汪天宇說:“我也沒說不幫啊。”
末了把屁股挪挪,更靠近謝奮進一點,小了聲說:“其實也不是什么為難事兒,我只是想申請一個養(yǎng)殖項目?!?/p>
謝奮進說:“申請養(yǎng)殖項目的話,汪總直接跟雷副縣長說就是了,他管農業(yè)呢?!?/p>
汪天宇說:“我這不是想幫你嗎?”
謝奮進試著去悟:“汪總的意思,是我出面跟雷副縣長提這個事,成了,你就買張釘子的地?”
汪天宇一巴掌拍到自己的大腿上,說:“就是這樣嘛!你買我面子我買你面子的事嘛?!?/p>
謝奮進問:“你想養(yǎng)啥呢?”
汪天宇說:“啥都行,看情況吧。”
謝奮進說:“可你不是要辦廠嗎?忙得過來?”
汪天宇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不還有個弟嗎,是他想養(yǎng)?!?/p>
謝奮進摸著石頭過河般說:“讓我試試吧?!庇謱︵崅髯谡f:“鄭總那里也試試。”
雞就上來了,熱氣騰騰,香氣肆無忌憚地亂飄。謝奮進喝不了酒,把應該在酒桌上談的話提前到喝酒之前,是他一直以來養(yǎng)的習慣。上了酒桌,他根本沒法說正事,因為他的腦子經不住兩杯酒,就麻了大了。于是整個飯局,你就只能看見他紅著一張臉坐在那里,不主動敬酒,也不喝別人的敬酒,凡知道他的,就都知道他是珍州縣委辦最無趣的一個人。今天,這樣一個最無趣的人請客喝酒,酒局自然也很無趣。事情已經談出了個樣子,喝酒的時候就已經沒話可說了。謝奮進一個勁兒勸他們喝酒,勸他們吃雞。他沒喝酒。他的理由是,第一,他實在喝不了酒,第二,得留個人開車。都知道他是真不能喝酒,他們也沒硬拉他喝。他也就樂得專心往嘴里填雞肉,填飽了,他就坐在一邊抽煙。等那兩位爺也吃飽喝足了,便拍屁股回。
回來的路上,三個人在車里東拉西扯一會兒,下車時謝奮進叮囑了一句“那,那事兒我們就那樣定了”,便散了。
4
鄭傳宗剛回深圳沒幾天,王十一就回珍州來了。王十一回來的第一時間不是去老丈人家,也沒著急往家里奔,而是先來找謝奮進。
“謝常委我回來了?!彼莵韴蟮降?。
“你是回來做你老丈思想工作的?”謝奮進問。
王十一說:“鄭總說,是你要我去做他思想工作的?!?/p>
謝奮進說:“鄭總說得對,我的確想請你幫個忙。你在家這幾天的工資,我開給你?!?/p>
王十一忙說“不不不”,他說:“我回來的這些天,鄭總給我算公差,工資一分不少我的。你再開我工資,我就成了多吃多占了。”
謝奮進笑,說那我就看你的了。
王十一說:“可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我不一定能做通我老丈的思想工作?!笨此郯桶偷臉幼樱氵€真不能懷疑他的誠實。
謝奮進有點兒掃興地擼了兩把自己的光頭頂,說:“那你盡力吧,好嗎?”
王十一說:“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一直就瞧不起我,嫌我家窮,幾次勸他家姑娘跟我離婚哩。你說,讓我去勸,合適嗎?”
謝奮進急,說既然知道你去勸不合適,那你還回來做什么?
王十一也急,說不是你叫我回來,叫我去勸的嗎?
謝奮進直上火,說:“我的意思是,你為什么不讓你婆娘回來辦這件事情呢?”
王十一說:“可鄭總說你點名要的是我啊。”
謝奮進一巴掌拍到腦門上,差點兒沒把自己拍昏過去。
王十一說:“我婆娘回來也沒用,她要去勸,有可能更適得其反?!?/p>
說:“我老丈那脾氣,你們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頭的?!?/p>
謝奮進又看到點兒希望,問:“那你的意思是,你可能比你婆娘更合適?”
王十一光咧嘴笑。
謝奮進急,說你光笑個啥呢,快放屁呀。
王十一就真掙了個響屁出來,謝奮進直接無語,逃出了自己的辦公室。出門抽上煙,看王十一沒跟出來,又才進去。王十一還在壞笑。謝奮進這才發(fā)現(xiàn)王十一有張烏嘴,因為嘴唇的顏色深,所以牙顯得很白。他本想了解一下他的嘴為什么會那么烏的,但末了說的卻是:“忘了問你,你抽煙不?”
王十一說:“我不抽煙,抽不起。”
謝奮進拋過去一根,他接了,又要過他的打火機點上,很生疏地抽起來。他說:“我回來這一路上都在想辦法哩。”
謝奮進問:“想出來了?”
王十一說:“想出來了。”
謝奮進說:“說來聽聽?”
王十一說:“你們應該曉得我那個家,確實窮……”
謝奮進說:“這個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個老父親,為你們帶著兩個娃兒,老父親有病,種不了地,家里三張嘴就靠你跟婆娘打工寄錢回來養(yǎng)活,對吧?”
王十一說:“對得很。”
謝奮進說:“這個你放心,村里都把你們家定為精準扶貧戶了,會好起來的?!?/p>
王十一臉色一下子就暗淡下去了,說:“我說的就是這個?!闭f:“我打的主意,就是告訴我老丈,只要他不再跟政府做對,你們就能把我的‘精準扶貧戶這個帽子摘掉。”
這是個什么邪門兒辦法呢?謝奮進牙痛似的吸幾口冷氣,問:“這樣你老丈就會答應搬遷?”可他的語氣分明是不相信這一點的。
王十一說:“你們不知道,我老丈嫌那個‘精準扶貧戶丟人。”
謝奮進說:“那要是他答應了,你真就不要那個‘精準扶貧戶了?”
王十一說:“不要了不要了,我也嫌丟人?!?/p>
可王十一并沒有成功。根據他的總結,問題可能出在他把話說反了。他到老丈人跟前說的是,如果他還要繼續(xù)跟政府對抗,政府就會將他女婿也就是王十一家打成“精準扶貧戶”,就要用這個來丟他的臉。王十一一開始就用了激將法。他太急于求成了。可他沒想到這樣根本就激不了老丈人,老丈人反問他,難道你還不是“精準扶貧戶”?這一問他才知道完了。知道完了他還試圖補救過,他說不是的,是只要你不繼續(xù)對抗,政府就會把我家的“精準扶貧戶”摘了。老丈人一下就識破了他的用心,提了拖鞋就朝他打,直到把他攆出門,又攆出去好遠,才算了。
但不管結果如何,王十一都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任務了。他就是這樣跟謝奮進說的:“不管如何,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那之后他便回了家,在家里跟父親和兩個孩子泡了兩天,又回深圳去了。
5
謝奮進如果回家早的話,睡前都是要練幾個字的。他還僅僅是個愛好者,也沒放下架子認真請教過誰。一開始也沒買個正經的字帖,提了筆不知道該寫個啥,就想起老家香龕上那幾個大字:天地君親師位。仡佬人建房,必須有一間堂屋,堂屋的正墻上,必然有一香龕,香龕上又必然有這六個大字,豎排的,意味著等級森嚴。有資格寫這幾個大字的,只能是村里的道士先生。往些年,他們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當下,他們是村子里大字寫得最好的人。這也是為什么 “天地君親師”能成為謝奮進練習書法的啟蒙教材的原因了。
他有一套從網上買來的,號稱哥窯的冰裂文玩:鎮(zhèn)紙、筆洗、硯臺、硯滴。百十塊錢買的,很般配于他這種初學者。除了練“天地君親師”,他還一直對那個硯滴很感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那東西,圓溜溜帶個小嘴兒,頂上還有個小洞。他一直不知道它能派什么用場,叫什么名兒,但又沒敢跟人打聽過,怕被人嘲笑無知。這一天,他終于聽人說起了那個東西,得知它叫硯滴,還知道了它的用途。這天回到家也不早了,他沒練字,而是專門把筆泡了掛筆架上,試著用那個一直沒派上過用場的硯滴去接筆尖上滴下來的水珠。第一顆沒接準,水珠砸在了硯滴上,第二顆還是歪了。他小心地調整著位置,終于讓第五顆水珠準確地滴進了硯滴頂上的那個小孔。別提他多有成就感了,晃著臉到處找老婆。他老婆謝小念臉上貼著面膜,正坐在客廳看韓劇。他叫她:“你過來看你過來看。”謝小念沒理他。他便上前去拉。那時候筆尖兒上正好積上了一顆水珠,欲滴未滴,他怕老婆錯過了。沒想到謝小念一掄胳膊,甩掉了他。老婆變得不客氣了,這是啥時候的事呢?他來不及尋思,趕緊回去看他的水滴,結果那么一鬧,他也錯過了。毛筆上的水已經不多,積一顆水珠得好長時間,讓老婆給掃了興,也蠻無趣了。
“滴得很準的,你怎么不看看?”他問謝小念。
謝小念一句嗆過來:“光叫我看你,你看過我嗎?”
謝奮進說:“我沒要你看我,我要你看……”突然沒了興致,拍拍屁股,洗漱去了。沒想到老婆卻追了進來,他正沖著鏡子刷牙,鏡子里突然出現(xiàn)張鬼臉,把他著實嚇了一跳。他說:“你嚇我一跳!”他把重音放在“跳”字上,表明他受到的驚嚇程度。
謝小念便把面膜扯了。
謝奮進說:“你皮膚挺好的,總整那個干啥?”
謝小念說:“我聽說,你現(xiàn)在臉大得很啊?”
謝奮進頓了頓,不以為然地說:“是有人說過,我這謝了頂以后,看起來臉要大出很多?!?/p>
謝小念說:“你別跟我瞎扯!我說的是你在曾書記面前的態(tài)度。聽小張說,曾書記問你為什么還要提個環(huán)保袋,你都能裝沒聽見?”
謝奮進停下來,滿嘴泡沫地看著老婆,說:“那你要我怎樣回答?你讓我告訴他,以前是因為總得給領導拎包,這樣做是為了區(qū)別于領導的包,現(xiàn)在雖然不用給領導拎包了,但已經用慣環(huán)保袋了,改不過來了嗎?”
謝小念有點兒理屈似的放低了聲音,但顯然又是不愿服輸?shù)模瓦€咕噥:“你不說,別人也知道是這樣。”
謝奮進說:“這就對了,既然不說別人也都知道,我還說什么呢?”
謝小念突然又把調門提到很高喊起來:“可那是曾書記在問你。”說:“曾書記問你,你也可以裝沒聽見嗎?”
謝奮進說:“那你讓我說什么?”
謝小念說:“你可以說,你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呀?!?/p>
謝奮進說:“那不矯情了嗎?”
謝小念說:“反正你手上那只環(huán)保袋早被人看成矯情了?!?/p>
謝奮進想了想,說:“也是哈?!?/p>
謝小念問:“明天你要跟曾書記一起出差?”
謝奮進說:“嗯,去深圳招商。”
謝小念轉身出了洗手間。
謝奮進覺得這談話結束得太突兀,眼神兒跟了老婆一會兒,而后才把臉放到水龍頭底下沖起來。洗漱完出來,他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只嶄新的黑色手包,可以拿在手上,也可以夾在腋下的那種。這種手包幾乎是當下基層干部的標配。謝小念說:“明天拿這個包出差?!彼跒樗帐靶欣睿研枰獛系囊路渥永锓?。謝奮進沒吱聲,他默認了老婆的安排。
不過他走進臥室之前還是擔心上了一個問題:要是曾書記又問他,“你怎么又換皮包了?”他該怎么回答?
謝小念覺得這的確是一個不能忽略的問題,便停下來認真替他想。她那里還沒答案,謝奮進便選了迂回路徑。他說:“要不,我暫時還用環(huán)保袋?”
謝小念又只好跟上他的這個思路想,最后覺得這樣也好。她說:“這樣也好,也說不定曾書記看你換成了皮包,還會多心呢?!闭f:“在前幾任書記跟前,你都低調成那樣了,現(xiàn)在在他跟前,你就突然高調起來……”
謝奮進說:“你累不累呀?”
謝小念突然給他打斷,心頭不爽,拉了臉說:“你別說,做你老婆還真累?!?/p>
謝奮進說:“自找的吧?!?/p>
謝小念來氣地說:“我就是自找的,早知道你就這出息,我才不會頂著父母的反對嫁給你呢?!?/p>
謝奮進說:“當初你父母反對嫁我,是因為我們都姓謝,又不是看我出息不大。”
兩個同姓人結婚,在珍州這種偏遠地方一直不被人接受。當初兩人好上,雙方家人都拼命反對,最后結婚的時候,兩邊的長輩都賭氣沒到場。結完婚,兩邊家人又都深惡痛絕了好長時間,等他們有了孩子,家人才總算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然而謝奮進的那些朋友,卻時常拿這件事跟他開玩笑,說他是“日本人”。平常他是很不喜歡這個玩笑的,這會兒他倒給它逗樂起來。他想跟老婆也玩笑一下,但看老婆又在忙著為他換包,又沒了興致。
自打從祖墳山回來,他本來一直都保持著那種如釋重負的舒暢,可今晚老婆的表現(xiàn),又讓他心里頭不暢了。他上床像尸體一樣挺著,盼著瞌睡來了,好入睡??伤麆倓偯院饋?,老婆就上床來了。上床來就上床來吧,他們各人一床被子,其實影響也不大。但上床后老婆非要叮囑一句:“我警告你,別破罐子破摔!”他差點兒給她激彈起來,但又沒有。他甚至連聲音都沒發(fā)出一個。謝小念說你可別裝沒聽見,他照樣還是裝沒聽見。后來他就帶著老婆那句話進了夢鄉(xiāng),在那里他跟老婆大吵大鬧,說我怎么就是破罐子了我怎么就破罐子破摔了,結果把自己給吵醒過來。
曾為民在省里開會,謝奮進趕在他散會的點兒上到達省城,會合后兩人便打了個出租車往機場去。
一上車,曾為民就問:“出差也提個環(huán)保袋?”
謝奮進說:“習慣了?!?/p>
曾為民說:“別的習慣你都丟了,就這習慣丟不了?”
謝奮進問:“別的啥習慣?”
曾為民說:“比如給書記拎包啊哈哈哈。”曾為民是真開玩笑,他笑的時候扭過頭來看著謝奮進哩,他的眼神里完全沒有半點兒認真的意思??蔁o論如何這也是很傷謝奮進自尊的玩笑啊,謝奮進扭曲了一會兒,順著曾為民的路子自殘起來。他說:“還真是的,比如以前吧,書記要是開惱火玩笑,我笑不起來也得裝笑,還得裝不懂,就更別說拎包了。我手上可以沒我的包,但一定得拎著書記的包啊。就說我拎這環(huán)保袋吧,我怎么就看上了這環(huán)保袋呢,拎著多土啊,可書記拎的是真皮包,我難道也跟著拎個真皮包?書記是書記,我是誰呀?可我要是拎個塑料皮包,那還不如拎個環(huán)保袋呢?所以啊,我這也是為了體現(xiàn)一種區(qū)別嘛。”
曾為民哈哈笑,說:“哎呀,謝主任啊謝主任,你果然還有情緒呀!”
謝奮進說:“我有啥情緒呢?根本沒有的事?!?/p>
說:“曾書記是不知道,我用環(huán)保袋吧,有很多好處呢。第一,它能裝,我有時候直接把書記的包拿過來就裝我的環(huán)保袋里……”他真探身拿過曾為民的手包,裝進了自己的環(huán)保袋。他說:“就像這樣,呵呵,別人也看不見我替書記拎包了?!?/p>
說:“曾書記你剛來珍州,我的有些事你還不知道,當年我進縣委辦當了半年秘書,還沒人看見過我替領導拎包。好長時間,別人都以為我是個膽大的秘書,竟然敢不替領導拎包。后來他們才知道,其實我把領導的包放我的環(huán)保袋里哩,哈哈。”
曾為民也哈哈笑,問:“真的呀?”
謝奮進說:“絕對是真的?!彼f:“給領導拎包吧,并不丟人,但剛開始的時候,我幼稚啊,我覺得那丟人啦,馬屁精嘛,不是嗎?所以我喜歡上環(huán)保袋,初衷是為了藏領導的包,哈哈?!?/p>
曾為民哈哈笑著說:“那你應該選蛇皮口袋?!?/p>
謝奮進說:“你還真別說,就跟那些進城去進貨的小攤販一樣,用蛇皮口袋藏錢,沒人偷,就是不小心丟了還能找回來。用皮包裝錢,自己還沒丟,先給別人偷了。我這環(huán)保袋也一樣,不怕丟。要是真皮包丟了,是很難找回來的,但環(huán)保袋丟了,總能找回來?!?/p>
曾為民不知出于什么情況呻吟了一聲,說:“現(xiàn)在你不用幫我拎包了,你都是縣委常委了,應該由別人替你拎包了,但你總不能讓你的手下,總替你拎個環(huán)保袋吧?”
謝奮進說:“小張?zhí)嫖伊嗔巳戥h(huán)保袋,背地里抱怨了三年?!?/p>
曾為民問:“那你為什么不換?”
謝奮進說:“怎么能換呢?小張拎的環(huán)保袋里,有書記的包啊。小張?zhí)嫖伊喟?,我替書記拎包,那小張拎的不就是個包中包嗎?”
這話本來很好笑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曾為民竟沒有笑。他又呻吟了一聲,聽上去像腰酸似的。他說:“謝主任有情緒很正常,但眼下工業(yè)園區(qū)這個工作,你還真不能帶著情緒去做?!?/p>
謝奮進說:“曾書記放心,我真沒情緒?!?/p>
曾為民不辭辛苦地從副駕駛位置認真扭轉身來看著他,很像是要重新認識他一下似的。他也就擺正了身體,讓曾為民好好看??戳艘粫?,曾為民說:“給你配個秘書,回頭你換個好包,今后你讓秘書為你拎包吧?!庇终f:“你今后不用替書記拎包了,所以也用不著環(huán)保袋了。”
這就到了航站樓。
進了登機口坐下來,謝奮進給曾為民講了個笑話,說的是他的前任辦公室主任,后來到鄉(xiāng)鎮(zhèn)當了書記,自己的包已經由辦公室主任拎了,可他還是改不了吃完飯就趕緊去拎包的習慣。有一次在外面陪人吃飯,完了出來他的辦公室主任發(fā)現(xiàn)他手上拎著個包,以為自己忘了拿他的包,嚇了一跳。等發(fā)現(xiàn)書記的包明明在他手上,才去問他:“書記你拿了誰的包?”這下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把別人的包拎走了。謝奮進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曾為民卻沒覺得有多好笑。他愣愣地看著謝奮進,于是謝奮進也笑不下去了。
“平和了?!痹鵀槊裾f。
開始登機,他們站起來去排隊,曾為民指指謝奮進的胸口,說:“這兒平和了?!庇终f:“是好事?!?/p>
6
曾為民和謝奮進到的時候,鄭傳宗正在廠院子里燒吉他。不是一把,而是一批。想想四月的深圳吧,氣溫高達30好幾度,可鄭傳宗點的那把火都快把氣溫升高到40多度了,站旁邊的幾個高管油汗淌得跟下雨似的,皮膚都快給烤焦糊了,也沒人敢挪一下。原因是他們的老總鄭傳宗也站在那兒忍受著煎熬。鄭傳宗實在是胖了一點兒,那身肉給火堆烤得“吱吱”冒油,紅通通都快成烤豬肉了??伤恢本偷袼馨汨浦啦活堪愕芍鸲?。這批吉他沒達標,不合格。單是國外的單。原先,鄭傳宗的“神曲吉他廠”只能做內銷產品,現(xiàn)在他感覺翅膀長硬了,想飛一下。這個單不僅是他們廠的第一個與國外合作的單,合作方還是巴西第一品牌TAGIMA。這一單,做好了,他們“神曲吉他廠”將前途不可限量,做砸了,就再也別想飛高了。這就是為什么鄭傳宗要頂著其他幾位股東的反對意見,果斷把它們付之一炬。他平時很難發(fā)脾氣,但這一次他罵人罵得像個瘋子,罵完了又燒吉他。他生了一雙水牛眼,瞪著火堆的時候,火光又將它們變成了一雙瘋牛眼?;鹧姘氯サ臅r候,他終于轉了一下脖子。他不動,別人還緊張著哩,他這一動,旁邊的人就趕緊繃緊了腿,隨時準備逃的意思。但他也就是看了大家一眼。他的火氣似乎也被他拋進了火堆,不在他身上了。他看大家沮喪得都要哭了,也知道他們沮喪的是什么。所以他說:“你們放心,這批吉他造成的損失不會影響到你們一分錢的工資?!边@話是對員工說的,但他知道還有股東關心著這件事情,于是他又提高嗓門沖著站在廠辦公室窗口那兩位一直跟他在廠里摸爬的股東說:“聽見了嗎?造成的損失全部算我的!”
他猛跺了一下腳,那動靜把他跟前的火苗也嚇得本能地朝后躲。他跺腳是為了提高肺活量,然后大喝出那一句:“從現(xiàn)在起,加班!”
這一轉身,他才發(fā)現(xiàn)曾為民和謝奮進站在他身后。他略感到有點兒意外,但很快也就反應過來了。這兩位來之前是跟他聯(lián)系過的,來意也是明確過的。只是他突然遇上廠里這么大一件事情,又突然看見他們,腦子就暫時斷了會兒片。
“呵呵。”他看上去有點兒尷尬,就像正砸碗的時候遇上了熟人那樣。
“這是咋回事兒呢?”謝奮進問。
“不合格,廢品?!彼菜戚p松地說。
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沒時間在這里磨蹭,也沒時間陪這兩位客人,便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曾書記謝常委,后天是這批貨的最后期限,我必須得加班,管不了你們了。”說著就號令那幾個陪他燒吉他的高管風風火火進廠里去了,那樣子倒像是去打仗一樣。
曾為民和謝奮進給晾那兒了。
謝奮進嘴里發(fā)出“吃吃”聲,帶著一種類似于幸災樂禍的口吻問曾為民:“曾書記我們怎么辦?”
曾為民自嘲地笑笑,說:“怎么辦?烤火吧?!?/p>
謝奮進又忍不住發(fā)出一串“吃吃”聲,是笑,但更像高壓鍋動了氣。他說:“這大熱天的,烤火?”
王十一從廠房里小跑著沖出來了,直接沖到他們跟前才一腳急剎。說:“鄭廠長安排我來接待你們?!?/p>
謝奮進看曾為民,見曾為民不動聲色,自己也就沒作聲。
王十一說:“鄭總考慮到我跟你們熟,再加上我也就是個流水線上的普通員工,少一個我影響不了加班,所以就派我來招待你們?!?/p>
又說:“后天就要出貨,鄭總也得四十八小時加班,實在走不開了?!?/p>
曾為民輕輕嘆口氣,沖謝奮進開玩笑說:“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在出門前先看個黃道吉日?”說完這句又接著問王十一:“那你打算怎么招待我們呢?”
王十一說:“我?guī)銈內コ燥??!本驼{頭往廠外走。
王十一替他們鄭總抱歉,說:“實在對不起啊,鄭總實在抽不開身?!?/p>
曾為民說:“有啥對不起的,這也是情非得已嘛?!?/p>
王十一看謝奮進沒吭聲,生怕冷落了他,又無話找話地扯上了勸降老丈那件事情。他說:“那個事兒對不起呀謝常委,我沒辦好哩?!?/p>
謝奮進說:“你當然沒辦好,哪能那樣勸呢?”
王十一問:“那要怎樣勸呢?”
謝奮進說:“你得告訴他工業(yè)園區(qū)建好以后的好處,比如說你們就可以回家打工,就可以天天照看到他。再比如……”
王十一說:“說那些一點兒用都沒有的。我后來倒是又想到了一個辦法,我想我要是對他說,只要他投降,我就跟他姑娘離婚,他保證答應?!?/p>
謝奮進喊起來:“啥?”
王十一說:“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總巴不得我跟他姑娘離婚哩,有一陣兒,他當著我的面兒就說,‘芙蓉……芙蓉就是我那婆娘,我老丈的姑娘。他說,‘芙蓉,你跟王十一離了,爸保證讓你嫁個能人。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我拿這個條件去跟他談判,是不是有戲?”
謝奮進苦笑著說:“你可別做那種傻事,到時候我倒成個罪人了。”
曾為民突然說:“我看可以?!辈贿^他顯然是出于無聊,開了句玩笑,說完他“哈哈”一笑,你就知道他的意思其實是不可以。
王十一說:“可以假離婚嘛,先把老頭子騙走了,我們又復婚就是?!?/p>
謝奮進問:“你婆娘同意?”
王十一說:“我還沒跟她說?!?/p>
謝奮進說:“沒說就好,這種話就別說了,我哪能讓你去干那樣的事情?荒唐!”
王十一說:“到吃飯的地方了?!?/p>
吃飯的地方是鄭傳宗定的,沒變,參加飯局的人除了鄭傳宗換成了王十一以外,也沒變。一屋子老總,有珍州出來的,也有其他地方的。飯局的主題,鄭傳宗早就通了報:接待珍州來招商的兩位縣領導。王十一領著他們進了門,凡珍州出來的就先迎上來了。王十一很稱職地向他們做介紹:“這位是曾書記,這位是謝常委?!庇谑?,跟著就是一番儀式性的握手、點頭。有了老鄉(xiāng)情分,客人就具備了一種私有性,這樣,他們就把曾為民和謝奮進推到那幾個“外人”跟前,再隆重介紹一番,儀式才算暫告一段落。
入座也很繁瑣,老總們要把曾為民和謝奮進請上主賓席,而他們又總在那里謙讓,推來推去半天,總算坐下來了。這時候,對方才開始依次介紹他們自己。這活本來該鄭傳宗干,但今天鄭傳宗缺席,王十一又認不全這些老總,就得有個人熱心承擔。
這個熱心人叫趙明剛。趙明剛也是珍州出來的,同樣經營了一家吉他廠。他拿自己開玩笑說:“這邊的人都叫我剛總?!彼€在自己那肥胖的身體上比劃兩下,說:“可不,你們看看?剛腫,哈哈?!?/p>
笑完了,便從自己右邊開始,一個一個地介紹。吳總肖總王總李總,以及他們的資產。
就開始上酒。一人面前一只小玻璃杯,一只分酒器。
都互相介紹過了,就不生分了,或者說就不應該生分了。曾為民開始跟那幾個老鄉(xiāng)閑聊,問他們家住珍州哪里,家里都還有些什么人啥的。曾為民剛到珍州任職,對他們說起的那些地方也不熟,所以有時候他還要讓謝奮進參與進來,這樣也能讓謝奮進不至于受冷落。桌上其他的人,也都各自找到了玩法,要么打著手機,要么交頭接耳。
酒都斟上了,趙明剛就端起酒杯征求大家的意見:“這個……鄭總不在,我是他兄弟,就代他剪個彩?”
大家都說:“行行行。”
他也就當之無愧地站起來,端了酒杯說話:“這個……各位弟兄啊,今天我們臉上有光啊,是吧?我們能跟縣委書記坐一起喝酒啊是吧?這個……我想大家早都心里有了底:我們曾書記和謝常委不遠萬里不怕高溫來到我們這地方,也不嫌我們粗魯沒文化,目的就是來招商引資啊。說白了,就是來請神,啊哈哈?!庇謱iT問曾為民:“曾書記我這話沒說錯吧?”曾為民說:“沒錯沒錯,請神請神?!壁w明剛張著大嘴笑得跟公鴨似的,又說:“曾書記可是縣委書記的楷模啊,為了我們珍州老百姓能脫貧能富裕,他這次就是想來搬幾間工廠回去哩,怎么樣弟兄們?我們跟這樣的好書記干一個?”
大家聽了趙明剛的吆喝,也都全體起立,把酒杯舉得高高的了。于是,曾為民和謝奮進也只好站起來,把酒杯舉上。除此之外,曾為民還得說句話。要不然,過不去。他說:“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干!”
桌子上空一片玻璃脆響,能碰的就都要碰一下,然后全干了。
這種模式的酒局,大多一個樣,喝起來無味,還無奈。像謝奮進這樣對酒精過敏的人,那更是痛苦。因此你萬萬料想不到,這場酒局最后的高潮竟然是他謝奮進掀起的,而且還差點兒送了性命。
起因是姓吳的老總到最后突然來了興致,要跟曾為民喝“小鋼炮”。也是喝多了酒,才會出現(xiàn)這么爆炸的思維,曾為民很為這種跨度吃了一驚。但人家已經把兩只分酒器裝滿了,一只手一只端了起來,就等他接酒了。他暗地里使勁兒讓自己清醒一點兒,好掂量一下自己所剩的空間是不是容得下這一罐兒酒。而與此同時,吳總已經把一桌子人都叫了一遍,叫大家看著,他要跟曾為民喝“小鋼炮”了。大家也就真的全神貫注于他們,這可是難得的一個高潮,不能錯過。至于那一雙雙眼睛,自然是或紅或腫,或散或濁,沒一雙真能聚焦的。但就這樣,也是眾目睽睽啊。曾為民掂量的結果,是自己真不能喝了。這一杯,他想推。他想說喝小杯的話,愿意奉陪,但這個不行。但這個念頭剛冒頭,吳總的大嘴已經張開了。吳總說了一句嚇人的話,而且是當著大家的面兒,用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的嗓門說的。
他說:“一百萬一杯怎么樣?”他說的“一杯”,是他手上端著的“小鋼炮”。
他說:“曾書記喝下一杯,我就投資到你們珍州一百萬!”
一杯一百萬一杯一百萬!眾人喝彩。
有那么一會兒,曾為民腦子清澈了很多。就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里,水暫時被分開的那一瞬間一樣。而后他就振奮了,是被砸開的水重新合抱在一起的振奮。
于是他說:“此話當真?”
吳總說:“當然當真!”
曾為民半認真半玩笑地掃了其他人一眼,說:“大家作證啊!”
其他人全說:“作證作證我們作證!”
還有人多了一句嘴,說:“吳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說話要算數(shù)?。 ?/p>
吳總說:“一杯一百萬!我要不算數(shù),我就是狗娘養(yǎng)的!”
曾為民一仰脖子就把手上那只“小鋼炮”咕咚吞了。
放下分酒器,他喊了一嗓門兒:“一百萬!”
那一群老總看得正興起,也跟著吼:“一百萬一百萬!”
曾為民頓時英雄豪氣滿懷,奪了吳總手上那罐兒,又一仰脖子喝下了!
“兩百萬!”他說。但他身子晃了兩下,明顯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老總們當然不管,有人已經主動上前倒起了酒,別的分酒器也都全被轉移到了曾為民跟前,也不知哪來那么多酒,一堆分酒器全是滿的。
吳總的口吻里充滿挑釁:“曾書記,繼續(xù),我絕不食言,一杯一百萬!”
曾為民用他那雙醉眼挨個兒數(shù)了一遍,大致看清了,排著隊的“小鋼炮”還有十多個哩,這要是喝完了,不就有一千多萬了嗎。因此,他決定豁出去了。手剛摸到分酒器,謝奮進突然喊了起來。他喊的是“不不不不不!”他不喊的話別人都把他忘干凈了,甚至曾為民也是在他喊起來之后,才想起他還坐在旁邊。不過既然是一個不喝酒的人,他喊什么又能怎樣呢?這酒桌上的規(guī)矩,是不端杯就別說話。大家對他的喊聲都很不屑,實在沒想到他會做出奮勇之舉來。他端起一個“小鋼炮”,一口。又端起一個“小鋼炮”,又是一口。第三個,一口。第四個,還是一口。第五個,他開始喘氣,然后“哇”的一聲……他按著肚子喊了一句“有六百萬了”,而后就栽倒在地了。
7
謝奮進聽錢眼開,把自己喝進了醫(yī)院。
按理說,他都吐了,應該不至于還要胃出血,但他就是胃出血了。按理說,他都胃出血了,就不應該呼吸不暢,要死要活,可他硬是鼻子插管子了。
曾為民在醫(yī)院里守了他一夜(當然也是睡在旁邊的陪護床上守的),醒來時對他說:“你何必呢?都差點英勇就義了?!?/p>
謝奮進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一百萬一杯啊?!?
曾為民說:“即便是一百萬一杯,不還有我嗎?”
謝奮進說:“我也是高興了?!?/p>
曾為民說:“行了,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可你也真傻,明明知道這是不要命的做法?!痹鵀槊褡蛲斫o酒浸泡透了,現(xiàn)在眼睛還紅著,渾身散發(fā)著酒臭。
謝奮進說:“你別以為我有那么崇高,我真是見錢眼開了?!?/p>
曾為民說:“可哪里就見到錢了?”
謝奮進說:“我一聽那話,就沒沉得住氣?!庇终f:“不過曾書記酒量可真驚人?!?/p>
曾為民說:“哼哼,驚人個屁,你要是不救場,躺這里的就是我了。”
坐旁邊的王十一說:“昨晚曾書記也輸液了?!?/p>
曾為民癟癟嘴,說:“實在是喝多了,反正都跟你一起來醫(yī)院了,我就順便也輸了點兒液,要不然哪睡得著覺?”說:“昨晚上是遇到厲害角色了?!边@樣說著,他已經騰開了陪護床,叫王十一上去躺會兒。王十一昨晚趴了一夜床沿,臉上現(xiàn)在還有壓痕。但王十一沒有照他說的躺上去,他看上去似乎不好意思那樣做。
曾為民要去洗手間,進去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聽他在里頭“嗯啊”一氣,出來的時候他便對謝奮進說:“怎么辦?我得趕回去開個會?!笨纯粗x奮進,說:“我看你留在這里也頂不了用,還是把你拖回去,讓王縣長過來一趟?”
謝奮進臉色黯然下去。
曾為民見了,問他:“怎么啦,是還愛上這病房了,還是喜歡上王十一了?”
謝奮進自嘲地哼了兩聲,說:“我在想,就我這喝酒的能力,為啥還能在行政上混這么久?”說:“有人說我正是因為不會喝酒,所以才混不上去?!?/p>
曾為民“吃吃”笑,笑完了說:“你的意思是,我這個縣委書記,就是靠喝酒喝出來的嘍?”
謝奮進忙說“不是不是不是”,直累得自己上氣不接下氣。
曾為民又笑,說:“打起點兒精神,起來吧,我們要回了?!?/p>
謝奮進問:“錢呢?”
曾為民問:“啥錢?”
謝奮進說:“我們喝了六百萬啦,我們引的資呢?”
曾為民說:“那個啊……”又回頭問王十一:“喂,你昨晚沒拉著吳總問清楚?他啥時候把六百萬帶到我們珍州去啊?”王十一露出一臉茫然,問:“那個,你們當真了?”曾為民哈哈大笑起來,說:“他自己說過要不算數(shù)就是狗娘養(yǎng)的,難道還有假?”不過很顯然他也覺得沒法當真,就對謝奮進說:“要不,我們讓王縣長過來以后,把這件事情跟進一下吧?”這回他沒再啰嗦,而是直接把謝奮進從病床上拉了起來。
正好護士進來了,問:“干嗎呢這是?”
曾為民說:“還能干嗎呢?回家呀?!?/p>
護士說:“他還不能出院哩?!?/p>
曾為民說:“我說他能,他就能?!?/p>
護士還要理論,他已經拖著謝奮進出病房了。護士追出來“哎哎”,他甩回去一句:“哎什么哎,出了人命我負責,不會找你們麻煩?!?/p>
出了醫(yī)院,曾為民一個電話打回縣委辦公室,不到十分鐘,他們的回程機票已經訂好了。這時候謝奮進卻說:“其實,曾書記你先回去,我留在這里等王縣長也行的。”
曾為民不高興地說:“嘿,你咋總跟你的書記講價錢呢?”
謝奮進也不高興,說:“可我都喝成這樣了,一個泡都沒冒就回去?”
曾為民說:“你以為你留下來就能冒個泡?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吧,要死不活的,我把你留下來,到時候你死在這里,我不栽深了?”
謝奮進依然堅持:“來都來了,我跟著你跑回去干嗎?我又沒重要的會要開?!?/p>
王十一已經打上了出租車,曾為民便不容分說地把謝奮進拽進車里,走了??墒?,就讓他這樣回去,謝奮進真的心有不甘。一路上他都在焦慮,離機場越近他就越焦慮。曾為民是回去開會,他這樣就回去算個什么?只能叫半途而廢。進了機場,曾為民去自助機上值機,他說他尿急了,先去廁所。曾為民沖他“哎哎”,要他把身份證留下他替他值機,可他裝沒聽見,撒開腿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跑。
他當然不是真尿急。他甚至都沒進洗手間。他逃了。
打上回市里的出租車,他給曾為民去了一條信息:曾書記先回,我留下再玩兩天。
曾為民很快就回了信息:就知道你是逃了,那就替我把那六百萬帶回來。
謝奮進回:六百萬太少了。
回到“神曲樂器有限公司”,謝奮進請保安幫忙叫一下王十一。保安說:“上班時間,誰都出不來的。”
謝奮進說:“你就說鄭傳宗讓他出來見我?!?/p>
王十一就出來了。滿臉意外。“你怎么回來了?”他問謝奮進。
謝奮進說:“跟我去見那個吳總。”
王十一說:“我在上班哩。”
謝奮進說:“今天的工資我開你,還給你算加班費。”
王十一調頭就往回跑,他說他要去跟鄭總說一聲。謝奮進就在外面等。王十一出來時說:“我這兩天跟著謝常委,倒是偷懶了。全都加班加得眼紅眼腫的,我卻跟你跑來跑去耍。”他的話里帶著明顯的不安。
謝奮進說:“你干的是更大的事?!?/p>
見吳總費了不少周折,但總算是見著了。他正在看個什么文件,臉一直埋在文件里,謝奮進足足等了五分鐘,他才抬起頭來跟謝奮進點頭打了個招呼。那之后他照樣不理會謝奮進,看來文件上哪兒出了問題,他還得先發(fā)火先罵人。這一通折騰完,吳總又陷入了一種疲憊,情緒低落地抽了根煙。當然他沒忘了扔給謝奮進和王十一,他們也都抽上了。等那根煙燃盡了,他才慢吞吞走到他的大茶臺前,說:“你們坐這邊來吧。”
接著他開始燒水泡功夫茶。
謝奮進一直沒吭聲,到這時候也不急于吭聲。好歹自己也是個縣委常委,該擺的譜還得擺,而且還得擺足。
泡上茶,吳總開了口:“我叫吳光重?!?/p>
謝奮進微笑著點點頭。
“謝常委尊姓大名?”吳光重問。
“謝奮進?!敝x奮進說。
吳光重開始微笑??瓷先スぷ魃系牟豢煺谕撕螅那榫w正在一點一點地回來?!霸趺礃樱俊彼钢钢x奮進的身體。
“差點兒送了命?!敝x奮進說。
吳光重大笑起來,說:“沒那么嚴重吧?不就是喝多了吐個血嗎?我也有過。輸兩瓶液就好了?!?/p>
又說:“不過你今天看上去氣色還真差?!?/p>
謝奮進說:“讓吳總見笑了,我們鄉(xiāng)下人,沒見過大錢,一聽你說喝一杯能帶走一百萬,我就把命交出去了?!?/p>
吳光重也笑,笑得像拍鞋底板似的,說:“我那是喝多了,開個玩笑呢?!?/p>
謝奮進說:“可我們沒當玩笑話聽啦。”
吳光重還笑:“哦哈哈哈。”又問:“曾書記呢?”他擺上的,是一種避實就虛的瞎聊的態(tài)度。
謝奮進說:“曾書記趕回去開會,我留下等你拿錢?!?/p>
吳光重裝傻,問:“什么錢?”
王十一搶過話頭說:“六百萬。我數(shù)了,一杯一百萬,曾書記喝了兩杯,謝常委喝了四杯,一共六百萬。”
吳光重不屑地看著王十一,癟著嘴說:“呵!你可數(shù)清楚了?”
謝奮進卻說:“六百萬太少了?!?/p>
吳光重認真起來,他看著謝奮進,等著他往下說。
謝奮進說:“要想建一個像樣的廠子,六百萬頂個啥用?好歹,得有個六千萬吧?”
吳光重笑起來:“喲呵呵?!?/p>
謝奮進說:“我們這次可是誠心誠意來引資的,吳總難道不想聽聽我們的優(yōu)惠政策嗎?”他遞了支煙過去,吳光重接了,還伸過火機來為他點火。
謝奮進說:“到我們珍州辦廠,投資規(guī)模達600萬以上的,享受特殊地價,并減免三年到五年稅收。入駐我們工業(yè)園區(qū)的企業(yè),縣財政每年還有補助經費,還可免十年房租……”
吳光重打斷他問:“那你們……這是為什么呀?”
謝奮進說:“為什么呀?為的是給珍州的農民工提供方便。”
說:“你也知道,農民背井離鄉(xiāng)出門打工,家里就照顧不上了,空巢老人成了社會問題,留守兒童也成了社會問題。我們這樣做,就是為了解決這兩大問題?!?/p>
說:“你眼前的王十一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兩口子在外面打工,表面上是掙了錢了,可家里照樣窮,這不,還成了我們的‘精準扶貧戶。”
說:“你們這些老總看到的欣欣向榮,都是農民工們拿幾代人的辛苦付出換來的,他們呢,的確把城市搞繁榮了,卻把自己的老家搞荒廢了,地荒了,村子冷清了,老人孩子沒人照顧了。他們辛苦半天,家還是那么窮?!?/p>
說:“我們現(xiàn)在就想把工廠搬過去,讓他們在家門口打工,一邊打工一邊可以照顧一下老人孩子,而且還免去很多諸如往返路費呀房租呀啥的額外開銷?!?/p>
說:“所以我們還有一個政策:企業(yè)解決一個貧困人口就業(yè),縣政府就給予2000至3000元獎勵……”
吳光重再一次打斷謝奮進,說:“等等等等,你們以為搬一個廠回去就那么容易?。俊?/p>
謝奮進長長地吐煙,把煙霧吐成一根長長的棍子。
吳光重說:“就拿我這鞋廠來說吧。我生產的是歐版鞋,出口的。搬到你們內地,單單是運費成本就提高了好多倍,我瘋了?”
謝奮進說:“可我們給的那些優(yōu)惠遠遠超過你增加的成本啊?!?/p>
吳光重說:“還有時間成本呢?”
謝奮進沉默。連煙也不吐了,吞進嘴里,由著它從鼻子嘴里繚出來,像一塊水浸木給扔到火上一樣。
一邊兒的王十一或許是怕謝奮進給難住了,逞能出來救場,他說:“可吳總你自己說過‘一杯一百萬的,謝常委他們酒也喝了……你說話得算數(shù)啊。”
吳光重白他一眼,說:“輪不上你說話,你懂個什么?”
謝奮進說:“吳總可是當著一桌子人的面發(fā)過誓的?!?/p>
吳光重不以為然地“哈哈”,說:“酒桌上的話誰會當真啊,只怕你們曾書記也沒當真,只有你謝常委當真了?!边@明顯在說謝奮進是個白癡了。他只差說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傻”了。
謝奮進自嘲地哼了哼鼻子,也覺得自己真夠傻的。到這份兒上,他說了一句一點兒也不好笑的玩笑話,算是自我解嘲。他說:“我還以為吳總能從團結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高度去思考自己這間鞋廠的未來呢。”話后他也打了個“哈哈”。
吳光重似乎突然來了興趣,撐起半個身子問:“珍州全是少數(shù)民族?”
謝奮進說:“我們的精準扶貧戶多數(shù)都是?!?/p>
吳光重呻吟一聲,癟下去了。他的興趣已經殆盡,這個話題再繼續(xù)下去已經不可能了。他說:“我是漢族?!边@就是結束語的意思了。一仰脖子喝光了茶,他把空茶杯重重地放下,然后吸飽一口氣定在那兒。這就是逐客令了。謝奮進臉厚地說:“吳總還是應該考慮一下的,多點兒同情心有什么不好,是吧?”
吳光重說:“那就容我考慮一下再說吧。”說著已經站了起來,即便謝奮進不走,他也要走了。
出了廠門,謝奮進問王十一:“你覺得這吳光重長得怎樣?”
王十一說:“怎樣?”
謝奮進說:“我覺得他長得像只大老鼠?!?/p>
王十一哈哈大笑起來。
8
謝奮進接到汪天宇的電話時,已經是晚上了。從吳光重的鞋廠出來,他又試著見了兩個珍州老鄉(xiāng),當然都是昨天晚上一桌喝過酒的,喝酒的時候互相遞了名片,這往后他就不要王十一帶什么路了,照著名片直接打電話,能見的就去見,不能見的也談下個見面時間。跑了一天,他感覺肚子里頭實在難受,就跑到一家私人診所去輸液。正輸液,汪天宇的電話進來了。
“謝常委,你那邊怎樣,我這邊已經開始跟張釘子談判了。”汪天宇說完這話,沒等他回話,就把電話給了張釘子,于是,謝奮進跟著就聽見張釘子說:“我不管你們誰來買我的地,我只認價錢?!苯酉聛黼娫挸聊撕靡粫?,大概是汪天宇拿過電話,花了點兒時間躲開了張釘子。等電話再一次有了動靜,汪天宇的聲音也顯得很小,后面的話他顯然不想讓張釘子聽見。他說:“聽出是張釘子的聲音了嗎?我這邊已經著手幫你了,你那邊呢謝常委,有沒有跟雷副縣長說我的事啦?”
這才輪上謝奮進說話,他說:“我現(xiàn)在在深圳,馬上就跟雷副縣長聯(lián)系?!?/p>
汪天宇說:“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啊?!?/p>
話音一落,電話已經掛了。
謝奮進在這邊兒發(fā)了會兒愣,還是撥通了雷宵的電話。雷宵說他正喝工作酒哩,他隨口便問:“喝的是存了十五年的‘湄窖?”
那邊問:“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五年的‘湄窖?”
他說:“我聽汪天宇說,你答應過請他喝的。”
那邊“哈哈”笑,笑完了說:“那家伙記性倒是蠻好的,我確實說過,不過,前提是他得真在珍州辦正經事兒?!边@又才問:“謝常委打電話是啥事呢?”
謝奮進說:“說的正是這個汪總呢。前兩天我試著跟他提了一下張釘子那地,你看看我的想法對不對啊,我劃算了一下,如果汪天宇真沒打算正經辦廠,到頭來真是為了跟我們要賠償?shù)脑?,那么,張釘子現(xiàn)在要的價不是比那個賠償價還要高嗎?所以我就想啊,不如讓汪天宇把張釘子那塊地買下?”
那邊沒吱聲。
他這邊以為那邊沒在聽呢,問過去:“雷縣長?”
那邊說:“這工業(yè)園區(qū)的事兒,謝常委怎么跟我商量起來了?”
他說:“那汪天宇不是跟我談條件嗎,說他想申請一個養(yǎng)殖項目,要我到你手上替他要,要到手了,他才愿意買張釘子的地?!?/p>
那邊說:“這個汪天宇?!?/p>
他說:“這不,他剛才打電話來說,他已經跟張釘子在談買地的事了,催我跟你談他的事哩??晌椰F(xiàn)在在深圳,只能先給你打電話了。等我回來,我們約個時間,把汪天宇也叫上,一起正經合計合計?”
那邊說:“行,你回來再說?!本蛼炝穗娫?。
謝奮進又趕緊打電話給辦公室,安排人盯著點兒張釘子那里的動靜。這之后,心里多少踏實一點兒了,就打起了瞌睡。這瞌睡一打就打過了頭,他的藥水完了他也不知道,是鄰座的一位大媽見他的血回流到管子里了,才推醒了他。大媽說:“完了?!彼粫r還醒不過神來,問她:“啥完了?”大媽撅起嘴往天上指,他才看見是自己的藥水完了。那時候,其實還很早,尤其對于夜生活繁榮的深圳來說,就更早。但他是真的困了?;氐骄频觌S便洗漱一下,倒頭便睡。
王勇的微信留言,他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看到的。王勇是頭天晚上十一點二十分留的言,說:我明早八點二十到達。
結果,這天早上八點半,謝奮進才被王勇的電話叫醒。這時候王勇已經到了深圳寶安機場,并打上了出租車,打電話是問他住在哪里,他好去跟他會合。
接上王勇,兩人直接去酒店一樓自助餐廳吃早餐。拿上餐盤,王勇問:“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謝奮進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兒,便老老實實回答:“沒問題了?!蓖跤滦χ蛉さ溃骸澳氵@酒量,得悠著點兒。聽說你都差點兒壯烈了?!敝x奮進只笑。
王勇說:“我來了,你就不用怕了。他們不是要‘喝一杯一百萬嗎?我來個讓他們‘喝不下一杯一百萬!”說完他閃了一個壞笑。
謝奮進說:“你可別小看那老總,還真他媽能喝?!?/p>
拿著餐落了座,王勇才認真下來,問他今天是怎么安排的。謝奮進告訴他,按第一天了解到的情況,鄭傳宗今天得交那批加班趕出來的貨,不出差錯,晚上應該有時間約見。另外,他今天上午還約了趙明剛,上午見趙明剛,晚上見鄭傳宗,時間一點不耽誤。因為王勇還不認識這個趙明剛,謝奮進又少不得把他那天晚上在酒桌上認識的趙明剛,和他昨天打電話打聽到的趙明剛的情況做了個大體的匯報。
王勇說:“看來你對這個趙明剛做了不少功課?”
謝奮進說:“這人牛皮哄哄的,不是鄭傳宗那種低調踏實人,跟他談引資,肯定得先打聽一下他的底細,要不然,工作不好開展?!?/p>
他說:“像鄭傳宗那樣的,你跟他談引資,他就老老實實跟你談。像趙明剛這樣的,他會動不動就跟你擺譜,跟你裝?!?/p>
王勇說:“人家大老板嘛?!?/p>
謝奮進說:“這種人得捏著他要害處跟他談,不然他不會老實?!?/p>
王勇哈哈樂,說:“你抓到他啥要害了?”
謝奮進說:“還沒琢磨出來。”
王勇說:“我們是引資,得注意工作方法哦呵呵。”又說:“再說了,這么大個深圳,也并不一定非引他趙明剛不可嘛?!?/p>
謝奮進說:“可趙明剛也辦的是吉他廠?!?/p>
王勇茫然了,問:“這……又是啥說法呢?”
謝奮進說:“鄭傳宗是吉他廠不是?”
王勇說:“是呀?!?/p>
謝奮進說:“我們想把鄭傳宗的吉他廠引回去是不是?”
王勇說:“是呀?!?/p>
謝奮進說:“這不就對了?趙明剛也是吉他廠。”
王勇問:“哪兒對了?”
謝奮進說:“你說我們可不可以把珍州工業(yè)園區(qū)干脆辦成個吉他工業(yè)園區(qū)?實在不行,辦成個樂器工業(yè)園區(qū)總行吧?”
王勇給傻在一個欲嚼未嚼的動作上,他就那么定定地看了謝奮進足足一分鐘。謝奮進也盯著他看了足足一分鐘。之后王勇突然笑起來,結果噴了飯。謝奮進一口氣松下來,問道:“不行?”
王勇還在笑,他說:“這想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謝奮進說:“先不管從哪里冒出來的,你就說這想法好不好吧?”
王勇做思索狀,說:“想法嘛當然好,但……你只怕能把全國的吉他廠都引過去?”
謝奮進一拍大腿,說:“我還真就是這么想的。”
說:“鄭傳宗手上肯定有不少資源對不?我們就請他幫我們聯(lián)系他的那些同行,同行還可以聯(lián)系同行對不?只要我們拿到了這些資源,我們就一個一個去爭取?!?/p>
說:“想想,要是我們有心把吉他生產集中化規(guī)?;?,讓全世界的吉他都在珍州生產,在珍州形成一個吉他村,何愁吉他廠老總們不去珍州呢?”
說:“要是我們做成了全中國唯一一個大規(guī)模集中生產吉他的園區(qū),讓人一說起吉他就知道珍州,一說起珍州就知道吉他,那是多好呢。”
說:“王縣長你想啊,要是我們引進一家鞋廠,又引進一家服裝廠,再引些雜七雜八進去,就很難成氣候。就跟種莊稼一樣,你在一塊地里栽一窩紅薯又栽一窩辣椒還栽一窩苞谷,成嗎?我們是不是應該栽稻子就一塊田里都栽稻子?是不是應該種洋芋就一塊地全種洋芋?”
王勇說:“你的意思是,不要鞋廠了?”
謝奮進說:“不要了。我們只要吉他廠。實在不行,古箏、二胡廠都可以。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實在不行,但實際上‘吉他園區(qū)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所有的勁兒,都要朝著那個方向使。”
王勇笑道:“那你和曾書記的六個‘小鋼炮不白喝了?”
謝奮進說:“白喝就白喝?!庇终f:“我們不想白喝不行,那個他媽的吳光重根本就沒認真過。”
王勇問:“你跟他談過了?”
謝奮進說:“談過了。但人家根本就是拿我們當猴耍……唉!這回我算慘到家了,曉得這件事的人都得笑我是蠢豬了?!?/p>
王勇也長長地“唉”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遭到嘲笑倒不打緊,不要鞋廠了,要建一個吉他村,想法倒蠻激動人心的,只是……”最后他看著謝奮進,說:“這就要看你的了。”
這就吃好了早餐。王勇示意謝奮進跟趙明剛聯(lián)系,謝奮進卻說最好不要聯(lián)系,直接去他廠里。王勇?lián)?,不事先?lián)系好,去了怕見不著人,但謝奮進說事先聯(lián)系好,可能反而去了見不著人。為了有助于王勇理解,他還專門模擬了一番趙明剛接電話的樣子:說,你說……??!現(xiàn)在要過來是吧?可現(xiàn)在我沒時間哩……你們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給我吧,看那會兒我能不能抽出時間來……嗯,個把小時以后……
王勇“吃吃”笑起來,說:“那人就這樣子?”
謝奮進說:“他就這德性?!?/p>
王勇還笑,說:“看來謝常委沒少受他的氣?!?/p>
謝奮進說:“受氣談不上,我只是看不慣他那德性?!?/p>
王勇說:“你不會是仇富吧,哈哈?!?/p>
謝奮進說:“百分之百跟仇富沒有關系。”
上了出租車,王勇認真下來問:“你打聽來的,趙明剛家里的那些情況是真的吧?”
謝奮進說:“應該百分之九十是真的。”
王勇問:“另外百分之十呢?”
謝奮進說:“另外百分之十是可能存在的誤差。我問的是他親戚,但我畢竟不是他親戚?!?/p>
王勇說:“我明白了?!?/p>
又說:“你既然討厭這個人,待會兒就讓我跟他扯吧。”
9
一見面,趙明剛就說:“你們再晚來一分鐘,我就已經出門了?!?/p>
王勇說:“謝主任不是跟你約好的嗎?”
謝奮進一語雙關地說:“這是趙總的風格?!?/p>
趙明剛要么是真沒聽出味兒來,要么就是裝,他說:“看來謝常委還真了解我,我這人就是這么粗心,一忙起來就總忘事,呵呵?!?/p>
王勇也笑,說:“那就不好意思了,耽誤趙總幾分鐘,跟你扯幾句?!?/p>
趙明剛看看手機,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們坐上半個小時也沒關系?!?/p>
這些老總的辦公室,都大同小異地放著一張大茶臺。三人圍著茶臺坐下,趙明剛開始燒水泡茶。謝奮進想抽煙,便拿了煙出來撒。趙明剛接過去放茶臺上,卻把自己那包往他們這邊推推,說:“抽我的抽我的?!彼氖擒洝爸腥A”,謝奮進的是軟“遵義”。謝奮進笑笑,把自己抽出來的那根兒裝回去,拿了趙明剛的煙抽上。
這當口,王勇便漫不經心跟趙明剛扯上了?!摆w總老家哪兒的?”他問。
趙明剛一邊泡著茶,口吻也顯得漫不經心。他說:“趙家坪的?!?/p>
“哦——”王勇說。
又說:“趙家坪出人啊。”
趙明剛把泡好的茶一人一杯倒上,放到他們面前,說:“那個小地方出什么人啦,幾千年來就出一個我這樣兒的?!甭犐先バU謙虛的,但你從他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他其實蠻驕傲蠻自豪。
王勇和謝奮進就都笑起來,他們不得不承認,像趙明剛這樣,其實也蠻可愛的。
謝奮進說:“不出則罷,一出就出個億萬富翁啊?!?/p>
王勇也說:“就是啊就是啊,要是珍州每一個村都能出一個億萬富翁,那就不得了啦!”
趙明剛哈哈笑,說:“那你們就不用來招商了,坐家里享受就是了哈哈。”
王勇和謝奮進都很捧場地跟著大笑,笑完了王勇又問:“趙總把父母也接過來了?”
趙明剛說:“沒有?!币惶崞鹚改福那榫w就往下落,他說:“勞動慣了,說城里住不慣,還說這邊的氣候也讓人受不了,來住了沒半個月,回去就再不來了。”
王勇說:“啊呀,都一樣,我那父母也是,說接他們到身邊享福去吧,他們也說不習慣,非要回到老房子里,還要天天種點兒地才舒服?!?/p>
說:“我那老父親哈,還是個老哮喘病哩,你對他說:‘歇著吧歇著吧,再不用你去勞累了,我們養(yǎng)得活你啦,可他偏不,他非要拿個鋤頭到地里刨刨,晚上才睡得著覺。還有我那老母親也是,風濕病嚴重得很啦,我把她接到縣城里,讓她好好歇著呢,她也嚷著說不習慣,要回去。哎!你有啥法子呢?”
趙明剛說:“可不是嗎,我那老母親身體也不好,去年還中了風,現(xiàn)在就癱瘓在床上。我說把他們接過來吧,他們死活不肯,說怕麻煩我們。我說我在這里專門給他們買個房子,請個保姆照顧他們,一點都麻煩不到我是不是?可他們又說那樣太浪費?!闭f到這里,他停下來正經八百地搖了半天頭,才又接著說:“農民意識,你咋辦呢?他們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摳慣了。”說:“我想,他們來城里不習慣,那就到縣城給買個房子讓他們去住吧,嗨!你猜他們怎么說?說縣城里沒個兒沒個女的,我們住縣城里干啥去呀?打鬼去呀?”說:“后來,我只好把老家那房子給裝了一下,又為我媽請了個保姆在家。結果我轉身一走,他們就把保姆辭了!我爹說,有他照顧我媽就行了,不用花那個錢?!彼褍墒謹傞_,說:“我趙明剛現(xiàn)在還缺兩個保姆錢嗎我?嗨!可他們……所以說,對于他們那種人,你掙再多錢,又有什么用?”他表示自己非常無語。
王勇也來了勁兒,他說:“是啊是啊,你說這讓我們做兒女的,怎么好做人呢?人家都說我不孝哩,說我當著個縣長,卻還讓父母在老家種地。說這樣的兒子還不如不養(yǎng)呢。我估計別人也在背后說你趙總,還富翁哩,老母親癱瘓了,也沒見管,這樣的富翁兒子還不等于白養(yǎng)?可你讓我們咋說?我們說,是他們不習慣,非要種點兒地才舒服,別人不信啦。別人說,我要是有個兒子是富翁,我要是有個兒子當縣長,我才不種地呢,我到兒子家吃香的喝辣的去。”
他說:“我把這些說給兩位老人家聽,你猜他們是個啥表情?”他盯著趙明剛,等他猜。
趙明剛卻問:“啥表情?”
王勇說:“哈哈大笑?!彼f:“他們說,你問心無愧就行了,管別人說啥。”說:“可我哪能問心無愧呢?他們辛辛苦苦把我培養(yǎng)出來,我有了點兒出息了,他們照樣還要辛辛苦苦,我能不愧嗎我?”說:“就說你趙總吧,你都億萬身家了,老父親還在老家蜷著,母親還癱瘓在床還由父親照顧著,你說你心里頭能問心無愧嗎?”
趙明剛說:“可他們不理解嘛,他們太農民意識嘛!”
到此,趙明剛跟王勇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對兒可以互倒苦水的知心兄弟,即便還不是兄弟,也是同病相憐,可以互相抱頭痛哭互相安慰還可以互相鼓勵的一對。總之,在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距離了。
王勇“唉”了一口氣,說:“我們做兒女的,就只能由著他們了。好在我吧,離家近,時常要回去看下他們也很方便,想起來就去了。”又說:“嗨,你還別說,我父母在家種點兒菜養(yǎng)幾只雞啥的,平時我們一回去吧,還能大包小包往回拿。他們一年還養(yǎng)一頭豬,過年時殺了,我還能提半邊豬肉回來。那可全是健康食品??!吃慣了,我媳婦都不想吃菜市場買的菜了,嫌這化肥那農藥的。三天兩頭的就想往老家跑,去干啥?拿菜呀!我說你還把我爹媽當長工了哈,她還嬉皮笑臉,說我把他們當?shù)刂?,我是去跟地主借菜哩?!闭f:“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父母種的那個菜啥的,吃起來還真是不一樣。就說每年那嫩苞谷吧……”他突然又不說了,看手機,說:“完了完了,這一瞎扯就超時了。這樣吧,不瞎扯了,再耽擱趙總兩分鐘時間,我只說兩句話。”
趙明剛說:“不急,不急的?!?/p>
王勇說:“就兩句就兩句,第一句,我跟謝主任來拜會趙總的目的,趙總事先是知道的,就是想請你們回去投資建設家鄉(xiāng)。這個不急,趙總考慮好了再做答復。第二句,也是剛才聊到家常才想到的:現(xiàn)在這么好的機會,趙總何不真就把廠子搬回珍州,今后照顧父母不就方便了嗎?”話說到這兒,他已經站了起來,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又問謝奮進:“謝主任還有啥?”
謝奮進說:“我要跟趙總匯報的,也就是我們引資的各種優(yōu)惠政策了。知道趙總忙,就專門打印好了。放趙總這兒,他有時間再看吧。”說著已經把一疊材料放趙明剛茶臺上了。
王勇這就伸手跟趙明剛握別,一分鐘也不耽誤。本來趙明剛并不真那么著急的,又已經跟王勇拉得近乎了,談興正濃呢??赏跤逻@一句趕一句的,他也沒插上嘴說句挽留的話。到這會兒王勇的手都伸過來了,他也只好握手作別了。送到門口,趙明剛說:“那個……我還要再考慮一下,因為我這個廠跟鄭傳宗那個廠一個情況,還有別的股東,有的還不是珍州人?!?/p>
王勇說:“那當然得考慮周全。”又說:“沒關系的,趙總任何時候回來都行,任何時候回來我們都以最優(yōu)厚的政策歡迎你?!?/p>
趙明剛把他們送到樓下廠門口,又握了一回手,他回頭上樓,王勇他們繼續(xù)朝前走。
謝奮進“吃吃”笑。
王勇說:“笑啥?這是談話藝術。”
10
出乎他們意料,鄭傳宗提前約了他們。鄭傳宗那批貨如期趕完,正等著對方來提貨,這個時間他便約王勇和謝奮進過去了。
那是中午一點剛過,人最容易犯困的時間。鄭傳宗加班把眼睛加成了兔子眼,又加上是大中午,他那眼皮就黏得跟萬能膠似的。他怕一坐下來,自己就得睡過去,所以他選擇帶他們到車間去轉。他想的是,轉轉,困勁兒過去了,就沒事了。
他問他們:“以前有參觀過吉他廠嗎?”
他們都說沒有。
他說:“那今天可以了解一下。”
這就到了材料間。在王勇和謝奮進看來,做吉他的材料也沒有什么驚艷之處,但當鄭傳宗告訴他們,這些材料都得從國外進口,還得存放一年以上時間才能投入使用的時候,他們又覺得不一般了。
這樣鄭傳宗又主動提到了回去的問題。他說:“要是回去建廠的話,單在進材料這個問題上,運費成本就要增加?!?/p>
王勇和謝奮進都只點頭,沒有說話。
接下來便是加工車間了,從一把吉他的開始到最后成型到包裝,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往后轉。雖然趕工的那批活兒已經結束了,但工人們照樣還上著班,只是看起來已經不用那么緊張了。因為連夜加班,他們的眼神一律都木訥,面部也沒表情。
謝奮進的目光突然就跟王十一對上了,王十一的眼睛像電燈泡一樣亮起來。謝奮進走過去看他干活。他正擰著一顆螺絲。
“你就干這個?”謝奮進問。
王十一點頭。又用下巴指指他旁邊的另一位女工,說:“這是我婆娘芙蓉?!庇指拍锝榻B謝奮進:“這是謝常委?!避饺厮坪跤悬c兒害羞,眼神躲閃了兩下,點了個頭。她也在擰螺絲。
謝奮進悄聲問她:“你們在鄭總的吉他廠干了多久了?”
芙蓉想了想,答:“十多年了?!?/p>
謝奮進問:“你們想不想把吉他廠搬回去?”
芙蓉眼睛看向鄭傳宗那邊,聲音拖得長長的,說:“那……得看老板的啦?!?/p>
謝奮進說:“你只說你們想不想吧?”
芙蓉卻笑起來。她顯然覺得沒必要回答這個問題。
那邊,一滿車的半成品吉他歪歪扭扭地朝著他們過來,看上去像酒駕。鄭傳宗沖那車喊:“是誰推的車?”車后面探出個頭來,臉像木板刻的一樣。鄭傳宗說:“你這樣推,要是碰著了吉他怎么辦?”那人說:“不會的?!编崅髯谡f:“不會的?要是碰壞了怎么辦?又重來?接著加班?全部成本從你工資里扣?”那人沒吭聲,但車走得穩(wěn)多了。
之后他們進的車間里工人很多,鄭傳宗一進門就拍著手沖大伙喊:“珍州的,凡是珍州的都注意了哈,我現(xiàn)在向你們介紹我們珍州的兩位縣領導,這位是王縣長,這位是謝常委。”工人們表現(xiàn)得傻傻的,眼珠子都不太動。鄭傳宗“嘿嘿”笑,說你們好歹問聲好嘛。他們又才稀稀落落地起來幾聲“縣長好”“領導好”。鄭傳宗解釋:“加班加傻了。”又說:“不過今晚他們可以睡個好覺了?!蹦┝擞职咽稚斐鋈ケ葎澮幌?,說:“我這廠里頭,珍州的工人占一大半?!眴柾跤拢骸翱h長要不要給他們講個話?”王勇問謝奮進:“要不你講?”謝奮進說:“你講你講。”
王勇就正經八百地清了清嗓。正要開口,鄭傳宗突然拍起巴掌吆喝起來:“大家歡迎王縣長給我們講話!”于是,工人們臉上勉強地抽搐出幾個干巴的笑容來,舉起疲憊的巴掌拍了兩下。
王勇說:“大家辛苦了?!?/p>
工人們齊聲說:“縣長辛苦!”
王勇愣在那兒,轉頭去看鄭傳宗,鄭傳宗哈哈笑起來,說:“你看我干啥,他們跟電視上學的。”
王勇重新轉過臉去對著工人們,說:“不是講話,也就是見了老鄉(xiāng)嘛,向大家問個好。我聽說你們連續(xù)加了三天班了,我也從你們臉上看到了,你們很累。是啊,你們背井離鄉(xiāng),從珍州那個偏僻的地方跑到這沿海城市來累死累活,為的是啥呢?不就是為兒為女為養(yǎng)家為孝敬老人嗎?可是啊,你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掙了錢,多數(shù)都貢獻到鐵路上到高速公路上去了是吧?路遠,回去一次好辛苦的。遠,還有一個問題,而且是個大問題,老人、孩子管不了,你們手沒那么長,想管也管不著。老人病了,不能為他們端杯水遞個藥,小孩淘了,你們想打個屁股也夠不著……”
有人笑出了聲。
王勇繼續(xù):“老鄉(xiāng)們有沒有想過,要是珍州也辦起了工廠,要是鄭總把他的吉他廠搬回珍州,這些問題是不是都解決了?”
他看到對面那群眼睛閃爍起來。
他說:“我們這次來,一方面是來走親戚,一方面,是專門來請鄭總回去的,請他把廠搬回去,讓你們在家門口打工掙錢。那樣一來,你們就既能掙錢養(yǎng)家,還能照顧到老人孩子,兩全了?!?/p>
那群眼睛全部看向鄭傳宗。鄭傳宗沖著那些正在變得有了表情,眼神里閃爍著怯怯驚喜的臉龐抱了抱拳,“哈哈”笑起來,說:“我正在考慮正在考慮哈?!?/p>
王勇突然提高嗓門問他們:“老鄉(xiāng)們想不想回去打工?”
他們齊聲回答:“想?!?/p>
王勇說:“那我們一起給鄭總鞠躬好不?”說著他一個轉身面對著鄭傳宗,就把腰彎下去了。鄭傳宗伸手攔,也沒能攔住。王勇身后的那群工人略猶豫了一下,但看到他的腰都彎下了,也都趕緊沖著鄭傳宗鞠了一躬。鄭傳宗有點兒受驚,又有點難為情。他一個勁兒地說:“這是干啥呢這是干啥呢王縣長搞大了王縣長搞大了?!蓖跤乱宦牨闵锨芭乃拇蠖亲?,拍完順口玩笑就來了,說你這肚子可不是我搞大的啊。這話一出口,自然是爆了棚。剛才那點兒難堪也就煙消云散了。
王勇回頭又對工人們說:“老鄉(xiāng)們,那我們就等著鄭總的好消息,等他把廠子搬回到我們家門口去好不好?”
工人們說:“好!”
王勇得意地看一眼鄭傳宗,說:“我的講話結束?!?/p>
后來他們在展廳待的時間比較長,因為謝奮進盯著一支白色的,有點兒像把張開的鉗子樣的吉他,就足足看了十五分鐘。那個時間,鄭傳宗推薦了好幾支吉他讓王勇試,王勇又真抱著試了一番。而后王勇問鄭傳宗:“你肯定會彈吧?”鄭傳宗笑,說:“我會彈,但彈不好?!彼闷鹨恢碓囋囅?,試著彈了半支曲子,沒等王勇笑他,他自己先自嘲起來:“不行不行,我這跟彈棉花沒啥區(qū)別?!蓖跤聟s一個勁兒地安慰說:“不錯的不錯的?!钡崅髯跓o論如何不想再獻丑了,見謝奮進還盯著那支吉他不放,他借機逃過來問他:“是不是越看越喜歡?”
謝奮進環(huán)抱著雙手,抽出個手指摳著鼻子,說:“是?!?/p>
鄭傳宗說:“算你有眼力,這是邁克爾·杰克遜紀念版,叫‘殺手,全世界每年只做十二把?!?/p>
謝奮進問:“全都在你這里做?”
鄭傳宗說:“今后應該是這樣。”
又說:“最起碼我希望是這樣。”
謝奮進說:“意思是,這把并不是你們生產的?”
鄭傳宗說:“這一把是我從西班牙一家叫‘荷西.拉米的吉他廠買來做樣品的,我希望這把吉他今后的代工由我們廠來做?!?/p>
謝奮進說:“這賣多少錢一把?”
鄭傳宗說:“十多萬吧?!?/p>
謝奮進問:“人民幣?”
鄭傳宗說:“美元?!?/p>
謝奮進說:“你還真舍得血本啊?!?/p>
鄭傳宗說:“不舍得怎么行?只有生產出這樣的吉他,才能把我們的吉他廠推到世界前沿。我們要做世界級的吉他廠?!?/p>
謝奮進說:“希望明年的今天,能在珍州工業(yè)園區(qū)的展廳里見到‘神曲版的‘殺手?!?/p>
又說:“在我看來,一個企業(yè)家,只有造福家鄉(xiāng)的一方百姓,才能擔得起‘企業(yè)家這三個字的榮耀?!笨粗崅髯诘难劬Γ骸班嵖傄詾槟??”
“那是那是……” 鄭傳宗連忙點頭表示贊同。
看著鄭傳宗憨憨的樣子,謝奮進內心里開始有點喜歡上這個民營老板了。這么一個人,當初怎么就進入了吉他這個行業(yè)的呢?謝奮進頓時產生出強烈的好奇心。他知道鄭傳宗是先進吉他廠打工,后來才做成吉他廠老板的。
鄭傳宗認真回想了一下,說:“應該跟你剛才一樣,對吉他著迷。”不過他又笑笑,說:“當然也是機緣巧合?!边@樣他就講起了他的故事。
鄭傳宗高中畢業(yè)前,從來沒近距離看見過真吉他,對吉他的了解僅僅停留在電視屏幕或者一些圖片上,事實上那時候他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對吉他有什么特殊感覺。但他沒想到高中畢業(yè)以后的某一天,他會對一支吉他著迷。那是在他連續(xù)半個月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正萬分沮喪的時候。他像具游尸一樣失魂落魄地在深圳的大街上尋找電線桿上可能存在的就業(yè)機會……
謝奮進打斷他說:“等等,那個時候電線桿上多數(shù)都應該是治療淋病梅毒的廣告?!闭f完還咧嘴詭笑。
鄭傳宗說:“是,但有時候也有招工廣告?!?/p>
說:“就那天,我在一個地下通道口遇見一位瞎眼老人,他抱著一把吉他坐那里賣藝。說實話老人彈得并不怎么好,就跟我現(xiàn)在的水平差不多,頂多只是會彈,根本還構不成演奏水平,但我卻一屁股坐到他對面,一直聽到深夜。夜深了,瞎眼老人要收攤了,我上前去幫忙。他的攤兒,無非就是一只裝錢的鐵碗,和一只折疊小凳子。我看他收錢的時候,真想給他些錢。我想,別人也就是過路那么一聽,就給了他一毛兩毛的,我在這里聽了一大個下午還加上一個晚上,最好能多給一點才像話。可當時我兜里的錢只夠我吃一天的飯,要是全給了他,第二天我就沒飯吃,要是只給他一半,第二天就得餓半天肚子,如果我還想去找工作,就還得考慮公交車費啥的。我在那里猶豫,老人就說話了。他的眼睛應該還有點兒光感吧,些許能看得見點兒影子啥的。他對我說小伙子你就不用給了。他問我你是出來打工的吧?我說是啊。他說還沒找到工作吧?我說是啊,沒合適的。他問我,什么叫合適的工作?我答不上來。他又問我,你看我做這個工作合適嗎?我還是答不上來。接下來他又問,你坐這兒半天,只是因為沒有去處還是在聽我的曲子?我想了想,就說了真話,我說我應該是很喜歡你這把吉他。他說,你喜歡它什么呢?我也說不上喜歡它什么,就支支吾吾說,說不上為什么,就是喜歡。他問我,你會彈嗎?我說不會。他又問我,你是不是也在琢磨像我這樣靠彈它來討口飯錢呢?我說我沒那么想。他說,那就是說,你是真喜歡這把吉他?我想可能是吧,就點了個頭。他說,那么你是不是想從我手里搶走呢?我趕忙搖頭,后來我想到他一個瞎子可能看不清我搖頭,又急忙說不是,沒有。老人家就笑起來了,說,那我送給你吧?我忙說不要不要我又不會彈,又想說我其實并不一定是真因為喜歡他那把吉他才留在那里那么久。到底為什么,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得出了一個稍微有點說服力的結論?!钡竭@里他停了下來,似乎說出那個結論,需要積蓄一點力量才行。
然后他說:“我想,可能更多的是因為老人和吉他給了我一個什么啟示,因為那個時候,我正需要啟示。”
他說:“事實上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因為我再也不管什么合適不合適了,只要是靠誠實勞動掙錢的工作,我就干。我進的是一家飯館,做洗碗工。我在那里洗了一周的碗,得到了半天休息時間。那半天我哪兒也沒去,我去了那個地下通道,在那里陪瞎眼老人坐到深夜才回。那天,我專門帶了錢過去,一塊,是我跟同事借的,因為我還沒領工資。那天瞎眼老人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他收攤的時候我照樣上前幫忙,他也一句話都沒對我說。我在那家飯店洗了一個月的碗,拿了工資我就去了中介公司,我在那里填完簡歷,他們也沒認真看我的簡歷就說,有家吉他廠正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試一下。我一聽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進了吉他廠我就再也沒有換過廠,因為從那時候起,我就發(fā)現(xiàn)我是真喜歡吉他。即便我并不是去彈奏它,我只不過是每天負責上一個零件,但我仍然很喜歡我的工作。后來我又去過一次地下通道,我去告訴那位瞎眼老人,我現(xiàn)在在吉他廠上班了。他問我,這個工作適合你嗎?我說,很適合我。他說,那就好了。后來我還去,他卻不在那個地方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再后來,我試著到別的地下通道、天橋下去碰,看能不能碰上他。但是,再也沒有,至今為止,我也沒再碰到過他。不過,去年我碰到了一個女學生,她也抱著把吉他在地下通道口賣藝。實事求是講,她彈得真不錯,唱得也真不錯??墒撬前鸭缓?。”到這兒,他笑了笑,說:“她那把吉他,我一眼就能看出是一把初學者用的學生琴。我想她應該也想過掙了錢就換一把好點的吧,但她每天掙的錢也不多。她的面前放了一只餅干盒,每次我路過,那餅干盒里都只有幾塊錢。但她從來不看餅干盒,別人往里頭扔錢的時候她也不看。她專心地彈著吉他唱她的歌。她唱的都是她自己寫的歌……”
謝奮進打斷問:“你怎么知道那是她自己寫的歌?”
鄭傳宗說:“她說的。有一次我問她都唱的是誰的歌,她說都是她自己寫的?!?/p>
鄭傳宗說:“我看她那勁頭,還真就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唱她自己寫的歌?!?/p>
他又笑起來。他很愛笑,而且一笑就是“哈哈哈”,那種肺活量很足的笑聲。他說:“我一直想送她一把吉他,但一直都不敢?!?/p>
王勇問:“為啥?”
鄭傳宗說:“她是個年輕姑娘,我冒冒失失跑去送她一把吉他,她會怎么想?”
王勇說:“也是哈?!?/p>
鄭傳宗說:“我每次去往那個地下通道,都希望看到她已經換了吉他了,可每一次都看到她還抱著那把學生吉他。”
謝奮進說:“你的意思是你經常去看她?”
鄭傳宗說:“是的?!?/p>
謝奮進問:“每次去都給錢嗎?”
鄭傳宗說:“給?!?/p>
謝奮進說:“那你們不是已經很熟悉了嗎?”
鄭傳宗說:“應該是?!?/p>
謝奮進說:“那么送她一把吉他又怎么了?”
鄭傳宗說:“她會不會懷疑我別有用心?”
謝奮進說:“她要懷疑你別有用心,早就懷疑了,你不是經常去給她錢嗎?”
鄭傳宗想了想,覺得謝奮進說得有道理?!皩︻^啊?!彼f,“要是怕她多心,我還可以直接告訴她,我是吉他廠的,送她吉他是想要她幫我們打廣告??!”鄭傳宗豁然頓悟,他那個高興啊,“哈哈哈”笑得跟拍門板似的。然后就聽他大聲叫喊“小李”,那個叫“小李”的就應聲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說:“你把那支吉他拿來,就是我辦公室那支?!毙±钚∨苤们偃チ?,鄭傳宗這里對王勇和謝奮進說:“我給你們看看那把吉他,是我去年專門為她留下的。”不一會兒,小李就小跑著抱來了一把吉他,鄭傳宗拿過來撥弄兩下,要王勇和謝奮進聽。他們都屬于外行,自然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鄭傳宗就告訴他們,這是“神曲樂器有限公司”成為“水木年華”指定制造商之后的第一批產品中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