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國梁
清代方苞讀到《赤壁賦》時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zé)o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調(diào)適而暢遂也?!币姷降氖峭瑯拥某啾冢瑸楹畏桨f即使蘇軾再次創(chuàng)作,也寫不出這樣的華章呢?筆者覺得是因為境由心生。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不同,“文境”也就不同。本文試從實境、虛境、理境三個方面來品讀《赤壁賦》的“文境”。
實境:游觀現(xiàn)實世界
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備經(jīng)嚴(yán)堪,幾經(jīng)生死。次年被貶至黃州這個長江邊荒僻窮苦的小鎮(zhèn),詔書上寫:“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薄皥F練副使”是個閑散不管事的武官職位,“本州安置”則是限制他的活動范圍。所以蘇軾實際上是一個遭流放受管制的“犯官”,不但官俸停發(fā),而且沒有官舍可住,一家老小衣食無著,幾乎到了絕糧斷炊的地步。他在黃州所作的詩中曾經(jīng)描寫過此時的困苦之情:“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fù)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所幸黃州地方官吏欽慕蘇軾的為人與俊才,在他到黃州的第二年于城外東坡劃了一塊“故營地”給他耕種。東坡是營地,長期無人耕種,是瓦礫之場,不適合耕種;又因當(dāng)年大旱,從未耕種的蘇軾飽嘗了開荒種地的艱辛,拾瓦礫,種黃桑,布褂短褐,“日炙風(fēng)吹面如墨”,蘇軾躬耕于東坡——純?nèi)灰粋€農(nóng)夫了!
蘇軾的住處也很可憐,當(dāng)初借住的定惠院破舊不堪,太守安排的“臨皋亭”小如漁舟,他頗為自得的“東坡雪堂”也不過是荒地樹林里的幾間草房而已。其實蘇軾受困的不僅是物質(zhì),更有精神。他從黃州寫出多少書信都石沉大海,“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還有什么比這種精神上的孤獨無告更痛苦?在這種境遇中,赤壁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
初秋時節(jié),茫茫大江,滔滔東流,蘇軾與友人乘一葉小舟浮行。江邊巖石峭立高聳,直逼浩蕩江面。蘇軾游目騁懷,這特定的自然景觀沖擊著他的心靈,俯仰天地間,頓感宇宙無窮?!扒屣L(fēng)徐來,水波不興?!薄鞍茁稒M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秋江浩渺遼闊而晴朗,微風(fēng)拂面而來,渺渺入懷,詩人心胸變得開闊、澄澈而灑脫?!昂坪坪跞珩T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痹谶@樣一個圓月高懸的靜寂秋夜,皎皎月色、萬頃水光與浩瀚天宇融合為一,氤氳的水汽、江上的波光、浩浩千里的銀輝演繹出飄渺、迷蒙、空靈的意境,使人頓生出塵之想。蘇軾失落不安、孤獨無依的靈魂在這里得到安放,讓他忘卻了現(xiàn)實的困苦與煩惱,恍若御風(fēng)而行,又如浮于云端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虛境:神游歷史世界
在黃州,蘇軾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夫,墾荒種地,養(yǎng)家糊口。但是一個農(nóng)夫看到眼前的赤壁會毫無感覺,而蘇軾本就是個詩人,他能看到農(nóng)夫看不到的美,能由眼前的景物,聯(lián)想到種種歷史場景,品出文化內(nèi)涵和歷史韻味。徜徉在山水懷抱里,蘇軾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曹軍“破荊州,下江陵”,樓船浮江,千里相連,旌旗蔽空,氣勢豪壯;曹操臨江斟酒,橫槊賦詩,高歌“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以周公自比的曹操可謂“一世之雄”,但對于這睥睨一世的英雄,蘇軾用“而今安在哉?”一句反問,有如重錘猛擊銅鐘,震人心扉:曹操這樣的英雄也會消失在歷史的風(fēng)塵中,我們有什么放不下呢?
其實蘇軾這次所游的是“赤鼻磯”,并非赤壁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作者有意借題發(fā)揮,一方面是仰慕英雄,渴望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另一方面,遭貶的失意怨憤、人生的顛沛流離、投閑置散的悲涼抑郁難以排遣。流連于歷史長河,行止于古今之間,詩人由想象中英雄縱橫捭闔的世界,淪入壯志難酬的現(xiàn)實世界:“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作者不得不從幻想中尋求寄托,由歷史轉(zhuǎn)入對人生的感喟——不亦悲夫!面對永恒的浩渺宇宙,蘇軾想到人生短暫與無常,怎能不悲從中來?或許這才是讓讀者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原因吧!
理境:思悟哲理世界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大部分,它們各自代表了人格的某一方面?!氨疚摇笔巧锉灸芪?,“自我”是心理社會我,“超我”是道德理想我,三者相互交織,構(gòu)成人格的整體。從這個角度看,《赤壁賦》就是蘇軾對“本我”的掙扎,對“自我”的超越,對“超我”的展現(xiàn)。蘇軾被貶黃州,饑寒困苦,孤獨郁悶,但他不愿沉溺于郁結(jié)的塊壘之中,面對古今皆然的清風(fēng)、明月、江水,他悟出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既然人生與天地都有“變”與“不變”的兩重性,那么就不必羨慕江水無窮、明月長存,也不必為個體渺小、人生短暫悲傷,反倒應(yīng)該利用“無窮”的自然萬物,從中得到樂趣。
蘇軾在黃州不但超越了“自我”的喜與悲,而且把人生苦難和世間是非放到無限的時空中看待,擺脫了世俗憂患的煩擾,面對逆境變得泰然,從而面對得失超然視之,達到了一種“超我”的境界。著名學(xué)者周汝昌先生曾經(jīng)評價蘇軾說:“東坡一生經(jīng)歷,人事種種使之深悲;而其學(xué)識性質(zhì)又使之達觀樂道?!碧K軾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這種態(tài)度就是一種超脫的哲學(xué)境界。
《赤壁賦》的三重境界,環(huán)環(huán)勾連:實境是眼前的自然之景,是美化了的現(xiàn)實世界;虛境是想象的文化之境,是情感化了的歷史世界,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拓展;理境是哲思之境,是哲理化的精神世界,是對現(xiàn)實世界和歷史世界的提升與超越。這逐步提升的三重境界是蘇軾獨特思想、完美人格的結(jié)晶,也是文章千古流傳之根源所在。
(作者單位:江西省新余縣第四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