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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上帝【中篇】

2018-03-02 19:16傅愛毛
鴨綠江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瘋子美女上帝

傅愛毛

在鄭州精神病院第三病區(qū)外面的葫蘆回廊里,我遇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患者,只一眼我就被她深深吸引并驚呆掉。她太美了,美到過分,簡直如同天然的世界名畫。一個女人美到如此一塌糊涂的地步居然還要瘋掉,這讓我驚詫之余稍感平衡:在這個流行美女的時代,上帝先生并不像塵世俗男那般特別袒眷美女,否則,不會把如此美若仙姝的尤物安排進瘋?cè)嗽骸?/p>

剛在距離美女三米開外的長椅上坐定,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沒等我摁下接聽鍵,“嗷”的一聲,美女瘋子手捂耳朵驚恐地尖叫起來,其叫聲凄厲悠長,仿若空襲警報,她那張世界名畫臉也在瞬息之間扭曲到猙獰可怖。我嚇得像皮球一樣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怔怔地望著她,不知我怎么驚到了她。她的陪護指著我的手機,連連地示意我躲開,我急忙掐斷了不屈不撓的手機鈴聲。

需說明:精神病患者都很詭異,他們往往會被十分平常的事物驚到魂飛魄散,有的害怕紐扣,有的害怕空房間,還有的人害怕影子甚至月亮。每當月圓之夜,這醫(yī)院一個“恐月癥”病人就會發(fā)作到歇斯底里、尋死覓活,別人都在欣賞天空那個玉樹婆娑的“白玉盤”時,醫(yī)生和護士卻要嚴陣以待,把他病房的窗戶里三層外三層地遮住,連門縫隙都要拿膠帶封嚴,以免“月亮”這個兇手見縫插針、偷偷鉆進病房謀殺他。既然連無辜的月亮都可能謀財害命,病人對司空見慣的“手機”懼之若虎,也就不足為奇了。

之后,我從美女的陪護那里了解到:她害怕的不是手機鈴聲,而是災(zāi)難性的“壞消息”。具體地說:她所怕的“壞消息”乃是其兒子的“死訊”。她兒子剛滿八歲,是個人見人愛、美若精靈般的小帥哥。這小哥有次不小心掉進廢棄的下水道跌斷一條腿,餓昏在里面三天多才被發(fā)現(xiàn),雖然那條可愛的小腿兒很快復原如初,美女媽媽還是被這突發(fā)的意外嚇瘋掉,兒子養(yǎng)好傷蹦蹦跳跳去上學的時候,她本人卻住進了精神病院:她再也不肯相信地球和世界的安全可靠性,每天的日子對她而言不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而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般命懸一線。

據(jù)她的陪護妹妹講:兒子失蹤的三天三夜又五個小時零二十八分鐘的時間里,她半眼都不曾眨過,大腦一刻不停、飛速旋轉(zhuǎn)了七八十個鐘頭,她分秒不停地想象和猜測的都是可能發(fā)生于兒子身上的各種聞所未聞的災(zāi)難性事件,由于對“災(zāi)難”的想象太過銘心刻骨和細致入微,兒子失而復得以后,她天才般的“想象”再也沒有辦法停止,如同遭遇突發(fā)障礙而嚴重卡殼的“錄放機”,她的大腦永遠定格在了那致命的“七八十個小時”里,不會再轉(zhuǎn)動。對她而言,“時間”這個東西也凝結(jié)成為透明的堅冰,她本人如同一條可憐的帶魚,被冷藏在那段堅硬的冰塊里,如同被困在樹脂里的昆蟲,每天都在徒勞地掙扎著,連醫(yī)院里最高明的大夫也沒有能力把她從“時光冰塊”里解救出來,于是,作為一個“靈魂冷凍人”,她便始終處于對災(zāi)難的幻想之中。當兒子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偶爾也會突然從“記憶的樹脂”里鉆出來,相信兒子還活著,然而,這“活著”對她而言只是“一過性”的“鏡頭”,像看電視一樣,那個鏡頭很快就會一閃而過,只要兒子離開她的視線,她立刻再次淪陷于“樹脂”,并苦苦掙扎于對災(zāi)難的天才之想象中,而且,那幻想中的“災(zāi)難事件”愈來愈逼真和匪夷所思,使她每一天都更加堅定不移地相信,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必將把兒子那幼小的性命勒索而去,僥幸逃脫死神魔爪的好運再也不可能降臨。在她的想象中:兒子仿若一只可憐無助的小雞雛,災(zāi)難恰如盤旋在兒子頭頂?shù)囊蝗f只黑鷹,必定“在劫難逃”!

“在劫難逃”是她的“口頭圣經(jīng)”。她像虔誠的教徒念誦經(jīng)咒那樣不停地念叨,只要聽到從她嘴里吐出來這四個字,就會讓人感覺:世界末日即刻就要到來,每個人都將“在劫難逃”。不過,作為母親,她倒是不怕任何即使最駭人聽聞的災(zāi)難降臨于自身,她那變態(tài)的恐懼和焦慮只凝注于兒子一個人。只要兒子不在眼前,她的大腦一刻不停地想象的都是兒子在突發(fā)災(zāi)難中意外致死的慘烈場面,八歲的兒子卻又必須每天離開她去讀書去學鋼琴去繪畫,忙得披星戴月如同一只小陀螺。兒子每一天離開家都是“生離死別”,每一次回來都是“失而復得”,于是,她便天天生活在一驚一乍的高強度恐懼里,像乘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地獄、一會兒天堂,無有一刻平靜和安然。

“你知道人有多少種死法嗎?”為了逃避這個瘟神般的“天問”,人們都遠遠地躲著她,她那攝人心魄的美貌也無法使人消除對她諱莫如深的厭懼。

“你知道人有多少種死法嗎?”她問得不屈不撓。

“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面對這個美麗的女瘋子,我沒有選擇躲避。我清楚地知道,人們厭惡的不是她,而是死神。說實話,我心里也藏著跟她一樣的“天問”,區(qū)別只在于,我不敢說出口來。還有:她焦慮的是兒子,而我焦慮的是我自己,我的焦慮與她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焦慮是一個森嚴壁壘的碉堡,她偶爾還能從“碉堡”里逃出來放一會兒風,比如,當她兒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會踏實地活在兒子的活著里,并在著兒子的在,我卻連這樣靈光乍現(xiàn)的“踏實感”都沒有。何必諱言呢?哪怕我活著,我也無法確認這“活著”。我親眼看到過,我的一個賣保險的熟人,正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時,半絲半毫的預(yù)兆都沒有,突然,就倒地身亡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每天都在地球上俯拾即是地發(fā)生著,這使我感覺,“活著”是一件非常不確定的事情,就像“時間”這東西無法確定一樣。我老是疑惑:時間當真存在嗎?誰能捉住時間?它像無腳鳥一樣,永遠都在飛,誰能把時間這只無腳鳥抓在手里剎那瞬間呢?既然無法確定時間的存在,“活著”就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我常常想,也許,“死亡”才是確定的存在。不是嗎?人活著隨時可能死,但是,只要死掉,就真的死掉了,死就像石頭一樣堅硬而又確鑿!那么——

“人會有多少種死法呢?”

美女瘋子再次發(fā)出天問。不過,這次她是在問她自己。像絕大多數(shù)瘋子一樣,她喜歡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以我的理解,所謂“瘋子”就是:如同靈魂細胞裂變一樣,一個人分裂成了很多個人,那“很多個人”在同一個人的腦袋里不共戴天、無止無休地打仗,瘋子同時扮演這許多個自相矛盾的角色,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語”,實則是你死我活的刀光劍影。endprint

需說明: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偶感傷寒導致的靈魂感冒而已,雖然我以患者的身份暫時住在精神病院里與瘋子為伍。我一邊望著空中的飛鳥,一邊下意識地想象和羅列著人的死法:病死,毒死,吊死,碾死,燒死,淹死,還有氣死摔死撞死,當真不大好說呢。除了這些能夠想象出來的死法,還有許多人死得難以想象:有人被毒蛇咬死,有人被食物噎死,甚至,我認識的一個熟人,只因打了個噴嚏就把自己的腦血管震裂死去了。

“誰能算得清人有多少種死法呢?”我道。

“八百萬種?!泵琅苡邪盐盏馗嬖V我。

“是嗎?”

“人有八百萬種死法,這是有據(jù)可考的。”

“八百萬種?要說呢也不算多?!蔽页了计?,“總會有人再創(chuàng)造出新的死法來吧?那就會有八百萬零一種了。”望著美麗超凡的瘋媽媽,我想,能夠在“八百萬種”以外獨具創(chuàng)意地死去,也不大容易呢,絕大部分人都將平庸地落入死亡之窠臼,在無限的輪回中無限地重復輪回,不會有什么新創(chuàng)意,想想真是無聊。

“你將怎么死去?”美女瘋子認真地問。

我大驚失色地望著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這個,我倒真沒有想過?!?/p>

“那,你現(xiàn)在就想。你怎么可以不想這個問題呢?誰都在劫難逃,不能臨時才去抱佛腳?!?/p>

這倒也是,偉大的圣賢就曾教導我們不知死焉知生,在女瘋子不依不饒的目光逼視下,我開始在劫難逃地想象:自己將怎么死去呢?我琢磨,歸納起來,不外乎三種可能:自殺,他殺和自然死亡?!八麣ⅰ焙汀白匀凰劳觥辈辉谧约旱恼瓶刂校劣谧詺?,我暫時還不大方便,雖然我很多次很多次想到過,但可行性不大。于是,回答美女道:

“我基本不會死于自殺?!?/p>

“為什么?”

“我有孩子。我不能殺死我女兒的媽媽,你說是不是?我怎么可以對女兒下那樣的毒手呢?”

脫口說出這句話以后,我自己也吃了一大驚:難道說,沒有孩子我就會自殺嗎?我其實是想要自殺的嗎?不容我多思,女瘋子又開口道:

“你能饒恕自己所犯的錯誤嗎?”

“我犯了什么錯誤?”

“你把孩子帶來世界以前,征詢過她的意見嗎?”

“這個,倒真是沒有?!?/p>

“你自作主張帶一個無辜的生命到世界上來,讓他遭受八百萬種折磨,這就是你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像被子彈射中一樣幾乎瞬間死機。必須承認:這個美女瘋子是個神槍手,她總是能不偏不倚地一彈致命,擊中我的要害。說實話,我真是很后悔帶孩子到世界上來。如果可以重來,我寧愿選擇不婚不育的單身生活。想到自己居然稀里糊涂就膽大包天地把一個生命帶來這個如履薄冰的世界,我就后悔不迭。然而,把腸子悔青又能怎么著?找上帝退貨嗎?想到自己犯下的這個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大的錯誤,我幸災(zāi)樂禍地反擊道:

“你,也犯下了同樣的錯誤,我見過你兒子?!?/p>

“是的。每當想到兒子將要悲慘地死去,我就痛不欲生?!迸傋诱f到這里痛不欲生地抽泣起來。我遲疑良久,大著膽子問:

“你兒子,他,將怎么悲慘地死去?”

女瘋子的哭聲戛然而止:“這個我想過八百萬遍了:發(fā)生火災(zāi)時被燒死,發(fā)生水災(zāi)時被淹死,發(fā)生地震時被砸死,發(fā)生車禍時被軋死,發(fā)生瘟疫時被病毒毒死,發(fā)生絕癥時被疾病折磨死,發(fā)生戰(zhàn)亂時被打死,發(fā)生爆炸時被炸死,發(fā)生飛機失事時被摔死……”

美女媽媽滔滔不絕地羅列著,聽得我毛骨悚然。很顯然,她對人類可能發(fā)生的“八百萬種死法”了如指掌。必須承認,她羅列出來的每一種死法都有可能發(fā)生,也確實當真在這地球上千百萬次地發(fā)生過,而且每天都在持續(xù)不斷地重復發(fā)生,這倒是不折不扣的事實。給我的感覺:上帝手握一只駁殼槍,正在閉著眼睛對地球隨意點射,射中哪個是哪個,能平安度過極其尋常的一天,都是“萬幸中之萬幸”和“意外中之意外”,天天生活在上帝的“槍林彈雨”之中,人真是可憐而又無奈啊。

正在我這么感慨萬端時,鬼魂奶奶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我和美女媽媽立刻兔子一樣逃掉了?!肮砘昴棠獭逼呤鄽q,一年多前老伴死的時候,兒子按照鄉(xiāng)下的風俗習慣,替二老雙親做了墓,還同時打制了兩副棺材,一副給死去的老爹睡,一副預(yù)備給尚且健在的老娘用。誰知,看到自己的墳?zāi)购凸撞囊院?,老太太很快就癔癥掉:她分不清陰世和陽間,把這個活生生的世界愣是當作“幻影”,把身邊的親人當作逝去的“先人”,她固執(zhí)己見和執(zhí)迷不悟地以活著的方式死去,把自己的兒媳婦叫“媽”,把兒子叫“爹”,把孫子孫女叫作“弟弟妹妹”,整天睜著眼睛滿嘴說“鬼話”,醫(yī)生用盡了辦法,也沒能讓她明白:她還活著?;ǖ艉脦浊K錢的治療費以后,她家人要放棄治療,醫(yī)生也同意她出院:只要家人相信她還活著,她本人是否相信似乎無關(guān)緊要??墒?,出去以后沒多久,家人很快又把她送了進來。她兒媳婦說:她的腦袋完全亂了套,青天白日的,老是對著大活人叫死者的名字,村里一個漢子挑著水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她道:“擔水呢德法?”事實上,德法上吊死去好多年了,嚇得那漢子扔掉水桶就跑。鄰家小媳婦坐在大槐樹下正在奶孩子,她道:“咋不見你娘哩梅英?”村里人都曉得,“梅英”也投河死去好多年了,那小媳婦嚇得差點把孩子扔地上,她這樣到處“見鬼”,攪得四鄰不安,只好再住進這精神病院里來。

在“鬼魂奶奶”眼里,周圍的所有人都是“鬼”,生活在“陰間”的鬼和生活在“陽間”的人一樣,都在吃喝拉撒“過日子”,她堅信,她本人已經(jīng)在過“另一世”的日子了,雖然這萬般荒謬,但是,每次看到她我都會想:我們又怎能肯定:“此世”就是唯一的存在呢?也許,我們已經(jīng)活過了一百二十世,誰知道呢?我們可能做過一棵樹,一只鹿,一條魚,或者一株草、一塊石頭和一粒塵埃,誰能說得清呢?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醫(yī)院里的另一位老太太。

這位老太太喜歡吃魚,幾乎無魚不成飯。吃了幾十年的魚,越吃越有門道,越吃招式越絕:她能把魚煎熟以后,還讓魚喘氣兒,說是這樣吃起來才夠鮮美。很偶然,她聽一位宣講佛法的上師說,殺生太多的人,來世自己就要托生成畜生,想要再得人身,幾無可能。老太太從此害上了心病,唯恐自己來世變成畜生,被人宰殺烹煮、千刀萬剮、再下油鍋。醫(yī)生把所有的辦法都使盡,她還是未能釋然,整天期期艾艾地祈訴:“我不想下油鍋?。 薄拔也幌胂掠湾伆?!”“閻王爺,你就饒了我吧!下一輩子你要是不叫我托生成人,就叫我托生成樹,我也愿意,我就是不想下油鍋啊。”在醫(yī)院里只要見到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她就會拉住醫(yī)生的白大褂乞求:“我可是不要做豬!死都不要做豬!求求你,別叫我托生成豬?!庇幸淮危t(yī)生實在不耐煩了,逗她道:“若是必須做動物,你下一世愿意做什么動物呢?”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認真地說:“那就做鳥吧?!贬t(yī)生道:“只要你能對鳥好一些,天天喂鳥,老天爺就會同意你做鳥。”老太太得了這話,很快出院去喂鳥了。endprint

在精神病院待得越久,我越懷疑:對精神病患者而言,“藥”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但是,不吃藥又能怎么辦?我自己不是也在大把大把地吃藥嗎?剛開始我也千方百計地抵制吃藥,吃著吃著,非但不再抵制,還想偷偷地多吃,能多吃一粒藥,就能好過一點點,一旦把藥停下來,就會感覺生不如死。到底要如何是好呢?我越想越糾結(jié),越糾結(jié)越想找人說話聊天,一分鐘都不能獨自待著。

“你知道上帝的電話號碼嗎?”當我和美女媽媽又一次在病房外的葫蘆回廊上相遇時,她十分認真地說,“若是能給上帝打個電話就好了?!?/p>

據(jù)美女的陪護妹妹講:美女媽媽每天上網(wǎng)不厭其煩地搜索全地球當天發(fā)生的各類意外死亡事件,并詳盡地分門別類記錄在案。她孜孜不倦親手制作的這份“死亡檔案”已裝滿兩只巨大的書柜,在檔案中,這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意外”死亡,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匪夷所思到令人發(fā)指,有的堪稱天才藝術(shù)創(chuàng)意,巧妙和卓異到不可復制。簡單而言:上帝想要拿走她可愛的兒子、一個八歲男孩的生命,比咳嗽一聲都容易。美女媽媽絕望地堅信,她那曾經(jīng)失蹤三天又五個小時零二十八分鐘的寶貝兒子,不等長大成人,隨時隨地可能被某種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吞噬性命,那可愛的小家伙每多活半個鐘頭都是絕對的意外和僥幸,與其說她每天都在恐懼和擔憂,毋寧說是在翹首以昐著兒子發(fā)生意外的兇訊傳來,就像死囚犯人在血腥的焦慮中等待一枚注定的子彈那樣。

“你知道上帝的電話號碼嗎?”美女媽媽再次問道。我像回答哲學家一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回答:“這個,地球上恐怕暫時沒有人知道。連處級小官員的電話都對民眾保密,若是上帝的號碼泄漏出來,還不得給打爆了?”

“那,你知道上帝住在哪里嗎?”

“這個嘛,也不大好說。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他不住在月亮上?!蔽艺f這話是有科學依據(jù)的:當年蘇聯(lián)宇航員首次登上月球時,發(fā)回地球的第一條訊息就說:“目前為止,尚且不曾發(fā)現(xiàn)神的蹤跡。”

“那,上帝長什么模樣你曉得啦?”

“嗯,嗯,那什么,我個人感覺吧,如果他一定要有個模樣的話,大概類若一只——一只蟋蟀?!鳖D頓,我堅定了語氣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一只蟋蟀!”

天地良心,我并非在故意糊弄美女媽媽,我深知,戲弄瘋子和傻子都是有罪的,我絕對沒有戲弄瘋媽媽的意思,我說的是實話。同時需申明:“蟋蟀”乃是我自己的“私人專用上帝”。我個人認為,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私人上帝”。鑒于偉大的尼采先生很權(quán)威地宣布“上帝已死”,宇航員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未曾偷拍到上帝他老人家的尊容,到目前為止,地球人借助花樣作死的高科技也仍然不曾發(fā)現(xiàn)上帝先生的真實形象,那么,自己給自己創(chuàng)造或發(fā)掘一個上帝已經(jīng)迫在眉睫,至少對我而言,沒有上帝就沒有辦法活下去,一天都活不下去!為了避免犯下自殺的罪惡——我的主治大夫說,殺死自己也是殺人犯,會受到比殺死別人更加嚴厲的懲罰,為了剿滅我的自殺念頭,他專門給我放了一部叫作《美夢成真》的國外療愈電影,就是在這部電影里,我親眼目睹了自殺者的可怕下場。為了活著,我及時地擁有了自己私人定制的上帝,就是“蟋蟀”。我清楚地知道,你看到這里就會確鑿無疑地相信我有病,我是瘋子,在胡扯八道說胡話,天地良心,如果這樣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我不是瘋子,我說的都是百分百的事實。

是這樣的:每當我絕望時,只要聽到蟋蟀鳴唱,我就會慢慢安靜下來,對世界生出綿綿如細流般的留戀之愛意,然后,振奮力量繼續(xù)讓自己活下去。我感覺,“蟋蟀”就是大地的歌手,它們鼓起肚皮搖旗吶喊般地鳴唱著宇宙間最神秘美妙的曲子,只要大地在,蟋蟀的歌唱就會無處不在:草叢中、亂石堆旁、廢磚碎瓦間和墻壁的縫隙里,還有樹下的旮旯角,火葬場的院子里,鄉(xiāng)下的墳堆上的草叢中,只要有巴掌大的地兒,就會有蟋蟀吟唱。蟋蟀們仿佛千軍萬馬的隱蔽部隊,白天養(yǎng)精蓄銳,夜晚演奏莊嚴肅穆的大地交響曲,那聲音雄壯鏗鏘,如同奔騰的海浪般洶涌昂然,且持久不息、連綿無絕,聽上去振聾發(fā)聵。我個人感覺,蟋蟀就是上帝的代言者。至少,每當聽到蟋蟀鳴唱聲時,我能感覺到上帝存在。對我而言,上帝不是用來“相信”,而是用來“感覺”和“呼吸”的。除了蟋蟀,我還能從一片樹葉、一棵小草,甚或一只螞蟻和一只蚊子的翅膀尖上感覺到上帝。為了不對我女兒犯下殺死她媽媽的罪過,我隨時隨地都能發(fā)現(xiàn)并真切地看到自己的私人上帝,遺憾的是,我費盡了口舌,也無法把自己的“私人上帝”分享給瘋媽媽,使她跟我一樣蒙受上帝的恩典。

瘋媽媽迫切地需要跟上帝直接通話,從而提前預(yù)知災(zāi)難到來的時刻和方式,以緩解令她生不如死的生死焦慮,只是暫時找不到上帝,同時也堅決不肯相信,偉大而又萬能的上帝先生會是一只小小的蟋蟀,她盡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望和懷疑,幽幽地說:

“如果蟋蟀可以是上帝,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是上帝呢?”

“任何東西都可以是。不,不是‘可以是,直接就是。癩蛤蟆和菜花蛇,屎殼郎和黃鼠狼,土坷垃和石頭子,還有屎橛子和四兩麻,都是上帝。”我真誠地回答。

“那是你的上帝,不是我的。我也想要屬于我自己的私人專用上帝?!?/p>

“那你就去尋找唄?!?/p>

“到哪里去尋?”

“哪里都不需要去,耐心地坐著等待就可以?!?/p>

“要等待多久?”

“或者幾個世紀,或者剎那瞬間?!?/p>

幾個世紀太長,剎那瞬間又太短,瘋媽媽不肯相信上帝會住在這么遠又這么近的地方,她能夠確認并堅信的是:災(zāi)難就像巨大的黑蝙蝠,肯定會降臨,也許就在下一秒鐘,那巨大的黑蝙蝠就會優(yōu)雅而又從容地翩然而至,勝券在握地索勒去她兒子的性命,這種擔憂使她焦慮到渾身打戰(zhàn),哪怕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她的四肢始終都在像狂風中拼命搖曳的樹葉般哆嗦不停,她的牙齒也咯咯地脆響著,雙膝不住地碰撞,整個人如同顫抖不止的網(wǎng)中蜘蛛。她的病被醫(yī)生定義為“重度焦慮癥”和“重度恐懼癥”:因“安全感”嚴重喪失和對“死亡”的極度恐懼而導致的扭曲至變態(tài)的焦慮。對她而言,這個世界就是個危機四伏的地雷陣,作為媽媽,她不怕自己粉身碎骨,唯獨擔心兒子那個玻璃杯般晶瑩剔透的小精靈。endprint

“老鼠。老鼠。老鼠!”

每次在病房外面遇到美女時,我總是聽到她在不斷重復著含糊不清的言辭,起初我以為她不停呢喃的是“老鼠”兩個字,后來專門仔細辨認過無數(shù)次才曉得,她自言自語念叨而出的不是“老鼠”,而是“老虎”。她的陪護妹妹告訴我:她所說的“老虎”也不是“老虎”,而是指“汽車”,她把世界上所有帶輪子的車都叫作“老虎”。

這是瘋子們共同的特點:喜歡給這個世界上的某些耳熟能詳?shù)拇嬖谖镏匦旅?,甚至重新排序和重新組合,最嚴重的是:用自己重新命名甚至重新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的事物給自己建造一個地球以外的獨立世界。以我個人的觀點來看,這樣的瘋子連上帝也治不好,瘋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生來就是做瘋子的,我甚至疑心:這樣的瘋子是上帝親手組裝而成的,無論醫(yī)學怎般發(fā)達,地球人都無法拆解他們的靈魂密碼,萬幸,美女媽媽不是這一類上帝原裝的瘋子,還有救藥。

“你知道嗎?全地球每秒鐘平均有3552人死于車禍!每一秒鐘啊,這還是十多年前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估計現(xiàn)在得翻好幾番了?!?/p>

美女媽媽痛心疾首地告訴我。她對類似的災(zāi)難性統(tǒng)計數(shù)字稔熟于心,比如:全世界平均每年有多少人跳樓,多少人投海,多少人瘋掉,多少人死于戰(zhàn)亂,多少人死于饑餓和瘟疫,多少人死于癌,多少人死于謀殺——這些血淋淋的數(shù)字她羅列起來如數(shù)家珍,我有些弄不明白,她到底是“嗜死若飴”,還是“畏死如虎”!坐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上,每每看到一輛小轎車從眼前駛過,她就會痛苦地閉上眼睛,嘴里厭惡地呢喃:老虎老虎老虎!

的確,各種車輛蝗蟲般布滿大街小巷,這鋼鐵的“老虎”時刻都在吞噬著人的生命。她自己的兒子,那小小的血肉之軀每日穿梭于無處而不在的“老虎陣”中,無異于以羔羊投餒狼,隨時可能“葬身虎口”。據(jù)她的陪護妹妹講:住進精神病院以前,有好幾次,她正好端端地坐在丈夫的小轎車里,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就休克了過去,車一停,她又立刻轉(zhuǎn)危為安,到醫(yī)院去檢查,嘛事沒有。后來才知道,她每次坐進車里時,只要車子發(fā)動起來,她就會下意識地開始做必死的準備,如同死囚犯人走進刑場,生命隨之進入倒計時那樣。

令她因極度恐懼而休克的不只是汽車這種“鐵老虎”,所有的交通工具她都畏之如虎:在她眼里,飛機是浮動在空中的懸棺,輪船毫無疑問乃是漂蕩在海上的游棺。每次坐在飛機上,在飛機脫離地面的瞬間,她就會做好機毀人亡的準備,飛機每次安全著陸對她而言純屬死里逃生的意外。有幾次,飛機剛剛落地,還未來得及從滑道上停穩(wěn),她突然虛脫過去,嚇得空姐連連呼叫急救醫(yī)生,實際上她只是緊張過度導致的大腦暫時性缺氧:飛機行進在萬里高空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做死亡的最后準備,就像死囚犯人等待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殼里那樣,飛機稍有風吹草動的些微顛簸,她就認定要墜機或爆炸,幾個小時挨下來,她身上的冷汗層出不窮,緊攥的十指痙攣變形,連水杯都無力端起,整個飛行過程中,她的神經(jīng)每每瀕臨死亡之谷底,又幾度從谷底最深處艱難地攀緣至平地,當飛機終于絕處逢生地著落地面時,她不虛脫反倒是咄咄怪事,如同犯人在執(zhí)行槍決的最后一秒突然獲赦那樣,她會由于從極度緊張中僥幸解脫出來而激動到休克,不過,她比死囚更遭罪。

通常而言,死囚犯人都能夠預(yù)知到子彈洞穿自己腦袋的大概時間。需說明,本人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乃是因為曾親眼目睹過行刑的全部過程及細節(jié)。這件事情已過去好多年了,在許多地方,行刑的方式已改為相對人道的注射法,然而,我當時的所見所聞仍歷歷如在眼前,無法有效刪除。此刻,請允許我借助美女瘋子的病癥,把曾經(jīng)目擊的事實趁便述說出來,也算對自己進行一次排毒治療。通常而言,就像“人在江湖混,不能不挨刀”那樣,在世界上摸爬滾打過幾十載,每個人的靈魂內(nèi)里都會沉淀許多毒素,如不能遭遇合適的出口排釋,就會糾結(jié)成戧害性靈的精神惡瘤,甚至可能造成病毒性人格,從而遺害終身。與肉體病毒相比,“靈魂病毒”和“人格病毒”危害性更大、傳染性更強。目前,全亞洲都在被“財富病毒”所侵染,人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靈魂抵押給魔鬼以換取財富,這種“財富病毒”比艾滋、非典和鼠疫還要難以預(yù)防和治療,更糟糕的是:抵制和防御“財富病毒”的“疫苗”還未曾誕生,醫(yī)藥這個行當感染尤甚。因此,自己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深層排毒與發(fā)掘“私人上帝”一樣迫在眉睫。

話說回來,參觀行刑純屬好奇心的驅(qū)使,我不能想象: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他有思想、有意識,思維明晰、感情敏銳,跟這世界上活著的人別無二致,突然,某天的某個時刻,他接到通知,要對他執(zhí)行槍決,于是,他的生命進入以分鐘為單位的倒計時。我了解過:通常而言,從接到行刑通知到實施槍決,這中間的時間不會太長。雖然犯人自入獄起始就知道這一刻遲早要到來,具體的準確日期他卻并不知曉。他就那么一天天硬著頭皮往下挨著,嘴上不說,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那個時刻。很顯然,一顆子彈帶來的實際痛苦,遠沒有想象這顆子彈射向自己更加千百萬倍地折磨死囚。死囚可能在吃著飯或睡著覺的時候都在想象:子彈那東西究竟是圓的還是尖的?是仿若鐵釘還是類若花生米?放在手掌心里會有多重的分量?把子彈射入自己腦殼的狙擊手將會是誰?狙擊手站在距離自己多遠的地方?又將站在自己的什么位置?自己能否看得到他?看到他時有沒有仇恨?子彈射進腦袋里的瞬間會是什么感覺?如果疼,那疼痛能達到什么程度?自己會不會疼得當場失聲叫喊起來?那叫出的聲音會不會把狙擊手嚇到?狙擊手能夠確保一槍把自己斃掉嗎?打偏了怎么辦?從子彈射入腦殼到死亡,這中間有多長的時間?幾分鐘還是幾秒鐘?這段時間里自己還有沒有思維?如果有,自己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剎那將會想到些什么?誰的面孔將最后定格于腦際?媽媽還是女友?情人還是兒女?誰將替自己收尸?自己死后會不會變成鬼魂回家探望愛人和親友?作為鬼魂的自己還能伸出手來撫摸兒子的臉龐和情人的笑靨嗎?終于,通知下來,那一刻就要如期而至。在接到通知的剎那,他可能甚至有些慶幸和欣悅:所有的煎熬都將結(jié)束!折磨、恐懼、噩夢、思念、不甘、留戀,悔恨、自責還有僥幸,一切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自己即將走進永恒之虛無。據(jù)說,在下達通知以前,獄方會盡量做得不露聲色,任何可能成為端倪的蛛絲馬跡都被小心地規(guī)避,以免引起犯人孤注一擲地背水一戰(zhàn),造成節(jié)外生枝。犯人像往常那樣該干嗎干嗎,可能正在睡覺,可能正在用餐,也可能正在跟獄友聊天,突然,牢門打開,有人進來通知:他將于幾點幾分被執(zhí)行槍決,請他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從掂起筆來簽字畫押那刻起到子彈射進腦袋失去知覺,這段時間里(通常也就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犯人的感覺,大概和美女媽媽別無二致。endprint

簡單而言,美女媽媽像死囚犯人期待和恐懼最后時刻那樣,時刻恐懼和焦慮著有關(guān)兒子遭難的兇訊傳來。這世界上雖有幾十億人,但,只有兒子一人的生命是她親自帶來的,她必須為這個生命所要承受的全部災(zāi)難負責,她眼睜睜地看到:災(zāi)禍的利劍高懸于兒子的頭顱,維系那把利劍的是一根細瘦的發(fā)絲,哪怕蝴蝶震翅帶來的一絲微風都可能摧折那根千鈞一發(fā)的懸命游絲。既然那樣的時刻如此恐怖,既然如此恐怖的時刻遲早都要不可避免地到來,那么,早來便是早解脫。她進而相信,被動挨打不如主動迎戰(zhàn),與其聽任兒子殘忍地死于非命,比如經(jīng)受烈火焚燒、車輪碾軋或者飛機墜毀那樣的慘烈酷刑,不如采取溫和的方式,溫和地結(jié)束兒子的生命,以免他遭受生而為人那“在劫難逃”同時又無可預(yù)知的焚心裂骨之痛楚。

“你看到過上帝手中的橡皮擦嗎?”美女的問題像許多瘋子的問題一樣刁鉆古怪,極富哲學意味,剛開始我感到極度不適,時日既久,也就習以為常了:若是瘋子們能夠像尊敬而又可愛的“正常人”那樣見了面就問“吃了嗎”,然后再聊聊天氣話話家常,不是“呵呵呵”,就是“哦哦哦”,這個世界就不存在瘋子了。

“橡皮擦?”我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兒來。

“把兒子帶來世界是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必須親自糾正,就像拿橡皮擦抹去寫錯的作業(yè)那樣。”

“你的想法非常天才!只是,不大容易找到那樣的橡皮擦吧?”我誠懇地說。

“不,橡皮擦很容易找到,這世界上人手一塊,由上帝親自配發(fā),你也擁有一塊?!?/p>

美女媽媽目光穩(wěn)健、言辭篤定,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經(jīng)驗告訴我:瘋子通常都不愛開玩笑,一旦他們開起玩笑來,就非同小可。原來,在日以繼夜的冥思苦索和烈火烹油的折磨中,美麗的瘋媽媽發(fā)現(xiàn)了一條很哲學的真理:災(zāi)難并非在劫難逃。這世界上有一劑靈丹可以規(guī)避所有的災(zāi)禍,這劑丹藥叫作“死亡”。換句話說,只有死亡才能覆蓋和抗拒災(zāi)殃,死亡乃是上帝出于慈悲和憐憫贈予人的一塊“超級橡皮擦”,只要這塊上帝的“橡皮擦”出手,任何難題都可以被痕跡無留地抹去,使存在變得像一張白紙那樣干干凈凈。

“死過一次的人絕對不會再死第二次!你相信嗎?死就是一塊橡皮擦,可以擦掉一切?!?/p>

“當然,當然,當然?!蔽矣樣樀鼗卮稹?/p>

“無論多么強烈的地震都不可能把已經(jīng)死掉的人再震死一次,無論怎樣熊熊燃燒的烈焰都不可能把死者再燒死一次,上帝能夠想象出來的所有災(zāi)難,人類所能制造出來的所有禍端,都將不可能再降臨到死者的頭上。死是一次性的發(fā)生,不會復發(fā),你相信嗎?”美女瘋子盯著我的眼睛問。

必須承認,她道出的是一條常識性真理: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再死第二次。當然,也是住進這聲名狼藉的瘋?cè)嗽阂院笪也虐l(fā)現(xiàn),所有的真理,包括頂級的至高真理,其實都是最簡單的“常識”。越真理往往越常識,越常識往往越真理,問題在于,抵達“常識”的路徑越來越云遮霧繞和隔山隔海,正常人由于太過聰明反倒看不見真理級的簡單常識,瘋子們卻因為簡單和直接到極致,從而能夠很天才地一眼洞穿霧障,并一語中的。

“沒有比死更壞,也沒有比死更好的橡皮擦了,上帝給每個人都配發(fā)了一塊,”美女瘋子語重心長,“你知道死是什么味道嗎?”

“味道嘛,不會是甜的吧?”面對瘋子,我總是愈來愈感到自己愚鈍。

“也不是苦的。死一點都不疼,軟綿綿的,又輕又暖,一點都不疼?!?/p>

我下意識地重復著,不苦,不甜,也不疼,又軟軟的和暖暖的:“那,死是什么呢,你說?”

“一條被子?!?/p>

“被子?你說的被子是什么被子?”

“被子就是被子。睡覺蓋的被子。用剛剛采摘的棉花做成的,暖暖和和的大厚被子,蓋上這條棉被,就可以睡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好覺了,死就是一條棉被?!?/p>

我鸚鵡學舌地以問作答:“一條棉被?”

需老實承認:我這一招是跟醫(yī)生學來的。通常而言,醫(yī)生對瘋子們的“命名癖”從不置可否。當他們實在對瘋子的瘋言瘋語無話可說,但又必須說點什么表示尊重時,往往用反問的方式重復瘋子的話。比如,瘋子說:“太陽是一只小狗?!贬t(yī)生就回答:“一只小狗?”瘋子說:“地球是一只饅頭?!贬t(yī)生就回答:“一只饅頭?”瘋媽媽說死是被子就是被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然而,我剛剛對她的“被子說”表示認可,她又改口重新命名道:“死就是一身衣裳。用盔甲做的衣裳?!蔽以俅吸c頭表示認可,衣裳就衣裳吧,我感覺:語言這玩意兒其實很不靠譜,也正因為如此,在外面的時候,我變得愈來愈沉默,往往整整一個禮拜都不說一句話,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之一。一個人怎么可以長久地沉默呢?不可以。為了治療自己的“沉默病”,我必須強迫自己使用舌頭和嘴巴,耐心地沒話找話跟瘋子認真對話。

對死亡進行過重新命名以后,瘋媽媽決定用死亡這條棉被來抵制和抗拒死亡。具體地說:她要把死亡的“盔甲”親手穿到兒子身上來保護他。她相信,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擊穿這比鋼鐵還要堅硬的死亡之盔甲,再傷及兒子,于是,她開始策劃和促成兒子的“意外夭亡”。具體地說,她連續(xù)兩次在意識昏昧不清的情況下,欲意致兒子于非命:趁兒子睡熟時企圖把他沉溺于浴缸之中;買了超量安眠藥融化于牛奶,企圖使兒子在睡夢中滑進黑色幽谷;還有一次她做飯后稀里糊涂地“忘記”關(guān)掉煤氣閥。這三種辦法在她看來都是比較“舒適溫和”的“棉被”,如同濃甜的黑褐色巧克力奶糖。簡單地說:她似乎要趕在上帝動手以前自己親自動手設(shè)計兒子的“盔甲”,創(chuàng)造出八百萬種死亡方式以外的第八百萬零一種方式,或者說:她要用主動抵制被動,用預(yù)謀抵制意外,她那脆弱的神經(jīng)再也經(jīng)不起上帝的意外了。然而,她對自己所做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卻又隨做隨忘,丈夫質(zhì)問她,她很無辜地一口否認,就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那樣。很顯然,在潛意識深處,她清楚地知道那是犯罪,于是下意識地選擇了應(yīng)激性遺忘。

老公發(fā)現(xiàn)這些令人發(fā)指的可怕行徑以后,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住在醫(yī)院里的美女不能聽到手機鈴聲,那聲音對她無異于“警報”,只要聽到手機鈴響,她就相信災(zāi)禍已經(jīng)發(fā)生,這鈴聲帶給她的必是兒子意外死亡的兇訊。在兒子失蹤的三天三夜又五個多小時里,驟響的手機鈴聲曾導致她多次暈厥,她自此落下了“恐鈴癥”。這“恐鈴癥”以逆向形態(tài)凸顯,又表現(xiàn)為“鈴聲依賴癥”,簡單地說:她從事物的一端出發(fā)走向極致的另一端,因恐懼手機從而高度依賴手機,她必須讓自己二十四小時處于“待機狀態(tài)”,時刻等候著兇訊在第一時間及時送抵,哪怕聽到別人的手機鈴聲她也會心驚肉跳,事實上,她兒子活蹦亂跳好端端地活著,每個周末都來醫(yī)院探望他。endprint

我見過小家伙,那孩子美若精靈。看著孩子黑亮亮的眼睛我忍不住想:上帝派這樣可愛到殘忍的小精靈到俗世凡間來,這本身確乎有些殘忍。依照美女媽媽的邏輯:姑且忽略這世界的混亂和無序,單說無處而不在的險象環(huán)生,的確足以愁煞人。在瘋媽媽看來,一個美如精靈的小孩子來到這蕪雜可怕的人世間,仿若一只羔羊迷路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誰能保證這小精靈能夠躲過人世間繁茂叢生的劫難呢?看來,這做媽媽的憂心如焚并非完全是瘋狂的癔想。

“你知道魚的記憶能維持多久嗎?”美女媽媽問。

“魚的記憶?”

“三秒鐘。這是上帝的設(shè)計,不多不少剛剛好。再長的話,水里的魚兒們個個都會被愁痛煎熬死。想想看:它每一秒鐘都可能遭遇陰險的釣鉤啊!它生來就是人的盤中餐,魚媽媽明知如此,還得把孩子成堆地生出來,想想看!孩子來到世界上,等待它的只有尖利的釣鉤和滾燙的油鍋!如果我是魚媽媽,寧肯親自把孩子吃掉!許多動物媽媽都會親自吃掉自己的孩子?!?/p>

我想,那其實是最徹底最決絕的母愛吧。對她的奇談怪論我早已見怪不怪,趁勢勸導說:“生而為人雖說是苦海無邊,至少不必面對下油鍋的危險吧?這世界上喜歡以人為食的老虎都在森林里?!?/p>

“人們自己制造了鋼鐵老虎,滿大街都在跑!現(xiàn)在的城市,比原始森林還可怕!到處都是兇猛動物。哪怕手拿指南針,也難保不迷路,就算僥幸不迷路,不知道哪天就會一腳踩空,跌進獵人的陷阱里?!?/p>

我沉默良久,心猶不甘地問:“獵人在哪里?你見過獵人在大街的柏油馬路上布置陷阱嗎?”

瘋媽媽聽了我的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誰是獵人?人人都是!包括你!你也是個城市獵人,別以為你與眾不同,不然,你寸步不離地帶著槍干什么?”

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她的話愈來愈離譜:

“槍?見鬼,槍在哪里?”

“哪里!你的手機不是槍嗎?啪,死了。啪,死了??纯茨愕氖謾C里,累積了多少尸體?花朵的尸體,小鳥的尸體,山的尸體、水的尸體,還有男人的,女人的,所有的照片都是尸體,你拿手機對準鏡頭咔嚓一聲,那個瞬間就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那些瞬間都是時間的尸體,你在獵殺時間,還不肯承認,時間不會饒過你!決不會饒過你!等著瞧。”

我嚴重沉默。

看來,醫(yī)生的告誡不錯:永遠不要跟瘋子爭論,否則,這本身就證明你比瘋子還瘋。我,不是瘋子,不跟瘋子一般見識,于是,我心懷慈悲、用正常人的邏輯循循善誘地說:

“既然如此,你就把鋼鐵‘老虎權(quán)且當作棉被不就得了?左不過一條棉被裹身,有甚可怕?既然上帝給每個人都預(yù)備下了這條終極棉被,著什么急呢?這條棉被人人有份,上帝他老人家絕對公平細心,他不會漏發(fā)一條棉被,你有一條,我也有一條,老早就預(yù)備好了,什么時候需要,就什么時候送到,你說是不是?”

瘋媽媽無語,似乎心有所動,我像醫(yī)生一樣乘勝追擊:“世界并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可怕,就說你吧,不是好端端地活過了而立之年,而且還將繼續(xù)奔不惑往下活嗎?所有的意外都是小小不然的插曲,宇宙的主旋律永遠靠譜,從來沒有所謂的意外,你說是不是?在你的記憶中,曾經(jīng)遭遇過不開花的春天嗎?哪怕是大饑荒的1942年春天,荒野上也開滿了美麗的小花朵,你信不信?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院子里有花朵綻放,火葬場的空地上也有花朵綻放。只要花朵還能在春天綻放,這個世界就沒有意外,只要太陽還在天空中懸掛著,這個世界就萬事大吉、一切正常,你說是不是?哪有什么意外呢?”

瘋媽媽黯然神傷地盯著地上的一朵小黃花說:“別忘了,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叫作瘋?cè)嗽?!若是沒有意外,你怎么會住到這里來?大門敞開著,你出去呀!你現(xiàn)在就走出去給我看看!”

美女瘋子的話讓我猛然回過神兒來意識到,在外面的正常人看來,我也是個不可救藥的“瘋子”!此刻,我正跟一個女瘋子一起坐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瞎聊胡侃,三十米開外就是醫(yī)院的大門,跨過那道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大門,才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正常世界。如她所言:大門敞開著,然而,我卻沒有力量走出去。好像被無形的魔力脅迫著,我出去、進來,再出去、再進來,如同遭遇了鬼打墻一樣,我愣是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去那扇普普通通的大門!或者更準確地說:我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也走不進外面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到處都是路、到處都是門,在沒有路的地方也是路、在沒有門的地方也是門,然而,我愣是死都進不去那個世界。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披荊斬棘和千真萬確地闖進了那個世界,只要蚊子打一聲噴嚏,我就會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之外,被整個世界嘲笑著,我逃啊逃啊,逃遍海角天涯亦找不到容身之處,于是,最終只能擠進這道為瘋子敞開的恥辱之門。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大門,心說,這是否就是上帝所謂的“窄門”呢?必須承認:我害怕那“窄門”以外的世界,就像羊兒害怕圍獵者一樣,這窄門以內(nèi)的瘋?cè)嗽豪餂]有箭鏃,使我可以暫時躲避——我在害怕什么,又在躲避什么呢?我閉上眼睛,看到一間黑暗的牢房,那牢屋里關(guān)著那誰那誰和那誰誰誰,那啥那啥和那啥啥啥。他們就像面目猙獰的厲鬼,令我不敢面對,哪怕隔著門縫隙偷瞄一眼,我都會魂飛魄散、生不如死!擔心影子們從牢屋里跑出來為非作歹,我只好用一把大鐵鎖鎖死那牢門,并竭盡全力忘記這牢屋的存在。當我實在無法忘記時,就去尋找我的私人上帝,讓他幫我驅(qū)魔,我的私人上帝遍地都是,我饑不擇食,找到什么就是什么。有時是一棵向日葵,有時是一棵菠菜,有時是一只蟋蟀或一只小狗,當我像仰望上帝一樣虔誠地仰望它們時,它們就會璀璨奪目、光芒萬丈,照耀我的每一個細胞和每一根頭發(fā),這時候,我就不會再害怕了。

此刻,我抬頭仰望,看到鮮紅的太陽像一枚熟透的南瓜樣當空朗照,草坪上朵朵鮮花點頭淺笑,小貓小狗們愜意地躺著曬暖暖,蝴蝶曼舞、蜻蜓嬉逐,洋蔥炒雞蛋的香味正從醫(yī)院的廚房里裊裊繞繞、飄蕩而出,瘋子們有的唱有的笑,有的在埋頭睡大覺。青石小徑上,書法瘋子手持掃帚筆正在龍飛鳳舞;桂花樹下,紅樓瘋子正在高聲朗誦紅樓遺夢;籃球場上,瘋子和大夫戰(zhàn)作一團不分輸贏;葫蘆藤下,患者和家屬其樂融融。跳出來用“局外人”的眼光冷眼打量,這瘋?cè)嗽哼€是滿不錯的嘛,太陽沒有因為這里是瘋?cè)嗽憾芙^臨照。相反,我時??吹?,冠冕堂皇的大廈高樓里,西裝革履的高級白領(lǐng)們提心吊膽、阿諛奉承,如同深陷在十八層地獄里,太陽哪怕繞過九十九道彎子都無法照臨他們,于是我斬釘截鐵地對美女媽媽道:endprint

“只要能看到太陽,瘋?cè)嗽赫諛邮翘焯茫 ?/p>

說出這句話來,我忽然想起了那棵記憶中的向日葵,在我被魔鬼圍逼進最黑暗的角落時,除了蟋蟀,“向日葵”和“太陽”是我最常用的“臨時上帝”,于是我像瘋子般下意識地呢喃:“我愛太陽,我愛向日葵!我愛蟋蟀!”

瘋媽媽問:“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在念我的瘋?cè)嗽菏ソ?jīng)?!蹦钸^獨屬于我一個人的“私人圣經(jīng)”,我立刻變得有恃無恐、大義凜然,再看愁眉不展的瘋媽媽,感覺她和我一樣,急需一枚自己私人定制的專用上帝。

很顯然,患了恐懼癥的瘋媽媽并非想要致兒子于非命,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把兒子重新收回子宮,來保護兒子。安全感的喪失使她對兒子的“愛”走到了相反的極端,成為極度的“恐懼”。也難怪:當愛走到極端時,不可避免地要演繹為恐懼。我聽到她的每個細胞都在焚心裂骨地呼叫著:恐懼恐懼恐懼、恐懼恐懼恐懼!恐懼像一萬條毒蛇緊緊地攫纏著她,使她時時感到窒息,她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獲得類若空氣般急需的“踏實感”,如同一只母獸,她恨不得把孩子吞進嘴里來保護自己的幼崽。每次兒子來探望過她將要離開的時候,瘋媽媽總是癡癡地呆望著兒子的背影,兩只眼珠瞬都不瞬,仿佛是,眨眨眼睛的工夫,兒子就會永劫不復。隨著那小小的背影在視線里消失,瘋媽媽每次都堅信,兒子將此去無回,被城市這座動物莊園里無處而不在的“兇險”所吞噬,人類所生存的世界就是個虎狼橫行的叢林??粗龖n心如焚的焦慮,我忍不住安慰道:

“你不必這般揪心,事實證明,絕大部分孩子都能順利長大?!闭f到這里,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哼唱道:“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長大?你不覺得那比死更可怕嗎?”

我大驚失色、滿臉驚詫。

“死是一次性終結(jié)的災(zāi)難,可以瞬間完成,長大的苦痛是煉獄般漫長的煎熬,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錐心刺肝、如受天刑:失戀絕望、病痛折磨、犯罪坐牢,還有毒品和酒精,你知道地球上每天有多少人跳樓嗎?”不等我回答,瘋媽媽接著道:“全地球每年有幾百萬人自殺,其中有一百萬自殺成功,平均四十秒鐘就有一個人因自殺而喪命?!?/p>

瘋媽媽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總是令我頭皮發(fā)麻,我忍不住搶白道:“全世界人口幾十億,自殺的畢竟是極少數(shù)中的極少數(shù),生命由上帝免費贈予,他的原則是‘送一搭一、捆綁配給,幸福必然有痛苦做伴,誰能剔除痛苦,純粹消享生命的快樂呢你說?誰能?!”我嘴上說得義憤填膺,事實上,我根本弄不清楚,我是在跟瘋媽媽說話,還是在跟自己說話。

“梅米就能?!悲倠寢尩?。

“梅米?”

瘋媽媽指指不遠處草坪上躺著曬太陽的大花貓說:“它不是貓,它也是我兒子?!?/p>

的確,美女媽媽的大花貓飽食終日、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憂愁苦痛、亦不曉生死困頓,只管悠閑自得地捉蜢蚱曬太陽,哪怕跟著自己的女主人住在精神病院里,也生活也怡然自得。看著埋頭酣睡的梅米我有些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寧愿養(yǎng)寵物而拒絕生孩子了。

那么,美女媽媽是先生孩子、后養(yǎng)寵物,還是先養(yǎng)了寵物,然后才生了孩子呢?既然那只名叫梅米的大花貓也是她的兒子,她,更愛哪一個?或者換句話說:她更憂慮哪一個?她難道就不擔心“梅米兒子”會被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摧毀嗎?她這種恐懼癥什么時候才能治愈呢?是不是,只要兒子和梅米存在一天,她就要恐懼一天呢?她到底是恐懼兒子活著,還是恐懼兒子死去?我不是醫(yī)生,但我感覺,她這荒謬透頂?shù)目謶职Y比我的抑郁癥還要難以治愈,不出意外的話,我出院以后她將長久待在這里繼續(xù)她的瘋子生涯,可惜了一個大美女!然后,我又不無陰暗地在心里偷偷嘀咕:誰讓她這么美呢?她美得有些過分!凡事過分都不好,差不多就可以了。萬幸,她知道自己是誰、處身在什么地方,有的瘋子瘋到昏天暗地,會拿自己當上帝、拿瘋?cè)嗽寒斂偨y(tǒng)府,他們注定要把瘋?cè)嗽旱睦蔚鬃┝恕?/p>

這醫(yī)院里有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由于出身貧寒、死都不可能得到而又做夢都想得到上流社會的身份和地位,于是,一步到位、一勞永逸地自己封自己為彌勒佛再世,連美國總統(tǒng)和聯(lián)合國秘書長都是他手下的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員工,他整天都在忙著打理宇宙秩序,對地球這個小小星球上發(fā)生的事情幾乎沒有時間理睬,當他在病房的電視里看到美國的世貿(mào)大樓被恐怖分子炸掉以后,痛心疾首地對其主治大夫(他的臨時秘書)檢討道:由于自己忙著安排天上的事情,忽略了地球,導致這樣的人間災(zāi)難發(fā)生,這是他的責任。為了自我懲罰,他自覺絕食三天閉門思過,倒也慈悲為懷、精神可嘉。

不曾料到,就在距離上次見面以后不久,美女媽媽突然宣告痊愈,醫(yī)生也認定她隨時可以出院,只等老公從大洋彼岸飛回來替她辦出院手續(xù)了。這是精神病院的“內(nèi)部法律”:誰把病人送來,誰才有權(quán)簽字把病人接走,除了她那跟醫(yī)院簽過免責書的老公,她親爹也無權(quán)替她辦出院手續(xù)。

得知瘋媽媽即將病愈出院的消息,我替自己感到一陣黯然,卻也并不十分驚詫。靈魂疾病跟肉體疾病不同:肉體疾病不經(jīng)過一定的時間不可能治愈,無論花多少錢,折斷的骨頭都不可能一夜長好,然而,精神病人卻可能因為某種契機而瞬間治愈,原因很簡單:那被“卡”住的靈魂像遭遇電擊般突然一下子通透,病就好了。瘋媽媽的病卡在害怕兒子橫死這件事上,是哪位高明的大夫拿“金鑰匙”打開了她的靈魂死結(jié)呢?

很快,我就弄明白了事實真相:治愈瘋媽媽的不是醫(yī)生,而是她養(yǎng)的那只名叫梅米的大花貓。事實再次證明:單靠醫(yī)生的藥片,不可能治愈精神疾患。那是個晴朗的下午,精神病院的一切都好端端的很正常:世界看上去基本美好,瘋子們看上去基本不瘋。美女媽媽像往常那樣,正在精神病院的花園小徑上安靜地散步。突然——聽到一聲慘叫!需說明:在所有的漢字中,瘋媽媽最痛恨的就是這“突然”兩個字,因它經(jīng)常預(yù)示著毫無防備的“意外”——話說,瘋媽媽正在散步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她驚恐地回過頭去,看到自己的大花貓梅米被車輪碾死在水泥路中間,她立時就傻掉,整個世界都被血跡瞬間淹沒。endprint

需得說明:瘋媽媽和自己的貓形影不離,她來住院的時候,貓也跟她來到醫(yī)院,夜里跟她睡同一張病床;白天她散步的時候,貓就蹲在她旁邊不遠的草坪上悠然自得地曬太陽。那天,不知道那只躺在草坪上正幸福地曬太陽的貓為了什么緣故,突然箭一樣沖出草坪朝路上飛跑去,瞬間斃命于猝不及防的車輪,從幸福的此岸到死亡的彼岸,前后不超過兩分鐘。也許是樹上的某只小鳥突然吸引了它的眼球,也許是某片樹葉突然令它激情勃發(fā),再或者是某縷微風牽動了它的嗅覺神經(jīng),它暴斃于自己的孟浪之舉,被自己的瞬間意念秒殺。

瘋媽媽守著梅米的遺骸沉默了三天又五個小時外加二十八分鐘,不哭,不鬧,不吃,不睡。然后,她在醫(yī)院的桂花樹下隆重地埋葬了貓尸,再然后隆重地宣布自己痊愈。嚴陣以待的醫(yī)生和護士原本以為她要歇斯底里大爆發(fā),準備好了最縝密的應(yīng)對方案,卻根本不曾派上用場。她,真的好了。那緊緊攫纏著她的恐懼像霧霾一樣,煙消云散,她的意識天空豁然朗晴,萬里無云萬里空,就像被淤泥堵塞的河道突然疏通了那樣,被凝結(jié)成冰塊的固體時間重新還原為液體,汩汩滔滔、逝者如斯,她那卡了殼的靈魂終于越過兒子失蹤的那七十多個小時的“堤壩”,開始順暢無阻地朝前行進。

“你果真不再恐懼兒子遭遇意外了?”我嚴重質(zhì)疑。

“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恐懼什么?”

“發(fā)生了什么?”我吃驚地問。

“意外啊,”瘋媽媽答,“擔心意外發(fā)生,比意外本身恐怖一萬倍!你相信嗎?果真發(fā)生了,反倒不再恐懼,你說怪不怪?”頓頓,瘋媽媽接著道:“梅米死后,我忽然感覺,我已經(jīng)做好所有的準備,隨時可以坦然迎接所有的發(fā)生。以前,我總是擔心意外發(fā)生,現(xiàn)在才明白,不發(fā)生意外才是意外,世界本身就是個意外。你說是不是?梅米是我兒子的影子,丟掉了影子,還怕什么?”

“你說的影子是什么意思?”

“影子嘛,就是命根子。”

“如果我理解得不錯,你指的是‘靈魂吧?”

“對!梅米就是我兒子的魂兒?!鳖D頓,又道:“鳳凰山你聽說過吧?那山上的黃阿婆是遠近聞名的女法師。我請她做法,保護我兒子。你知道,只要兒子離開我半步,我就魂不守舍。黃阿婆讓我?guī)б恢回埲ヒ娝?,她做法把我兒子的魂兒托附到貓身上,然后,讓我把貓帶在身邊寸步不離,這樣,哪怕我兒子遠走天涯海角,這只貓都能護佑他不出意外。兒子跟貓不一樣,他總得離開我去外面的世界,貓不用出去上學,我走哪兒,它跟哪兒,守定梅米,就是守定兒子?!?/p>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p>

“梅米死了?!?/p>

“梅米在醫(yī)院發(fā)生意外,這,的確令人意外?!?/p>

“不,不意外。一點都不意外。”很顯然,美女媽媽對“意外”這種現(xiàn)象有了更深層的認知。醫(yī)生原本以為,梅米突發(fā)意外,她會徹底崩潰,使此前的治療前功盡棄,誰知,竟是物極而反,她非但沒有崩潰,還徹底走出恐懼,不治而愈,實在是歪打正著的意外之意外。

“什么意思?難道梅米是故意撞到車上自殺而死的不成?”說完,我因為自己的奇思異想而忍不住笑起來,并為自己重新意外地恢復笑功能而深感意外。

“自生自滅!” 瘋媽媽平靜地輕聲說。

“自生自滅?”

“自生自滅!誰都逃不脫?!悲倠寢寣χ炜沾翥读撕靡魂囎?,然后像教授樣一字一句地說:“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積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墮?!?/p>

我嚴重沉默。她道出的是一個常識級真理。赤裸裸的真理有時候真是讓人難以忍受和面對。瘋媽媽,不,她已治好了瘋病,應(yīng)該是美女媽媽接著說:

“我想通了:無論我兒子發(fā)生什么意外災(zāi)難,結(jié)果無非幾種可能:死亡,受傷,或者生病和發(fā)瘋。如果受傷生病我就送他去醫(yī)院,如果死了我就送他去火葬場,如果——這也有可能:如果他瘋掉我就陪他住進瘋?cè)嗽海率裁??這瘋?cè)嗽豪镉泻芏喁偟舻暮⒆印D惚救四钸^研究生,還讀過那么多書,不是也進來了?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統(tǒng)計,全世界目前有超過四億人存在精神疾病,單是上海一個城市的重癥精神病患者就多達二十萬,其中研究生學歷的比例相當高。哪怕念博士又怎樣?越博越發(fā)瘋!大家都拿美國當天堂,千方百計把孩子送去美國,可美國也有瘋?cè)嗽?!我就是想不通:生活在美國,為啥還會瘋掉呢,你說?”

是啊,為什么呢?

“我想,原因可能只有一個:這個世界需要瘋子。”

美女媽媽驚愕地望著我:“需要?”

“當然需要啊。不然,上帝為什么要設(shè)計瘋子呢?瘋子也是這個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存在,就像毒蛇的存在一樣?!碧岬蕉旧?,我又畫蛇添足地拽了一句:“‘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那,為什么醫(yī)生還要治療瘋子呢?”

“因為——他是醫(yī)生。上帝設(shè)計了瘋子,當然需要設(shè)計醫(yī)生,這就好像:上帝設(shè)計了老鼠,所以又設(shè)計了貓,設(shè)計了雞,所以只好再設(shè)計一個黃鼠狼作偷雞賊?!闭f到這里,我突然想:上帝這是何苦來著?我感覺,自己距離瘋掉已經(jīng)不遠,站起身來訕訕地伸了個懶腰,預(yù)備逃掉。美女媽媽不依不饒地說:

“你自己親口說過,瘋?cè)嗽豪镏灰刑栒找?,也同樣是天堂,我絕不讓兒子去美國。何必跑到美國去尋天堂呢,你說?美國人死了照樣可能下地獄?!?/p>

“可能性非常大。相當大。不是一般的大?!蔽覈乐赝馑目捶?。她緊接著問:

“說正經(jīng)的,既然美國人也要下地獄,那,天堂到底在哪里呢,你說?”

“這個問題我倒是很認真地研究過?!?/p>

美女媽媽睜大兩眼望著我,像望著上帝一樣虔誠,我虔誠地回答:“天堂就在地獄的下面,只有穿過地獄,才能抵達天堂?!?/p>

美女媽媽滿臉都寫滿了疑惑:“天堂,天堂,為什么不在上面,反倒在下面呢?”

“上帝就是這么設(shè)計的,沒有道理好講。只要找到地獄,天堂也就不遠了。”

美女媽媽一臉懵懂,顯然是被我搞糊涂了,轉(zhuǎn)瞬之間又豁然開朗:“你說得對!幸虧有地獄。是地獄救了我,若是沒有地獄,我和兒子都不可能活到今天?!泵琅畫寢尩脑捲絹碓蒋偟貌幌裨挘骸澳悴恢?,我此前一直想帶著兒子一起死,認為死掉就一了百了、萬事大吉了。因為害怕地獄,才沒敢死。若是我同時殺死自己和兒子,上帝一定罰我下地獄,你信不信?”endprint

“信,當然信。咋能不信呢?很可能是十八層地獄的最底層?!蔽液鋈幌耄旱鬲z的最底層,應(yīng)該是距離天堂最近的地方,莫非,死是一種很美的東西嗎?上帝究竟是怎么設(shè)計的?沒容我多思,美女媽媽又道:

“我終究還是會死:生者必死,聚者必散。如果我死了——這是遲早的事情,就讓我兒子一個人活下去。如果他活不下去,如果他選擇自殺——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統(tǒng)計,地球上每年有幾百萬人做這樣的選擇,成功者一百萬。自殺,那是老天賦予人的特權(quán),一塊最好用的橡皮擦,人人手里都有一塊,隨時隨地可以用,連皇帝和總統(tǒng)都不乏自殺者,何況小小老百姓呢?你說是不是?當然,如果他選擇活著,也是他的權(quán)利,隨便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比如梅米,說死就死了,說死就死了!怎么可以說死就死呢,你說?它身上托附著我兒子的魂兒哩,怎么可以說死就死呢,?。?!”

“怎么不可以?誰告訴你不可以?誰規(guī)定了不可以?你根據(jù)什么認為不可以?它給你保證過它會長生不老,還是黃阿婆給你保證過?”

美女媽媽沉默了良久,幽幽地道:“它剛死的時候,我想,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

“我想了三天三夜又五個小時零二十八分鐘,終于想出了答案?!?/p>

“怎么辦?”

“埋掉。”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鳖D頓又道:“梅米死了,埋掉,就這么簡單。你我暫時都沒有死,怎么辦?那就活著,就這么簡單?,F(xiàn)在,趁我還活著,我要回家去給兒子包餃子,能多包一頓就多包一頓。你喜歡吃餃子嗎?我包的餃子能香死人,你信不信?包餃子,很簡單,也很偉大。嘿嘿,確實很偉大!我兒子喜歡吃我包的餃子,但我不會永遠活著,你說是不是?趁我活著,我得多給兒子包餃子,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統(tǒng)計——”

“拜托,請不要再公布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了,我聽了會崩潰?!蔽液鼙罎⒌卮驍嗵咸喜唤^的美女媽媽,而且斷定:她根本沒有康復。

聲稱已經(jīng)痊愈的瘋媽媽馬上要出院,她老公專門飛回來,替她辦出院手續(xù)。她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看上去當真非常正常,一點都不瘋。有的瘋子就是這樣,突然就好了,就像有的好人突然瘋掉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醫(yī)院對此司空見慣:病人要出院,只要家屬同意,就放病人出去。出去如果再次瘋掉,就再次送回來。幾乎每個精神病患者都是出出進進、循環(huán)往復,極少有一次性治愈的精神病患者。跟我同病室的一個瘋了三個多月的少婦,瘋得連自個親爹都不認識,一天早上起來,認真端詳著她媽替她買的早餐問:這是什么?她媽說:玉米糝。她拿鼻子嗅嗅說:不對,是小米糝!她媽一愣,放聲大哭起來。既往的經(jīng)驗告訴那個老太太:只要能分辨出來玉米糝和小米糝,女兒的瘋病就快好了,瘋子們就是如此任性和無厘頭。

不曾康復的瘋媽媽要康復出院了,出院以前我在第三病區(qū)的葫蘆回廊上,特意最后一次約見瘋媽媽,以告別的方式回眸兩個人的瘋?cè)嗽河亚椤Uf實話,我不相信她真的好了。此刻,我仔細打量:她看上去果真神色安然、意態(tài)從容,破天荒頭一次,既沒有拿刁鉆古怪的問題發(fā)難我,也沒有公布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而是拿出兩只碩大鮮紅的石榴果,讓我跟她一起分享。品享著甜美的石榴果時,我?guī)状卧噲D跟她交談些什么,都被她拿眼神很堅決地阻止了,直到兩個人都把整只石榴果吃完,連一顆石榴籽都不剩下時,我才忍不住問她:

“為什么不讓說話?”

她答:“不能說話,否則就會錯過石榴?!?/p>

“錯過石榴?”

“對。梅米對我說,我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東西,不能再繼續(xù)錯過了?!?/p>

“梅米?它不是死了嗎?”

“所以,它才會跟我說話呀,不死怎么會說話呢?”看我一頭霧水,美女解釋道:“死了就會托夢了。什么東西只要進入夢中,就會變得跟神一樣,無所不能。啞巴在夢中會唱歌,死人在夢中會吃飯,貓在夢中也能說人話,你相信嗎?”

“相信,相信,絕對要信?!?/p>

“梅米吃魚的時候就吃魚,曬太陽的時候就曬太陽,它從不錯過任何東西和任何一秒屬于它的生命時光。它是自己縱身飛向車輪的,它拿自己的生命告訴我:不要害怕生命,害怕就會錯過。它在夢中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它很愛我,它愛我超過愛它自己?!泵琅畫寢尩馈?/p>

我有些迷離和惶惑,看來,梅米果真是自殺身亡。如果它真是瘋媽媽兒子的化身,它主動死掉,瘋媽媽的兒子就不會再意外死掉了吧?一個人不可能死掉兩次。我正胡思亂想著,瘋媽媽又開口道:

“吃石榴的時候如果看不見石榴,不僅會錯過石榴,更會錯過自己,你說是不是?”

“錯過自己?”

“對。我一直都在錯過我自己。梅米告訴我,我必須拐過頭來,找到自己,再回到自己,自己跟自己在一起,守在自己的家里。”

對瘋媽媽的話我感到無言以對,只好機械地重復著:“嗯,好,好,自己跟自己在一起好,守在自己家里也好。也許,天堂不在美國,也不在加拿大,就在自己家的廚房里也未可知。”頓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于是道:“你出去以后,必須找到自己的私人專用上帝,否則,到了某些非常時刻,會很難對付。”

“我有上帝?!泵琅畫寢屗斓鼗卮穑懊访拙褪俏业纳系?。”

“那只貓?可它已經(jīng)死了,你需要新的上帝。”

“不用了。我就是我的上帝?!?/p>

“你?”

“是啊,我!蟋蟀可以做上帝,貓可以做上帝,向日葵也可以做上帝,我為什么不可以呢?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p>

“當然,當然,你當然可以?!蔽液鋈灰庾R到,也許瘋媽媽是對的。我們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用不著再去煞費苦心地尋找另外的上帝。看來,她是真的痊愈了。必須承認,一個瘋子一旦從魔怔中走出來,往往變得非常智慧,這樣的例子我見過許多。瘋媽媽好像心有靈犀地笑笑,突然提醒我:“別動。”

原來,不遠處有個攝像機正對準我們兩個偷拍,我認得那個攝影師,他隨一個攝制組來過醫(yī)院好幾次了,據(jù)說他們在拍一個專題片,題目叫作《瘋?cè)A絕代》。不過,在我扭臉去看的時候,鏡頭已調(diào)轉(zhuǎn)方向,正對準石徑小路上的瘋子書法家準備進入拍攝狀態(tài)。endprint

瘋子書法家是這醫(yī)院的一個資深病人,喜歡拿掃帚筆在路上寫字。有個書法權(quán)威來醫(yī)院探望病人時,無意間看到瘋子書法家寫在青石小路上的“狂草”,認為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跟他兒子商量,要替他拍專題片。他兒子萬萬不曾想到,自己那百無一用的瘋爹身上居然潛藏著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可以挖掘,于是,竭盡全力促成此事。遺憾的是,不識時務(wù)的瘋老頭半點都不肯配合,只要鏡頭對準他,他要么堅決不寫、要么胡亂搪塞,寫出的字根本不在狀態(tài),把他兒子氣得直跺腳。攝影師剛剛對準我和美女媽媽的鏡頭只是個忙里偷閑的玩笑,很顯然,是瘋媽媽那超凡脫俗的絕世之美吸引了攝影師,我對美女媽媽說:

“你這么美,肯定很上鏡,你應(yīng)該去當演員?!?/p>

“當演員?這輩子恐怕沒有那個艷福了!沒有啦!”瘋媽媽笑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如同鉆石般光華四射。

大胡子攝像師聽到我倆的對話,走過來指著天空的太陽說:“誰說沒有?看,那是上帝的攝像機,在上帝眼里,人人都是電影演員,剛才‘吃石榴那場戲,你們兩個演得非常投入??!”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感覺那圓圓的光暈確實如同一個攝影鏡頭,正兢兢業(yè)業(yè)地攝錄著人間萬象,上帝則躲在云層里津津有味地觀賞著一幕幕人間大戲,地球上的每一個人也都在認真而又專注地表演著自己的角色。與真電影不同的是:在上帝掌控的“太陽鏡頭”攝錄下,每個人都入戲太深、不能自拔,忘掉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不管是明星云集的好萊塢,還是自己此刻置身的瘋?cè)嗽?,無論是美國白宮還是天安門廣場,在上帝眼里,都不過是他拍攝電影所用的臨時外景,所有的戲都有收場的時候,所有的演員,不管是怎般叱咤風云的大腕名角,哪怕是拿破侖和亞歷山大,也都有“下戲”的時候。

看著大胡子的攝像機,我的思維開始觸景生情、飛速奔逸,一個電影演員的特寫鏡頭撥云見日、清晰呈現(xiàn),使我不得不放下眼前的“現(xiàn)實腳本”,以“蒙太奇”的方式對自己的記憶庫隆重回眸。

此刻,占據(jù)我腦海的是一盤很特別的錄像帶,那帶子由一個落魄的小電影演員自拍成集。那女人得天獨厚,十幾歲就有幸上鏡演電影,演到自己感覺最好的時候,卻沒有人再找她拍戲,原因很簡單:她是個超級惡性自戀狂,無法忘掉“自我”進入“角色”。被迫結(jié)束演藝生涯以后,她很無奈地含恨嫁人,過起凡俗人間的尋常日子來。不過,退出銀幕以后她卻落下個不自覺的“自拍癖”:喜歡拿攝影機事無巨細地拍錄自己的真實生活場景,拍來拍去,她漸漸地分不清“生活”和“戲”的區(qū)別,哪怕坐在自家餐桌前吃頓便飯也像演戲那樣掐腳拿手、說話如同臺詞道白。當她丈夫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連他們夜間做愛的全過程也被她偷偷拍錄存檔,且她在臥室床上也愈來愈像電影演員那樣裝腔作勢時,再也忍受不了她藏匿在暗處無時不在偷拍的微型攝影鏡頭,毅然逃離她和她的攝影機,過自己的“真生活”去了,他提出的離婚理由是:再也不想“被演員”!

不過,離婚也未能治愈這個電影演員的“自拍癖”,她甚至自拍了丈夫離開后,她作為單身女人進行性自慰的完整過程,并把那盤詳細記錄自己用各種工具以各種姿勢自慰的錄影帶取名叫作《與自己做愛》。我跟這個不肯“下戲”卻早已過氣的五流電影演員偶然相識,從而成了朋友,得以作為“幸運觀眾”欣賞她自拍的“寫真電影”。她家里專門有個房間存放她堆積如山的自拍錄影帶,其中最讓我驚心動魄的是她記錄自己生孩子的那盤帶子。從開始陣痛到孩子出生,整整二十幾個小時,纖毫畢現(xiàn)、原汁原湯,那是我看過的最觸目驚心的“真電影”:一個小生命在鮮血中悲壯誕生的全過程。不過,這盤帶子是她高價雇請的私人產(chǎn)科醫(yī)師替她拍錄的。

實拍產(chǎn)婦生孩子的錄影到處可以看到,然而,她帶給我的震撼卻無可匹敵。別的拍錄者在拍攝過程中,一般都要嚴格避開產(chǎn)婦的陰戶,從各個側(cè)面角度“虛拍”,看上去如同打仗般緊張,聽上去呼天搶地,實則都是虛張聲勢。她相反:把鏡頭正對陰戶,從孩子的腦袋一寸寸露出,到像一條帶魚那樣從子宮里躍身滑出,來到紅塵萬丈的凡俗人間。在鏡頭的注視下,那撕裂的陰門看上去丑陋到令人痙攣,生命誕生的過程也血腥到令人嘔吐??催^那盤錄影帶,我好一陣子遏制不住地持續(xù)干嘔,不過,那樣從肉體到靈魂的高強度震撼亦前所未有。

給我同樣驚悚的是那盤名叫《與自己做愛》的錄影帶。她“自己跟自己做愛”的場景有時候在床上,有時在浴缸里,有時甚至在她家后花園的草坪上,她用的做愛工具五花八門、匪夷所思,大多由國外進口而來,不過,最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還是她做愛的姿勢,那十足是高難度的雜技或舞蹈演技。給我的感覺,她的身體仿佛一枚汁液豐沛的水果,她在用“榨汁機”往外拼命地提取“快感”這種晶體物質(zhì),“性”只是快樂的“引擎”或“樞紐”。很顯然,她的確在排除男人參與的情況下,從自己的身體里敲榨和勒索出了最大限度的“快樂”,與她搜羅和使用的琳瑯滿目的那些自慰工具相比,男人的陽具局限到可憐和可笑的程度。然而,正是她那些看上去眼花繚亂的外國進口“工具”使我認定:那不是“做愛”,而應(yīng)該叫作“做樂”。“愛”是憑借工具做不來的,任何高智能高科技和時尚前衛(wèi)酷的“工具”都具有無可克服的反靈魂弊端,而“愛”的唯一源泉是且只能是靈魂,這毋庸置疑和顛撲不破。

然而,那女人對我的觀點持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她超越常倫的“惡性自戀”特質(zhì)使她堅信:她的靈魂千真萬確參與了她借助工具完成的“自體做愛”。不過,女兒出生以后,這女人終于有限度地“退隱”,讓女兒做了鏡頭下的第一主角,她則兼擔起“導演”的職能。她女兒剛剛?cè)龤q半,她為女兒拍攝的錄影帶已裝滿幾大書柜,那小女孩從娘肚里爬出來,拖著血淋淋的臍帶就開始手舞足蹈、哇哇哭叫著“演電影”了,比媽媽上鏡早得多。不過,她很快就被爸爸帶走,從而結(jié)束了“被演員”生活。那孩子也的確可憐,病到昏厥痙攣的程度,她媽媽還在忙著從各個角度拍攝她高燒痙攣的實況,爸爸忍無可忍之下,強行帶走了她。

“自拍癖”女人愈拍愈上癮,愈拍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她將永遠分不清戲里戲外的區(qū)別,對她而言,自己落生的地球就是個巨大的片場,不出意外的話,其“電影生涯”行將持續(xù)到她閉上眼睛躺進墳?zāi)鼓且粫r刻方可落幕,在她或短或長的人生中,她時時刻刻是“絕對女主角”,除了上帝,沒有人能讓她“出局下戲”。endprint

太陽當空照,精神病醫(yī)院一片祥和。

我奔逸的思維從“自拍癖患者”回到眼前的現(xiàn)實,看到大胡子攝影師還在耐心地等待瘋子書法家“入戲”。說來也算吊詭:鏡頭對準他的時候,那瘋老頭偏偏怎么都不肯入戲,他兒子和編導苦口婆心,像勸瞎子跳井一般左哄右勸,他都置若罔聞不理不睬,萬般無奈之下,編導依照自己的思維邏輯把一沓子嶄新的人民幣塞進他手里,希望他在百元大鈔的誘惑之下能夠順利“入戲”,然而,瘋子卻把粉紅色的鈔票扔得像樹葉般滿地紛飛。編導無奈,令拍攝人員撤離現(xiàn)場,躲到遠處的樹叢里藏起來,企圖實施偷拍之伎倆。不過,他顯然是低估了那個瘋老頭的智商。瘋子書法家對人們的鬼把戲了然于心,干脆躺倒在草坪上二大爺般睡起大覺來,經(jīng)過三番五次的斗智斗勇,攝制組終于失去最后一點耐心,扛著攝影機認輸而去。瘋子卻興致大發(fā),瘋狂地揮毫書寫起來,且愈寫愈“入戲”,那每個字都像生了翅膀般,石徑小路上蜂舞蝶飛、如同雷鳴電閃,瘋子的掃帚筆呼呼生風、如有神助。只可惜,那青石路上寫出的“水字”轉(zhuǎn)瞬即逝,疾風一樣難以捕捉,瘋子的兒子痛心疾首地看著那條“水過地皮干”的青石小徑,就像看著大把的鈔票隨風而逝一樣,只能徒然哀嘆。

“這個瘋子書法家永遠做不成演員,”我忍不住對美女媽媽道,“世界很奇妙?。河腥怂蓝家鲅輪T,有人死都不肯做演員?!?/p>

“他想不做就不做嗎?你看!”

美女說著,靠近我的身邊,把她的手機攤開來給我細瞅,她居然悄悄拍錄了剛剛發(fā)生在眼前的這幕場景。在她的這段手機視頻里,除了她自己以外,瘋子書法家、書法家兒子、攝影師、攝制組編導,以及周圍看熱鬧的人們和那沓子滿地飛舞的百元鈔票,統(tǒng)統(tǒng)是“演員”和“道具”,我本人亦未能幸免,而我最恨的就是被偷拍!然而,在這樣一個“高智能手機全民化”時代,誰能躲得過“被演員”的命運呢?看著美女得意的笑臉,我忽然一陣羨慕嫉妒恨,忍不住譏諷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在上帝的鏡頭里,你也是演員。上一出戲里,上帝他老人家分派你演瘋子,不知道下一場戲里你將扮演什么角色?!?/p>

“不。我不演上帝分派的角色。我要自己做自己的導演,我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我不需要別的任何上帝,不管是蟋蟀上帝、貓上帝還是向日葵上帝,我統(tǒng)統(tǒng)不需要,我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我的天堂!連太陽和月亮都是我的道具,你相信嗎?”

美女媽媽看來是真的痊愈了!她像電影演員那樣很入戲地笑著,斬釘截鐵而又彬彬有禮地跟我告別,臨走時意味深長地對我叮囑道:

“不要錯過石榴!”

“也不要錯過自己!”我道。

回答她的時候,我順便用手機偷拍了她離去的背影??粗顸S繼光一樣義無反顧地跨過精神病院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門,大踏步地邁進外面烈火烹油的人生,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滔浩蕩,像決堤的洪流般,瞬息之間就淹沒了心頭濃重的霧霾,我忍不住罵道:滾他媽的抑郁君!我也要馬上出院,像邱少云一樣去奔赴人生!如果外面是血雨腥風,那我就櫛風沐雨;如果外面是刀山火海,那我就赴湯蹈火;如果外面是地雷陣,那我就豁出去粉身碎骨!世界在哪里把我打碎,我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只要太陽還在當空臨照,怕什么?我也是我自己的私人上帝!

【責任編輯】 鄒 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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