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楠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 529020)
三蘇父子,均以散文著稱,并列于唐宋散文八大家。蘇洵《六國論》《審勢》《廣土》《田制》等文洞徹明暢,筆力健朗、老練簡奧。蘇軾受其影響,政史文雄奇堅勁、縱橫跌宕,兩人文章皆頗見戰(zhàn)國縱橫家風習。朱熹評論說:“老蘇父子自史中《戰(zhàn)國策》得之”(《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李涂也說“蘇門文字, 到底脫不得縱橫氣習”(《文章精義》九九),元潘昂霄曾明確指出:“明允多自《戰(zhàn)國策》中來”(《金石例》卷九),都表明了這種情況。蘇洵自言“及言兵事, 論古今形勢, 至自比賈誼”(《上韓樞密書》),蘇軾談?wù)摃r學時亦曾言“獨吾州之士, 通經(jīng)學古, 以西漢文詞為宗師”(《眉州遠景樓記》),“西漢文詞”中即包括文勢放恣、縱橫氣濃的賈誼、晁錯等人,其中的影響和傳承關(guān)系是非常明顯的。蘇軾政史文,尤其是早期文章具有鮮明的戰(zhàn)國縱橫策士之風,而其諸多特點,都可看到縱橫家尚“奇”思想的影響。
研究者一般注意到的,是蘇軾文中顯著的縱橫家鋪張揚厲、汪洋恣肆的文風,實際上,從視角和內(nèi)涵來說,蘇軾文章也同樣受其影響頗深。蘇軾的政史文,談古論今、縱橫開闔,視角頗為新穎獨特,除了蘇軾本人對文章個性的追求外,也正與縱橫家的求“奇”觀念一脈相承。戰(zhàn)國之事紛擾不休,策士們想要扭轉(zhuǎn)時局,轉(zhuǎn)敗為勝,一般會采取游說的正面方式,以口舌之利力挽狂瀾。然而,他們更注重游說中靈轉(zhuǎn)的思維、奇特的方式,如此才能出奇制勝。
戰(zhàn)國社會的殘酷,復雜的現(xiàn)實,都使得策士求奇的融通性思維達到了驚人的程度,其“奇”計之運用可謂出神入化?!捌妫鞫恢拐咭病盵1]288,奇計就如同水流源源不絕,無法禁止,由于變化無窮而使對方難以捉摸。孫子也說:“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之也。奇正相生,如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2],奇和正兩者是互相依存、互相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恰似一個環(huán)無始無終,循環(huán)無窮,絲毫沒有破綻;這種依存的關(guān)系會產(chǎn)生出各種計謀,無窮似天地,不竭如江河,具有神奇的力量。奇計的威力就在于各方因素的融會貫通,通過出其不意的組合與運用,達到縱橫物表的目的、無法窮盡的境界。因此,直接者如以“海大魚”的奇特方式期望納諫者慧眼的,也有如馮諼以“彈鋏”作敲門磚引起主上注意的;詭譎者如《戰(zhàn)國策》[3]中《西周·秦召周君》、《東周·昌他亡西周》、《東周·周最謂石禮》、《韓二·公叔將殺幾瑟》、《秦五·獻則謂公孫消》的記載,或憑同盟之力消解攻擊,或借權(quán)臣使己重之,或假他手驅(qū)除政敵,謀略之巧妙,機心之深重,思維之奇特,令人驚嘆。
縱橫之學,一貫受到蘇門重視。蘇軾議論文的代表作品,多為政史文,如《策別》《策略》《留侯論》《平王論》《賈誼論》《晁錯論》等。其思維之靈轉(zhuǎn)、出奇的特色,頗有縱橫策士遺風。這些文章立意新警,善于出奇而又能自圓其說、敢于擺脫成見而自出新意。評述歷史人物、事件,闡釋政治見解,皆能發(fā)人所未想,視角獨特,在《策略》《策斷》等篇章里,所受《戰(zhàn)國策》的影響,明顯可見?!墩擁椨鸱对觥愤x擇議論范增離開項羽的時機這一新穎視角,闡明謀臣應該如何“明去就之分”的道理。文章從一點展開,設(shè)問“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4]162,繼而自問自答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鲋?,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并圍繞這一觀點多方證明、反復推測論證,而對項羽何時懷疑范增的觀點既獨特,又顯得合情合理: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guān),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4]163
繼而揣摩而為范增計:“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4]163,提出范增應該誅殺項羽,行文極盡變換回環(huán)之能事,頗能翻空出奇,與縱橫家善于揣情摩意、替人作計極其相似?!俺鲂乱庥诜ǘ戎?,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書吳道子畫后》),雖是蘇軾評論畫作之語,亦可看作是他在文學方面的主張,即于法度之中又要充分彰顯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從其實際創(chuàng)作來看,蘇軾也是如此踐行的。蘇轍總結(jié)蘇軾的文章風格為“奇”,不為虛言:“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穩(wěn)耳”(蘇籀《欒城先生遺言》引)。再如《留侯論》以人所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拋卻了一般人認為留侯成功是善于“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而提出自己獨特的見解:“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4]103,認為張良一生,有著大的氣量,善于忍耐,這是其成功的根本因素。而“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成就了張良。對于張良,自古以來評論文章頗多,然多就事論事,而蘇軾刻意求新,不影行他人。楊慎評論此文曰:“東坡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至其渾浩流轉(zhuǎn),曲折變化之妙,則無復可以名狀,而長于陳述敘事。留侯一論,其立論超卓如此”(《三蘇文范》卷七),可謂中肯。蘇軾對一味應和別人的做法是相當厭惡的,如其所論:“則從而和之曰然,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遠也”[4]60,反對人云亦云,沒有見解。蘇軾其他的文章,如《賈誼論》認為賈誼應結(jié)交大臣以取信于朝廷,《平王論》評論周平王遷都的失策,以及《晁錯論》、《韓非論》、《韓愈論》等文章中的觀點,都相當新穎而富有啟發(fā)性。其論辯語言,的確類似一些高談闊論的縱橫策士,而多轉(zhuǎn)融通的思維、多視角考慮問題的方式,亦不能不說得益于這些高才秀士。
縱橫家在游說的時候,往往故作驚人之語,追求“奇”的效果,但是這背后卻以堅實的論辯為基礎(chǔ)。此種特點,也為蘇軾所吸收?!稇?zhàn)國策》作為記載縱橫家策論的集成,語言雄張,肆辯滔滔,或氣勢磅礴不可阻擋,或詞鋒凌厲攻勢迅猛,可謂奇崛非常,因此章學誠評論說“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 ,“行人辭命之極”(《文史通義》),更有人贊《戰(zhàn)國策》曰“文辭之最”(王覺《題戰(zhàn)國策》)。清代陸隴其對《戰(zhàn)國策》的思想內(nèi)容大加抨擊,認為“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shù)”,但也稱贊“其文章之奇,足以悅?cè)硕俊?《戰(zhàn)國策去毒序》),都對此書“奇”的特點加以肯定。但是如果單純地將戰(zhàn)國策的藝術(shù)特色理解為許多教科書中提到的鋪排、比喻、夸張等手法的綜合運用,絕對是一種誤解。策士們擅逞口舌之利,所謂:“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星、舌如電光,一從一橫,論者莫當”(楊雄《解嘲》),然而,從游說的角度來看,如果只以夸張的語言進行渲染,而缺乏邏輯縝密、經(jīng)得住推敲的的分析做基礎(chǔ),就會給人虛張聲勢而不真實之感,難以令人信服。因此《戰(zhàn)國策》中占據(jù)了大部分的,是那些文辭氣勢雄健、又重在分析情況的篇章。它們一般緊扣事實發(fā)論,往往一語中的,峭刻犀利,體現(xiàn)出策士縝密的思維能力和使人心悅誠服的語言魅力。也有一部分篇章具有濃厚的修飾色彩,但數(shù)量較前者為少,不能以偏蓋全。應該說,奇崛美與理性美、暢達美并重,才是縱橫家論辭的根本特色。
蘇軾的文章,文脈貫通,視野開闊、辭鋒銳利。他曾談到 “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何蘧《春渚紀聞》卷六),可見他對揮灑自如之文章風格的喜愛。但這種風格絕非隨意虛夸、華而不實,其政史論文除了有犀利鋪揚、在理路上努力出奇的特點,還著力深入剖析、論證,表現(xiàn)出深刻的思索,雖然有的時候觀點偏頗,但能成一家之言,有的則兩美齊全,論證縝密。如《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5]5
文章以忠厚立論,援引堯、舜、禹、湯、文、武、成、康施行刑賞,以忠厚為本的范例,闡發(fā)、強調(diào)了仁政思想。文章多有對偶鋪排之句,風格暢達,但更勝在說理透辟、概括力強,對觀點的思考成竹在胸。無怪乎主考官歐陽修對此文十分賞識,評論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與梅圣俞書》),所指不應僅是文辭上的酣暢淋漓,更在于文章的論理深刻不凡,激發(fā)了觀者的戚戚之心。再如《教戰(zhàn)守策》: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將見于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后將有所不可救者。[5]30
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jié)。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shù)十年之后,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zhàn)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樂,酣豢于游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銷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qū)區(qū)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5]31
文章開門見山進行發(fā)問,奇崛非常,引人驚疑。論證中則質(zhì)實嚴密,語辭與論理并重,“先立地步”之后,論說抓住要點,劈桿而下、順勢展開,充盈著流暢的氣勢,這種特點來源之一即為其理勢。蘇軾力排腐儒之議,認為不可廢除甲兵,并舉出唐王朝的例子,闡明自己的觀點:“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論證步步為營,緊緊圍繞論點進行闡述,結(jié)論水到渠成,令人豁然開朗?!恫呗浴贰恫邉e》《策斷》等篇章,作者滿懷著政治理想和激情,征引大量歷史事實對文章觀點進行邏輯嚴密的論證,文采飛揚且說服力強,字里行間時見《戰(zhàn)國策》文辭的影子。而隨著蘇軾閱歷的增加,人生體驗的豐富,論理深刻這一點越發(fā)突出。元祐以后他的文章,“內(nèi)容上有的放矢,言辭則剴切沉著,接近于賈誼、陸贄的風格”[6],這種變化,可以說是《戰(zhàn)國策》的特有風格——“奇”辭與論析兩者并重的影響下,“奇”辭這一方面影響逐漸消褪,而論理方面逐漸發(fā)展的結(jié)果。
蘇軾文章中的“奇”,以及灑脫不羈的風格,隱現(xiàn)著戰(zhàn)國縱橫家獨特的自我意識。戰(zhàn)國縱橫家在紛爭中極力進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完全打破了以往禮儀道德的規(guī)范。蘇秦就曾在志得意滿后發(fā)出了感慨:“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3]71,完全拋棄了孔子所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7]的君臣之道。他們朝秦暮楚,合則留不合則去,踐行著“進取有為”[8]的信念。彼時周王室權(quán)力下移至諸侯,諸侯王之間形成了互相的力量牽制,爭相“貴士”,甚至王斗、顏斶等人對權(quán)勢之蔑視都可容忍。戰(zhàn)國策士較之于傳統(tǒng)家臣或門客,對權(quán)勢的依附性大為減弱,“貴士”之風更使其自我意識有時機、有場合得以張揚,游說中尚“奇”也是這種個性的體現(xiàn)。蘇軾生活的時代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這種寬松的環(huán)境,縱橫家的人格影響依然潛移默化至他處世、為文的方方面面,其卓立不群在結(jié)黨成風的社會背景下更顯可貴。
王安石變法時,蘇軾極力反對,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4]791,不愿為了前途光明而隨聲附和。到元祐更化時,他又不愿迎合司馬光,反對其廢除新法的主張。蘇軾處于新黨和舊黨之間,不依附于任何一派,而是認為改革應該并濟、互參。這些主張,使得蘇軾的政治生涯異常坎坷,備受打擊、排擠,但是他卻不以為意。這其中固然有儒家思想社會責任感的影響,但從小受到縱橫文化浸潤的蘇軾,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處處闡發(fā)自己的觀點,其個性的彰顯,既不符合儒家一貫提倡的“中庸”,也不符合道家主張的消形隱跡,而更接近縱橫家張揚的獨立人格之表現(xiàn)。蘇轍評論蘇軾“說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9],行事絕無媚言媚骨,而蘇軾也的確終其一生,保持著真率孤傲的性格,即使是“烏臺詩案”中他因詩獲罪,死里逃生后依然口稱“猶不改也”(孔平仲《孔氏談苑》,見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卷十二)。他詩詞中“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詠梅》)之語,正是自己真切的寫照了。
蘇軾為人富于浪漫氣質(zhì),他所向往的是不受束縛的生活、自由自在的思想表達。當體會到權(quán)勢對個人的壓抑時,他不是徹底順循或難以自拔,而是努力從精神上尋找解脫的方法,以一種曠達、自適的態(tài)度,努力超越眼前的困局,在揮動翰墨間進行著自我實現(xiàn)。蘇軾寄釋、道以超脫,而縱橫文風也是他喜歡的,這種張揚能體現(xiàn)他追求自由的性格,在表達政治見解的策、論文章中,此種特點自然也時有體現(xiàn)。蘇軾對戰(zhàn)國之士是多有肯定的,認為“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四者雖異,……三代以上出于學,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4]140,承認他們是當時的優(yōu)秀分子,而蘇軾之所以愛讀縱橫策士文,是因為戰(zhàn)國精神與他個性中追求獨立、自由和反正統(tǒng)、反權(quán)威的特點相契合。他寫文章不會為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所左右,“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于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4]1378,不會如腐儒般人云亦云,成為狹隘道統(tǒng)的殉葬品,文章唯求“橫說豎說,惟意所到,俊辯痛快,無復滯礙”[10],灑脫不羈的風格,正與戰(zhàn)國縱橫家突出的自我意識互相貫通?!皬膩硇蕴孤剩碚Z漏天機”(蘇軾《次韻定慧欽長老見寄八首》),而政史論文中豪邁、雄放、瀟灑的縱橫文風,正可看作是這種超脫的一種體現(xiàn)。策士以“奇”語聳動人心、思維奇轉(zhuǎn)的特點,鋪張的風習,都為蘇軾所吸收,融合在他的政史論文寫作中,成為士子學習模仿的典范。
當然,散文中聳動人心的氣魄,酣暢淋漓的雄放氣質(zhì),獨特新穎的視角,蘇軾從來就不認為依靠天生的聰穎與才華就可以取得。雖然他說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是“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在《自評文》當中也說他自己寫文章是“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5]207,似乎以靈感妙筆生花,但他對寫作中的學習與練習同樣重視。他說:“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4]2211,不掌握一定的技巧,不進行練習,是沒辦法把心中的創(chuàng)意表達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對“藝”的強調(diào),也同縱橫家對揣摩言論技巧的重視有所相同,可以想見,蘇軾對縱橫文如此喜愛,應受到了縱橫家觀念潛移默化的影響??v橫家逞口舌之威、扭轉(zhuǎn)乾坤的能力從何而來?來自對學習與實踐的重視。王充《論衡·答佞篇》中說:“術(shù)則從橫,師則鬼谷也。傳曰:蘇秦、張儀從橫習之鬼谷先生”[11],而《戰(zhàn)國策》中更記載蘇秦說秦失敗歸來,受到親人冷遇,“乃夜發(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3]68,成為勤學的典范。策士在游說以前,都要對游說技巧進行大量的練習,而《戰(zhàn)國策》本身就是他們摹習權(quán)變謀略之術(shù)的課本,從中可學習掌握各種情況下說服對方的方法。并且,還要“度于大小,謀于眾寡;稱貨財有無之數(shù);料人民多少,饒乏、有余、不足幾何;辨地形之險易,孰利孰害……”[1]263,對一切都了然于心,駕輕就熟,論辯、游說起來才能左右逢源、揮灑自如、出奇制勝。蘇軾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也提到類似方法,認為“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5]235??梢姡v橫家認為奇巧的謀略、成熟的游說技巧、具有沖擊力的言辭都來自于平常學習與實踐的積累,而蘇軾也認為渾然天成的文辭是技巧沉淀后的產(chǎn)物,兩者頗有暗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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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蘇軾政史文從縱橫家文中吸取的,不單單是表現(xiàn)在外的文辭之“奇”,而更有內(nèi)在的思路之“奇”。他受到的影響,不僅是藝術(shù)上的,也有精神上、方法上的。他的政史文雄辯滔滔,氣勢磅礴、傾吐自如,為人愛讀、流傳極廣。而他正是以“轉(zhuǎn)益多師”、廣泛學習的態(tài)度,憑借堅實的功底和豪放的才情,使得文章廣備眾體而自成一家,得到了“韓如潮,柳如泉,歐如瀾,蘇如?!?李耆卿《文章精義》)的極高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