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東
一半歷史,一半虛構(gòu),讓一半的虛構(gòu)去豐滿另一半的歷史。
一九二三年,漢口江岸。若夏日來,不遠處的池邊,也會是柳蔭匝地的,一溪煙柳萬絲垂。而此時此刻,仍是二月剛立春的冬季,一道殘陽鋪于水中。
而江岸的二月,二月的七日,中午時分。林祥謙從懷中用手探取地掏出分工會的圖章,湊近嘴角邊吹了吹,又哈了哈幾口熱氣,鮮紅反刻著的漢字頓時變得似乎滴著血。
他看了看,立馬將它藏在家里的炭火盆里?;鹋枧赃吺⒘艘惶麓沈蝌?,它們原本在溪流里,而此刻在搪瓷容納的靜水之中。
此時正值正午,盆中的火早已熄滅盡、冰涼透。黑黑的木炭燒盡,已經(jīng)變得十分僵硬。長尾的蝌蚪們,橢圓狀的,也是炭黑色。蝌蚪擺動著游來游去,吃著水中漂浮的孑孓。
原本四月才有的蝌蚪,這一年二月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是很奇異的天象。
寒風中,院落里的一匹古老戰(zhàn)馬,昂著它高貴的頭顱,嘶吼了一聲,地上的枯草隨之搖動開來。傳言,這戰(zhàn)馬是古時候蒙古可汗與沙俄皇帝兩愛馬交配雜交生成的,后來伏爾加河四周陸續(xù)出現(xiàn)這樣的駿馬。它們交配恰逢在二月,便有了二月戰(zhàn)馬的美名相傳,多用于戰(zhàn)場。而往往交配后的雄性種馬,在一月內(nèi)會耗精而亡。
它看著林祥謙,看著寒風中的野草,野草間的一棵桃樹,桃樹底下長著兩棵白菜。雨量豐沛的江岸,在冬季也不吝惜一些細雨與絲絲晨露。院中雜草間,時隱時現(xiàn)地散亂冒出一些青稞。青稞也注定是馬食,它第一個主人是一蘇聯(lián)詩人,詩人的最后一句詩是:溘逝于客棧,便是客死他鄉(xiāng)。他將這首詩系于馬尾上,拍打烈馬讓它遠離客棧。它夜里跑入馬陽的院子里,便成了馬陽的馬兒。后來,這匹戰(zhàn)馬被一蘇聯(lián)墾荒者槍殺,倒在血泊之中!
劉家廟福建街,林家。一張松木四方桌下,放置著一炭火盆。
一陣鏗鏗鏘鏘的倒騰,飯菜上桌。誰會想到,這是林家永別的離宴。
而前幾日,也是正午時分。中國勞動組合部書記張國燾也正襟危坐在這張桌子旁,與林家一起吃飯。
吃著吃著,張國燾脫下牛皮底厚重的皮鞋。
那是在莫斯科一家醫(yī)院女護士送給他的。張國燾大口大口地嚼著洪山菜薹,不住地說:“很香的菜梗??!記得在莫斯科有一次,有一種菜也很像這個。莫斯科人是將其涼拌,喝著烈酒,圍著火爐取暖?!?/p>
洪山菜薹生長迅速,抽薹力強,其嫩薹與葉可食。
林祥謙說:“只能說你不嘴刁吧。”
張國燾說:“起初,我還以為是我萍鄉(xiāng)老家的菜蕨。菜蕨一般長在山谷林下濕地,可以吃嫩葉。”
說著說著,張國燾將穿著的棉襪在火盆上晃悠,一陣惡臭熏人。
他趕忙將腳收入俄羅斯鞋中,連聲說:“不雅,不雅?!?/p>
張國燾的一舉一動,在院子里的戰(zhàn)馬眼里也顯得狼狽不堪、局促不安。它朝天空吼了一聲,又一次震落了一些枯枝落葉。
張國燾驚嘆道:“好馬!好馬!”
林祥謙說:“它上過蘇聯(lián)戰(zhàn)場的,叫伏爾加河馬,隔壁馬爹爹的。”
馬爹爹是馬陽的祖父。馬陽母親來自東北,父親來自離江岸不遠三百多公里水路的襄陽。一年前,父母卻都紛紛遁入空門。
而這一天,張國燾回到漢口住處已是掌燈時分。樓下一藏族小男孩正在玩空竹,繩子抖動,發(fā)出嗡嗡作響的聲音。上樓,張國燾推開門,用一根襄陽火柴點燃了油燈,倚在床邊借著油燈之火,在一個筆記本大小的記事本子上,寫了一些概況:
一九二二年四月九日,在長辛店召集全路代表開第一次會議,籌商組織總工會,統(tǒng)一全路的工會組織。
八月十日在鄭州召集全路代表開第二次會議,成立總工會籌備委員會。
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籌備委員會在鄭州開第三次會議,草定總工會章程,并決定二月一日在鄭州正式舉行成立大會。
寫著寫著,這時張國燾感覺肚子有點餓,遂將筆記本合起來叩打了幾下桌面,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他匆匆下樓,在一藏人小食店里,買了幾個剛做好的糌粑,又匆匆折回樓上來。這種糌粑,是將青稞麥炒熟磨成面,加上酥油茶拌和,有時用青稞酒攪拌,再捏成團。這是藏族人的主食,到了江岸便成了小吃,很對張國燾胃口。
而此時的林祥謙,躺在床上想到自己風風雨雨走過來的這一兩年,尤其初見陳潭秋的那一天。他瞪著屋頂黑暗上空的梁木,十分碩大,大得可以刳木為舟,可以用此舟從江岸的一岸劃向另一岸。想起矻矻終日工廠里的工人們,他心頭排山倒海著,深信一場革命將洶涌澎拜而來。而他,被隨之推上了浪尖,尤其當一個寫信自稱項德龍的青年到來后。
項德龍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項英。
項英與林祥謙、張國燾、施洋等人,在中國歷史上都如一匹匹戰(zhàn)馬。而說到那院中的戰(zhàn)馬,那是馬爹爹的孫子馬陽騎回來的戰(zhàn)馬。
馬陽帶著一個俄羅斯女孩,翻過高加索山脈,越過東北,回到湖北江岸老家。
馬陽是畫家,記得第一次見到俄羅斯女孩,在一處白雪皚皚的公園里。他將她帶至他的住處,幽靜的院子里有一白樺樹,拴著一匹戰(zhàn)馬。馬陽將戰(zhàn)馬牽至后面一間差不多一百平米的倉庫式的畫室里,他燃起了爐火,整個屋子頓時暖了起來。
俄羅斯女孩倚著馬,慢慢地褪去衣裳,畫布上頓時出現(xiàn)她的倩影。不知畫了多少時日,一卷巨畫收入當?shù)氐囊患耶嬂?,后被一博物館購買,傳言最后落到列寧同志的手中。畫的名字叫《伏爾加河戰(zhàn)馬》。
據(jù)傳,馬陽視俄羅斯女孩為女神,畫在馬背上,地面畫成海水,海水映著她柔軟的身影。
這一天正是一月三十日,馬陽回到湖北江岸的日子。家門口一棵老榕樹,其板狀根從樹干基部生出,斜向入土。夜幕降臨時,馬陽鋪開畫紙,以京漢鐵路為主題連畫了三張畫。第一張,畫的是直隸總督王文韶、湖廣總督張之洞奏請設立鐵路總公司,以大官僚買辦、天津關(guān)道盛宣懷為督辦大臣,統(tǒng)籌盧漢鐵路的修建。第二張畫的情景是:借款筑路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美、英、法、比等國的公司派代表蜂擁來華,競相兜攬。第三張畫畫的是張之洞與袁世凱一道驗收工程,后來改盧漢鐵路為京漢鐵路。endprint
一月三十一日。
京漢鐵路總工會籌委會代表楊德甫、凌楚藩、史文彬、李振瀛、李煥章五人,前往洛陽與吳佩孚交涉。他們決意準備戰(zhàn)斗,不在軍閥們面前卑躬屈膝。
談判桌上,籌委會據(jù)理力爭提出:一、根據(jù)《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人民有集會結(jié)社的自由;二、“保護勞工”的通電是吳佩孚的“四大政治主張”之一,不應出爾反爾;三、大會籌備已久,并經(jīng)鐵路管理局局長同意,各地代表已齊集鄭州,大會勢在必開。
對此,吳佩孚“顧左右而言他”,他還是老生常談道:“我本人一直主張‘保護老工這一點不會變,比如設立勞工局啊,贊成勞動立法。你們工人的事,我沒有不贊成的?,F(xiàn)在民氣大梟張,真不是好現(xiàn)象,北京學生把教育部打了,曹三爺想做大總統(tǒng),又有人要殺黎宋卿。請你們不要開會。你們想,什么事我不幫助你們?不過鄭州是個軍事區(qū)域,豈能開會?你們不開會不行么?你們改期不行么?你們改地方不行么?其實會個餐亦可開會,在屋子里亦可開會。我是宣言保護你們的!豈能和你們?yōu)殡y?這是你們局長來的報告,我已經(jīng)允許了他,我已經(jīng)下了命令,要制止開會;我是軍官,豈有收回成命的道理?我以后保護你們的日子還多咧。你們說開會沒有什么,我亦知道;不過——你們?nèi)羰欠且_會不可,我可沒有辦法了……”
早上的太陽,射進屋子,照在茶杯上。
吳佩孚貼身侍衛(wèi)站起身來說了《左傳》里的一句話:“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散會吧!”
吳佩孚冷笑幾聲,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嗶嘰布料大氅外套,揚長而去。
當晚,赴洛陽代表趕回夜色岑寂的鄭州。窗外夜雨涔涔,在重重疊疊的樹林里滴流。
這時,馬陽挑燈在夜讀一本關(guān)于馬的書。
開篇寫了民國一年,武漢三鎮(zhèn)有人吃馬肉,中毒三百人。幸遇江岸馬爹爹懂解藥,煎蘆菔湯、吃杏仁救了上百人。書中并列舉了許多種馬不能吃:馬脊背黑而馬臀色斑駁的,不能吃。馬鞍下的肉呈黑色的和馬自死的,不能吃。白馬肉可以煮食,治療頭禿,但要浸以清水,捏出的水沒有血后才可以煮食,且用冷水煮,不可蓋上鍋蓋。
馬陽看迷了這本書,幾乎一口氣讀完。到最后一頁,俄羅斯女孩突然跳起來尖叫一聲,說:書中怎么會有你的照片?。?/p>
馬陽怔住了,最后一頁書作者署名馬襄,一張長得很像他的照片。原來,這本書是馬陽的父親寫出來的。
簡直是一臉尷尬!仔細端詳,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一八九七年,商務印書館于上海創(chuàng)辦,創(chuàng)辦人為夏瑞芳、鮑咸恩、鮑咸昌、高鳳池等。
一九零一年,張元濟投資商務印書館,代印張元濟與蔡元培創(chuàng)辦的《外交報》。一九零三年,設第一個分館于漢口。十月,正式成立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吸收日資,改進印刷,印的第一本書就是馬襄這本書,并首次使用著作權(quán)印花。
二月一日,拂曉。
鄭州全城內(nèi)外軍警當局宣布緊急戒嚴令,沿街排列武裝士兵,荷槍實彈,如臨大敵。黃殿辰派出大批荷槍實彈的軍警,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鄭州普樂園。軍警查封了普樂園的會場,白紙寫的黑字封條,十分煞目。
晨八點。各地代表、來賓手持紅旗,身佩總工會會員證章,從火車站五洲大旅館門前整隊出發(fā),前往錢塘里普樂園參加總工會成立大會。
九時。沿街軍警林立,荷槍實彈。景象肅殺,斷絕行人。
十點。項英帶領各路、站代表和各工團代表從五洲大旅館向花地崗普樂園劇場進發(fā),在離會場不遠處,被武裝軍隊阻攔,相持約兩小時,代表們一鼓作氣沖進戲院子。
張國燾登上講臺,以京漢鐵路總工會秘書的身份主持會議,宣告京漢鐵路工人總工會正式成立,并且在他的主持下,會議按照預定的議程逐一進行。楊德甫、施洋、李漢俊、包惠僧等也講了話。
頓時,會場歡聲雷動。代表們舉起拳頭,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京漢鐵路總工會萬歲!”
下午四點鐘,由張國燾致謝詞后,京漢鐵路總工會成立大會在軍閥的武力高壓下被迫宣布散會。
晚上,京漢鐵路總工會籌備處召集各分會代表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會議決定,為抗議軍閥吳佩孚和鐵路當局非法干預和破壞總工會的成立大會,從四日上午起,京漢鐵路全線總罷工,并將總工會的辦公地點從鄭州移至漢口江岸。
二日,總工會由鄭州遷移到武漢江岸。
張國燾、陳潭秋、包惠僧、羅章龍、林育南與京漢鐵路工會罷工委員會負責人等返回江岸。而這時,林祥謙回到江岸。他隨即召開會員大會,傳達總工會關(guān)于發(fā)動全路總同盟大罷工的決定,號召工友們用最大的力量反抗軍閥的暴行。林祥謙帶領工人們組織宣傳隊,貼標語、發(fā)傳單,揭露敵人罪行。
武漢工團聯(lián)合會的各工會代表到達漢口以后,當夜即召集緊急會議。會議決定全力支持京漢鐵路總同盟罷工,并發(fā)動學生、工、商團體,一致聲援。
三日。
京漢鐵路總工會移至江岸,開始正式在江岸辦公,其主要工作是統(tǒng)一指揮全路工人的罷工斗爭。張國燾等人召開會議,決定按原定計劃實施罷工。
中共武漢區(qū)委、勞動組合書記部武漢分部和湖北全省工團聯(lián)合會成員陳潭秋、林育南、許白昊、項英、施洋、林祥謙、包惠僧、楊德甫、陳天等人組成罷工指揮中心。
罷工命令由三日早班北上快車的司機和加油工人分別送達。
總工會的罷工宣言、口號、傳單貼滿了武漢三鎮(zhèn)的工廠、碼頭、電線桿及各主要交通路口。
當晚,林祥謙參加了總工會召開的緊急會議,決定向反動當局提出五項要求,限四十八小時內(nèi)答復,否則將于二月四日舉行全路總同盟罷工。與此同時成立總罷工委員會,林祥謙被指定為江岸地區(qū)罷工總負責人。
四日。
晨,三千余名工人聚集于長辛店娘娘宮。史文彬在會上報告總工會成立大會及被軍閥破壞的經(jīng)過,并宣布罷工命令。會后罷工正式開始,總工會發(fā)表罷工宣言,并提出復工條件。endprint
上午八時前后,正式罷工命令即已普遍分送到各分會。
林祥謙回到江岸,隨即召開會員大會,傳達總工會關(guān)于發(fā)動全路總同盟大罷工的決定,號召工友們用最大的力量反抗軍閥的暴行。
罷工的重心在江岸。
上午九點,漢口江岸分會委員長林祥謙正式下達罷工命令,工人黃正興使勁地拉響了汽笛。工人們聽到笛聲,立即熄滅燈火,剪斷電線,拆開水泵……京漢鐵路全線癱瘓。
至下午一時,全路車輛停止凈盡,參加罷工人數(shù)約為三萬人。
五日。早晨。
九時,有軍隊多人至工廠。
湖北督軍蕭耀南派參謀長張厚生到江岸,以強硬態(tài)度要挾工會交出重要領袖。總工會指出:除非曹錕、吳佩孚及交通部負責人前來,否則,恕不接待。
大批軍隊將工廠包圍,并將2名開車工人捕去,工人聞訊后,集合2000多人。沖破軍隊防線,將2名工友搶回。沖突中,軍警又拘捕工人糾察團的3名成員,總工會派人要求釋放。
十二時,工人計5000余人,在劉家廟集合,舉行示威運動,以白布畫人頭一顆,頭旁畫大刀一把,制為旗幟,表示決心一致送死之意。
接著下午一時起,先后有軍隊多起開來辛店,均系全副武裝。
下午二時,有工人數(shù)名,被軍警捕去,加以破壞秩序之罪名。
軍閥企圖用武力強迫工人復工。但是,工人們“沒有總工會的命令,決不復工”!
這一天,湖北全省工團聯(lián)合會又發(fā)表了《援助京漢鐵路總工會總同盟罷工的緊急宣言》,總工會發(fā)行《罷工月刊》創(chuàng)刊號。
六日。晨。
上午九時,湖北工團聯(lián)合會召集武漢各工團代表組織慰問隊萬余人。勞動組合書記部武漢分部和京漢路總工會,在江岸舉行盛大集會,有一萬多人參加。
大會開完,林育南、施洋、林祥謙等人帶領參加大會的工人群眾進行大游行。
林祥謙走在隊伍的前頭,帶領工人們高呼口號,高唱反帝的戰(zhàn)歌,中國第一次工人運動的高潮達到了頂點,紅色風暴席卷京漢鐵路全線。示威游行歷經(jīng)兩小時才結(jié)束。
林祥謙意識到殘酷的斗爭即將到來。
七日。民國武漢三鎮(zhèn),三鎮(zhèn)如甕城。
黎明。六時許,泥里蚯蚓才開始萌動初醒,蚯蚓糞在冬霜里板結(jié)。馬陽晨起,來到江岸碼頭。他發(fā)現(xiàn),那里停有載運軍隊大駁船好幾只,運來了許多士兵,附有機關(guān)槍好幾挺,已登岸分駐三路??磥恚侵乇鴩莵砹?。
一在機廠后面;一在叢生禾草的扶輪學校;一在車站,并帶有很多繩索。繩索是席草做的,明顯有蛀蟲蛀的洞眼兒。
馬陽偷偷接近船只,其中有一艘外國造的船,是A1級船,這是船級最好的船,有勞埃德船舶年鑒。
這時,馬陽耳邊響起了兒時特別熟悉的襄陽谷城一帶的《拽船號子》:“蹬到(啊嗬哦嗬)(嗬喲嗬!哎嗨喲嗬!嗨哎?。┠反箫L浪(啊喲嗬嗨呀!哦嗬!嗨喲嗬嗨呀)?!?/p>
霧水濛濛下,淺水處,三五個壯實的纖夫在拉一艘巨輪直奔碼頭,伴隨著一陣像木頭似的沉悶聲傳來。
盡管天氣寒冷,馬陽一路小跑回來也出了一身汗,沿途一陣柏樹與松樹林的氣味。他立即把這個碼頭上的情景告知馬爹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個人默默地面壁坐禪。墻壁上掛著他手繪的三鎮(zhèn)地圖,其中他用紅筆將劉家廟著重涂寫一個大大的火球。據(jù)說,一兩百年前劉家廟是乾隆帝下江南的駐蹕之一。
劉家廟,鐵路總工會。兩面磚墻,板壁門面系藍色油漆,木紋卻依舊清晰。左近有一片草地,門前乃水塘一塊,此時冬日枯水。而夏日里,水塘中卻水藻滋蔓。
馬爹爹找到了楊德甫說了這些情況。楊德甫立即命令分會集合糾察團加緊防范,通知工友無事不要出外,在家守候,一動不如一靜,采取“一靜可以制百動”的辦法。馬爹爹一路回來,一路喝著攜帶的竹葉青酒,推門便倒在棕繃床上,沉入醉鄉(xiāng)。
這一天,三鎮(zhèn)雖有冬日陽光燭照萬物,但空氣里明顯彌漫著十分凝固性的恐怖感,鉆心地襲來。
十時,武漢各界派代表到江岸來慰問。
罷工進入生死搏斗的緊要關(guān)頭,林祥謙深知斗爭形勢的嚴峻,意識到殘酷的斗爭即將到來。中午他把分工會的圖章藏在家里的炭火盆里,草草吃了幾口午飯便匆匆趕回工會去。工會院子中,有一群小孩兒騎著一根竹馬,游戲著。他們圍繞著一叢長在院子里的朱槿與柊樹,嬉戲著。
到下午二時許,張厚庵來到江岸。
下午五時整,放哨的工人又報告:一批全副武裝的軍警正從江岸火車站、三道街、福建街向工會包抄過來。
情況已十分危急,林祥謙果斷地命令糾察團副團長曾玉良帶領糾察團迎敵。
一會兒車站上發(fā)出緊急集合的號音,糾察團員前來報告:張厚庵正檢閱全副武裝的軍隊,看樣子要來包圍工會。軍閥肖耀南指使張厚庵帶領兩個營的軍警,攜帶數(shù)百根繩索,分三路從車站出發(fā),一路由福建街橫抄工會左后,另一路由三道街橫抄工會右后,第三路由車站直沖江岸京漢鐵路總工會。張厚庵與江岸第八區(qū)警察分所所長站在總工會大門前指揮軍警的行動。
槍聲首先在三道街頭響起。一時間,三道街內(nèi),煙霧迷漫,血肉橫飛。
第二次的號音又響了。
頓時槍聲四起,一時間,三道街內(nèi),煙霧迷漫,血肉橫飛。
林祥謙命令工人糾察團副團長曾玉良銷毀工會機密文件和名單,自己則率眾迎敵。
張厚庵命令軍隊向工人進行瘋狂的射擊,工會門前及周圍,彈痕累累。
在和敵人英勇搏斗中,曾玉良和三十多名鐵路工人壯烈犧牲,兩百多人受傷。敵兵到處搜捕工人,闖進工人家中搶劫財物,工會附近的商店也被洗劫一空。
不到半小時,三路軍警在總工會門前會合,總工會辦公室被圍得水泄不通。殺人魔王張厚庵與警察所長移駐扶輪學校側(cè)面坐鎮(zhèn)指揮。軍警們掃射了一陣,街上到處是尸首。張厚庵仍覺殺得不夠,又令號兵吹沖鋒號,用號令指揮軍警繼續(xù)進行屠殺,又一批工人倒在血泊中。endprint
此時,總工會門前尸橫遍地,血流成河??偣霓k公設施、匾額全部被砸毀,財物被搶砸劫一空。
在工人隊伍中的林育南見傷亡很大,心在滴血。他冷靜地思忖了片刻,覺得不應坐以待斃,也不能硬拼。他急中生智,暗中指揮工人向四周散開,減少損失。
林育南在混亂中,轉(zhuǎn)瞬間隨工人跑出了殺人場。
軍警們掃射了一陣,當即就致三十七名工人犧牲,兩百多人受傷。
軍警沖進了工會和各廠處,逮捕工人,尤其是工會負責的人。
張厚庵下令軍警將這六十余人捆綁在電線桿子上毒打。有的全身被打腫,有的頭被打破,有的被打得鼻青臉腫……打完之后,軍警們又在附近住宅搜捕參加罷工的工人,搜出一個,槍斃一個。
當時,江岸分會委員長林祥謙與林育南同住漢口篤安里一幢樓里。
軍警沖進屋里時,林祥謙被捕。
林育南在樓上聽到軍警已到樓底下來抓人,連忙抓起一根繩子系在窗框上,然后翻窗吊了下去,從屋后面跑脫了。
林祥謙之弟林元成從家中逃出,被一軍警發(fā)現(xiàn),軍警當即大喊道:“他是林祥謙的弟弟!”喊聲一停,另一軍警立即舉起刺刀向正在飛跑的林元成刺去,林元成躲閃不及,死在劊子手的刀下。
張厚庵又令軍警去楊德甫家中搜索。楊德甫一家已離開,軍警撞鎖,撲了一場空.
林祥謙和六十余名工人在同圍捕的敵人搏斗中不幸被捕。
項英率領百余工人糾察隊沖進車站,都快撲到林祥謙身邊,軍官一聲吆喝,沖鋒號音再響,槍聲四起,彈如雨下,喊聲、哭泣聲……
這是一個血雨腥風的黑夜,武漢江岸車站站臺。
北風呼嘯,雪花紛飛。
張厚庵指揮軍警在江岸殺、抓了兩個多小時。隨后,他又回過頭來迫害林祥謙。他親自提著“馬燈”,與警察所長、車段段長一起,在被捆綁的六十余人中查找林祥謙。
晚上七點多鐘,天降大雪,敵人把林祥謙綁在江岸車站站臺的木樁上。北風呼嘯,雪花紛飛,整個江岸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敵人把六十多名被捕工人捆綁在江岸車站站臺上,林祥謙被綁在站臺東側(cè)的燈柱上。江岸廣大工人聽到林祥謙和許多工友被捕的消息后,冒著被敵人捕殺的危險,紛紛奔向車站。
張厚庵提著馬燈走到林祥謙面前,奸笑著說:“林會長,受委屈了。你現(xiàn)在的唯一出路是下令工人趕快上工。這樣做,保準有你的好處。不然,你就性命難保?!?/p>
隨后,張厚庵晃了晃手中的馬刀。
林祥謙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把頭一轉(zhuǎn)——怒目以對,不予理睬。
張厚生立即兇相畢露,惡狠狠地命令劊子手持刀朝林祥謙右肩砍去,鮮血頓時染紅了林祥謙的上衣,不斷滴落在飄灑著雪花的站臺上。
這時,林祥謙妻子三步并成兩步跑到車站。她知道兇暴的敵人一定會對林祥謙下毒手,急忙喊道:“祥謙,有什么交代?”
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林祥謙,突然聽到身懷有孕的妻子的呼喚聲后,著急地回答說:“你不要管我,快回去吧!”
張厚庵吼叫:“你到底同不同意復工?”
林祥謙怒視張厚庵,依然沒有回答。
張厚庵把手一揮,旁邊的劊子手提起刀朝林祥謙的左肩砍去。鮮血,染紅了林祥謙的藍色對襟上衣,滴落在灑滿雪花的站臺。
林祥謙巍然不動。
張厚庵嚎叫:“上不上工?”
“不上!”林祥謙語氣堅定。
張厚庵又氣又惱,命令劊子手朝林祥謙右肩又砍一刀,歇斯底里地狂叫:“你到底下不下復工令?”
每砍一刀,就問一句。
已成血人的林祥謙斬釘截鐵地說:“上工要總工會下命令,我的頭可斷,工是不能上的!”
張厚庵氣得臉色鐵青,命令劊子手繼續(xù)刀砍林祥謙。
林祥謙血流如注,暈厥過去。
當他蘇醒過來的時候,張厚庵獰笑著問道:“現(xiàn)在怎樣?”
林祥謙切齒罵道:“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可說!可憐一個好好的中國,就斷送在你們這般混賬王八蛋的軍閥走狗手里!”
張厚庵勃然大怒,立命梟首示眾。
劊子手的屠刀,一刀一刀地向林祥謙砍去,連砍六刀。天空飄落下的雪花,立時就被染得血紅。
東北處的人群里,人聲雜沓,馬陽在戰(zhàn)馬上目睹了血腥的這一場面,林祥謙英勇地就義。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他的最后一次呼吸,都深深烙在馬陽的腦海里。
當江岸軍警正在大肆地血腥屠殺工人時,項英和工人糾察隊在一起。亂槍掃射時,他們死里逃生,潛伏在江邊,待夜色深時,他們才搭上一只小劃子到漢口法租界江邊上岸。
岸邊的蘆葦有一人半高,寒風刮過,泥里有半枯爛的糜子,從那里往西有一個淺灘。
他們只能暫隱于法租界某處。下船時,項英踩踏著一處自地下噴出的泉水,濺了一褲腳。在夜空濃黛處,他突地感覺到有一種暗物質(zhì),不發(fā)光地蘊藏在那里。這種物質(zhì),似乎又變成一種向前的力量流瀉在他心里面。
回頭看,岸邊的蘆葦似殘障的老翁,又似老翁手中的盲杖,難以固沙。
四周,飄塵四起。
而岸邊不遠處,有一香火一向不錯的土廟。低矮的一扇窗透出來搖曳不定的燭火之光,一縷縷絨毛草掛在窗頭。待他們潛入,神龕上的香火仍在徐徐燃著,正中擺著一碗祭肉。天助也,這碗祭祀肉倒成了糾察隊工人們充饑的夜宵。隊長吃出來了,大聲嚷道:“這刀頭不是豬肉,是上等的牛肉啊!是誰在今天來這里祭祀呢?”
神龕下,有幾尊經(jīng)幢與少許凌亂的經(jīng)籍。那些經(jīng)幢,多為石刻,是一些六角形的或圓柱形的石柱,伴有佛像與經(jīng)文刻在上面。
香火爐里燃燒未盡一張宣紙寫的半截賣身契,香火味濃熏得工人們顢頇,他們嘴里嚼著幾絲牛肉。刀頭旁,有好幾塊煮得半熟的蔓菁和十幾個蒸熟的饅頭。蔓延曲折的小路上長著許多曼陀羅,粗壯的莖,直立地長著。endprint
走出來,有馥郁的草香,在凝固的早春里,徐徐地彌散開來。
而此時,以“中共中央代表”身份前來“指導”工作的張國燾在干什么呢?
他在反革命的屠城江岸面前,顯得驚慌失措。槍聲大作而起,兩三位負責探聽消息的工人跑來向張國燾報告:“大批軍隊由江岸車站出發(fā),分幾路包圍這個村莊。其先頭部隊向著江岸分會開槍,已經(jīng)有人倒下去了,也有軍隊挨家挨戶搜查?!?/p>
張國燾立即下命疏散。
而他本人轉(zhuǎn)身拿著一個竹籃挽在手上,化裝成賣花生的小販子。他緊緊地跟在楊德甫后面,走著小路離開江岸。當他們走到小路與大路交叉點的時候,有幾個武裝士兵把守著。楊德甫經(jīng)過士兵的盤問順利通過后,張國燾正想跟著過去,兩個士兵用步槍上的刺刀指著張國燾的胸口,問他是不是鐵路工人。
張國燾答稱是賣花生的小販,也即通過。
隨后,這位“花生小販”躲進了漢口法租界內(nèi)辛亥革命武昌首義之功臣熊秉坤的家中。當他躺下身時,江岸一帶已是漫天大雪。半夜他驚醒時,伸手在案頭摸著冰冰的杧果在手,覺芒刺在背。這一夜,對他而言似乎是生命中最長的一夜,他聞到了殺戮里的血腥味。
八日,張國燾就借口“趕回北京向中共中央報告”,匆忙離開了漢口。此時,洪山菜薹是當時的時蔬。他回頭朝劉家廟望一望,想起在林家嚼菜薹的情形。寒冬、火爐與炊煙,在他心中,都已經(jīng)熄滅,蕩然無存。他怎會知道,早在東漢、三國時,這種紫菜薹已是普遍食用的蔬菜了。
翻開一本《中國共產(chǎn)黨史稿》,可以看到:“這次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是在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統(tǒng)一領導下進行的,除中央特派代表張國燾外,羅章龍、包惠僧、項英、李震瀛、楊德甫、史文彬、凌楚藩、吳汝銘、高彬、張連光、康景星、陳潭秋、許白昊、施洋等,都參與領導了各個地區(qū)的罷工斗爭?!?/p>
“二七”全路死難烈士約四十余人,他們是葛樹貴、辛克名、劉寶善、楊詩田、林元成、施洋、林祥謙、徐言發(fā)、陳芝槐、陳道忠、王起鵬、葉志松、曾玉良、錢惠和、陳年伯、劉長發(fā)、朱仁斌、秦均、梅啟發(fā)、吳采貞、王先瑞、李開元、龔德詠、陳端炳、劉文銀、葉青山、梅才詠、劉耀亭、姜和順、楊慶壽、鄭成、李玉、柳成有、胡興順、邵成鷹、張福狗、劉壽真、林開廣、武把、高斌、丁道啟、晏佑來、吳海發(fā)、高順田、胡如樹、馬襄等。
馬襄正是馬陽的父親,一直傳言他出家了,卻出現(xiàn)在烈士名單上。
罷工遭到曹吳軍閥殘酷鎮(zhèn)壓。京漢南北各站在全路斗爭中犧牲四十余人,入獄百人,負傷者五百余人,失業(yè)兼流亡估計達千余戶,家屬牽連被禍者不計其數(shù)。
而其中,林祥謙犧牲得最為壯烈。
轉(zhuǎn)眼間到另一個二月,民國的二月到了共和國的第一個二月——一九五零年二月,蘇聯(lián)國家博物館展出了一幅《伏爾加河戰(zhàn)馬》,引來數(shù)萬人參觀。
據(jù)解說員說,這匹戰(zhàn)馬還在,但畫家與俄羅斯女孩已經(jīng)故去。他們都早已停止了呼吸,長眠了。
戰(zhàn)馬在畫家的伏爾加河畔的畫室里。它的骨架與身軀打了半噸石膏被畫家樹立起固定,用一百零八塊鋼筋與近一噸半水泥混泥土澆灌而成。外部用江岸運來的青銅,塑造成一位英勇就義的中國戰(zhàn)士,他很似……中間由一根約三米三長的圓形鋼筋夯入地底下。
在崇山峻嶺之間,茂林修竹早已成殘垣。畫室里,早已是草木叢生。畫架有卯榫的痕跡,一只斑蝥爬在上面,那是唯一的活物。是誰,還是風吹攜而來,丟下的草木種子?
也許是那二月,二月里的革命烈火吧!
仔細察看這座青銅雕像底座,刻著一行字:春之花華,夏之杜鵑,秋之冰鏡,冬之□□。
末尾兩個字,已經(jīng)看不清了,在風中便成了蕞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