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怪不得下面坐著的幾乎全是女同胞,據(jù)說是單位搞三八節(jié)征文,要求寫一篇散文,好多女同胞說不知道該怎么寫,單位領(lǐng)導(dǎo)說給你們請一個大作家來談?wù)?,不知怎么就把我叫來了。我聽了只有苦笑的份兒。在太原地面上,我確實(shí)應(yīng)當(dāng)算個大作家,七十出頭了,按小時候的成長規(guī)律,一年長五厘米,如今該有三米多了,能說小嗎?
為什么會苦笑呢?是覺得,叫我說什么不好,怎么會叫我說寫散文呢?叫我說寫小說,對不對,總能說個頭頭是道,你們聽了一愣一愣的。叫我說做學(xué)問,在理不在理,也能說上一大套。只有說寫散文,聽了只有嘆氣,只有苦笑。為什么呢?散文,尤其是當(dāng)下的散文——說句直白的話——神仙也寫不好。
不是說就現(xiàn)在的不好,古人也沒有幾個寫得好的。從漢唐到明清,兩千年間,詩文通論,好的詩,能說上幾十首,好的散文,怕連十篇也說不上。有靈氣又有感情,我能看上的,也就那么幾篇:東方朔的《登徒子好色賦》算一篇,司馬遷的《報任安書》算一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算一篇,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算一篇,沈復(fù)的《浮生六記》也算上。別的,能達(dá)到這么高層次的,真有些想不起來了。有人會問,蘇東坡的散文不好嗎?我的看法是,此老有才氣,會鋪排,但少感情,算不得好文章?!妒酚洝贰稘h書》《資治通鑒》上都有好文章,可那不能算純正的散文。
散文所以寫不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原本不是文學(xué)作品,可說是一種實(shí)用文體。前面舉的幾篇,叫賦的就一篇,也是假賦之名,行辯駁之實(shí)。其余幾篇,有的是祭文,有的是書信,多的是札記。可見,散文在古代,是以實(shí)用為主,記事為主,近世以來,才把它歸到文學(xué)作品里了。文學(xué)作品,最大的一個特點(diǎn),就是它的文學(xué)性,而文學(xué)性最顯著的一個特征,是虛構(gòu)和夸張。這兩條,與散文的特性,可以說是相抵觸的。這么說吧,文學(xué)作品是要把假的說成真的,到了散文這兒,加上文學(xué)性,成了把真的說成假的;說成假的,還要更像真的,這樣的事兒,就是神仙也做不好。
現(xiàn)在的人,寫不好散文,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想要承載的東西太多。比如剛一下筆,就想到如何體現(xiàn)什么思想,如何貫徹什么精神,把本來應(yīng)該是《人民日報》社論的事兒,你都攬在自己身上了,還要一篇小小的文章來承擔(dān)——這么小的身子,這么重的負(fù)擔(dān),站都站不直,還要它五光十色、翩翩起舞,這怎么能行呢?
說不好的事兒,打個比方,或許能說好。我來的時候,主持人問我要不要課件,我說要。我的晉南普通話,發(fā)音不準(zhǔn),需要把我要說的幾首詩詞,打在屏幕上,這樣看了清楚——就是上面這幾首。有人會說,你這不是歌詞嗎?不是說講散文嗎,怎么講起歌詞來了?我不是說了嗎,講散文,神仙也講不好。我這是借了歌詞、唱段,來講怎么寫散文。
這道理,也是我近些年才悟出來的。這幾年,我一直在外地,陪老伴看孫子,實(shí)際上我不看,我是陪老伴。她忙她的,我只是看書,寫東西,閑了在電腦上聽歌,聽?wèi)?。聽歌,只聽女歌手的,還是漂亮的那種,不漂亮的,唱的再好也不聽;聽?wèi)颍宦犞苄欧嫉?,不是周信芳的錄像,是“音配像”。所以,今天就選了鄧麗君的一首歌、周信芳的一段戲,還有唐代詩人張籍的這首《節(jié)婦吟》來開篇。
先看鄧麗君的這首《你怎么說》:
我沒忘記你忘記我,
連名字你都說錯。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
看今天你怎么說!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這首歌,我聽了不下一百遍,每次都像頭一遍一樣新鮮,越聽越看,越有味兒。我看的是個視頻,好像是在臺灣某地的一個月光晚會上,下面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有軍人,也有平民。一開始,鄧款款地從臺階上走下來,一襲紅色的旗袍,能看到綢緞的閃動、腿腳的交替。她開始唱了,朝前走去,走到某處,有人伸過手,握了一下,又唱,唱到一個停頓處,朝遠(yuǎn)處問了聲:“在哪邊?”好像是說,她說的那人,總也找不見,莫非是在那邊。旋即走到一個年輕軍人面前,又從頭唱開了。唱到“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單手插腰,像是要問罪的樣子,然后又彎下腰身,湊到對方跟前,唱道:“看今天你怎么說!”又站起來,問對方的年齡,對方說二十六啦,鄧的臉上,略過一絲驚喜,又問結(jié)過婚沒有,對方說結(jié)過啦。鄧一轉(zhuǎn)身,惱悻悻地走開,邊走邊唱:“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苯o人的感覺是,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沒來看她,原來是結(jié)婚去了。待走上臺階,她轉(zhuǎn)身站定,先是將手臂伸開,又狠狠地往里一勾,這才唱道:“把我的愛情還給我!”接著是含情脈脈地一瞥,緩緩地低下頭來,謝幕。
不說歌詞了,光這個神態(tài),這個動作,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就讓人拍案叫絕。有人若是如實(shí)地寫下來,就是一篇好散文。歌詞呢,句句是實(shí)話,全是一個被人騙了的女孩子的哀怨之嘆。這樣的詞兒,繼承了中國古代閨怨詩的傳統(tǒng),凄楚動人,怨而不傷。是創(chuàng)作的歌曲,也可以看作是一首民歌。山西是民歌之鄉(xiāng),有許多好的民歌,讓人百聽不厭。我最愛聽的是一首晉北民歌,叫《對面的圪梁梁上》,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首民歌,讓我們的文藝工作者給改壞了。
前幾天在手機(jī)上,看到“省歌”的一個演出,唱的就是改了的詞兒,是這樣的:
對面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那個圪梁梁上,哥在溝,
瞭不見妹妹喲,你招招手!
聲音確實(shí)嘹亮動聽,但是聽了詞兒,一點(diǎn)也動不了心。覺得就像當(dāng)年編刊物,明明是一篇好文章,七改八改,給改成狗屁文章了。首先情理上就不通。前兩句,是說對面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明明是男的在問,而后面兩句,成了女的在說,你看不見我,就招招手吧。意思是,用招招手來代替相思情深。多別扭。這邊都看見那邊是那個小女子了,那個小女子卻說,你要是看不見我,你就招招手。莫非先前看見的不是這個小女子?不合情理嘛。
原來的詞兒可不是這樣。上世紀(jì)80年代,我們?nèi)ズ忧h采風(fēng),當(dāng)?shù)亍岸颂А眲F(tuán)為我們唱的,是原汁原味的《對面的圪梁梁上》。詞兒是這樣的:
對面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那個圪梁梁上,哥在溝,
親不上嘴嘴喲,你就招招手!
這就合情合理了。一個在山梁上走著,一個在溝里走著,男的忽然一抬頭,呀,這不是我的那個相好的嗎?于是便唱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要人命的小妖精。平日見了,總要親熱親熱,今天偏偏不巧,你在山梁上我在溝里,隔下這么遠(yuǎn),連個嘴嘴都親不上,那就算了,你招招手,就權(quán)當(dāng)是咱倆親了嘴了。多么美好的感情,多么純樸的想法,為什么要改了?想來是我們的文藝工作者,怕把青少年教壞了,萬一看了這個演出,之后會親嘴了呢?好像他不這樣改了,年輕人就一天到晚不停地親嘴。這是操的那門子心喲!
王洛賓的民歌,就是這樣原葉原味,讓人一聽就動心的歌兒。他的有些民歌,不能說是他創(chuàng)作的,只能說是他整理的,人家就沒有隨意地改動。比如,《達(dá)坂城的姑娘》,就是趕著你的馬車,帶著你的妹妹來。還有那首: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她身旁,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我們聽了,覺得就是狠狠地抽上幾鞭子,心里也是舒坦的。這就是真情實(shí)感的力量,這就是細(xì)微處著力的力量。凡是好的民歌,都有這種細(xì)微處著力的特點(diǎn)。如果我們寫散文,掌握了這個技巧,也會達(dá)到這樣動人的效果。
細(xì)微處著力,我們再來看看周信芳的這個唱段。我看的“音配像”,音是周信芳的音,像是小王俊卿的像。這個小王俊卿,真是把周信芳的唱腔演活了,周信芳活著,怕也只能是這個樣子?!囤w五娘》里,最有名的段子,一是《描容上路》,一是《掃松下書》。今天我們光說說《描容上路》。故事很簡單:趙五娘的丈夫叫蔡伯喈,赴京趕考,考中后讓丞相招了女婿,三年不回,父母雙亡。趙五娘在鄰居老伯的幫襯下,埋葬了雙親,背上公婆的畫像,去京城尋夫。臨行前,老伯殷殷叮囑,唱段是:
叫一聲五娘且慢行,
老漢言來你且聽。
身上背定公婆影,
你鞋弓襪小路難行。
此番進(jìn)京早住店,
登程還須等天明。
登山涉水心要穩(wěn),
行船過渡莫爭行。
溝渠之水不潔凈,
渴向人家討茶羹。
………
就說這幾句,下面的不說了。你看這個老伯,給五娘的叮囑,一項一項,說的都是實(shí)話。正因為是實(shí)話,又這么細(xì)致,才顯示了感情,才能打動我們聽?wèi)虻娜?。這唱詞,想來原先底子就好,又經(jīng)過周信芳先生的加工,更是爐火純青?,F(xiàn)在我們根據(jù)當(dāng)下的觀念改一下,看看是什么樣子——當(dāng)然,我說的這個改的人,是我這樣的“二把刀”,又是非常聽話的那種文藝工作者?,F(xiàn)在我開始改了,一句一句地來:
——此番進(jìn)京早住店,登程還須等天明。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我們的社會治安不好嗎?朗朗乾坤,一派祥和,有什么不安全的?好,那就改為:此番進(jìn)京隨便走,或遲或早都能行。
——登山涉水心要穩(wěn),行船過渡莫爭行。什么意思?難道我們的公共秩序不好嗎?“五講四美三熱愛”,講了多少年了,社會秩序已大為好轉(zhuǎn),常見少先隊員攙扶老太太過馬路,年輕人在車船上爭相讓座,你就是走得再快,也沒人攔著你,你就是心臟病犯了,救護(hù)車五分鐘就到……好,那就改為:登山涉水放開膽,行船過渡有人扶。
——溝渠之水不潔凈,渴向人家討茶羹。太不像話了,難道我們的小溪小渠的水質(zhì),就那么差嗎?不是多方治理,已大為好轉(zhuǎn)了嗎?那就改為:溝渠之水清凌凌,掬上一口潤喉嚨。
于是這段唱詞,后面幾句就成了:
此番進(jìn)京隨便走,
或遲或早都能行。
登山涉水放開膽,
行船過渡有人扶。
溝渠之水清凌凌,
掬上一口潤喉嚨。
你們別笑,我這是打比方,實(shí)際的情形,只怕比這還要壞。我女兒是小學(xué)教師,前幾天回來,吃飯時說,這些日子幼兒園舉行童謠比賽,要有什么什么字,說著打開手機(jī),念了一首。我聽了差點(diǎn)把嘴里正吃著的飯食噴了出來。這是童謠嗎?只怕是行政機(jī)關(guān)宣傳欄里的決心書。
《節(jié)婦吟》是說通情達(dá)理,起承轉(zhuǎn)合的,大家看看,就不多講了。
明白了什么樣的句子是好句子,就該明白什么樣的文章是好文章了。可以這么說,好句子組成的文章,就是好文章;好句子多的文章,就是好文章。現(xiàn)在要說的是,怎么才能寫出好句子,又平實(shí),又帶感情?我的看法是,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平日多練習(xí),多動筆。
最好的練習(xí),是寫家庭生活札記。我這個人愛寫毛筆字,過去工作忙,只是偶爾寫寫,現(xiàn)在退休了,一切都往慢里行事。明明發(fā)個微信就能辦了的事,我的做法是,寫個八行箋,照相發(fā)過去。再就是,給孫子寫趣事,用的是藍(lán)皮線裝的八行宣紙本子,兩個孫子,大的寫了六本,小的寫了九本,有的就發(fā)在手機(jī)的朋友圈里。這兒給你們念兩則。一則是寫七歲的老虎(孫子的小名)的,第157則,題目叫《我的衣服用過很多次》,正文是:
老虎批評媽媽,洗完衣服總也不關(guān)洗衣機(jī)的門。媽媽說,只有洗衣服的人,才會不關(guān)門,你用過幾次。老虎說,我是沒有用過,可我的衣服用過很多次!
一則是四歲的小灰灰(孫子的小名),第355則,題目叫《姥姥說的不對》,正文是:
小灰灰吃飯時,把米飯掉在桌子上,姥姥教育他說,吃飯要小心,不能浪費(fèi)農(nóng)民伯伯種出來的糧食。小灰灰抬起頭,爭辯道:姥姥說的不對,米飯不是農(nóng)民伯伯種出來的。農(nóng)民伯伯種的是水果、蔬菜,米飯是媽媽做的!
在座的多是女同胞。我看你們的年齡,中年以下的居多,差不多都有不大不小的孩子,如果能在孩子小的時候,就開始這種家庭生活札記,長大了讓孩子看看,是很有意思的。練習(xí)文筆,這是一種,還一種,就是寫日記。我這個人,從上高中起,就開始記日記,文化大革命期間停了幾年。到上世紀(jì)80年代,看見世事平靜了,又開始記,直到現(xiàn)在,每天都記。前一天有空,前一天就記了,前一天沒空,第二天一早,坐在書桌前,頭一件事就是記前一天的日記。起初記日記,想法很可笑。那時看見好多名人,都有出版的日記,就想,我也要記日記,萬一將來成了名人了呢,沒有日記,不是個缺憾嗎?記了幾十年,還是個三流作家,老沒出息。不過我不后悔,正是這幾十年的日記,讓我的文筆變得細(xì)致起來,敘事狀物,總能曲曲折折圓滿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思。寫文章,寫那些大的事件,誰寫都差不了多少,好和壞,全在細(xì)微處。而記日記,多是寫生活瑣事,時間長了,筆頭子上的功夫就有了。
好多人不寫日記,說是忙,顧不過來;閑下來呢,又覺得雞毛蒜皮,卑卑不足道。這里我要糾正一下,寫日記,最有味的恰是寫生活小事。近日我看《鄧之誠文史札記》,這本書,實(shí)際上就是鄧先生的兒子從他的日記中摘錄出來的。其中說到記日記的道理,鄧先生就主張,記日記,忙時少記,閑時多記,最能養(yǎng)人性情。剛才有位女同胞,說是寫文章,最難的是不知如何下筆。我可告訴你,這個事,你不能想,想的多了,就無法下筆。再就是不能問,問下的都是大路貨,都是人家不知用過多少遍的。怎么辦呢?由著自己的性子,怎么順溜怎么來,想到哪兒,就從哪兒下筆。覺得不得勁了怎么辦?往過扭,一下子扭不過去,就兩下子扭,等全扭過去了,整個道理就說清了,整個事件就寫完了,而且得個落筆大膽、轉(zhuǎn)合有致的佳評。
好了,今天就說到這兒,但愿大家都能有所長進(jìn),都能寫出好文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