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少年時,我讀了兩本愛情小說:屠格涅夫的《初戀》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讀早了,后來,我想。在愛情萌長時,讀這些書,會影響愛情觀乃至愛情的。愛情是殘缺而殘酷的,那時,我就這樣想。這點想法,像咒似地罩著我。伸出手,又收回來,讓指尖上的魚溜走??粗顺贼~,又嫉恨。好多好多年,我陷在臨淵“恨”魚里。我不歡喜吃魚,所以。
先看的《少》,一邊看牛一邊看書。書中的景跟眼前的景有點相似:山村,晨霧,溪水。書中的維特有綠蒂,眼前的我卻只有一條骨卡卡的老水牛。牛的尾巴卷著旋兒鞭子似的甩起來,再甩來,黑豆大的牛虻嗡嗡飛舞,譏諷著我貧寒而孤獨的青春。但在這樣的青春的夢里,我仍會擁吻綠蒂。醒來時是半夜。透過斑駁的爛糊紙的窗,是慘白的月光。月光里有奔跑的獸,踢踏作響。讀到維特自殺時,那天沒看牛,坐臘子樹下,雞屎似的臘子涂染一地。狗坐在我的腳邊。狗舔我的腳趾。我站起來,一腳踢在狗肚子上。狗疾駛而去,哭聲如泣。
讀《初》倒沒那么難受。兩個小細節(jié)堪記:一,“我”躲在草叢里,看“父親”用鞭子抽齊娜依達,“我”忍著淚,我沒忍住淚;二,有一次,齊娜依達對“我”說:“我需要一個能支配我的人……但是,老天爺,我希望我不要遇到那樣的人。我不愿受任何人支配,無論什么事?!倍遥也惶矚g小說那個冗長的開頭,幾個人坐那兒講故事,你一段我一段,沒什么意思。后來,我看到賈平凹的《商州初錄》還是別的什么小說,也是這手法,幾個人吹牛,也是你一段我一段進入敘述,特煩。倒是關(guān)于“四硬”的段子還記得:“木匠的鑿子鐵匠的砧,小伙子的朘子金剛鉆?!?/p>
少年看上述兩書,“金剛鉆”是可練練,只是,也很容易把心練碎。
周氏兄弟關(guān)注弱小民族文學的時候,茨威格還沒名。我是在一本叫做《世界中篇名著選》讀的他的《象棋的故事》。那一年,我的同學文化送了我茨威格的老鄉(xiāng)弗洛伊德的《釋夢》,兩書伴在一起讀。那是1988年左右的事,那時候,只要你愿意,什么書都可買到,哪怕在我們小縣城。新蓋的圖書館好漂亮,在桃花江大橋的邊上。館名是莫應(yīng)豐題的。
一晃近三十年過去。夢如何個釋法,印象茫然,但《象》里頭的那個B博士的事兒卻不能忘。第二局棋,我蠻著急他會輸。果然他贏了,就高興,像自己贏了一樣。卻不喜歡那敘事的嘮嘮叨叨,每個人都像話癆,說長長的話。句子也半通不通,難讀。但那時不敢質(zhì)疑,以為好的外國小說就該這樣寫的。而且,那故事真好,難讀點也不以為然。這確實為我后來不歡喜外國小說開了一個壞頭,喝的第一口奶,是苦的。
一些年后,讀阿城的《棋王》。讀到一半,覺得眼熟,B博士改頭換面成了知青王一生。尤其王一生搞車輪戰(zhàn)那一幕,跟B博士獨撐那個冠軍是一碼子事。只是,那時,我還不敢大膽質(zhì)疑的。巧合吧,我想。而且,蠻歡喜阿城的語言,一溜兒“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短戳戳的,鋼鑿兒似的一鑿一個印。現(xiàn)在想起來,阿城就不該寫“三王”,一“王”比一“王”差。像畢飛宇一樣,“三玉”,《玉秀》《玉米》《玉秧》,也是一“玉”比一“玉”水,讀到《玉秧》時,我?guī)缀跻涯潜倦s志撕了。年輕時,除課本外,我讀書蠻較勁的?,F(xiàn)在不較勁了,不看了。從“三王”和“三玉”來看,寫作,也別太貪,“一王”“一玉”或成絕響,排成隊,意思就不大了。半部《紅樓夢》、斷臂維納斯照樣打天下。
若干年后想起來,《棋王》確實有模仿《象棋的故事》之嫌。那年代的作家確實有這個毛病,如一個叫鄧剛的,我看過他一個寫海上生活的中篇,就很是模仿了《老人與海》。后來,讀的書多了,就更不足為奇了。我們確實是一個山寨的國度,改頭換面的本領(lǐng)強,仗著讀者閱讀量小,把湯姆改成鐵蛋,把香榭街改成香椿街,是能迷騙人的,尤其是文學女青年。等到別人知道了,他早功成名就了,都做作協(xié)副主席了,像做山寨手機的,早改行做文化產(chǎn)業(yè)了,沒法兒追原罪。
結(jié)尾,說個事。去年,為重圓弗洛伊德的夢,我買了兩套弗的全集,十來本。留一套自己,送一套朋友。偶爾翻翻,看能不能翻出個自我和本我,也釋釋少年的愛恨情愁是不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
讀周作人的《安得森的十之九》。安得森,即安徒生,當時的譯法。魯迅和周作人都主張硬譯的,安得森是不是更近原讀音?我不懂。又,引說“著作者英國安德森”,老安是丹麥人,為何說成英國?又不懂。是文作于1918年,周作人的早期作品,文字還有點打嗝,到底不似后來的枯澀蒼勁。
上述都不緊要。緊要的是,周作人將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童話作了個比較,說,格長于“述”,安長于“作”。所謂“述”者,一代代老輩兒講的故事,由作家編集,里頭就有了取舍,有斷章取義處,有刪繁就簡處,滲入了成人的“意識形態(tài)”,契合當下,遂成教化。大約,《論語》就這路數(shù),孔子說了幾籮筐,但只用半簍子,歷代又刪削,最后可能面目全非。朱元璋還編過本《孟子節(jié)義》,把老孟最初的“民本思想”弄得一干二凈,鬧了個大笑話。其實,非止《論》和《孟》,這是我們的習慣動作,筆在我手,任由我用,凡不能用的,全剁掉。我們有“述”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估計孔子早曉得這結(jié)局,于是“述而不作”。述吧,還有點渣;作,全部燒球了。
按周的意思,安徒生是“作”的,因為“他是個詩人,又是個老孩子,用詩人的觀察、小兒的言語,寫出原人——文明國的小兒,便是系統(tǒng)發(fā)生上的小野蠻的思想”。兩個關(guān)鍵詞:一,原人;二,小野蠻。原人者,是沈從文說的“貼著人物”,或有雜糅之功,但人還是張家李家的孩子,雖然有時候長了翅膀或騎了掃帚?!靶∫靶U”,那得出點格的,人性和教化之外的小壞,為保護幾個集體的辣椒拼命,或撿了一分錢交給老師,皆是文明國的大人的道德思維,未在“作”中之義。說到關(guān)鍵點了,我們童話的“小兒”大抵還存留在大人的“道德思維”里,所言所行,皆“小大人”的,如那個武漢的“五杠少年”,令人生惡。童話該是別一種體裁,像生菜葉子硬夾在成人文學“言道載道”的發(fā)餿了的面包里,味道當然不好,吃相也難看。
晨起小思,供有志于所謂兒童文學的朋友笑納,分文不取。
《藍綠文壇的前世與今生》
古遠清著 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
本書“用政治天線接收臺灣文學頻道”,通過對臺灣藍綠文壇的前世與今生的考察,寫出了變幻莫測的臺灣文壇的內(nèi)在矛盾和劇烈沖突,由此展現(xiàn)了當下臺灣文學波詭云譎的風貌,以另類方式描繪了新世紀臺灣文學發(fā)展的精神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