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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太原 030006)
1949年10月,新中國的成立開啟了一個全面破舊立新的革命時代。從舊時代步入新時代的知識分子紛紛投身到新區(qū)土改運動中,本文將這一典型的革命實踐稱為建國初期的文人土改。從內容上看,它由土改和知識分子兩部分構成。現(xiàn)有研究對此問題分而論之,要么是就土改談土改,要么只是將土改作為討論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事件背景,鮮有將兩者視為一個革命性的大事件進行系統(tǒng)研究。
土改與知識分子的關系問題,研究者多以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為中心,土改實踐只是被視為改造的手段,凸顯的是一個從外向內的被動性過程。*主要成果有楊奎松著《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謝泳:《思想改造運動的起源及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謝泳著《思想利器:當代中國研究的史料問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周兵: 《社會實踐與知識分子教育和改造——以建國初期知識分子參加土地改革為例》,《現(xiàn)代哲學》,2012年第3期,第49-56頁;孫丹:《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研究述評》,《當代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3期,第89-96頁;邵燕祥:《我與詩與政治——詩與政治關系的一段個案》,《西湖》2007年第1期,第68-78頁;許紀霖著《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袁小倫:《生死關頭:民主人士與土改運動》,《書屋》2002年第8期,第22-28頁;朱地:《對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學習運動的歷史考察》,《中共黨史研究》,1998年第5期第93-99頁;黃平:《有目的之行動與未預期之后果——中國知識分子在50年代的經歷探源》,《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1994年,總第9期,轉引自許紀霖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407-425頁。但是作為一個行動主體,知識分子在土改運動中也必定會產生一套話語與觀念,這是一個由內向外的土改認知過程,往往呈現(xiàn)出主動和被動相互交織的態(tài)勢。作為建國初期新區(qū)土改事件的親歷者,各類知識分子寫下了大量記錄土改運動的觀后感、日記、工作筆記等,這些文本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發(fā)掘和利用。本文關注文人土改,試圖從當時知識分子參加土改這一革命實踐過程來考察他們是如何看待土改的,對新時代新政權表現(xiàn)出了怎樣的思考和認同,這些總體性認識又對其產生了哪些影響。這也是一個革命實踐與話語表達的雙向歷史展演過程,前者進入客觀世界,后者則彰顯出主觀世界在客觀世界的外力作用下所作出的回應。
此外,對本文中的知識分子概念略作說明。據(jù)建國初統(tǒng)計,全國約有各類知識分子200萬人,包括三類:一是投身革命,經過戰(zhàn)爭鍛煉成長起來的革命知識分子。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知識分子隊伍的核心和骨干,主要從事黨、政、軍或其他行政組織工作。二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各類學者、文藝工作者等。他們是建國初期知識分子隊伍的主要組成部分。三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尚未走出校門的高校青年學生。[1]212文章以第二、三類知識分子為討論對象,他們跨越了新舊兩個時代,很多人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已是知名知識分子。當這些舊時代知識分子進入新時代后,便遭遇了新區(qū)土改運動的革命實踐,由此形塑了他們的土改話語表達。這一革命語境中實踐與表達的相互關系生成即是本文關注的焦點。索維爾認為知識分子概念的核心是“理念的處理者”,即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的主要工作是處理理念,這些人有作家、學者等。[2]而本文對知識分子的討論,主要是考察他們在土改實踐中是如何展現(xiàn)自我的。
新中國成立時,華北、東北等老解放區(qū)和半老解放區(qū)(約占全國面積的1/3)已完成土地改革;而華東、中南、西南、西北等新解放區(qū)(約占全國面積的2/3)的土地改革尚未進行,農民和地主階級的矛盾還沒有解決。至于新解放區(qū)的土改運動,先后分三批完成:第一批從1950年冬到1951年春,在約有1.2億農業(yè)人口的地區(qū)進行;第二批從1951年冬到1952年春,在約有1.1億農業(yè)人口的地區(qū)進行;其余3 000萬農業(yè)人口的地區(qū),于1952年冬到1953年春作為第三批完成。[1]120,126此外,華北境內還有部分新解放區(qū),包括北京、天津城郊和河北、山西、察哈爾等地區(qū),1949年冬開始實行土改。[3]可見,建國初期新區(qū)土改的范圍涵蓋華北、華東、中南、西北、西南等幾大行政區(qū)。*在當時的行政大區(qū)中,華東地區(qū),包括山東、蘇南、蘇北、皖南、皖北、浙江、福建七個省區(qū)和上海、南京兩市。中南地區(qū),包括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廣東、廣西六個省及廣州、武漢兩市。西北地區(qū),包括陜西、甘肅、寧夏、青海和新疆5個省。西南地區(qū),包括四川、云南、貴州、西康四省及重慶市。參見杜潤生主編:《中國的土地改革》,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第348頁、356頁、364頁、371頁。文中所討論的知識分子進入的土改現(xiàn)場也主要分布在這些區(qū)域范圍。
首先是知識分子到北京市郊參加土改的情況。1949年10月,北京郊區(qū)進行第一批土改。中共中央華北局作出決定,動員大學生和教師參加土改工作。著名畫家徐悲鴻寫信給周恩來,要求派師生參加京郊土改并寫生,[4]這一請求得到了周恩來的同意。由此,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師生拉開了建國初期知識分子參加土改的序幕。[5]1949年12月,在京召開的第一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號召知識分子參加土改,支持土改。教育部副部長錢俊瑞在會上提出:“中國的知識分子大多數(shù)與土地有聯(lián)系,他們在土地改革的斗爭中是動搖的,但是他們的立場是可以經過教育而改變的,我們必須事先向他們進行土地改革的教育,爭取他們積極參加或支持土地改革的工作。”[6]北京高校也利用寒假時間有組織地動員師生參加京郊土改。1950年1月,馮友蘭偕夫人參加土改工作隊,先后在豐臺等地參加土改。[7]他回憶說:“學校號召全校師生參加工作組。我報了名,叔明也報了名。我們的工作區(qū)域是盧溝橋及其附近村莊。全組有十人左右,一直到過了春節(jié)才把這一帶的土改搞完?!盵8]117據(jù)報道,從1949年12月到1950年2月,北京高校約有800名師生參加了京郊土改。這一人數(shù)是原來京郊土改工作干部的兩倍。[9]在高校師生積極參加土改的同時,政府也開始組織知識分子干部參加京郊土改。政務院政治法律委員會在現(xiàn)有工作人員中抽調72人參加京郊第二期土改工作,以對其進行教育改造。[10]
從現(xiàn)有資料看,京郊是建國初知識分子參加新區(qū)土改運動中最早的地區(qū)。此時的土改實踐似乎并未專門強調它與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之間的必然性關系,主要出發(fā)點是號召知識分子參加土改,支持土改。但隨后在其他新區(qū)土改中,知識分子參加土改與自身思想改造問題則越來越密切地關聯(lián)在一起了。這在華東、中南、西北、西南等新區(qū)土改中均有體現(xiàn)。
1950年6月30日《土改法》頒布后,全國新區(qū)的土改運動全面推進。隨之,從中央到地方的相關部門和機構紛紛組織各界知識分子和民主人士分赴土改第一線。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通過決定,由各民主黨派號召和動員其成員積極參加土改工作。在1951年5月至1952年2月間,先后組織了文教、科技、醫(yī)務、工商、宗教各界人士6 107人,分成47個土改工作團和5個土改參觀團,分派到全國各地。7月1日,民盟總部發(fā)表聲明,擁護《土改法》,號召廣大盟員踴躍參加土改工作。據(jù)記載,天津民盟動員和組織盟員積極參加土改工作,先后有孟秋江、張國藩、張琴南、楊思慎等40多位盟員參加土改工作團,到中南、華東和西南等地參加土改運動。天津民盟另組織了參加土改工作歸來的盟員進行座談,向民盟內外知識分子作報告,談經受考驗和鍛煉的心得體會,聽眾累計25 000余人。*中國民主同盟天津委員會編:《歷史的足跡:天津民盟史錄1950-2002》,天津:天津市武清區(qū)豐華印刷廠,2003年,內部資料。
九三學社社員大多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他們和封建土地制度有著不同程度的歷史關聯(lián)。因此,廣大社員在政府、各級政協(xié)及社中央理事會和各地方組織的號召和領導下,一方面加強學習有關土改的指示,另一方面則以實際行動積極報名參加或參觀土改工作。北京社員第一批參加了中南區(qū)土改工作團及赴上海、皖北、西北、河南等地的土改參觀團。初大告、嚴濟慈、湯藻真等參加了西南土改工作團第一團。裴文中等10人參加了西南土改工作團第二團,裴本人任該團副團長,并勉勵其他人要放下教授、高級知識分子的架子,虛心向農民學習,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土改問題,努力在實踐中鍛煉成為人民的知識分子。到1952年底,共有34%的九三學社社員先后參加或參觀了土改工作。[11]
與此同時,各地方動員和組織知識分子參加土改的工作也蓬勃開展起來。1950年10月,中南區(qū)教育部發(fā)布《關于高等學校學生參加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要求中南區(qū)各校師生,尤其是文法、師范各科的師生于1950年冬至1951年春利用寒暑假參加土改工作。[12]111-112
1950年12月,廣西桂北地區(qū)進行土改試點,中共桂林地、市委先后向廣西大學文教、法商學院抽調130多人參加土改運動。1951年1月至2月底,寒假留校師生員工620人利用寒假組成土改參觀團,分別到興安、靈川縣參觀土改工作。10月28日,文教、法商兩個學院的師生共579人又組成土改工作團赴欽廉地區(qū)參加土改工作,后于1952年6月初返校。6月16日,土改工作總結大會表彰了在土改中立功的師生133人,其中甲等功9人,乙等功46人,丙等功78人,并宣布批準12名優(yōu)秀青年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52年2月,工、理、農三所學院的師生1 276人,又分別到永福、興安等縣參加土改復查,于3月10日返校。*參見廣西大學校史編寫組編著《廣西大學校史1928-1988》,由廣西大學學報編輯部編輯發(fā)行,1988年,第160-161頁。
1951年2月,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8所高校教授31人組成的華東區(qū)土改參觀團到蘇南參觀土改工作。他們先后在上海、蘇州等地聽取了各級負責同志有關土改問題的報告和情況介紹,并分組深入農村,參觀了吳江縣平望、盛澤、震澤三個區(qū)的土改工作,歷時近一個月。其他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和民主人士也先后來到蘇南參觀土改工作。據(jù)統(tǒng)計,蘇南以外的各界人士參觀土改工作的共有232人。*中國共產黨蘇南區(qū)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蘇南土改文獻》,1952年。轉引自譚志云:《蘇南土改中的知識分子問題》,《江蘇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第37-41頁。另有北京其他高校的63位教授也組成3個土改參觀團,其中雷海宗、吳景超(團長)、朱光潛、賀麟等人參加了西北區(qū)的參觀團。[13]
1951年4月,上海市郊區(qū)工作委員會發(fā)布了《關于大學教授、講師、助教參加市郊土改問題》的通告,開啟了知識分子到市郊參加土改的實踐工作。據(jù)記載,到上海市郊參加土改的教授有108人,組成了一個大隊、十個小隊,分別到七個區(qū)的十個鄉(xiāng)參加土改工作。由大學教授和民主人士組成的滬郊土改工作組于6月9日至11日分組學習了城市郊區(qū)土改的方針政策,并聽取了上海市郊土改委員會委員、市郊農民協(xié)會主任張耀祥關于郊區(qū)土改進程和各階段工作要求的報告,以及華東師范大學馮契教授參加浙江農村土改工作的工作體會。6月15日,他們分別到市郊各鄉(xiāng)鎮(zhèn)參加土改。*《上海市協(xié)商委員會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代表參加市郊土地改革工作的報告》,上海檔案館藏,檔案卷宗號:L1-1-35。轉引自李紅、史大軍:《參與和改造的雙重身份語境——建國初期滬郊土地改革中的知識分子》,《皖西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
1951年8月,四川省劍閣縣開展土改運動。到此縣區(qū)參加土改的有中央土改工作團西南區(qū)第九分團99人,川北區(qū)黨委工作團408人,劍閣地委干訓班253人,以及中江、三臺土改參觀團170人,再加上本縣抽調的其他干部、教師 ,共有1 735人。10月29日至11月20日,為進行土改總動員,土改擴大干部會議在縣城召開,有干部、選派教師和農民積極分子參加。11月23日,全縣土改運動工作隊進駐村莊。按照《川北區(qū)土地改革實施辦法》,整個土改過程分為“發(fā)動群眾,劃分階級成分,反違法斗爭,沒收征收,分配土地及勝利果實和結束工作”6個階段進行,歷時145天。[14]
1952年1月,南寧市中等學校師生組成兩個工作團,到附近縣區(qū)參加土改。時任第一團團長的舒蕪在回憶錄中指出:“事實上不過是利用寒假,去‘參觀’土改,接受教育。那次參加土改,自一九五二年一月六日至二月二十七日,我記下了較詳細的日記。第一天的日記就定下了這樣的基調:回顧這五年,應該說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五年,首先要感謝黨的教育,人民的教育,我覺得過去那些糊涂觀念,雖然當作了不起的真理,堅持了那么久,今天看起來,實在是可怪詫的?!盵15]697-698
以上敘述的是1950年《土改法》頒布后,各界知識分子到華東、中南、西北、西南四個地區(qū)以工作團的形式參加或參觀土改運動的大致概況,從整體上反映出了當時知識分子投身于土改革命實踐的時間、地域、規(guī)模、數(shù)量、組織等情況,為進一步分析他們的土改話語表達提供了基礎。關于建國初期知識分子進入土改現(xiàn)場的歷史圖景,再以蕭乾和邵燕祥為例做些具體說明。蕭乾在其自傳中就參加土改一事有詳細敘述,他說:“全國范圍內大規(guī)模的土改是1951年冬天才開始的……國際新聞局為了對外報導,提前在1950年冬天就派我先到湖南去參加并采訪那里即將進行的試點工作。任務是寫一批文章向廣大世界,特別是亞非拉,說明中國的土地改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非改不可,以及怎么改法……因此,我的任務不僅是報導,更是通過實例來示范。我首先來到長沙,接待我的是省委宣傳部部長兼《新湖南報》主編李銳。聽說要向國外報導土改,他們更是重視,立即為我送來一大批文件,其中包括政策指示和工作報告,有正面的范例,也有出現(xiàn)的偏差。他們讓我從容地、仔細地看,說有問題可以隨時提出,研究討論。我打定主意盡快地掌握這門學問,好下到基層。”[16]
蕭乾在土改實踐中,先后寫出了《我認清了階級:上岸村斗爭會歸來》《在土地改革中學習》《土地回老家》《生活在怎樣偉大的時代》等多篇土改特寫的報道文章,*除了《我認清了階級》一文是作者1949年冬參觀京郊土改寫的報導外,其他各篇文章都是在湖南參加土改一個多月的基礎上完成發(fā)表的。之后,所有文章又結集成單行本《土地回老家》(平明出版社1951年)出版發(fā)行。詳見蕭乾著《蕭乾全集》第三卷“特寫·雜文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并以《土地回老家》為標題結集出版。他在“附言”中強調說,這“不是藝術作品,因為在這里創(chuàng)作必須服從報道,人物發(fā)展必須服從過程環(huán)節(jié)。這只是土改文件的一種例證。它本來是為對外宣傳寫的。我是初次參加土改,真正在農村活動的期間還不到一個月,而且又是在語言風俗兩不熟悉的湘北,我的觀察和體驗都十分浮淺,文字是異常粗糙,內容也會有不妥的地方”。[17]此時蕭乾的話語中并未刻意強調參加土改即是為了思想改造。但《在土地改革中學習》和《生活在怎樣偉大的時代》兩文中已凸顯了自我改造的意圖。后在《土地回老家》再版“附記”中,他又明確地說:“盡管粗糙,這畢竟是我解放后第一次的習作,帶著自我改造的迫切要求去采訪來的?!盵18]
邵燕祥則根據(jù)參加土改時的筆記寫了一篇回憶性長文《1951年到甘肅》。據(jù)其回憶:1951年,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參加三大運動籌備委員會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第二期土改工作團,除天津組成5個團外,中共中央和政務院及北京市各單位組建了26個團,共3 139人。而他所屬的西北兩個團共224人,其中黨員40人,團員55人。[19]710月10日,由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作統(tǒng)一思想動員報告,主要強調:土改作為階級斗爭,是農民階級起來打倒地主階級的革命運動,必須放手發(fā)動群眾,和平土改是不可能的。土改基本上是解決貧雇農的土地要求,滿足其利益,對地主階級不能留情。貧雇農不好動員,干部、知識分子和農民特別是貧雇農格格不入,小資產階級傾向于支持中農做領導骨干。上面下去的干部,有時先有一種調和妥協(xié)的思想,以后遇到問題又會“寧左勿右”,左右搖擺。10月18日,北京市政府副秘書長柴澤民講土改的方法與步驟,著重指出“一定要到群眾初步發(fā)動起來以后,再交代具體政策,否則會使群眾縮手縮腳”。10月21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在歡送大會上說:“糾正過火偏向,一定要在自己人當中進行,不可在地主面前潑農民的冷水,滅自己的志氣,長他人的威風;限制農民的口號切不可提?!辈駶擅窠獯饐栴}時說:“群眾發(fā)動起來,在氣憤的情況下,打了幾下地主,不算錯誤;但唆使群眾這樣做,就不合乎政策了?!盵19]8-9經過必需的政策學習,邵燕祥隨西北土改團于10月25日前往甘肅土改現(xiàn)場,而此刻他感到“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緊張”。[19]10
由上可知,建國初期知識分子奔赴土改現(xiàn)場,或參觀或參加,或主動或被動,已然是身處一種無可避免的革命實踐當中。那么,在此“土改狂潮遍地來”的歷史洪流中,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回應呢?或者說這些大多已有成熟世界觀和價值觀的知識分子在親臨土改運動時又會如何表達自己的土改觀感和認知呢?下文將對此展開具體討論。
建國初期,一批批知識分子走向新區(qū)土改現(xiàn)場,不僅親歷了革命實踐過程,而且用文字記錄了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感,表達了對“過好土改關”*1950年6月23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一屆二次會議上的閉幕詞《做一個完全的革命派》中指出:“戰(zhàn)爭和土改是在新民主主義的歷史時期內考驗全中國一切人們、一切黨派的兩個‘關’。戰(zhàn)爭一關,已經基本上過去了,這一關我們大家都過得很好,全國人民是滿意的?,F(xiàn)在是要過土改一關,我希望我們大家都和過戰(zhàn)爭關一樣也過得很好。大家多研究,多商量,打通思想,整齊步伐,組成一條偉大的反封建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可以領導人民和幫助人民順利通過這一關。”見《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26-27頁。以及對新中國前景的認識與向往,也因此留下了大量以土改為話題的文本。這些經由舊中國步入到新中國的知識分子之手所書寫的作品可謂研究土改史的另一種珍貴文獻。這些發(fā)表于各類報刊、雜志上的土改言論,是當時社會精英階層對新中國土改運動做出的多樣化回應。他們的文字中雖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時代印記,但從其言語中有可能揭示出土改話語表達背后的復雜面相。因為相對于農民而言,知識分子作為外來者在土改實踐中會基于其固有的知識判斷和當時革命環(huán)境而生成種種認識。所以,他們參加土改實踐,不只是一個從改造客觀世界到改造主觀世界的從外到內的思想改造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從內到外的過程,即對土改的革命實踐形成一套主觀性認識,這也就是本文所探討的話語表達問題。
從搜集到的各類關于土改的文本來看,其內容都凸顯了相當一致的官方話語下的土改敘事特點。顯然,這與參加土改時各種時事政治、《土改法》、馬列主義課程、毛澤東思想、社會發(fā)展史、革命史等內容的不斷學習有密切關聯(lián)。后文中我們還會談到知識分子土改話語表達生成的復雜性問題,在此先討論其話語內容問題。
賀麟于1950年冬隨西北土改參觀團到陜西省長安縣參加土改一個月,一年后又再次隨中南土改團到江西泰和縣參加土改半年。1951年4月,他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參加土地改革改變了我的思想》一文,公開表示贊同唯物論,批判唯心論,認為唯物論者就是要盡量到基層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調查體驗。“我們一致反對走馬觀花或袖手旁觀式的參觀。我們檢討了抱‘社會調查’的目的來參觀土地改革而忘記了與自己思想改造相結合的客觀主義和專家主義的思想。一談到階級立場,大家更嚴重地決不愿以超階級的立場來靜觀這場翻天覆地的偉大的革命斗爭了?!盵20]3他總結說:不能只是參觀土改,更要參加到土改中,在深入變革現(xiàn)實的實踐中認識現(xiàn)實,改造自我,向人民和無產階級靠攏;進而認識到唯物論才是認識事物和改造思想的根本方法,而土改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就是群眾路線和階級斗爭。[20]3
賀麟的女兒賀美英回憶說,她的父親是抱著改變自己,適應社會大變化的態(tài)度迎接解放的。在美留學時,友人胡敦元曾對賀麟說過:“做共產黨,第一要改變生活方式,第二要改變意識形態(tài)?!贝嗽拰R麟影響深刻,他雖然做不了共產黨,但進入新社會后也要改造自己,不能做遺老遺少?!斑@時他才仔細讀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感到像年輕時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一樣,他覺得這本書把中國的問題真正講透了?!盵21]由此,不難理解賀麟積極投身于土改運動,并且放棄只是單向地“參觀”,而要真切地“參加”到運動中去的原因所在。這在他的土改總結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一是參加土改使其轉向了唯物論,或者說世界觀發(fā)生了改變;另一則是對土改本身作為一場階級斗爭深信不疑。當然,他是否真能夠從其早已成熟定型的“唯心論”立場完全轉向“唯物論”立場,或許仍是值得探討的話題。
朱光潛與賀麟、吳景超、雷海宗等著名教授都是于1951年一起到西北參加土改的。朱光潛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fā)表文章表達了自己的土改觀感:
我的觀感很多,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參加土改使我認識了新中國的偉大,因而對她的光明前途起了極堅定的信心。這次參觀西北土改,我的模糊的認識于是具體化了、明確化了。土改使農民翻了身,這“翻身”的意義在政治方面比在經濟方面更為重要。其實在土改中我們隨時隨地都見出教育的用意。而且比學校教育來得更切實,更有效驗。就這一點認識來說,土改也教育了我。我們從土改中所見到的說明了什么呢?如土改所例證的,這是一個健全國家的情況,仿佛像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生氣周流貫注到全體中每一個肢節(jié)。從參觀土改以后,我不但在理解上有這種認識,而且在情感上也有這種體會。我認為這是我這次參觀土改的最大收獲。[22]
與上述宏觀性的土改觀感話語相比而言,朱光潛在《檢討靖生富》一文中則詳細講述了土改工作組進村后如何調查和解決農會主任靖生富利用職權貪污腐敗問題的整個過程,借此案例闡明了他對土改的具體認識。即土改的中心工作是發(fā)動群眾,發(fā)動群眾又必須從整頓農會干部、加強內部組織、建立群眾對于農會和鄉(xiāng)村政權的信任做起。土改不僅是經濟的,尤其是政治的,土改后人民民主專政在鄉(xiāng)村里“生了根”??傊?,“從這些方面,我們可以望見社會主義的光明遠景”。[23]
盡管朱光潛強調了土改對自己的教育意義,但其認識更凸顯在對新中國未來光明前途的希望和寄托上,并將這一認識作為參觀土改的最大收獲。這種話語表達既基于土改實踐經驗,又超越了土改本身,由此上升到了一種對國家政權認同的高度。此種心境表露無疑會在當時知識分子中引起較大反響和共鳴。與他一同前往西北參加土改的吳景超在《參加土改工作的心得》中寫道:
在解放以后,我也學過階級觀點和群眾觀點,但兩年的學習,其所得似不如一個月的實踐為深刻。以前談土改,只有理智的內容,而現(xiàn)在談土改,則添了一些感情的內容。以前只是冷靜的分析,條文的推敲,現(xiàn)在則充滿了對于農民的愛,對于地主的恨,把土改看作與自己血肉相關的一件事情。這是由于與農民共同參加反地主的斗爭而獲得的。理性與感情相融洽的認識,只有在實踐中才可獲得。
我們以后的工作,更要向人民靠攏,要與人民的事業(yè)打成一片。過去的研究常從興趣出發(fā),以后應當從人民的需要出發(fā)。人民的需要,在現(xiàn)階段,是鞏固國防,發(fā)展生產,提高生活。我們的工作就應當配合和滿足這些需要。從今以后,在毛澤東偉大的旗幟下為實現(xiàn)新民主主義社會而奮斗。[24]
作為西北土改參觀團團長的吳景超,用社會學家的眼光對土改實踐作出了很高的評價,決心在新民主主義時代里向人民看齊,并融入到人民的隊伍和事業(yè)中去。但是,何謂人民?如何才能滿足“人民的需要”,“與人民的事業(yè)打成一片”?他對這些問題似乎還未有更深入的把握,也沒有表白式的觀感那么簡單。
①其中《渡船》反映的是渡船上集中了白發(fā)老伯、缺牙大嬸、黃毛丫頭等老鄉(xiāng),還有豬、雞、菜筐等,扁擔縱橫,苦難擠著苦難,同舟共濟,這些作者的父老鄉(xiāng)親,被早晨的陽光照射著,他們在笑?;蛘唢L雨黃昏,幾把黃布雨傘遮不住瑟縮的人們。作者從幼年到少年、青年,外出和回家,必須坐這渡船,這渡船美,這美是立體的,它積淀了幾代人的肖像。《送葬》反映的是祠堂的大白墻前一群白衣人送葬,白衣白墻間凸出一口黑棺材,代代苦難,永遠的苦難凝固在這黑色的棺材上、棺材中。見吳冠中著《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6-27頁。
還有羅大岡跟隨天津土改參觀團到中南區(qū)參觀土改后,以“土改觀感”為題在《天津日報》上發(fā)表文章。他指出:“我從一系列事實中認識了土改是農民階級對封建地主階級的階級斗爭。這一斗爭,必須求其徹底,封建地主階級必須徹底被打垮,農民大眾必須徹底翻身。這是農民的希望,也是人民政府的政策。我從心里領會了‘工農聯(lián)盟’的深切與偉大的意義。因此,這一次參觀,深深地教育了我們自己,加強了我們的階級觀點,更明確了我們對敵友分界的認識?!盵25]現(xiàn)代詩人林庚在西北參觀土改后,也頗有感觸地寫道:“土改是一個大熔爐,在這熔爐里燒毀了一切舊的制度,鑄出了全新的社會關系。對于我這次土改的參觀,無疑的,正是改造自己的好機會,讓我在思想上更堅定明確,在感情上更靠近了勞動人民,在學習政策上更知道如何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些我過去如果只是抽象的認識,在這次就得到具體的體驗?!盵26]此類土改話語表達還有很多記載,不便一一敘說。由此看出,親歷者對土改運動本身缺乏更多的理性認知,而主要是一種官方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再次復述和置換。這也是把握知識分子土改實踐與話語表達時需要注意的特點所在。雖然每個人對這一革命實踐的認識有所差別,但囿于建國初土改運動的政治語境,在總體取向上則缺乏一種反思性的思考特質。
不過,也有一些知識分子在進入土改現(xiàn)場前后表現(xiàn)出了難以適應的情形。吳冠中和舒蕪的回憶自述表現(xiàn)出了知識分子在革命實踐中的不一致性和復雜性。1950年冬,吳冠中被編入中南區(qū)土改參觀團,到湖南農村參加土改運動。吳冠中在自傳中指出,他讀過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也了解平均地權及耕者有其田的主張,但因為沒有讀過馬列主義著作,所以并不了解階級斗爭的實質內涵是什么。在湖南參觀土改后,他才知道地主、富農和貧農的區(qū)別以及怎樣去劃分階級,并試著使自己的工作能夠符合新中國前進的方向。同行中的王式廓創(chuàng)作了反映土改斗爭的畫作《血衣》,這引起具有同樣土改經歷和主動向政治靠近的吳冠中的創(chuàng)作欲望。對此,他說在之前曾構思過《渡船》和《送葬》兩幅畫作題材,①但“參觀土改后,看了今天的農村現(xiàn)狀,政治斗爭的火熱,這些構思中的作品便不能誕生,成為死胎,胎死腹中的母親永遠感到難言的沉痛”。[27]27之后,他又利用與一位北方老農偶遇的機會,創(chuàng)作了《爸爸的胸花》,試圖反映土改后農村參軍景象。讓人意外的是,這幅作品仍是“反應不好,被認為是形式主義,改來改去都不行”。即使“后來又試畫別的題材”,可“總說是丑化了工農兵”的形象。無奈之下,吳冠中感嘆道:“我夾在東西方中找不到路,與領導及群眾隔著河,找不到橋,連獨木小橋也沒有?!弊詈?,只好“逼上梁山,改行作風景畫的念頭開始萌芽了”。[27]26-27
顯然,吳冠中對參加土改并主動迎合新國家需要所做的種種努力中充滿著“意外之情”,著實感到苦惱。所以,即使他與其他知識分子都前往土改現(xiàn)場,但他的土改話語表達與前文中知識分子的觀感卻有所不同,難以融合到革命實踐中去。也正是這一出乎意料的不同之處,讓知識分子的土改認知問題變得更加耐人尋味。與王式廓所作《血衣》刻畫的土改中農民控訴地主殘酷剝削壓迫的階級斗爭、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不同,吳冠中則始終難以超越其“溫情脈脈”的一面,于是只能改作山水風景畫了。
舒蕪在晚年回憶錄中對參加土改一事也頗有微詞,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土改實踐的另類表達。舒蕪去廣西地區(qū)參加土改工作,他在1951年12月4日的土改日記中寫道:“與劉宏部長、陸地同去邕寧縣土改試點區(qū)陳東村團部,聽他們總結。陳閑也來。晚,與陸、陳談了很多……那天的土改試點總結報告,似乎不大精彩,室內又有些陰冷,陸地、陳閑與我都溜了出來,曬太陽閑聊。”[15]691眾所周知,土改敘事多是土改浪潮翻滾和廣大民眾振臂高呼的革命場面,而舒蕪日記中卻呈現(xiàn)了土改現(xiàn)場的另一種圖景,由于它“不大精彩,室內又有些陰冷”,他居然可以溜出報告會場“曬太陽閑聊”。在其他人都爭相表明階級立場并踴躍投身土改事件的緊要關頭,舒蕪等人的舉止言行,無意間流露出了其與土改實踐之間存在的“同中有異”的狀態(tài)。
舒蕪還指出,在動員參加土改、學習土改的工作中,從北京來的文藝界土改工作團團長艾青講的不是土改,而是當時北京文藝界的整風運動。他強調:大量知識分子雖參加土改工作,但成分復雜且缺乏革命鍛煉,產生了許多不適合國家性質的東西。文藝工作是宣傳工作,必須宣傳共和國的領導思想即工人階級思想,文藝界的自由主義空氣應該結束了。艾青的土改動員講話沒有直接強調土改對于知識分子的重要性,但舒蕪已覺得一切都要開始發(fā)生根本性變化了?!叭说乃枷?,人與人的關系,一切都是全新的,的確不應該再有‘化日光天里、前宵夢影殘’的情況了?!盵15]691可見,舒蕪在土改實踐中的態(tài)度變化顯示了知識分子身處土改時主動與被動、自覺與不自覺間的復雜糾葛。
相比之下,馮友蘭到北京郊區(qū)參加土改后,對土改本身進行了階級斗爭史觀的解讀,對土改與自我改造關系的問題卻未置一辭。他認為土改中首先須解決的問題是“誰養(yǎng)活誰”。從地主的立場看,地主有地,農民有勞動力,農民種的是地主的土地,生產所得兩下平分,兩者間形成的是一種互惠關系。土改工作組則反復宣傳說,是佃戶養(yǎng)活地主,不是地主養(yǎng)活佃戶,如果農民不種地,地主也不會有吃的。馮友蘭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地主們說‘地是我的’”,如果能駁倒這一前提,所謂地主與農民的互惠關系就轉向了它的對立面而成為剝削關系了。他解釋說:“何以見得地是你的?無非是因為有國家法律的規(guī)定,你所靠的無非是國家法律的保護??墒窃诜饨ㄉ鐣?,所謂的國家法律,就是你們?yōu)榱吮Wo你們的利益而制定的。農民革命就是不承認這種國家法律。既不承認這種國家法律,那所謂‘地是你的’就沒什么根據(jù)了。你無緣無故分去佃戶的勞動果實,你不勞而獲,這就叫剝削。”[8]117馮友蘭認為在土改中的另一收獲就是了解了剝削的真實意義,他說:“剝削”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歷史唯物主義對于人類歷史的分期也是以有沒有剝削為標準的。社會主要分為有剝削的階級社會和沒有剝削的無階級社會兩種。共產主義社會就是沒有階級、沒有剝削的社會,無產階級領導的階級斗爭,就是要以階級斗爭消滅階級,以達到沒有階級、沒有剝削的。這應該是人類的最高理想,這是沒有人能否認的。[8]117
可見,馮友蘭的土改實踐及表達既不像其他知識分子那樣滿懷激情,決心要與國家和人民的需要看齊,也沒有以自我批評的方式將自己割裂成一個“舊我”與“新我”,而是從歷史唯物論的視角對土改實踐作了一番哲理性分析?;蛘哒f,他試圖以局外人的眼光解析土改的制度邏輯,這可能也是他認為知識分子參加土改革命實踐理應做的分內之事。
建國初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大多或主動或被動參與到了土改浪潮中,這一革命實踐必定會在他們身上留下各種各樣的歷史印記。這些印記的重要部分就是本文所討論的知識分子的話語表達問題。毫無疑問,這些來自于土改實踐過程的話語表達,既有自身專業(yè)知識背景和主觀情感的一面,也離不開當時整個革命語境規(guī)制和形塑的另一面。毛澤東在《實踐論》中曾指出:“認識的過程,第一步,是開始接觸外界事情,屬于感覺的階段。第二步,是綜合感覺的材料加以整理和改造,屬于概念、判斷和推理的階段。只有感覺的材料十分豐富(不是零碎)和合于實際(不是錯覺),才能根據(jù)這樣的材料造出正確的概念和理論來?!盵28]以毛澤東的實踐論作為參照,可以把知識分子參加土改的歷史實踐看作是“認識過程”的第一階段,即接觸農村這個外在世界;而他們的土改話語則屬于“認識過程”的第二階段,并且是基于第一階段感性材料之上的。那么,值得追問的是,知識分子在土改中的認知和表現(xiàn)是在真實地反映土改運動的革命過程本身,還是在彰顯自我改造的成功,抑或是兩者兼有且另有所指?在其背后又有哪些決定性因素?接下來就這些問題作一些討論。
前文討論了知識分子進入土改現(xiàn)場后的觀感認知和表現(xiàn),既有一致性發(fā)聲,也有難以適應的情狀。那么,這些同中有異的土改話語是在怎樣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提出此疑問基于兩方面考慮:一方面是親歷者在自傳、回憶錄、日記等文本中對當年土改革命實踐感知的一些反思和重估值得關注;另一方面,已有研究中多是將土改作為20世紀50年代初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場域,未能從更深處去探討知識分子一旦進入土改現(xiàn)場后的各種反應,尤其是對其土改話語表達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和研究。
首先,對知識分子土改話語表達產生主要影響的因素有兩個:一是土改前進行各種時事政治課程的學習和教育;另一是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二次會議上,一些民主人士對《土改法》持有異議,這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高度重視,于是統(tǒng)一各民主黨派和知識分子的思想認識,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一工作被迅速提上了日程。由此凸顯了各種課程的學習對知識分子價值觀念和知識體系造成的影響。
有學者指出,新中國成立后,各高校在課程上取消了原有的“國民黨黨義”及“六法全書”等課程,將“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新民主主義”等列為必修課。因這些政治課采取教師與學生一起學習討論的形式,目的在于改造思想,確立馬列主義的世界觀,所以稱作“上大課”。例如,社會學家費孝通作為進步教授之一,在清華大學擔任“大課”教員,講授“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燕京大學開設了“新民主主義論”“辯證唯物論”“政治經濟學”“社會發(fā)展史”等課,由本校的進步教授嚴景耀、翁獨健、趙承信以及新聘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翦伯贊、經濟學者沈志遠分別擔任。[29]37費孝通在“上大課”的教學過程中,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不時地流露出各種“延誤政治”“超越政治”“改朝換代”“以暴易暴”等思想及言論。[30]有人說“大課是思想統(tǒng)制”,“我的思想很正確,用不著改造”。也有人說:“我們既是四個階級聯(lián)盟,為什么要用無產階級思想來克服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還有人說:“我要用功學業(yè)務課,沒有時間搞這一套?!边@些“思想問題”好像雪片一般飛來。[31]可見,面對一套新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課程學習,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接受起來并不輕松。
針對“上大課”出現(xiàn)的異議及“社會發(fā)展史”和“新民主主義論”等課程學習重點不突出等問題,教育部在《關于華北區(qū)各高校本學期政治課教學計劃的幾點指示》中強調:“通過社會發(fā)展史的學習,樹立勞動觀點、群眾觀點和階級觀點。要改造思想,首先要肅清封建的、買辦的、法西斯主義的思想,樹立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盵12]109-1101950年9月29日,周恩來作《關于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報告,號召知識分子積極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樹立起人民的立場和工人階級立場。[32]11月30日,中共中央又進一步發(fā)出《關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工作的指示》。這些舉措對知識分子的政治課程學習起到了進一步的規(guī)訓和強化作用。
1951年7月,教育部就高校中出現(xiàn)的“政治課”與“業(yè)務課”相對立現(xiàn)象召開專門討論會,指出政治課應作為業(yè)務課之一進行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講授,并聯(lián)系實際以解決主要思想問題。隨后教育部又對華北區(qū)各高校發(fā)出指示:取消“政治課”名稱,將“社會發(fā)展史”改為“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與“新民主主義論”和“政治經濟學”同為獨立科目。1952年9月,教育部副部長錢俊瑞在相關會議上強調“新民主主義論”的講授重點和政治思想教育的重要性。隨后,教育部又發(fā)出了《關于全國高等學校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課程的指示》,規(guī)定綜合性大學及財經、藝術、工、農、醫(yī)等專門學院自1952年起開設“新民主主義論”“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等課程。這標志著建國初新型政治理論課程體系的正式確立。[12]109-110
很顯然,整個新型政治課程的教育和學習,就是向知識分子傳輸馬列主義的世界觀,而不再允許有其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所有一切必須重新接受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檢驗和塑造。正如閻明所言:“讓知識分子到農村參加‘土改’運動,是繼‘上大課’之后更加劇烈的思想改造的開始。土改不但要解決農村的土地制度問題,還有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功能,即具有‘士改’的作用。社會學者中有不少人先后參加了土改……這一次他們是被改造對象,特別是要學習用‘階級分析’的觀點看待一切?!盵29]37
除了課程學習內容外,部分民主人士和民主黨派對《土改法》持有不同意見,從而引起中央高度警惕,這對知識分子的土改話語表達起到了較大程度的形塑作用。時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李維漢在回憶錄中即有詳盡說明。1950年6月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的中心議題是土改問題,中共中央向大會提交了《土地改革法草案》。劉少奇在會上作了《關于土地改革問題的報告》,系統(tǒng)地闡明了土改的必要性、正當性及相關方針政策。他指出,封建土地占有制度“是我們民族被侵略,被壓迫,窮困及落后的根源,是我們國家民主化、工業(yè)化、獨立、統(tǒng)一及復興的基本障礙”。這種情況如果不加改變,中國人民革命的勝利就不能鞏固,農村生產力就不能解放,新中國的工業(yè)化就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人民就不能得到革命勝利的基本果實。[33]對于《土地改革法草案》和劉少奇的報告,大部分民主人士在討論中表示贊同,也有人表露出“和平土改”的幻想,主張“只要政府頒布法令,分配土地,不要發(fā)動群眾斗爭”。一些從地主階級分化出來的開明士紳和愛國起義將領對土改則表示懷疑、不滿甚至抵觸。他們說“地主養(yǎng)活農民”,“地主和佃戶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土改偏差很大”,“斗爭過火”,“地方的農會常常被土匪流氓所把持”,等等。這些言論隨即被看作是“在土改問題上一場嚴重的階級斗爭”。[34]710-711由此,中共不僅分別約請相關人士進行協(xié)商座談,溝通思想,而且“對各種懷疑、反對土改的錯誤言論和幻想‘和平土改’的錯誤思想進行反復的說服教育”,特別是“對攻擊基層干部的錯誤言論進行了有力批駁”。[34]712
毛澤東在大會上的閉幕詞則對解決土改問題爭議,在政策把握上對統(tǒng)一各界民主人士的土改認識起了決定性作用。他說:戰(zhàn)爭和土改是在新民主主義的歷史時期內考驗全中國一切人們、一切黨派的兩個“關”。站在革命人民方面的就是革命派,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的就是反革命派,各級民主人士一定要“做一個完全的革命派”,就像過戰(zhàn)爭關一樣也把土改關過好?!爸灰l肯真正為人民效力,那么,人民和人民的政府是沒有理由不要他的,是沒有理由不給他以生活的機會和效力的機會的……要達到鞏固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目的,必須采取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薄斑@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是人民國家內全體革命人民進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唯一正確的方法?!盵35]
此次政協(xié)會議后,各民主黨派都紛紛發(fā)布了擁護、支持土改運動的各項指示和決議,并積極號召和動員其成員認真學習和遵守政府的政策法令,踴躍支持和參加土改運動,“更好地團結一致,為完成這一偉大歷史任務而斗爭”。[34]712
上述各類政治課程學習和政協(xié)會議上圍繞土改問題存在的爭議及其解決,對知識分子土改話語的生成均產生了直接影響。與此同時,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又在全國各地開展起來,再加上當時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抗美援朝“三大運動”在社會上造成的各種緊張情勢,也給知識分子造成了不少壓力。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對知識分子的土改實踐及其話語表達產生了難以避免的綜合性影響。金岳霖在一篇學習感言中這樣寫道:“我們參加政治課,作講員,作班教員,和同學一起搞思想。在城里開會,在學校開會,搞土改,辦行政,參加全國性的運動。例如抗美援朝,定愛國公約,鎮(zhèn)壓反革命等??偠灾?,客觀的環(huán)境把我們從個人生活中慢慢地拖出來,送到半集體的生活中去……勞動觀點,群眾路線,階級意識,理論與實際的配合等具體內容都在自己的工作中成為實在的東西。沒有這樣的社會實踐,我們不會自動地從形而上的體系中跑出來的。我們不從舊的哲學中跑出來,新的哲學是無法接受的?!盵36]
此外,親歷者對參加土改運動的再思考也有助于我們理解知識分子在革命實踐中產生的不適應之感。如邵燕祥指出:“半個世紀以后,回顧我兩個月的土改工作,初期發(fā)動群眾這一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困難,此時全國大定,有了一年多時間的抗美援朝宣傳,打破了農民對‘變天’的恐懼;加上共產黨、毛澤東當時在農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土改中,群眾表現(xiàn)出的政治關注,組織能力,特別是選舉中的自覺,深深地教育了我……三十年后,我偶然想過,為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是否只有劫富濟貧式的暴力剝削一法?但也只是一閃念,稍縱即逝了?!盵19]20-21,28他對當年“劫富濟貧式的暴力剝削”土改運動只是“一閃念”間的質疑,透露出他對當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幾乎如出一轍的土改認知話語表達的自我反省,這對當時抱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心態(tài)的他來說卻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才說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日常生活里已經有了一種“被迫的自覺”,所有屬于個人的感情都是卑微的,瑣屑的。[37]
畫家吳冠中在晚年的一次訪談中說:“土改的時候,我參加了土改參觀團……組織我們去參觀土改,受階級教育,告訴我們地主怎么樣剝削農民的。我們看了以后效果相反,農村剝削也許有,但是并不明顯,相反我們看到農民打地主,打得很厲害。有些老師也講,并沒有感覺地主那么惡?!盵38]68前文提到,吳冠中因很難創(chuàng)作出革命性的土改斗爭場景,無奈只好改作風景畫了。其中緣由也許在于他從土改現(xiàn)場并未看到地主對農民的可惡和嚴重剝削,相反,卻發(fā)現(xiàn)農民打地主打得很厲害。所以,他所看到的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土改實踐可能存在差別,但當時的革命形勢使相當多知識分子只是按照早已規(guī)定好的土改話語架構去表達土改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從吳冠中的憶述中即可看出文人在土改實踐中難以言說的心態(tài)和情感。
吳冠中還提到社會學家潘光旦在思想改造上的行為表現(xiàn),也很能說明土改革命實踐與話語表達的一些特點。他說潘光旦被批判得很厲害,但潘在檢查書中講的幾句話讓他覺得很感動。潘光旦說:“我到鄉(xiāng)下去改造,農民看到我拿手帕,他們以為是絲的,其實是布的。后來我拿把煙來,讓農民抽我的煙斗,農民看我抽的煙,說跟他抽的煙是一樣,我感覺心里很愉快?!盵38]68就這么簡單的話語,吳冠中為何會覺得“很感動”呢?很可能是潘光旦在土改中與農民打成一片的場景觸動了他。不過,即使潘光旦在土改中積極與“人民的需要”站在一起,并按照“農村有封建勢力——激烈土改斗爭的必要性——土改后農村欣欣向榮”的土改政策框架寫出了多篇土改運動文章,*這些文章先后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進步日報》《文匯報》《新觀察》《新建設》等報紙雜志發(fā)表,后又以單行本《蘇南土地改革訪問記》(潘光旦、全慰天合著)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于1952年出版發(fā)行??勺罱K還是成了政治運動中的犧牲品。
舒蕪晚年也對自己的土改觀感進行了反思。他在1952年2月22日的土改日記中寫下了參加土改的幾點收獲,以備返校后作總結報告之用,即:(1)理論與實踐;(2)動機與效果;(3)批評與自我批評;(4)勞動觀點;(5)工人階級領導。至于土改總結報告,他解釋說:“每一個問題,都是先講幾句理論,接著就說,根據(jù)這一點,今后就應該如何如何,不應該如何如何?!痹谑媸徔磥恚@些土改總結套路“還是學斯大林那種論法,把每一條哲學理論的是非,都落實到政治上的是非,落實到政治實踐的一條標準、一條戒律”。[15]698-699可見,他對土改實踐的再思考凸顯了其話語中含有的階級斗爭史觀的政治色彩。而這樣的認知思路在20世紀50年代初積極向黨和國家靠攏的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中是極為突出的。
基于土改親歷者的反思,我們又該如何審視和重估建國初期文人土改的革命實踐和話語表達呢?它們究竟承載了怎樣的歷史細節(jié)和時代話題需要去揭示和解讀?現(xiàn)在看來,問題似乎并不簡單。就像文論家胡平所言:
在土改時期的報紙、雜志上,后人看到的,在知識分子們的筆下,都是一片必要、穩(wěn)妥的正面景象,倒是那幾年官方的檔案和毛澤東的文稿里,有披露這正面景象下面眾多的非正面的真實。在有了近半個世紀的距離,使得現(xiàn)在我們可能有了長程的大歷史眼光之后,再看這些多如牛毛的文字,我們便會察覺——正是在對地主、富農作為政治上的一個敵對階級被打倒在地的一片贊同聲里,絕大多數(shù)出身于這個階級的知識分子,作為一個階層,開始萌生政治上的原罪感……也正是對工農干部、農民階級的一片無條件頌揚聲中,知識分子得以存在的某種文化背景,開始搖搖晃晃,恰如大風中的一扇破門;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亦似時下充滿投機氣息的大陸股市,在大戶常常突襲般地出貨、散戶一片深度套牢叫苦不迭之中,成交量急劇地萎縮。[39]
胡平對知識分子參加土改及其話語表達的解讀,提醒我們要謹慎看待知識分子土改認知的復雜生成過程,進而剖析他們走向土改現(xiàn)場前后所遭遇的各種內外因素的交叉影響。如有的知識分子積極運用階級斗爭史觀來展現(xiàn)自己的一片忠誠,而有的在土改革命實踐中則難以調適,感到困惑。所有這些在多大程度上對中國鄉(xiāng)村的土改史還保留著真知灼見,似乎仍是需要多加討論的話題。
最后,如果要對知識分子土改話語表達的生成特質作一概括的話,無疑是其政治化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這也是建國初期知識分子在土改革命實踐中試圖用馬列主義唯物論的階級斗爭史觀替代原有認識論后出現(xiàn)的一種總體現(xiàn)象。很多知識分子在或主動或被動的階級立場上去否定“舊我”,塑造“新我”,無條件地去適應“人民”的需要,痛恨地主富農出身的“階級敵人”。但是在總體性的一致狀態(tài)下,也存在著不同的發(fā)聲者,即使顯得微弱,卻凸顯了一種同中有異的存在。而這一切,除其自身因素外,也是當時形勢作用下的結果。
以上所述即是本文對建國初期文人土改這一革命實踐及其話語表達進行的考察分析,試圖探討知識分子與土改運動之間的深層關系,為土改史研究提供新視野?;蛘哒f,知識分子群體作為土改運動的親歷者,他們對土改經驗產生了怎樣的認識和思考,進而對中共土改的合法性建構和土改知識文本的生產、傳播產生了怎樣的歷史作用。有研究者指出:“中國各種類型的知識分子,1949年以后,面對陸陸續(xù)續(xù)建立起來的種種制度與話語,在很大程度上都成了新式的無知之人或外行。這些制度以及包含在其中的資源與規(guī)則,是他們表現(xiàn)自己行動的環(huán)境條件,而他們在這些制度與話語的約束下的行動和思想,不論是有意的還是違心的,積極的還是被迫的,又反過來構成了創(chuàng)造或完善這些制度與話語的實踐?!?黃平:《有目的之行動與未預期之后果——中國知識分子在50年代的經歷探源》,原載《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1994年總第9期,轉引自許紀霖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407-425頁。實際上,建國后各類知識分子并不一定都成了“新式的無知之人或外行”,即便他們的土改實踐及認知是在中共設定好的“制度與話語”制約下進行的,但也有一些難以適從的不一致的實踐者和言語者。而正是借助于文人土改中有“正”有“反”的實踐和話語表達,官方的那一套“制度與話語”才能得以不斷強化和傳播。
建國初期知識分子的土改話語建立在土改現(xiàn)場的革命實踐之上,但他們的經歷并不是一種自然實踐狀態(tài),而是在一系列政治安排中展開的。所以,這樣的歷史實踐已經是被高度政治化的過程展演,并直接影響到了他們以土改為元素的敘事話語和觀感認知,對新舊中國、地主農民、封建剝削等問題的討論則多以此為準則。洪子誠在《材料與注釋》一書中對新中國成立后作家和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及原因進行的分析討論,有助于理解本文所討論的問題。他指出:“立場,站隊的問題,那個時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因為世界被‘一分為二’,生活在‘一體化’的世界里,世界觀、情感也強制性地要求明確站隊。社會主義帝國主義兩個陣營,革命反革命,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沒有中間地帶?!盵40]271由此看來,知識分子的土改革命實踐和話語表達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一個“立場、站隊的問題”,而像吳冠中、舒蕪、邵燕祥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奈或不適應,恰好說明了“中間地帶”的急劇萎縮和不可能。洪先生還強調說,“自由主義作家”和知識分子(如沈從文、蕭乾、朱光潛等)在當代的命運,遇到的矛盾和作出的反應,相對而言是較為清楚的;相反,那些不同的“左翼”作家(如丁玲、柳青、舒蕪等)的當代命運就復雜得多,“那種各個層面的‘悖論’情境,值得做更深入的探究,對他們的遭際、命運的了解,也更有現(xiàn)實意義”。[40]287-288這種對建國后文人知識分子的當代命運深處的內外理路的解讀,對于土改運動中知識分子的言行表現(xiàn)為何會呈現(xiàn)出同中有異的存在狀態(tài),提供了重要的學術視角。
總之,本文所討論的既不同于現(xiàn)有研究的就土改談土改,也有別于單純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研究,而是將土改與知識分子兩者結合起來,并把土改作為知識分子在建國初期進入革命實踐的歷史場域,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反應,不只是他們自己的發(fā)聲,更是那個革命時代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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