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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的社會語言學思想

2018-03-18 20:57楊慶云
關鍵詞:韓非子游說語言學

楊慶云

(北京師范大學 外文學院, 北京 100875)

一、引言

戰(zhàn)國末期,合縱連橫盛行百余年之久,當時的知識分子爭相以自己的學術游說當權者,或建功立業(yè),或博取豪名,或標榜學識,一時間說者紛紛、游者擾擾,魚龍混雜。作為禮法思想的傳承者,不甘寂寞的游說者,韓非子總結了當時的游說經驗與說話技巧,成為先秦諸子中最為卓越的游說語言的研究者。《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載:“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盵1]2146在現存的韓非子遺著中,有游說秦王的《初見秦》《存韓》與《難言》,有總結游說經驗的《說難》,有為應變游說狀況或闡發(fā)游說思想而準備的語言資料,如《說林》《儲說》等。這些資料十分豐富,總計有數百余則,其中蘊含著大量的社會語言學思想。

韓非子在《說難》中明確指出:“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2]60在韓非子看來,游說君王能否取得成功,不在于游說者的學識是否淵博,也不在于游說者是否擁有嫻熟的口才,更無關于游說者是否有敢于直言的勇氣。他從言者個體之外另找原因,從語言之外探求線索。他給出的結論是:“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2]60所謂“在知所說之心”,即從言語交際的對方尋找原因,而了解對方的心理,則離不開對語言的社會本質以及說者與聽者所存在的社會關系及社會地位的分析與考量。由此,韓非子對游說的研究已經觸破了語言學的藩籬,闖入了社會語言學的神壇。他獨創(chuàng)了“說”體,用寓意深刻的歷史典故、寓言故事闡釋了“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別。其觀點與現代語言學奠基人索緒爾關于“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不謀而合。而且,他對語言的社會身份特征也有非常清晰的認識。他看到語言除了敘述事實,還傳遞著交際雙方的“權勢量”和“共聚量”等社會信息,是人們建構人際關系的重要媒介。同時,他的“在知所說之心”也證明他的語境觀超越了語言內部的界限,擴展到了與語言相關的外部世界,這些觀點都與現代語言學對語言和社會的研究非常契合。

二、“語言”與“言語”的辯析

現代語言學肇端于西方文化傳統(tǒng)與學術脈絡。早在古希臘時期,“語言”與“言語”大概就已經萌出了區(qū)別。邏各斯認為語言是“用一個單獨的組織結構同時解釋了人的言語和人的理性”[3]210,對語言和言語作出區(qū)別理解。此后,公元前100年左右的 Varro又提出語言的“個體自由”和“集體統(tǒng)一”的概念。他首次嘗試并分解出了語言的個體性和集體性的矛盾與統(tǒng)一,為現代語言學家索緒爾區(qū)分語言和言語奠定了歷史基礎。

現代語言學奠基人索緒爾在1916年出版了《語言學教程》,其中對“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的區(qū)分被公認為是語言學研究的里程碑。索緒爾認為:“不能把語言和言語混為一談,語言只是言語活動的一個確定的部分,而且當然是主要的部分。它既是言語機能的社會產物,又是社會集團為了使人有可能行使這一機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guī)約。”[4]30這種語言系統(tǒng)同一切社會慣例一樣,是一切社會成員共同遵守的、約定俗成的社會制度。此外,索緒爾又強調:“執(zhí)行永遠不是由集體,而是由個人進行的。個人永遠是它的主人,我們管它叫言語?!盵5]35對索緒爾來說,“言語”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索緒爾把社會性看作是語言的內在特性之一,是從大量的無序雜亂的言語片段中抽象概括和提煉出來的語言系統(tǒng)的各種規(guī)律。與語言相反,言語是指某個人說話的行為,是具體的,每個人說話的選詞造句、發(fā)音方法以及語法句法都各不相同。因此,“言語”是以說話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個人活動,所以它是個性化的,受說話人自身的社會、文化、語言環(huán)境制約的,它不能被群體同時共同使用,只能是個人的隨機行為。然而,言語想要被人理解,又必須以語言作為基礎。所以說,“語言”與“言語”是一對相輔相成、緊密聯系的矛盾統(tǒng)一體。

西學東漸百余年之后,中國傳統(tǒng)文脈逐漸復興。關于“語言”與“言語”的辯析,早在兩千多年前諸子百家爭鳴時期,就已經有相當深入的研究與論述。荀子用“名無固宜,約之以命”潦潦八字破解了語言的社會本質,解釋了語言從無到有遵循的任意性原則,又解釋了語言強制性的根源在于“約之以命”的社會性,同時也詮釋了“名可名,非常名”的語言發(fā)展動因[6]。此后,其學生韓非子因游說諸侯歷盡艱難險阻,雖因游說未被采納而身陷囹圄,但他對“語言”和“言語”的深刻理解卻留存于《說難》《難言》《說林》及《儲說》諸篇?!锻鈨φf左上》有“鄭人得軛”一則故事:“鄭縣人有得車軛者,而不知其名,問人曰:‘此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碛謴偷靡?,問人曰:‘此是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問者大怒曰:‘曩者曰車軛,今又曰車軛,是何眾也?此女欺我也!’遂與之斗?!盵2]207在此則故事中,“車軛”是套車時駕在牲口脖子上的器具的通用名稱。而當鄭人知道這個器具的名稱為“車軛”時,便以為車軛是這個器物的專屬名稱。所以當他又發(fā)現一個被告知叫做“車軛”的東西時,則大為惱火,認為別人在欺騙他。我們對這個故事仔細分析會發(fā)現,故事中鄭人和告知者的兩種“車軛”造成的困境正好展示了“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告知者的“車軛”是抽象意義的概念集合,也可以理解為這里的“語言”,它存在于每個社會成員的大腦之中。這個“車軛”無論由哪個社會成員以有聲語言的形式說出來,它的本質并沒有發(fā)生變化,仍然是表示對具體事物高度抽象概括后的概念意義。鄭人指物提問,對方兩次的回答都是“車軛”。在鄭人的頭腦中,“車軛”這個語音形式與其所對應的具體事物是一一對應的關系,第一次已經出現了“車軛”,以后就不應該再有“車軛”出現。但他卻不知道“車軛”這個名稱可以指代所有具備“車軛”性質的一類器具。也就是說,告知者腦中的“車軛”屬于“語言”,而說出來的有聲語言“車軛”則是他腦中這個概念的言語形式,也就是每個人說話時產生的形式各異的“言語”,可以是男性發(fā)出的語音,也可以是女性發(fā)出的語音,可以是含混的也可以是清晰的語音。正如索緒爾所說:“語言以許多儲存于每個人腦子里的印跡的形式存在于集體中,有點像把同樣的詞典分發(fā)給每個人使用。所以,語言是每個人都具有的東西,同時對任何人又都是共同的,而且是在儲存人的意志之外的。語言的這種存在方式可表以如下的公式:1+1+1+1+……=1…(集體模型)?!盵9]41正是因為鄭人無法真正理解“語言”和“言語”的本質區(qū)別,后來才會有“曩者曰車軛,今又曰車軛,是何眾也”(先前說是車軛,現在又說是車軛,車軛怎么這么多呢)這樣的疑問,也才誤以為自己被人愚弄、欺騙。

三、韓非子的語言身份觀

馬克思認為,身份是指“人的出身、地位和資格,是人在一定社會關系中的地位”[6]18。 在一定社會關系中,身份是社會成員的社會屬性標識和社會分工的標識,是人的一種社會歸屬,是確定人們社會地位高低、權利大小、義務多少的根本標準。從本質來看,身份確定了人與人之間親疏、尊卑和貴賤,是人與人之間差別的總根源??梢?,身份的本質是社會關系,個體的出身群體、政治與經濟或其他地位,以及其在群體中所獲取的某種資格,都是個體在社會群體中的社會關系,所以身份的社會性是永恒的,所有的身份都是“社會身份”。不同身份的人一旦進入社會,就會通過語言表達來建立和發(fā)展他們的人際關系,并在言語互動中相互構建身份的認同或排斥,語言選擇則是社會身份建構的媒介。

語言除了敘述事實,還傳遞著交際雙方的權勢關系、親疏關系等社會信息,由此促使人們保持或建構交際雙方的人際關系,現代的功能語法稱之為語言的人際功能[7]343?!皺鄤萘俊?power)和“共聚量”(solidarity)則是人際關系中最為重要的概念,也是社會語言學中的兩個重要概念,是1960 年社會學家Brown與Gilman首次提出來的。Brown等認為:“權勢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行為進行控制的能力,是至少兩人之間由于在同一領域不可能都有權勢的情況下產生的不對等關系?!盵8]“共聚”指人們之間的社會距離:包括共同經歷,諸如宗教、性別、年齡、原籍、種族、職業(yè)、興趣等的共同社會特征,表示友好的愿望等[8]?!皺鄤萘俊睒擞浿燃壙蚣苤薪浑H參與者之間的社會地位距離或垂直距離?!肮簿哿俊斌w現的是交際參與者之間的社會距離和交際雙方的心理距離,相對親密還是疏遠。正確把握權勢和親疏關系,準確定位社會身份有利于實現交際目的,達到理想的交際效果。

戰(zhàn)國晚期,部分諸侯國已經陸續(xù)出現了后來的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雛形,封建階層開始孕育并初步顯現出來。孔子提出的著名論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背后實際上是一整套封建的社會政治身份制度。君、臣、父、子這些社會身份在封建制度中都有明確的位置、權利、義務和行為規(guī)范。荀子提倡“分別制名以指實”,形成一套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為的是達到“明貴賤”“辨同異”的目的?!懊髻F賤”實際上是區(qū)分尊卑貴賤,把語言作為“明貴賤”“治天下”的手段,強調語言在建立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功能[9]。韓非子生活在封建等級制度醞釀興起的歷史轉折時期,他繼承并發(fā)揚了孔子和荀子思想,認為語言交際的主體不是單一的獨立體,而是具有不同身份的言者與聽者?!峨y二》有云:“辨在言者,說在聽者,言非聽者也?!盵13]279他認為言與聽二者身份是不一樣的,言語表達是否清晰明了應取決于說話者,而被游說者是否欣然傾聽則取決于聽話者的喜好。所以,在韓非子看來,語言交際是由不同身份的主體——言者與聽者所共同構成的行為互動。

游說者與聽者是何關系、具有何種不同的身份?游說者不是閑話者,不是表演者,更不是訓教者,他是通過言語勸誘當權者而獲取他授予的權利、財富與地位。所以,韓非子認為言者與聽者存在著社會地位的巨大差別,這是作為游說者所首要考慮的。不同的地位,尤其是不平等的地位,且涉及有所求與有所予的雙方相競的差別,就會導致《難言》中所列舉的情形發(fā)生:“言順比華澤,洋洋纚纚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敦厚恭祗,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拙而不倫;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總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僭而不讓;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夸而無用……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徘謗,大者患惑災害,死亡及其身?!盵2]14

在《初見秦》《存韓》和《難言》等篇目中,韓非子都以“臣”的身份自稱,向遠在朝堂之上的君王進言獻策。《初見秦》開篇中寫道:“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愿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2]1《難言》中也提述到“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譽徘謗,大者患惑災害死亡及其身”。這些言語都顯示出韓非子尊君卑臣的權勢觀念以及對言語交際雙方這種既定的不平等身份的認識。在這種權勢關系中,被游說者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殺大權的當政君王,進諫的臣子不可以隨心所欲地暢所欲言,言者與聽者的特殊身份就決定了進諫者必須消除君王的種種疑慮。即便如此,韓非子也沒能成功地游說秦王,最終卻死在了監(jiān)獄中。當然,韓非子也不孤獨,他在《難言》中也列示了因為游說而不能消除被游說者的疑慮而招惹禍患的先賢:文王被囚、鬼侯臘、翼候灸、比干剖心、梅伯醢,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韓非子不僅論述了權勢身份關系對游說的影響,還用很多故事闡釋了共聚身份關系對言語交際成功與否的決定作用。他認為如果可以或被迫改變上述身份,且與聽者建立良好的私交,取得信任,“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征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2]64,這樣的言者就可以取得游說的成功。例如:“上古有湯,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說至圣,然且七十說而不受,身執(zhí)鼎俎,為庖宰,昵近習親,而湯乃僅知其賢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說至圣,未必至而見受,伊尹說湯是也?!盵2]1由此可見,謀權求財博取功名的,無論說得多么動人,都不會被信任而接受,而一個與功名利祿絕塵無干的廚師,其特有的身份就決定了其諫說是沒有個人企圖與私利的,因而君王是樂意聽取并接受的。所以,在韓非子看來,如果不象伊尹、百里奚那樣,降低自己的身份為廚師、為奴仆,是不可能達到“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的信任程度的,其說辭雖好卻是不可能被聽用的。因此,身份強于說辭。

為了強化語言的社會身份,韓非子在《說難》篇結尾處又耗篇幅列舉了兩則故事。乍看起來,這兩則故事與前文游說君王無關,但其闡發(fā)的言語者不同社會身份及或同一人社會身份轉變后,相同言語或行為的不同社會后果,卻恰恰揭示了社會身份對于語言交際的深刻影響。

其一: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之則難也![2]15

此例闡發(fā)了不同主體的同一言語,但因與聽者的社會關系不一樣,導致的后果卻截然相反:與其關系深厚的“其子”,所言則被視為戮力同心,而與其關系淺薄的“鄰父”,所言就被懷疑??梢姡哉Z同,身份別,則意義迥異。

其二:昔者,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君。衛(wèi)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瑕母病,人聞,有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游于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啗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彌子色衰愛馳,得罪于君,君曰:“是故嘗矯駕吾車,又嘗啗我以余桃。”故彌子之行,未變于初也,而以前之所見賢,而后或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于王,則智當而加親,有憎于王,則智當見罪而當疏。[2]65-66

韓非子借此則故事闡明:雖針對同一事件,但因“色衰愛馳”的變化,導致彌子瑕由愛妾蛻變?yōu)闂墜D的身份變異;而身份的變化,使得衛(wèi)君的態(tài)度由愛變憎,由前稱賢以至后降罪。共聚身份關系變化使得相同的言語和相同的事件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親則愛,言則美;疏則憎,言則罪。

四、韓非子的語境觀

所謂語境就是言語的環(huán)境,它對于言語的理解,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在西方,公元前4世紀,希臘亞里士多德就曾注意到語境對語義理解的重要性,提出了一詞多義的理解需要依賴其出現的不同環(huán)境的觀點。19世紀初,美國語言哲學家皮爾士注意到“你、我、他”在不同條件下,其所指代的內容是不同的,識別它們需要依賴言語環(huán)境。文獻記載的普遍觀點認為,首次提出語境這一概念的是波蘭人類學家Malinowski。他認為,交際中的話語與其所發(fā)生的語言環(huán)境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只有在“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中才能對一段話的意義做出評價[10]306-307。

在中華古典文化中,雖沒有“語境”這一術語,但語境對話語理解的重要作用卻早為人所識?!对姟ぶ苣稀りP雎》所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非字面上的愛情詩。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甲卷后本古佚書》認為:《關雎》是以思“色”喻思“禮”,比喻思求具有仁、義、禮、智、信的賢者,之后很多史學家和文學家都將此詩注釋為求賢、迎賢、舉賢的詩,其根據就是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11]?,F代修辭學家陳望道先生指出:“凡是成功的修辭,必定能夠適合內容復雜的題旨,內容復雜的情境,極盡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使人覺得無可移易。”[12]338對此,孔子多次強調“慎言”,如《論語·學而》中的“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論語·里仁》中的“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為政》中的“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等等。孔子的“慎言”并非不言,更非少言,其強調的是言談辯論均需恰當得體,即“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根據交談目的選擇恰當的時機、場合、交談對象,才能達到言談目的。荀子非常贊同孔子的觀點,指出“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13],強調謹言慎行是君子修身的一項重要內容。同時,荀子繼承孔子立言修辭的“言必有中”以及“時然后言”和“擇人而言”等主張,提出“言而當”,繼而又提出“言必當理”前提下的“與時遷徙,與世偃仰”。韓非子生活于諸侯割據的戰(zhàn)國晚期,對戰(zhàn)亂頻仍、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社會狀況體會更深。在這樣一個人人自危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謹言慎行尚不足以保全自己,更遑論其他。而且韓非子自身口吃,多次進言進諫都不被采用,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又深感“以智說愚必不聽”的艱難現狀。因此,韓非子在《難言》《說難》中詳細論述了自己關于諫說技巧的看法,并詳細闡釋了語言的表達和語境選擇的重要性。他在《問辯》中說:“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于法令者必禁。法令之不足備者,則臣慎言以盡其事,主采其言而責其實。”[2]301作為孔子的后學,他在《韓非子難三》中記載了一則孔子嫻熟運用語境游說諸侯的故事,并對語境給予了解釋: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哀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饼R景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節(jié)財。”三公出,子貢問曰:“三公問夫子政,一也,夫子對之不同,何也?”仲尼曰:“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魯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在選賢;齊景公筑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賜者三,故曰政在節(jié)財。”[2]284-285

針對三公的同一問題——如何為政,孔子卻給出了 “政在悅近而來遠”“政在選賢”和 “政在節(jié)財”三種不同的回答。問政人所處國家國情不同、民風各異,治政方略當然不同,恰與韓非子的“言會眾端,必揆之以地,謀之以天,驗之以物,參之以人,四征者符,乃可以觀矣”同理。四征即地利、天時、物理、人情皆合。對于言論,韓非子認為要匯合各方面的情況,根據地利加以衡量,參照天時加以思考,運用物理加以驗證,適應人情加以分析。這四方面的情況都符合了,然后是非善惡可斷??涤袨閷Υ说恼撌鍪恰把耘c不言皆無所失……失人則失機,失言則僨事,故不可不擇人而言”?!皳袢硕浴保搜哉f對象、言說時機、言說地點、言說場合等多種因素[14]231。 可見韓非子對言語意義的使用和追問不是停留在字形、字面上,而是與言語使用的交際雙方、社會政治環(huán)境以及具體的物理情景語境相校驗,看是否得恰。韓非子的語境觀超越了語言內部的界限,使語境包含了與語言相關的外部世界的特征。這與現代語言學對語境的研究不謀而合。對語境做出言語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區(qū)分的倫敦學派Firth指出:“人們的話語不能脫離它在其中起作用的那個社會復合體,每一段話都應該認為有其發(fā)生的背景,都應該與某種一般化的情境上下文中的典型參與者聯系起來加以研究?!盵15]227

在韓非子看來,語境是言語交際成功非常重要的因素。他在《喻老》篇中描繪了楚莊王一鳴驚人的故事: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fā),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盵2]123

這段對話,如果只從字面看,無從理解。Hymes認為:“要理解語境中的語言,其關鍵是從語境入手,而不是從語言入手?!盵16]57聽者楚莊王借助雙方互明的歷史背景語境已經辨識出右司馬是對其蒞政三年而無令發(fā)、無政為的責難,于是仍以鳥為題回答說“雖無鳴,鳴必驚人”,借以展示其政治抱負。語境知識將分屬于兩個看似不相干概念域的“鳥”與“治政”聯系起來,使借鳥而論政的話語交際得以成功??梢?,韓非子對話語理解與語境高粘合關系的感悟與西方最早提出“語境原則”(context principle)的弗雷格(Frege)關于語境的理解不謀而合。弗雷格認為:“不能孤立地追問一個語詞的意義,要在一個命題的語境中詢問詞的意義?!盵17]77-78

而且,在韓非子看來,語境的識別并非是靜止的,是可以在相互言語行為中重新構建的,因而是動態(tài)的?!墩f林上》記載了一則“溫人之周”的故事:

溫人之周,周不納客。問之曰:“客耶?”對曰:“主人?!眴柶湎?,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問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謂非客,何也?”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窬熳?,則我天子之臣也。豈有為人之臣,而又為客哉!故曰主人也?!本钩鲋2]128

在此故事中,因為周國不接納外來人,所以溫人否認自己是來客的身份而自稱是主人,結果在盤問中因說不清里巷地址而被認為是說謊,最終被囚禁起來。聲稱自己是周人,則需具備知曉周國里巷地址情況而作為其被認可的語境,否則其言語就是不恰當。但當周國之君派人審問時,這個溫人卻依托《詩經》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而重構出新的語境,將周國追溯為周朝,將周國君比作周天子,則普天下盡為周人。現代語言學家認為語境并不是由交際參與者事先給定的,而是由交際雙方在交際過程中共同構建的,Firth把這種共同構建的過程叫做“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15],韓非子早在 2 000多年前就能用故事闡釋語境的動態(tài)性,實屬難得。

五、結語

作為一部誕生于2 000多年前的思想名著,《韓非子》既蘊含著作者廣博的政治哲學思想精髓,也展露出作者對社會語言學的深邃認知和理解。韓非子獨創(chuàng)的“說”體和寓意深刻的歷史典故、寓言故事,揭示了“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別、語言的社會身份性以及語境的靜態(tài)性和動態(tài)性,這些語言觀與現代語言學研究不謀而合。盡管司馬遷在《史記》中評價他是“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1]2146,但在傳末《太史公曰》又再次感慨道:“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充分肯定了韓非子“說”體中所展示的高超的語言藝術和對交際話語的深刻思考。他的語言觀為中國古典語言學的形成和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是中國社會語言學研究的啟蒙經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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