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麗
托尼·莫里森的小說《寵兒》《爵士樂》《天堂》,因時間、內容上的連貫性而被歸結為三部曲,更因系統(tǒng)刻畫了一群狂歡中的瘋癲人物而堪稱三部曲之狂歡化經典。三部曲自問世以來引發(fā)了學界的研究熱潮,有研究者集中關注單一作品的內容和寫作風格,但是,在瘋癲美學觀照下運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系統(tǒng)研究莫里森三部曲的卻不多。
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由狂歡節(jié)、狂歡式和狂歡化三要素構成??駳g節(jié)逐漸演化成圣誕節(jié)和集市等??駳g式是狂歡節(jié)上加冕和脫冕等一切儀式的總稱,具有全民性和動態(tài)性,帶有狂歡化色彩的瘋癲者也參與其中并體驗狂歡式的世界。當狂歡式升格為文學語言時就形成了狂歡化??駳g化處在動態(tài)的建構中,消解了瘋癲與理性、神圣與粗鄙、黑與白等的二元對立。瘋癲與狂歡密不可分,瘋癲是內容和表象,狂歡是形式和釋放,本質都旨在顛覆。巴赫金推崇的“怪誕”美與??鲁珜У摹隘偘d”美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旨在突出瘋癲的邊緣視角而體驗相對化的、狂歡化的世界。因此,在瘋癲美學觀照下,三部曲也就具備了為非裔美國人開啟一場狂歡之旅的可能性。
瘋癲者以“不可靠敘事者”身份參與到敘事中,使文本具有了不確定性的藝術張力,其跳躍性思維和非理性語言決定了文本在敘述語體上呈現(xiàn)出詩化與粗鄙化并置的特征,契合了狂歡式的世界感受。“要理解瘋癲,需要詩人的才華”[1],因為瘋癲者的精神紊亂導致其敘述雜亂瑣碎,并有意使用狂歡廣場上的粗言俗語使敘事呈現(xiàn)出語體粗鄙化的特點。瘋癲者異化的才華也讓他們常使用詩歌的象征隱喻等修辭手法凸顯文本語言詩化的特色。因此,三部曲正是奔走在這兩種極端語體中的代表。小說中的瘋癲者借助兩種語體的并置共存,在鐘擺式的狂歡中完成了加冕和脫冕的儀式,解構了權威。
《寵兒》的瘋癲敘事具有典型的詩化特征:隱喻性、象征性、多重視角性?!秾檭骸返目駳g化底蘊決定了瘋癲者被脫冕的命運,在語體上表現(xiàn)出粗鄙和插科打諢?!疤鹈壑摇崩锍涑庵囸I的意象,富含隱喻的詩意。奴隸們忍受著身心的雙重饑餓;塞絲被迫與母親分離,飽受對母愛的饑渴;在124號房子里,貝比臨死前對顏色極其饑渴;丹芙與世隔絕數年后,對人際交往充滿饑渴。塞絲瘋狂出逃途中,借白人姑娘之口將其背上的鞭痕描述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象征著塞絲和樹一樣有著獲得新生的能力。塞絲弒嬰事件通過奴隸主、貝比和黑人鄰居的多重視角敘述給讀者,雖雜亂無章卻震撼人心,凸顯了奴隸制下黑人對主流霸權的抗爭精神,實現(xiàn)了對瘋癲者的加冕。寵兒的瘋癲也通過不同視角被展現(xiàn)出來:塞絲眼中的她有著嬰兒的外形和對自己母愛的瘋狂渴求;保羅·D眼中的她在廚房里敘述自己身世時內容不連貫,語法不規(guī)則,在意識流中流露出粗鄙化的傾向。然而,寵兒的鬼魂是黑人群體的夢魘,最終逃不過被驅趕、被脫冕的宿命。
《爵士樂》瘋癲敘事的詩化特征在于:聲音多元化、隱喻性、音樂性。狂歡廣場上爵士樂即興演奏的特點決定了小說呈非線型敘述,語體也出現(xiàn)了偏離現(xiàn)象。不同瘋癲者敘述的多聲交融構成了文本的聲音多元化。開端的敘述者就是一個不可靠的大都市旁觀者,她介紹維奧萊特的語言呈即興碎片式,具有杜撰編造的嫌疑。號稱權威的小說家暴露自己虛構槍殺案的印痕,并且常對自我敘述加以評判。人物名字富含隱喻含義:喬的姓為特雷斯,隱喻著自己就是父母消失時留下的痕跡;維奧萊特的名字與暴力同音,隱喻著其成年時的瘋癲。小說章節(jié)間均以一頁空白隔開,仿效了爵士樂演奏的形式。開端似是爵士樂長號和小號的合奏,急促奏響了喬夫婦與第三者間的樂章。后半部喬和多卡絲的個人獨白正如爵士樂的獨奏,充滿韻律。主人公們在奏響爵士樂的廣場上狂歡并被加冕。小說大量使用臨造詞,如“下流的音樂”等,使敘述簡潔有力,還有意把相悖的詞拼貼在一起,構成矛盾修飾,如黑人由于大都市迷亂生活的“鼓舞”才北上。矛盾的語言揭示了黑人迷失自我的苦悶,使他們集體被脫冕。
《天堂》瘋癲敘事的詩化特征也很明顯:黑人性、指涉性、魔幻性。瘋癲者的在場導致小說敘事呈現(xiàn)出記憶碎片拼貼組合的特色,小說結尾也呈開放性和不確定性。故事發(fā)生的中心地是魯比鎮(zhèn),這個純黑人小鎮(zhèn)遵循越黑越美的原則,但也警醒黑人們不要落入黑人種族主義的泥潭。小說構建了一個豐富的人物指涉體系:黑人祖先撒迦利亞以《圣經》人物為原型;黑人帕拉斯以希臘女神雅典娜為原型;康瑟蕾塔則以基督教中的耶穌為原型。小說中魔幻神話與美國現(xiàn)實融為一體,富含審美意象:撒迦利亞帶領黑人們在“神秘人”指引下來到黑文鎮(zhèn);康瑟蕾塔具有“邁步進入人體”的魔法,黑人們在保持“黑人性”的狂歡中得到了臨時加冕。小說敘述的故事被切割成碎片并分散到不同時間里交叉拼貼進行:黑人男性襲擊修道院的暴力狂歡事件打開了敘事的閘門,接下來小說一一講述修道院中5名女性癲狂的故事,在敘述過程中穿插了魯比鎮(zhèn)和修道院里的事。當講完這些故事后,小說又折返繼續(xù)完成開篇尚未結束的講述。結尾并未交代小鎮(zhèn)的前途和遭屠殺的修道院女性的去處,具有開放性,也讓黑人們再次被脫冕。
三部曲都選擇了瘋癲者作為敘事者,因為瘋癲隱喻著邊緣人對理性的正統(tǒng)文化和權威的主流社會的質疑和否定,“能把人的意識帶入一種陣發(fā)性的徹悟狀態(tài)中”[2]。瘋癲意象成為了三部曲解構主流敘事的有力武器,具有了“戲仿”的反諷戲謔的狂歡化功能?!皯蚍隆币喾Q“戲擬”或“諷擬”,基于文本互文性,以嬉笑怒罵的狂歡式語言對經典作品中人物形象、主題、歷史情節(jié)等進行模仿重構,有意戲謔消解敘事陳規(guī)和傳統(tǒng)話語,達到關懷和批判現(xiàn)實的諷刺目的。正如巴赫金所說,一切重要的諷擬,都總具有諷刺性;而一切重要的諷刺,又總與諷擬和諧戲過時的體裁、風格和語言結合在一起[3]。
《寵兒》里瘋癲意象主要對經典文學中的人物主題、神話和歷史情節(jié)進行了反諷式戲仿。寵兒和塞絲都是瘋癲的黑人女性,她們的名字分別源自《圣經》和埃及神話,但均具有反諷性。上帝把自己庇護下的子民稱作寵兒,小說中的寵兒并未得到寵愛,幼年時被母親弒殺,當其鬼魂回來霸占母愛時又被黑人群體趕走,所以,她的名字諷刺抨擊了奴隸制的罪惡。埃及神話里的魔鬼寨茲殺害了親哥哥,是個負面形象。小說里塞絲瘋狂弒殺女兒,貌似殘忍但卻揭露了奴隸所遭受的非人迫害。塞絲弒嬰的主題戲仿了西方經典文學中的殺嬰母題,也與希臘神話中美狄亞的故事產生互文性。美狄亞為心上人弒殺了親哥哥和親生孩子。塞絲因奴隸主追捕和黑人鄰居嫉妒而癲狂殺子,雖仍是殺嬰主題,但卻顛覆了情節(jié)和導火索,借此反諷白人的霸權和黑人的不團結。塞絲逃離“甜蜜之家”的情節(jié)源自《圣經》里伊甸園的故事。伊甸園里碩果累累,亞當和夏娃幸福生活著?!疤鹈壑摇崩铮`主加納先生給予黑奴們一定自由,但其偽善隨著學校老師的到來而暴露出來,塞絲的拼死逃離諷刺了南方種植園隱藏在甜蜜后的嚴重種族壓迫和歧視。
《爵士樂》里瘋癲意象則對《圣經》中的場景情節(jié)、人物原型以及西方通俗小說中的偵探小說模式進行了反諷式戲仿。伊甸園里樹木成蔭,亞當和夏娃安寧的生活著。與伊甸園相似,小說中喬癡狂尋母的林中木槿花盛開,喬陶醉于這片樂土,然而,喬在這片樂園中覓母不得,白人掌控了南方,最終燒毀了喬的家園和這片林子。這種戲仿諷刺了主流霸權和黑人的閉塞?!妒ソ洝防?,撒旦原是上帝寵信的六翼天使,由于嫉妒上帝,他反叛上帝并引誘亞當夏娃吃下禁果,終墮落成魔鬼。小說里多卡絲被戲擬為女版撒旦,年幼時目睹父母在種族沖突中喪生的經歷導致她成年后反叛墮落,她引誘有婦之夫喬成功后即將其拋棄。當喬瘋狂槍殺她后,同胞之愛讓她寧死也不指認喬。與撒旦不同的是,她是善惡的結合體,揭露了種族沖突對黑人身心的迫害。偵探小說常以一個懸案作為開端,敘述過程中采用多種偵破手段逐漸揭開謎底?!毒羰繕贰烽_端以一個槍殺案埋下伏筆,后通過維奧萊特層層追蹤線索直至結尾交代真相。與傳統(tǒng)偵探小說不同的是,《爵士樂》還運用了瘋癲敘事的策略,從而反諷顛覆了白人主流文學的宏大敘事。
《天堂》里瘋癲意象對《圣經》里的天堂場景、人物原型和美國社會里的白人種族主義進行了戲仿?!妒ソ洝防?,天堂是上帝所在之處,耶穌的信徒死后便可以進入這樣的圣所,人們與上帝快樂同在。小說中的黑人魯比鎮(zhèn)花團錦簇,夜不閉戶,貌似伊甸園,然而,祥和之下隱藏著性別和種族的歧視。這樣的戲仿反諷揭示了黑人天堂的烏托邦性質。在基督教里,亞伯拉罕為向上帝表忠心欲殺死愛子,被上帝制止后抓來一只無辜的公羊,把它作為替代品燔祭給上帝。小說里修道院本是一個女性天堂,魯比鎮(zhèn)上的黑人男性把小鎮(zhèn)家園衰落歸咎為修道院女性的邪惡,把她們當替罪羊,于是暴力襲擊了她們,小說借戲擬警醒黑人們反思和批判自身的問題。在美國現(xiàn)代社會中,白人處于霸權地位,他們歧視黑人膚色,推行白人種族主義,使黑人飽嘗奴役和屈辱,導致了頻繁的種族沖突。在黑人小鎮(zhèn)上,黑人們推崇黑人種族主義,信奉越黑越高貴的原則,歧視和隔離淺膚色黑人,導致了黑人群體的四分五裂和小鎮(zhèn)的分崩離析。黑人種族主義是對白人種族主義的反諷式戲仿,影射并辛辣諷刺了美國社會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和血統(tǒng)優(yōu)越論。
瘋癲文學中的人物被賦予了特殊的美學,表征為精神癲狂、異化和狂歡。瘋癲敘事的不確定性也使文本自我否定和前后相悖,呈現(xiàn)出矛盾美,建構了多元化的審美樣態(tài),體現(xiàn)了一定的審美價值:對理性和人性的映射、對人類生存的思考、對正統(tǒng)權威的顛覆。這與狂歡化理論的美學內涵不謀而合,因為狂歡化敘事的敘述者常是瘋傻之人,他們滑稽粗俗的經驗世界賦予了文本美學特質,透露出一定的審美內涵:對人性和自由平等的肯定、對生命更替價值的昭示、對世俗和霸權的解構,其美學表征為癡傻、怪誕和佯狂。因此,瘋癲審美和狂歡審美相互交融,共同體驗了陌生化的審美感受,同時具有了狂歡化表征,并在三部曲中大放異彩。
《寵兒》瘋癲審美的狂歡化表征在于:怪誕美、意識流美和魔幻美。作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怪誕具有未完成性和動態(tài)性,既含有恐懼神秘感,也含有崇高優(yōu)美感。鬼魂寵兒外表畸形,行為癲狂,她的糾纏讓塞絲無法走出奴隸制的陰霾。然而,她出現(xiàn)在狂歡節(jié)時分,具有狂歡式的怪誕,從而使黑人群體的恐懼厭惡轉變?yōu)槎虝旱目鞓?。寵兒、塞絲和丹芙將結冰的小河和124號房子變成女性的狂歡場,她們大笑著溜冰和縫衣做飯,暫時獲得新生,凸顯了姐妹情誼的審美張力。作為一種美學視野的拓展,意識流用時間蒙太奇和自由聯(lián)想等手法取代了傳統(tǒng)宏大敘事,凸現(xiàn)了邊緣性審美體驗。小說中,1873年的“現(xiàn)在”和奴隸制的“過去”在塞絲意識流動中自由跳躍,不時中斷交匯,呈現(xiàn)出時間狂歡的蒙太奇之美。當母女3人在林間空地上狂歡時,塞絲的意識以其所在時空為輻射場,自由聯(lián)想到有關奴隸制的一系列經歷,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傘狀美。作為審美的載體,魔幻意象是神話傳說和歷史現(xiàn)實的結合體,創(chuàng)造了奇特的審美效果。鬼魂寵兒是核心的魔幻意象,她從水中走出,有著多重身份的神秘之美:抑或是塞絲弒殺的女兒,抑或是奴隸主殘害的黑奴冤魂,在虛實狂歡中營造了小說的魔幻色彩和審美魅力。
《爵士樂》瘋癲審美的狂歡化表征為:音韻美、悲劇美和百納被審美。相同或相近音素的重復成對出現(xiàn)構成了語言和諧共振的音韻美。小說的語言效仿了爵士樂音效和節(jié)奏,糅合了頭韻、擬聲疊詞、逗號和重復段等手法,增加了爵士樂的音質感,打破了語言粗俗與高雅的界限,在狂歡中展現(xiàn)了音韻美。在美學范疇內,悲劇美是由小說中的悲劇情節(jié)和精神升華為藝術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特殊美,其本質是愛中實現(xiàn)自我救贖。《爵士樂》中暴力、殺戮等血腥的狂歡情節(jié)具有悲劇性,但也凈化和救贖了主人公的靈魂,促進了黑人群體的和諧團結,從而超越了傳統(tǒng)的悲慘,獲得了精神愉悅的美感。百納被是用不同圖案的碎布縫制而成的唯美藝術品。在小說中,縫制百納被的聚會跨越了種族和膚色,促進了姐妹情誼,具有美學價值?!毒羰繕贰分须S處可見的身體、精神、家庭碎片在聚會的狂歡中被縫制成一個整體,彌合了斷裂的過去和現(xiàn)在,凸顯了百衲被特質。
《天堂》瘋癲審美的狂歡化表征體現(xiàn)在:色彩美、身體美和勞動美。色彩的審美力量在于以繪畫映現(xiàn)和象征意蘊的方式營造了崇高或粗鄙的意境,從而產生美感聯(lián)想。小說中有意使純黑、淺黑和白色并置以形成強烈跳躍對比,締造了越黑越美的意境。濃烈的黑色象征了非洲傳統(tǒng),從邊緣來到狂歡場的中心,凸顯了黑人美學的核心。作為審美的主體和對象,身體在審美實踐中感知和體驗崇高之美,是對精神的內省關照。小說中,修道院女性身心因長期被奴役變得異化,為了恢復身體的內在本質,院長康妮引導不同膚色的女人們躺在地板上,用彩筆刻畫下身體的輪廓及更細致的部位。她們在欣賞身體美的同時大聲講述各自的噩夢,從而在語言的狂歡中實現(xiàn)了靈肉合一。勞動在動態(tài)的層面上創(chuàng)造了實用價值,有用即美,可以給人帶來愉悅的美。小說里的勞動狂歡場景體現(xiàn)了女性自力更生的精神,康妮和瑪維斯一起剝核桃時通過優(yōu)雅的手把抽象的美轉化為物質的美,凸顯了勞動美。
三部曲中的非裔美國人在狂歡節(jié)上扮演傻瓜和瘋子,借用圣愚形象來顛覆正統(tǒng),構建邊緣世界的合理性和審美性,通過交替和變更、死亡和新生的狂歡化精神,在解構權威的狂歡之旅中實現(xiàn)了加冕和脫冕,使文本的瘋癲敘事呈現(xiàn)出濃烈的狂歡化色彩。正如??滤f,在鬧劇和傻瓜劇,愚人和白癡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它不再是司空見慣地站在一邊的可笑配角,而是作為真理的衛(wèi)士,走入了舞臺的中央[4]。
[1]米歇爾·???福柯集[M].杜小真,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7.
[2]蘇珊·桑塔.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35.
[3]巴赫金.文本對話與人文[M].白春仁,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1
[4]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