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經緯

一、引言

對詩歌這種文學體裁的研究往往聚焦在詩歌表達的思想性上，因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思維通常不局限于某一領域。因此，它具有跳躍性，并不被限制。但是，文學的發(fā)展是基于地域的滋養(yǎng)而得以延續(xù)，詩歌作為文學體裁的一種，也就意味著它和地域之間有著一定的關聯，這是值得我們關注的。閩東詩群，作為一個從20世紀八十年代在福建東部沿海地區(qū)形成的詩歌群體，其影響力在今天逐漸擴大。詩群中的葉玉琳、劉偉雄、謝宜興、湯養(yǎng)宗、林典刨、伊路、哈雷等詩人均為閩東籍。他們的詩歌作品各有特色，但是這些詩人的作品經過整合，越來越凸顯整體的品質和個性。閩東地區(qū)的經濟與同省其他地方相比并不是特別發(fā)達，但是這片地域山海相依，景色怡人，生活在此的人們質樸勤勞，這些特質都在閩東詩人的作品中得以呈現，逐漸形成這塊地域出產詩歌的一個鮮明特色。“一個地域詩歌群體的形成，首因該是詩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催化作用，這里有一個地域寫作的概念，需要有‘文化基因’、‘文化血緣’，或者說需要在這種文化傳承和自然生態(tài)的根基上實現對地域文化的升華?！盵1]

曾經生活在閩東這片地域的詩人，由于對這塊熱土的“血緣”關系的傳承，不自覺地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具有這片地域鮮明特色的氣息，使其作品充分地表達出明晰的帶有故土情結的傳承性和整體性，從而使閩東詩群在過去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得以發(fā)展和壯大，留下了情深綿延的詩歌記憶。

二、閩東詩群詩歌中的地域美學形態(tài)

中國當代詩歌地域特質的展現在民間詩歌群體中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這也是不同詩群間形成明顯差異性的一個重要方面。閩東詩群形成在福建東部沿海地區(qū)，這里海洋資源豐富，物產種類繁多，山海相依，景致優(yōu)美，人情質樸，使得生于斯、長于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寫出的作品因大量描繪自然地域景致、風土人情、民俗習慣而讓詩歌在更具有日常生活經驗體會的同時，也更具有詩意。首先，我們關注的一個問題是閩東地域的景觀。山、海、石、島連為一體的大自然所賦予的地理特征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天然的溫床。如“波浪的藍房子房子中的女孩——這灘涂上奔跑的太陽把色彩任意散放那一瞬美侵占所有記憶。”(伊路《?！だ嘶ā?， “所有的陌生被浪撫摸所有的忸怩被風吹干外滸灘你是海岸明媚的唇吻著沉默的石頭也開花”(劉偉雄《外滸沙灘》)，“風使?jié)M坡的草洪水般奔跑有沒有一株是朝另一方向的風把那邊山彎的霧吹到這邊來有沒有一顆水粒子是往回飄的滿湖的漣漪像弓有沒有一道是相反著的我的衣服、頭發(fā)、五臟六也被刮到一邊去了思緒卻在逆行?！?伊路《在海島的風中》)幾乎每一位詩人都在作品中有著關于海洋的描寫，無論是單純地描寫海洋的景致，或恬靜或狂暴，還是借海洋來抒發(fā)個人情感，海洋這一形象出現的頻率是極高的。詩歌中所呈現出的不可避免的形象，也正如克利福德·吉爾茲所提出的“地方性知識”，也就是詩人針對某一地域的特征進行重復、深層次的描寫，從而進行隱秘的地方發(fā)掘。

的確，在地域這個空間概念的推動下，單一的地域特征后還包含了大量的本土信息，如風土人情、人文、歷史、民俗等，都在詩歌作品中橫向鋪展開來。如“紅絲線挽留的花韻銀鐲子驚羨的柔光畬山路彎彎彎在十八歲青布里心兒只為打點花纓纓的土塬把高高的發(fā)髻輕彈。”(葉玉琳《畬家姑娘》)；“我如何說出那么多靈魂的歡樂，那么多艱辛三月三，半山涼亭已妍紅那按捺不住的纓纓，夢幻，真實，直到酩酊在平凡的山居，可不可以再野性地放歌一次讓靈魂盛載陽光的叮嚀打開大山心扉相親到永遠?！?葉玉琳《打槍擔》)，葉玉琳的這兩首詩歌中生動地描繪出了閩東畬族女子的服飾文化特征，和在畬族的傳統節(jié)日“三月三”當地青年男女在勞動間歇時用打槍擔來進行娛樂的民俗文化特征，簡單的語言生動地勾勒出少數民族的形象和日常生活?！澳敲炊嗌綆n那么多田地她曬白的衣裳像粉蝶閃現在其間那么大的天空下只有一個人那么多狂野的植物中只有一個人……她每天走過的小路有新鮮的黃泥白色小羊的眼睛是最小的深潭……她在小河溝洗衣裳深山的涼氣拂過她的手背她的腰……她壯實的腿是生機勃勃的憂傷她豐盈的手臂是溫暖淳厚的悲涼?！?伊路《在車窗里看見一個農婦》)，在伊路的這首詩歌里，我們看到了閩東農村農婦勞作時候的景象，平緩地展現出一位農家勞作者勤勞樸實的形象，質樸風土人情托盤而出。我們不需要從這類詩歌中找尋思想性和偉大性，只需感受生活簡單、平靜的美?！耙粋€村莊成為你的衍生物七百年算不算古老你說草籽已經深入你的泥土翅膀在天空飛翔老農把吊桶深入“皇帝井”苦澀的影像和渾濁的水流都在晃動那年倭寇在血光里逃竄了村莊開始沉默了下來。” (哈雷《大京古城堡》) ；又如“落船鼻，煙臺下，風門嶼，還有雞角洲，大興坑，過頂這些誕生在海邊的地名祖先們賦予它特殊的含義?！适轮械膫髌?，傳說背后的崢嶸每一個地名都凝聚著靈性每一個地名連綿歷史?！?劉偉雄《美麗的地名》)這幾組詩歌中用一連串閩東地區(qū)的地名來引出這些名字背后的悠久歷史，頗具一番厚重的意味。“形象既是詩人情緒心理向外部世界的投射，也是對自身精神的一種辨認和觀照，觀照來自于對人生命運的清醒和確證，辨認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堅守和提醒”[2]42這些詩歌中所涉及的看似分散的、普通的形象或是民俗，歷史等，在詩人的作品中被重新把握和整合，成為一種情結的物化表征。他們試圖竭力溝通這些事物與詩人本身的內在心理聯系，這些地理景觀使單純的地域空間變得神圣化，不僅開發(fā)出了一片地方的自然、人文所蘊含的美學意味，這其中更凝聚著詩人對這片地域的情感，作品中充滿濃重的詩意的抒情。

除了形象的地域性特征外，另外一個具有鮮明特點的便是地域意識的問題。閩東詩群詩歌作品中富有濃郁地方色彩的日常生活經驗的體現，如感情經驗、身體經驗、童年時期的經驗等都可以在詩人筆下被提煉、轉化，最終傳達為情感，這是地方詩群作品中獨具特色的“優(yōu)勢感”?！皞€人經驗的寫作，從本質上說，首先是地方經驗的寫作，因為每個人必須居于一定時空之內，他的經驗必然烙著地方的印章，而且個人所認定的經驗，也必然最終落腳于某一個地方的實在體系中?！盵2]92如“一聲，兩聲，三聲……海面上梆子聲響成一片像急促的鼓點疾馳的馬蹄一種多么原始的狩獵方式啊每一聲都是無形的箭矢……”(謝宜興《敲魚》)；“彎著腰父親象一柄舊鐮牙麥捆溫順地躺在他的腳下山地的風撩起他深色的衣擺直起身他像一株抖索的黑麥弟弟戴著草帽坐在地頭一根麥稈挑逗螞蚱和蟋蟀我也曾吹著麥管游戲豌豆丟失了麥管豌豆也發(fā)了芽?！?謝宜興《割夫》)“趁熱喝，大好年華不要涼了/三泡四泡是精華啊/每壺茶/都要歷經爬樓梯的過程/慢慢上去/慢慢下來/每級臺階都是一回誘惑/掌握好水溫/不要過了/也不要達不到/取出茶里的蘭香、稻香、果香……”(林典刨《愛上茶》)在這些詩歌作品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作者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被復制在了詩歌的字里行間，也體現了濃厚的地方經驗色彩：漁民捕魚的盛景是海邊人最熟悉不過的記憶，而以鄉(xiāng)村題材寫作為主的謝宜興則在他的詩歌作品中大量的提到鄉(xiāng)村的風貌和童年生活圖景，不經意間繪制了一幅清新自然的鄉(xiāng)村生活畫卷。他主動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在鄉(xiāng)村，就是希望用自己的文字重新塑造過去的記憶；茶文化亦是如此，成為閩東地區(qū)日常的生活經驗之一，人們在品茶的習慣性生活中體味人生，談天說地。閩東詩群的作品正是本著對大量的地域色彩形象、景物、活動的虔誠的皈依，才使得該詩群在中國眾多的民間詩歌群體中形成自身的鮮明特色。閩東大環(huán)境下生長起來的生命體，這些都深入詩人的骨髓，生發(fā)為地域特征，打上了深深的地域的烙印。

“生命就像一個滾動的雪球，時間、事件、空間、個人、社會、族群、人性、命運等觀點的表達就在雪球的滾動中粘連在一起，而后又鋪散到每一行文字中去”[2]49-50可見，外在的社會、自然的資源都會轉化為詩人血液中的個體經驗，這些經驗在詩歌中將閩東地區(qū)的自然地理與社會中所蘊含的美學意味加以開發(fā)。美國學者萊斯利·懷特曾經說過：“文化是人類的一種創(chuàng)造的表現，每一種文化都有它的象征意義?！盵3]這對處在特定文化區(qū)域的人來講，這些文化事務成了維系彼此間社會情感的符號，代表著地方文化精神。詩人用他們自身的經驗和他者的形象構建成富有地域特征的審美環(huán)境，而“地域”這一文化地理學中的名詞也從側面為詩歌的情感表達接入了新的可能要素。

三、閩東詩群中地域空間下引發(fā)的身份認同感

“閩東詩群”這一民間詩歌群體，讓詩人在同一地域文化的熏染下開啟了漫長的創(chuàng)作之旅，盡管詩群中每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盡相同，但是大環(huán)境的相似性卻為整個詩群的創(chuàng)作帶來些共性特質。通過對原型事物、生活經驗的陳述和表達，激發(fā)出詩人對故鄉(xiāng)事物的內在情結。而詩歌，這種可以抵抗時間侵蝕的寫作，如同布朗肖在《文學空間》中所言的那樣“投身于時間不在場的冒險中去”。[4]也就是詩人在用回憶的方式對抗當下，讓過去和現在形成一種斷裂。在這一過程中，對于詩人來說，即便離開童年時代所生活的區(qū)域，或是現在生活的環(huán)境已經全然改變，“家園”成為過去的概念，也能夠在作品的懷舊情結中找尋精神的歸屬，實現身份認同感。而這不僅對詩人本身有著特殊的意義，對于有著類似生活經驗的讀者群體亦有著重要作用——即實現精神和心靈的回歸。詩人用個人曲折的態(tài)度或是情感，整合著集體記憶的碎片。閩東大地給了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以母性般的安全感，即使身處異鄉(xiāng)，在詩人的作品中，也能夠讀到拯救和慰藉的力量。

閩東詩群的作品中，幾乎每一位詩人都有涉及到“故鄉(xiāng)”這一寫作題材，無論是直抒胸臆的表達還是借景達情，都流露著對故土的深厚的情感。這部分的作品中作者大都用“懷舊”的模式來打破時間對過去的瓦解，懷舊的主體憑借直覺的傾向來與真實的記憶進行完美地契合，并伴隨著思念、留戀等復雜的情緒。這種“間離”的效果呈現出記憶的碎片感，也形成了地域詩歌美學的一個重要審美體驗方面。我們來看一下不同詩人的作品體現的故鄉(xiāng)懷舊情結：“眾多的溪流都讓我試著長大只有你，使我回到了童年用你的水我泡一杯清茶沏入心底的懷舊情緒慢慢浮起……這里的鄉(xiāng)親喜歡站在矮小的板凳上誦讀經文寬大的祠堂聲音上漲的時候霍童溪會靜下來傾聽讓洗凈的文字漂出一道河流?！?哈雷《霍同溪》)“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年一次次地回想她當我胸中容納了無數故鄉(xiāng)一樣的村莊時我看到了她的病她貧瘠的淚水山坡上孤零零的草垛……哦，故鄉(xiāng)，你孱弱的身子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友來《三次看故鄉(xiāng)》)。毫無疑問，詩群內部的詩人對閩東大地上的一切都懷有真摯的血肉之情，故鄉(xiāng)諸多的事物中能夠觸動作者的也許并不相同，但是故鄉(xiāng)的一切，樸實無華，即便是痛苦的童年經歷也被作者在詩歌中加以美化，這種審美體驗超越了現實，在作者心中形成了更加觸動人心的詩化的情感世界。遠離了童年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故鄉(xiāng)被觀看者重新地進行審視，詩人用更加平靜的態(tài)度回首那些心中無法磨滅的形象，故鄉(xiāng)成為了一種精神符碼或是內心回歸情結的表征。故鄉(xiāng)中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在詩人的內心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懷舊的心理情結促使著詩人在作品中回歸故鄉(xiāng)，讓處在漂泊狀態(tài)的人找尋回心靈上的歸屬，將意識的價值在詩歌中得以廣泛利用，于是詩人從無意識的集體記憶中追溯“過去”的價值和意義，心靈由此產生空間上的位移，形成過去和現在斷裂后精神暫時回歸過去的美學感受。

詩人的靈魂里都有著地域的影子，由此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地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地域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環(huán)境基石，而詩人也不自覺地將由地理派生的地方經驗、自然、活動以及人本身作為書寫的對象。在閩東地域詩人的作品中，創(chuàng)作的共性在大量的詩歌作品中得以提煉，而這部分的共性是來自同一地理條件的孕育留下的深深烙印，同時也堅守著自己的身份表征。地域文化與美學特征的聯系在民間群體詩群中的體現較為突出，也成為劃分不同詩歌群體的一個重要依據。

[參考文獻]

[1] 梁笑梅.當代詩歌有效傳播范式中地域文化元素的優(yōu)勢效應[J].暨南學報，201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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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周尚意，等.文化地理學[M]. 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19.

[4] 布朗肖.文學空間[M]. 北京：商務印書館//顧嘉琛譯.20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