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畫 李雪
陳楠 20世紀80年代生人,籍貫河北。畢業(yè)于西北大學,古代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和語言學教學工作,兼任出版社古籍編審。
齊梁時期的宮廷里喜歡用細致的筆觸描摹美好的事物,一批文人十分活躍。他們的詩歌緊抓“艷情”這個關鍵詞,文章描寫風露云月、閨思幽怨。庾信就是那批文人中最出色的,不用加“之一”。非要給他找個并肩齊名的人,也就只有徐陵了。庾信早年詩文與徐陵齊名,當時稱為“徐庾體”。徐陵就是那個編了《玉臺新詠》的人,是梁太子蕭綱文學集團的核心成員。杜甫曾寫下“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這樣的句子夸贊李白,由此可見庾信文筆不俗。
庾信是融合南北朝文風的重要作家,也是一位從宮廷詩人轉變?yōu)樵诂F(xiàn)實中苦苦掙扎的作家。他早年仕梁,侯景反叛之后,庾信奔于江陵,元帝時奉命出使西魏。當時正值西魏伐梁,就把庾信扣留了下來。不久,梁滅亡,庾信只好在西魏做官,又過不久,北周滅了西魏,但是北朝人極愛庾信的才氣,舍不得放他還鄉(xiāng),他只能在北周繼續(xù)生活,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后來,陳與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皆許還其舊國。陳列名單,要求北周還數(shù)十人,使其南歸。周武帝舍不得庾信,還是把他留了下來。庾信就在對故土的深深思念和屈仕敵國的羞愧中,終老北朝。
庾信早期文章用語雋秀,風致宛然,雕琢得十分精細卻又并不失自然。中年以后,他滯留北方,在入北后的二十多年中,庾信雖位居高官,可羈旅他鄉(xiāng)之愁,國破家亡之悲,屈身事敵之辱時時煎熬著他的心靈,使他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感情日益深沉。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從早期的狹小天地里擺脫出來,轉向廣闊的社會與人生。庾信后期的文章都是感懷今昔、自傷身世、抒發(fā)亡國喪家和故舊凋零之痛的作品,風格也漸趨雄渾蒼涼。杜甫曾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
《哀江南賦序》是一篇駢文。駢文是我國文學史上特有的一種文體,又叫作駢儷文、駢偶文、四六文。兩馬并駕曰駢,兩人并耦為儷,以兩兩相對的句子構成的文章就是駢文。所謂相對,一是指句意的排比,二是指句法上的對仗和音韻上的對稱與協(xié)調。由此可見,駢文是與散文相對的一個概念。駢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始于東漢,成熟于南北朝,自唐宋古文運動之后,駢文漸漸勢微。提起駢文,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可能就是瞬間能想到駢文的種種弊端,例如形式大于內容等。而實際上,駢文這種文體由于整齊而稍有變化的句式排列、平仄相間、音韻鏗鏘極富節(jié)奏感,其中的上乘之作內容飽滿、語言精雅、句式整齊、注重聲韻配合,而且大量而妥帖地使用典故,能給人帶來無限美的享受。
《哀江南賦序》是庾信駢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這篇序文以四六句為主,是典型的駢文格式。文章交代了《哀江南賦》的寫作緣由和背景,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追憶江南舊事的悲苦心情,大致概括了賦的內容。他以自己的身世遭遇為線索,歷敘梁朝的興旺以及侯景之亂、江陵之役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亡國之痛、身世之悲充滿全篇。杜甫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即指此賦。賦中所敘臺城、江陵的禍亂,均發(fā)生在江南,故取《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之語名篇。
《哀江南賦序》的主旨是“悲身世”“念王室”,充滿危苦之辭和傷悼之意,情致哀婉,凄楚動人。駢文又十分講究用典,文章是在繁密的典故中敘事的、抒情的。文章只有三段,一開篇就以極精煉的語言概括了作者一生的遺憾。遇侯景之亂,金陵淪落,逃匿江陵,朝野無不慘遭涂炭。自己奉命出使卻又遇國破家亡,被扣西魏,忍辱偷生,因此想仿效桓譚、杜預、潘岳、陸機等古人,作賦寫序,水到渠成地交代了作賦的緣由。然后話鋒一轉,開始寫身世之悲。感慨自己中年之時就遇上國家喪亂,遠離故土,他鄉(xiāng)流亡,至今已是暮年之人。而自己遭遇世亂,本有隱居遠避禍害之意,可是國事危急,不得不出使西魏。后來江陵淪陷,北周又篡奪了西魏,自己終于落到失節(jié)仕周的結果,后半生一直在異鄉(xiāng)飄泊,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寫《哀江南賦》是想追憶梁朝興亡的史實,雖然也有敘述個人危難悲苦的詞句,但仍以感傷國事為主要內容。
第二段先借寫伍子胥之語,東漢馮異“大樹將軍”之稱以及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感嘆自己日暮窮途、復國無力的無奈,其中“人間何世”的一聲長嘆,有著無盡的悲愴和深蘊。此后文字一路用典,既有藺相如和毛遂之不辱使命,又有楚國鐘儀、魯國季孫之為南冠之囚,還有申包胥、蔡威公為國之將亡而碎首泣血。整段都在用前賢的故事來表明心跡,表明自己羈留北方出任官員的無奈和忠于故國的本心。
末段感嘆梁朝的腐敗而亡和人民的慘遭殺戮。一開始敘述孫策、項羽靠少數(shù)兵力崛起,終能割據(jù)天下的史實,用此與梁朝百萬軍隊竟然一朝潰敗,使得西魏長驅直入,大肆燒殺搶掠構成強烈的對比。文勢跌宕起伏,述古以諷今,暗含著對朝政的批評。末尾幾句又轉入“悲身世”——故國已不可追尋,而自己觍顏事北,欲歸無奈,還鄉(xiāng)無望,處于日暮途窮。 種種感慨郁結于心,需要抒發(fā)“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無論是國家之痛還是身世之傷,皆可訴諸文字。
序文悲亡國、傷身世、抒哀思,深摯動人。句法規(guī)整而多變,典故繁復而妥帖。庾信學問淵博,文中使事用典,博觀約取,熔鑄史料,如同己出,集中體現(xiàn)了深沉悲壯的興亡之感。將其稱為南朝駢文的壓卷之作,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