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映占
在中國從傳統(tǒng)的封建王朝國家向近代國家轉變過程中,不僅存在各民族與國家重新整合的問題,而且在民族與民族之間,也存在著相互關系調整、再磨合的過程。在此,筆者嘗試以近代西南邊疆地區(qū)為主要范圍,以在不同民族之間發(fā)揮語言翻譯、信息溝通等功能的通事為線索,探討漢族與其他民族,其他民族之間相互關系演進的一些側面。并且,在分析的過程中,將著重對影響族際交往的重要因素——語言文字在其中的表征作用和實質作用等進行研究。
語言不僅被認為是民族身份的標志之一,而且也是不同民族接觸、交往過程中必然要具備的能力,如這一能力不具備,可能會帶來交流障礙。因此,通過通事這一特殊人群,既可以展現政府、知識分子、民族主體通過語言在近代西南邊疆地區(qū)族際關系整合方面的嘗試和努力,也可探討族際交往的本質屬性和時代特征等問題。
民族或族群意識出現于與他者的交往過程中,正是與他者的交往,促成了我者與他者的區(qū)分。然而由于他者的異己性,加之相互不了解,我群體在與他者的交往中往往有許多禁忌,因此出現彼此之間避免在行為和語言方面有直接的接觸和交流。對此,人類學的研究表明,在不同群體接觸的初期,特別是交往雙方有一方還處于社會分化不明顯的社會時,彼此的交往,通常是通過無言的方式來進行,因此被稱為“默契交易”?!澳踅灰资莵碜阅切┪幕^發(fā)達的文明國家的商人在同語言不通的原始人交易時采取的一種變通方式?!?[日]栗本慎一郎:《經濟人類學》,王名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74~75頁。這種無語言溝通的交往,在中國的西南邊疆地區(qū)也曾經存在過,如“苦聰人在下壩與其他民族交易時,由于害羞,不敢進入村寨內,往往是把東西放在路邊,人卻躲在樹后或草叢中,任由他人換取。久而久之,這種交易方式就形成了一種習慣,被稱為‘默商’”。*蒼銘:《山民下壩的文化適應——苦聰人定居問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顯然,在以“無言以對”的“沉默交易”為主要交往形式的兩個群體之間,發(fā)揮語言中介作用的通事,是沒有存在必要的。
通事之產生,從現實的原因來看,是不同民族群體在交往、接觸和溝通之后,為克服語言障礙而努力的結果。如果兩個民族群體無交往、交流的需要,則無須通事。那么,在他們之間,也很難產生尋找在語言上能夠直接跨越彼此進行翻譯的人的需要。如在中國古代,由于不同民族群體之間直接接觸的機會不多,相互之間掌握對方語言的人要么沒有,要么就是鳳毛麟角。如在唐代多民族的南詔國內,“有金齒、漆齒、銀齒、繡腳、穿鼻、裸形、磨些、望外喻等,皆三譯四譯,言語乃與河賧相通”。*向達:《〈蠻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0頁。然而隨著民族間交往的日益頻繁,基于現實的需要,能夠說其他某一民族的語言,乃至多個民族語言的人逐漸出現了。特別是在多民族交錯分布、居住的西南地區(qū),能說兩種甚至多種少數民族語言的人不在少數。民國時期,在怒江和獨龍江流域開展民族調查的陶云逵,雇用了馬鍋頭老楊、廚子和世忠以及抬滑竿的伕子,都懂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語言。“老楊是懂傈僳話的維西人,和世忠是懂漢話的磨些……這兩個伕子都是傈僳,其一懂怒子話,另一懂三種以上的話?!?陶云逵:《俅江紀程》,《西南邊疆》1941年第12期。當然,如果兩個或多個民族群體在長期接觸和共同生活中,已經在語言上實現了完全共享,則也沒有借助通事的必要。但是即使是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由于方言的廣泛存在,不借助文字也很難實現無障礙溝通,更不用說使用不同語言的人。
通事產生的目的在一個“通”字,借助通事能夠實現說A語言的群體與說B語言的群體交往、溝通。通事不僅具有通曉他者語言的特征,而且還有幫助人們通過或通達異己群體之中的功能。因此,作為不同群體交往媒介的通事,實際上就處于一個群體社會通往另一個群體社會的過渡階段或過渡區(qū)域。一個通事如果來自A群體,要幫助A群體的人和B群體人實現交往,就必須掌握或熟悉B群體的語言、文化等諸多方面。如此,通事就具有了我群體的他者特征。
通事通常分為以下三類。第一類,作為我群體中之一員,同時掌握他群體語言,了解異文化的人;第二類,作為他群體中的一員,但也掌握我群體的語言,了解我群體的文化;第三類,來自于第三方群體,同時掌握和了解我群體及他群體語言和文化的人。就西南邊疆而言,回族使用漢語,為了經商的需要,通常還會掌握漢語之外的其他民族語言。這往往使他們成為其他民族與漢族交往時,所用通事或翻譯的首選。清代西藏噶廈政府任用的幾任漢語翻譯,都是西藏當地的回民。如民國時期馬和堂、馬寶軒,都先后充任西藏噶廈政府的漢語翻譯。特別是馬寶軒,此前還擔任過國民政府交通部在拉薩的電臺翻譯,能夠翻譯電報,足見其漢語和藏語都是很好的。吳忠信入藏時,與西藏地方噶廈政府,特別是與熱振活佛之間往來接洽、翻譯的,正是馬寶軒。
在不同群體接觸過程中,他者實為禁忌對象,而掌握了他者的語言,就如同具有了他者的特征,要么被尊崇,要么被排除在外,避免接觸。事實上,這些同時具有我者與他者特征的通事,作為雙重“異人”,為兩個民族群體之間交往禁忌的消除找到了突破口。據經濟人類學家的研究,“默契交易也同樣發(fā)生在交易雙方語言相通的場合”。*[日]栗本慎一郎:《經濟人類學》,王名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75頁。默契交易的本質特征不是沉默,而是避諱,避諱與他者的接觸,他者作為自己所屬集團以外的人,“根據中國古代的他者意識,他人乃是一種異己的、生疏的、危險的在者。這是‘你—我’這種本真的、健康的存在狀態(tài)的異化”。*方素梅:《中國思想史上的他者意識及其變化》,載劉正寅等《族際認知——文獻中的他者》,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07頁。然而,當共同體內部的人掌握了他者的語言,無疑就打開了了解他者的通道,也為消除交往禁忌打開了突破口。
通事在族際交往中,成為不同文化“結構并接”*[美]馬歇爾·薩林斯:《歷史之島》,藍達居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頁。的關鍵。要實現跨文化的交流,就必須找到交往雙方的共識,在此基礎上通過中介的作用實現相互溝通。通事正是發(fā)揮中介作用,讓不同文化或文明找到并接點,進而實現相互理解的人。穿行于西南地區(qū)多個民族之間的馬幫,其組成人員中的馬鍋頭或通事,就充分展示了這樣的功能。因此,他們被稱為“有幾個舌頭的人”。如在大理喜洲,1949年以前,仁里邑較出名的馬幫有六幫。1.蘇里祥幫,2.楊幼軍幫,3.楊運興幫,4.楊成霄幫,5.楊號甲幫,6.楊汝之幫。共有馬200多匹,每幫40~50匹馬。此村(仁里邑)馬幫主要幫喜洲地區(qū)的資本家運貨到北頭。北頭貨都是進西藏的貨。因為大理馬不耐西藏的高寒氣候,所以一般只到維西一帶止。從仁里邑到維西有9個馬站:仁里→洱源長營→劍川甸南→麗江九河→石鼓→格子→武侯坡→白塔→魯甸→維西。沿途有白族、漢族、普米族、傈僳族、彝族、納西、藏等7個民族,語言各異,風俗也大不相同。蘇里祥幫的鍋頭蘇里祥本人會說漢、白、納西、藏等四種語言,他的趕馬人段立元(1956年病故)會講漢、白、彝、納西、傈僳、藏等多種語言,而且十分精通。他隨時為本村各馬幫服務,常年在外奔走。另外楊樹曾(現在該村七社醫(yī)生楊尚曾的哥哥)是馬幫的通事,會說白、藏、漢、傈僳、納西、彝等族語言。有了這樣的人才,馬幫在多民族地區(qū)可以暢行無阻。如到了怒族村寨,該寨子人都講怒語,但有人還懂傈僳語,馬幫的這位通事是白族,他又懂傈僳語,就把本幫的意圖用傈僳話講出來,通過那位懂雙語的怒族人就可以與怒族相通,安全走過怒族村寨。照此方法,三譯四譯就可通行獨龍族、阿昌族、佤族的村寨。*王明達,張錫祿:《馬幫文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2~143頁。像這樣懂多種民族語言的人,在西南多民族地區(qū)是比較常見的。不僅在白族當中,而且在納西、回等民族中都有這樣的人?!凹{西族的‘藏客’就必須通納西、藏兩種語言;玉溪一帶的回族馬鍋頭就通漢、傣等兩種以上語言。*王明達,張錫祿:《馬幫文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3頁。
一方面,通事的出現,模糊了不同群體的邊界,使認同的流動性顯現。另一方面,對于普通的通事而言,同時作為不同群體的邊緣而存在,在群體關系友好的時期,他們受人尊敬,但當群體關系惡化時,他們往往成為發(fā)泄對他者不滿的替罪羊。第一個到達拉薩的英國人托馬斯·曼寧(Thomas Manning),在秘密入藏的過程中雇傭了漢人趙金秀作為通事,他們的行蹤被朝廷發(fā)現和懷疑之后,通事趙金秀被朝廷視為漢奸,“駐藏大臣奉命將曼寧押送至帕里宗,驅逐出境,而趙金秀則被處死”。*蘇發(fā)祥:《伸向雪域的魔爪:從波格爾使藏到英國第一次侵藏戰(zhàn)爭》,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2年,第54頁。紅軍長征經過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時,由于接觸到的完全是陌生的語言、文化和氣候環(huán)境等,因此也需要聘請通事來提供沿途各種信息,并與沿途各民族進行接觸和溝通。考慮到歷史上造成的誤解不易短期消除,紅軍“所以在到達卓克基一星期以后,經過通司(即翻譯)說明紅軍與過去壓迫他們之地方軍隊不同,紅軍此來只是由此假道經過,絕不須要番民任何‘進貢’,并且說明紅軍愿意幫助番民反對漢官壓迫剝削”。*楊定華:《雪山草地行軍記》,沈陽:東北書店,1948年,第10頁。通事的說明和紅軍紀律嚴明的表現,贏得了當地民眾的信任和幫助,外出躲避的藏民陸續(xù)回家,并愿意把糧食出售給紅軍。可以說,通事在紅軍長征經過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時,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但事后,這些西南邊疆地區(qū)的通事則受到了國民黨政府的恐嚇。通過當時的文本可以得知:“凡幫助紅軍引路者,幫助紅軍當通事者,或賣糧食給紅軍者,均橫加殺戮?!?石碩,王麗娜:《本土視角與他證史料:任乃強記敘紅軍長征過藏區(qū)的文本考察》,《民族研究》2016年第5期。
總之,通事的產生和存在是族際交往增多的必然結果,人們對通事的信任與不信任,反映的其實是通事背后民族之間關系的現實狀態(tài)。
亞美尼亞諺語說:“每掌握一種語言,便帶來一次重生。”*[法]海然熱:《反對單一語言——語言和文化多樣性》,陳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74頁。掌握一個民族群體的語言,往往是與其交往的前提,同時也就打開了解這個民族文化的方便之門。清末民初,日本人多田等觀為了實現日本人與西藏僧人溝通和交流的愿望,跟西藏僧人學習藏語,成為了藏語和日語之間的翻譯。*[日]多田等觀:《入藏紀行》,鐘美珠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頁。他實際上成為了日本人和日本政府與西藏交往的通事。無疑,語言于通事而言,是其能否勝任工作的基礎。而對一個民族共同體的成員而言,也可以通過語言達成各種社會目標。
首先,語言在族際交往中被看做民族認同的重要條件。光緒二十年(1894年),法國人呂推帶隨從和通事從新疆南部入藏,入藏后被西藏地方政府勸阻返回。五月返至甘肅時遭遇當地藏民圍堵,呂推被殺,而他的漢人隨從和通事,在逃跑過程中幸好遇到曾經往來京都的拉撲楞寺香錯喇嘛,他“略通漢語,頗知洋情,允許藉居寺下居莊藏匿,按日送給食物,延至二十四日”。*題潤藩:《藏游日記》,載吳豐培《川藏游蹤匯編》,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507頁。最終,呂推的隨從與通事順利脫身。顯然,香錯喇嘛能講漢語,在這一刻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穿行于藏地的馬幫,特別是“走西藏草地的麗江馬鍋頭大多找滇藏邊沿的藏族做馬腳子,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相當好。這些藏族趕馬人,能跟趙應仙這樣的馬鍋頭用藏語交談溝通,而像奔子欄、鹽井這些地方的藏族,多少也會說一些漢話,納西話會講的也有,他們也需要從麗江馬鍋頭這里討到飯碗。只有藏族馬腳子才吃得起走西藏草地那樣的苦。這樣,雙方就形成了相互依存的關系”。*李旭:《藏客——茶馬古道馬幫生涯》,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3~64頁。
其次,語言有時候也作為衡量族際關系遠近的表征?!办`兒現僅四齡有余,其舉止行動均極沉著安閑,洵為殊異。尤難者,能通漢語,故對漢人倍加親切……伊父母均久習漢化,其內向之誠溢于言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黃慕松 吳忠信 趙守鈺 戴傳賢奉使辦理藏事報告書》,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3年,第250頁。但事實上,雖然語言并不是一個民族或族群身份認定必要條件,但在很多時候卻是一個民族其成員自我認同的關鍵因素。
再次,語言還被作為社會區(qū)隔的一種手段。如尼西藏族到保山、大理等地,“由于語言不通,常遭壓迫”。*楊福泉:《中國西南文化研究·民族調查資料選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57頁。近代在四川羌族地區(qū),“溝中居民對外在世界的恐懼和因此而造成的孤立,也導致各溝在語言與文化上的分歧。在此地區(qū),經常隔座大山的鄰近兩條溝,溝中民眾所說‘鄉(xiāng)談話’不同;有時在同一溝中,陰山面與陽山面的人,上寨與下寨居民間,所說的也有或多或少的不同”。*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79頁。在多民族分布的云南,絕大多數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因此,“馬幫長途跋涉,往往要經過很多少數民族聚居區(qū),語言是人們相互交際的工具,不懂當地的民族語言將給行路帶來諸種不便,有時甚至寸步難行。馬幫為了行路方便,有時只好請‘通司’,但花費大,不合算”。*王明達,張錫祿:《馬幫文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2。
第一,具有跨語言溝通的能力即擁有了一種社會資本。在貴州被稱為“生苗”的群體中,“在一個領地之內,爭搶作首領地位的爭奪發(fā)生在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之間,這些人之間或是父子或是兄弟。他們中間,有會說漢話且能與官家打交道的,就會得到當地人的敬重,成為酋領”。*[美]路易莎:《少數的法則》,校真等譯,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頁。在藏區(qū),“藏民和寺院交易在語言及手續(xù)上都很便利。因為這些便利,他們在貿易上比漢商占更大的優(yōu)勢,甚至漢商要和喇嘛寺勾結以便拉攏藏民,因此也就產生了寺院的中介業(yè),來雜谷腦貿易的藏民大半要請寺院替他介紹一個可靠的漢商,漢商也要請寺院替他介紹藏商”。*李有義:《雜谷腦喇嘛寺的經濟組織》,載格勒,張江華《李有義與藏學研究:李有義教授九十誕辰紀念文集》,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3年,第155頁。通事在族際交往中,表現最為活躍的領域莫過于商業(yè)貿易,也說明了這一點。在小涼山馬邊漢彝交易的市場,“每逢趕集場期,夷人轍出貿易。更有夷人通事,由該場各店鋪客民留其常住,資其日食,往來場上以待交易者,謂之牙口蠻,專為經紀貿易。凡蠻民攜出貨物之多寡,交易成后,酌量分厘,留與牙口蠻,謂之牙口銀”。*任映滄:《大小涼山開發(fā)概論》,載林文勛《民國時期云南邊疆開發(fā)方案匯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6~297頁。在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甚至有商鋪為了生意上的方便,讓自己商店的伙計從小開始學習有貿易往來的其他民族的語言。如“在西藏做生意的漢人有他們的行規(guī),商店的伙計很小就被送到西藏當學徒,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藏語,有的還能講蒙古語,能和當地人打成一片”。*刑肅芝口述,張健飛、楊念群筆述:《雪域求法記:一個漢人喇嘛的口述史》(修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222頁??梢哉f這些伙計在漢藏貿易中發(fā)揮了通事的作用。上述事例說明,通事的產生和存在,最直接的目的是服務于族際交往的。然而,近代西南邊疆民族大都處于經濟、社會、宗教和文化相互嵌合的狀態(tài),因此通事功能的發(fā)揮過程,其實就是與通事相關民族群體族際關系的實踐過程。
第二,通事是人的區(qū)域性存在表征。具體的個人都是一定區(qū)域的存在,隨著時空的轉移,人的認知局限性隨之顯現。而通事的存在則在不同區(qū)域,不同群體之間彌補了這種認知差異帶來的不足。因而,通事不僅能在語言翻譯方面發(fā)揮作用,而且能在文化、禮儀、氣候、物產、地理環(huán)境等方面為進入異文化者,提供其不甚了解,乃至一無所知的地方性知識。如民國時期陶云逵入獨龍江調查,沿途通事在天氣現象、地方物產和地理環(huán)境等方面都為他提供了不少準確的信息,以至于陶云逵曾感嘆稱通事為氣象學家。
在一個多民族交錯分布地區(qū),不同民族或族群的交往通常是不需要通事的,因為在一個小區(qū)域內共同生活的不同族群,他們的語言、文化在許多方面是共享的。要么彼此都能講對方的語言,要么某一民族或區(qū)域性主體民族的語言是該區(qū)域的通用語。如在迪慶,“漢族、納西族、白族以及其他遷入迪慶的民族,都同當地的藏族一樣,以種植青稞、飼養(yǎng)牦牛、穿‘楚巴’、說藏語、喝酥油茶、吃糌粑、唱弦子和跳踢踏舞為習,一切都是藏式的”。*王恒杰:《迪慶藏族社會史》,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5年,第9頁。因而,需要通事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往往是與本區(qū)域之外的族群或人員進行交往時。
通事在有的區(qū)域還是族際交往規(guī)則制定的參與者和維護者。最為突出的表現即是,在近代大小涼山彝族地區(qū),進入涼山地區(qū)經商、考察和墾殖的人,不僅要按照當地彝人的習俗舉行打雞或鉆牛皮、飲血酒的訂約儀式和手續(xù),還要請黑彝保頭和黑白彝通事,付給他們一定費用,從而得到他們的保護,從外界進入涼山的人才有可能辦成自己的事,人也才能安全返回。如民國時期在涼山興辦的眾多墾殖社,每年都必須支出一定的財物給保頭和通事?!皹啡簤ㄉ缑磕暌膭召M之支出,有烏拋家黑夷包山費白銀三百兩,黑白夷通事看山口糧玉蜀黍三十石”;*任映滄:《大小涼山開發(fā)概論》,載林文勛《民國時期云南邊疆開發(fā)方案匯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0頁??菇▔ㄉ鐒?chuàng)辦的袁家溪華興鐵廠則請了5名通事,分別為比月家的木干,挖牛、制圖和六鐵家的南農與烏鴉,通事費為廣布六十二件及毛鐵八十斤;樂森墾社請了捏鐵家的干干、拉大,吼普家的文官、木女為通事,每年向他們支付相應的財物。*任映滄:《大小涼山開發(fā)概論》,載林文勛《民國時期云南邊疆開發(fā)方案匯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1頁。
第三,通事之惡說明了跨文化交流之難。通事能否起到語言翻譯的良好作用,取決于兩個方面的因素,一個方面是通事的業(yè)務素質,另一個方面是通事的品格素質。理想的情況是,通事在兩個方面素質都比較高,但是現實情況卻是呈相反趨勢。因而,聘請通事為其服務者,往往對此頗費思量。民國時期陶云逵赴獨龍江調查前,在貢山設治局的楊區(qū)長為其物色通事人員時,就考慮了這方面的問題?!皸顢y名長鳳之古宗,又一名獨立,怒子。能通俅漢語。楊保證二人為人忠實可靠。乃決定兩人都雇,蓋一,防在翻譯時生毛病,有兩個可以相對證。二,防其中途變卦逃脫,多雇一個,以備不虞?!?陶云逵:《俅江紀程》,載《陶云逵民族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67頁。即使如此,陶云逵之前所雇的兩名通事在調查工作實施后,都先后做了替換?!巴ㄊ麻L鳳,據張得報告,為人甚狡黠,昔隨楊斌全入俅,對土人諸般苛勒,土人恨之甚深。為慎重起見,張局長為吾另覓一馬姓川人,年已五十余,曾往俅地多次,通俅語。于是將長鳳辭退,改雇川人?!?陶云逵:《俅江紀程》,載《陶云逵民族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69頁。另外,“通事獨立本因家務,屢欲辭歸怒江,今乃以袁代之,遣獨立歸?!?陶云逵:《俅江紀程》,載《陶云逵民族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75頁。
毫無疑問,民族之間的交往離不開語言。在民間,不同民族群體在交往關系的持續(xù)維持過程中對于“語言的‘選擇’顯然都是逐漸的,不自覺的、實用主義的——更不用說是偶然的——發(fā)展過程”。*[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1頁。然而,隨著超越區(qū)域共同體想象的出現,民族間相互交流的語言就與民族國家的構建纏繞在一起了。
近代以來,隨著民族國家時代的來臨,西方列強在主導建立世界秩序同時,也在倡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語言的國家模式;然而中國的現實情況卻是民族類型眾多,相應的語言、文字也多樣而不統(tǒng)一。邊政人員、赴邊疆地區(qū)的科考和調查人員需要雇請通事即說明了這一點。對于此種狀況,有人看到了其不利之處,認為,“語言文字不統(tǒng)一,其害有三:一為妨礙國家民族的團結,再為造成邊疆住民之感情隔閡,三為阻礙政令之推行。是故邊地特有語文,理應使之消滅,而納整個人民于國語國文系統(tǒng)之下。有人認為邊民語文,似可利用之灌輸知識之工具,不宜輕易廢除。此語固有部分理由,如擺夷文簡單易學,故擺夷民眾認識之者,其人數比例,似乎不亞于內地民眾認識漢文,惟此種文字,在開化之始,略加利用,未始不可,然終不能跡近提倡,使國文國語之推行蒙到妨害”。*江應樑:《邊疆行政人員手冊》,年四國整理,載林文勛《民國時期云南邊疆開發(fā)方案匯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30頁。并且持類似觀點的人還認為,邊疆民族的語言文字“也大都不夠適應現時代的應用”,*胡耐安:《邊疆問題與邊疆社會問題》,《邊政公論》1944年第3卷第1期。故而,要做的,就是促使其消亡。
另一些觀點則認為,即使在民族國家體系通行的時代,也不應強迫邊疆民族拋棄自己的語言文字。這是因為,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統(tǒng)一國家,中華文化不僅包括漢語為載體創(chuàng)造的文化,同時也包括以其他民族語言文字為載體創(chuàng)造的文化。正如1942年顧頡剛在《告邊疆民眾書》中所言:
我們絕不愿強迫你們只學了國文國語而丟開了你們的固有文字,我們正要你們同時學好固有的文字,因為你們各族都有很好的固有文化,我們很希望你們能把它發(fā)揚光大,如前面所說的。你們的文化發(fā)揚光大,就是中華民國的文化發(fā)揚光大呀!不但如此,那些留在你們那邊的內地人,也要受嚴格的訓練,學習你們那邊的語言文字。還不但如此,我們要在內地很多學校里提倡邊疆語文的學習,并獎勵那些懂得邊疆語文的內地人做進一步的研究。為什么要這樣?因為只有用了這種最平等的精神促進彼此的了解,咱們才可以造成一個偉大的中國民族,才能夠真正的團結一致。*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67頁。
在治邊官吏看來,邊疆民族與內地漢族、與政府能夠不依靠通事直接交往,是關系融洽的關鍵,其中掌握通用語言很重要。
伏查巴、理二塘等處,地在極西,歷代不過聽其互市以羈縻之。我朝威詟衛(wèi)藏,準噶爾悉以稱臣,爐境以西,仍只限以常貢,作為外藩,初不利其土地。乃夷情反側,日逼一日,甚至戕我使臣,抗我?guī)熜?,幸蒙天威震懾,始獲以次敉平,乘此迎其向善之機,納諸文明之域,誠盛舉也。所難行者,文字不知,語言未習,假通人以治事,舌人有時而窮徒貧民,以邊為主客,猝難相洽,如欲去此捍格,非先從語言文字入手,不易為功。*吳豐培:《趙爾豐川邊奏牘》,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97頁。
特別是在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施政和考察過,有切身體會者認為,通用語的推廣使用,于西南邊疆民族普通人而言,有助于他們了解中央政府的政令,從而避免地方政府、當地頭人和通事對中央政策的歪曲,以及防止行政人員及通事在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舞弊。“政令推行,端賴文化,關外系屬夷地,文字向與漢人不同,聲教故難遍及。近年興辦學校,教以漢字,無非令其同文,使告示頒布,群皆通曉,以免翻譯之錯誤舞弊?!?吳豐培:《趙爾豐川邊奏牘》,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05頁。到了民國時期,任乃強在康區(qū)依然看到:
官名土漢,情感不通,一語之微,必待翻譯。而舌人又皆不通文字,每有條教號令,民刑詞訟,皆須加雇通曉藏文之番,以助轉譯。習慣稱舌人為“通事”,轉寫者為“仲衣”。如發(fā)一諭單,須官吏起稿后,以其意向通事解釋,通事再致其意于仲衣,仲衣再寫其意為藏文,而后封發(fā);其濡遲多誤,可以想見。況此輩多屬無賴,惟利是圖,當面欺蒙,官莫能察。因其近官,能禍福人,人亦莫敢告發(fā)。以此,百弊叢生,政化俱阻,雖有賢守令,亦無所展其長矣。*任乃強:《西康圖經(民俗篇)》,新亞細亞學會,1934年,第225頁。
然而,無須中介的交往在近代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一方面邊疆民族學漢語沒有動力,一時無法推廣普及漢語,“趙*即趙爾豐。下同。欲使番童皆習漢文漢語;各教師即以漢文漢字強迫注入番童腦中,苦教數年,番童茫然不解所謂,紛紛逃去”;*任乃強:《西康圖經(民俗篇)》,新亞細亞學會,1934年,第223~224頁。另一方面培養(yǎng)能精通邊疆民族語言的專門人才也不易,并且很難做到學以致用,“趙于代督期內,開辦藏文學堂于成都,征調各縣俊秀學員80余人,學習藏文。兩年畢業(yè)。調赴巴塘,開學務局,以井研文士吳樹猷主之。創(chuàng)辦各縣處級小學200余所,沖要之處皆派藏文學堂畢業(yè)生員為師,欲收‘用夏變夷’速效。詎各藏文學堂畢業(yè)生,大都只能書寫藏文字母,與簡單語句;對于藏語及較高藏文,俱屬茫然;徒尸師位,并不勝任溝通語言工作?!?任乃強:《西康圖經(民俗篇)》,新亞細亞學會,1934年,第223頁。到了民國時期,在西康,情況依然如故?!拔骺底∶?,土著十分之九,漢民不及什一。土著能解漢語者,千不得一。漢官能解番語者,竟未之聞。”*任乃強:《西康圖經(民俗篇)》,新亞細亞學會,1934年,第225頁。在此情況下,有人提出了漢語、漢文作為通用的語言文字與其他民族語言文字并置的方法,即在多種民族語言文字環(huán)境下,提倡幾種語言文字同時使用,特別是在印刷品的制作方面同時使用兩種或多種文字,以此增進使用不同語言文字的民族互信、了解和溝通。“在拉薩籌辦一種漢藏合印定期刊物,以溝通感情,傳遞消息,介紹內地文化與中央施政方針?!?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黃慕松吳忠信趙守鈺戴傳賢奉使辦理藏事報告書》,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3年,第113頁。
結語
在一個多民族組成的國家,族際交往中的語言問題是影響族際關系的重要因素,因此,在近代,當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面臨分裂的諸種壓力的時候,多種語言文字并存的問題就是一個不容回避、需要討論的問題。通過近代西南邊疆通事在不同民族之間語言溝通的事例,我們可以發(fā)現,在不同民族交往日益增多的情況下,通事仍然是族際交往中不可或缺的;同時人們也意識到,僅僅依靠通事來實現順暢交往、交流也是不現實的,因為通事之惡時有發(fā)生,這不僅不能幫助交往雙方實現溝通的目的,很多時候反而還徒增誤解。但這種情況本質上而言是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人性之惡的體現,因此想要依靠道德感召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而另一方面,如果不借助通事要實現不同民族之間的溝通,特別是那些直接無語言文字障礙的溝通,在通用的語言、文字沒有普及的情況下,也只能是一種夢想。
那么,如何來解決不同民族語言文字不統(tǒng)一的問題?近代的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認識到,唯一途徑就是在邊疆民族地區(qū)推廣學校教育,讓漢語、漢字成為統(tǒng)一使用的語言文字。為此,有研究人員提出了具體的操作方法:“國語教學之方法步驟,當視夷民對于國語之領受程度而異,大要則不外先求‘能說’,次求‘能讀’‘能寫’。”*范義田:《云南邊地民族教育要覽》,載余嘉華《范義田文集》上,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492頁。并且認為,按照學生的基礎,可分別采取三種不同的方法。對于通習或略識漢語的地方,直接教學生讀、寫、說,同時在學校禁止說土語,增加練習國語的機會;在漢族和其他民族雜處的地方,令漢族學生學其他民族語言,其他民族學漢語,在此基礎上實現全部用國語;在不通漢語的地方,先只求達到“能說”,其后再逐漸實現“能讀”“能寫”。*范義田:《云南邊地民族教育要覽》,載余嘉華《范義田文集》上,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493頁。
緊接著的問題是,漢語、漢字成為通用語言文字之后,其他民族的語言、文字怎么辦?對此,近代以來,有促使其消亡說,包括迅速使其消亡和漸漸使其消亡兩種觀點;有保留并發(fā)揚說??傮w來看,促使其消亡的觀點成為政府的主導思想,“今宜公認中華民國境內,只有一個國族……一個國家……一個政府……一個黨團……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種信仰……推行中華國語,劃一一種服裝”。*楊森:《發(fā)刊詞》,《邊鐸月刊》1946年創(chuàng)刊號。
實際上,上述兩大類觀點都是在族際交往過程中,試圖通過外力來引導邊疆民族文化進行改變的具體表現;與此同時,邊疆民族自身也在與漢族、政府的互動過程中,也在有意識地進行主動改變。也就是說,在族際關系整合過程中,文化涵化時刻在發(fā)生。如在藏族分布區(qū),有藏族自己提倡風俗改良,“兒童七八歲,宜教識漢字,學漢語,以便到內地為官或為商。否則人人做喇嘛,坐守(因)[困]乏”。*何藻翔著,季坦坦,黃維忠點校:《藏語》,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97頁。
總之,語言在本質上而言是民族交往的工具,而民族或族群是由該共同體組成人員認定的范疇,其除了有客觀特征之外,還有主觀的認同成分,很多時候造成民族或族群隔閡最主要的是彼此劃出來的邊界,而不是語言、文化、血緣等內涵。因此,在族際交往中,最為根本的是彼此的平等意識;最為重要的是保障實現民族平等的制度的建立。換言之,在族際交往中,通事存在與否,通事發(fā)揮了正面的功能還是負面的功能,在于交往雙方長期形成的關系傳統(tǒng)。語言和通事很多時候只是表征相互關系的一種憑據,具體的族際關系情景,是相互磨合共同選擇的結果。自通事產生和存在之日起,在本質上就揭示了我群體具有了他群體的特征或者受他們群體因素的影響,他群體也具有了我群體的特征或受我群體因素的影響,這也正是我國多民族地區(q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族際關系歷史與現實的生動寫照。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很多人通過這些現象看到的是異而不是同,這是需要我們警惕和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