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偉民
關于中國歷史文化悠久以及中國人勤勞、聰明、仁愛的知識,我們自小就從各種教科書及讀物中了解很多。我們?yōu)樽约旱挠凭脷v史而驕傲,為自己偉大的文明而自豪。即使中國在近代遭受了列強的侵略和凌辱,我們的這種驕傲自豪感不僅絲毫未減,反而轉化為反抗帝國主義的愛國主義情感。愛國主義教育沒有錯,但我們必須尊重歷史事實,只有建立在堅實歷史知識基礎上的愛國主義,才可能是持久而有效的。如果刻意美化或丑化歷史,將歷史真相置諸腦后,或者將歷史虛無真實化、將歷史真實虛無化,都會對人類心智造成污染,進而影響人們的理性判斷。近日通讀關于圓明園的一套叢書“圓明園劫難記憶譯叢”(共15冊),頗有感觸。這套叢書的作者全是參與對華作戰(zhàn)的英法官兵,他們記錄了戰(zhàn)爭的很多場景,他們的描述要么與中文文獻有異,要么不見于中文文獻。借助于他者的眼睛,我們對自身的認識和理解會更加深入。這套叢書對戰(zhàn)爭細節(jié)的諸多描寫,讓我們大大加深了對戰(zhàn)爭過程的認識,甚至讓我們刻骨銘心。不過,本文將忽略具體的戰(zhàn)爭細節(jié),試圖通過參與對華作戰(zhàn)的英法官兵的記錄和回憶,即從他者的眼睛看看當時真實的中國到底是什么樣子。
大航海之后,世界一體化進程加快;尤其到18世紀以后,全球化趨勢勢不可擋,那種自外于全球化的國家和地區(qū)已經(jīng)無法被現(xiàn)實世界所接受。關于鴉片戰(zhàn)爭的起因,中國學者傾向于道義論,即認為英國商人販賣鴉片是不道德的,因而是非正義的;而英國人則傾向于自由貿易論,即認為違反自由貿易的行為是不能被容忍的,戰(zhàn)爭的起因是林則徐禁煙,英國對華戰(zhàn)爭是捍衛(wèi)自由貿易的正義戰(zhàn)爭。所以英國歷史學家說:“林則徐的驅逐令顯然導致了戰(zhàn)爭的開始。我們沒有理由說一個國家在邊界上關上大門,做縮頭烏龜,逃避外部世界的打擾。實際上,這樣的孤立是不被允許的,至少這對它存在于其中的整個世紀來說不是好事?!?[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0~11頁。
這種描述看上去絕對是強權和霸權的表現(xiàn),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人民在情感上難以接受的。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盡管我們在情感上不能接受,但當時清朝實力不如人,因此只有接受一途,不接受的結果就是挨打。因為,貿易自由絕對是資本主義及帝國主義時代的黃金法則,這種法則由強者制定,后來自然成為國際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也就是說,到19世紀中外沖突發(fā)生的時候,源于歐洲的國際法已經(jīng)成為處理國際事務的基本準則。而當時的大清帝國,對此卻一無所知:既不知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為何物、格勞修斯為何人,更不知此前幾百年西方世界的巨變!面對從未遇見過的強敵,我們的應對策略依然是祖先留下的兩個辦法,一是“華夷之辨”,二是“孫子兵法”。二者既有關聯(lián),也有區(qū)別。前者的邏輯指導我們要“驅逐韃虜”,后者的邏輯指導我們“驅逐韃虜”的具體做法。這種戰(zhàn)略的荒謬與戰(zhàn)術的愚蠢,導致我們在戰(zhàn)爭中不僅一敗涂地,而且屢受屈辱,顏面盡失。
在19世紀,“華夷之辨”的思維邏輯和行為方式,使我們留下了慘痛的記憶。英法聯(lián)軍攻打北京以及后來的甲午戰(zhàn)爭、庚子之亂(八國聯(lián)軍),無一不是因為源于“華夷之辨”的傳統(tǒng)思維。其實,我們本該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時就應該徹底破除了“華夷之辨”這種不合適宜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因為那時根據(jù)《南京條約》,清政府已經(jīng)按照現(xiàn)代國際關系規(guī)則確立了與英國的新型關系,盡管當時是在武力的脅迫之下。連當時的英國人也長舒一口氣,以為此后就可以按照規(guī)則同中國打交道了:
《南京條約》標志著英國和中國關系的巨大變化。中國歷史性地第一次正式承認他們的錯誤,并且用公文的形式承認自己被“番鬼”打敗了……所有這一切都是對中國觀念的巨大革命,打破了排外的舊藩籬,歐洲文明開始影響這片廣闊的土地。這正是以理性為基礎的關系的開始。*[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41頁。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這些在西方人眼中的理性規(guī)則卻遭遇了中國“孫子兵法”的潛規(guī)則,因為中國人并沒有改變“華夷之辨”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
關于“孫子兵法”,一般中國人不會認為有什么問題,這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存智慧??汕∏∵@種傳統(tǒng)智慧,導致中國人在近代中外沖突中屢屢挨打。作為中國智慧圣經(jīng)的“孫子兵法”,如三十六計中的渾水摸魚、瞞天過海、調虎離山、暗渡陳倉、空城計、苦肉計、偷梁換柱等等妙計,用在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上,大約不失為一種智慧;可是,如果用在國際關系上,則不折不扣成為了不守信譽、欺騙訛詐的代名詞。因為這種智慧與國際法是格格不入的!參加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英國軍官麥吉在回憶錄里,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中國人“孫子兵法”般的“智慧”。他說:
他們處理國際關系的體系漏洞百出,荒謬可笑。他們認為我們的“最后通牒”是個謊言,因為他們認為兵不厭詐,戰(zhàn)爭時說實話是不明智、不慎重的,還認為我們不會占領炮臺,因為我們提前告知他們會這么做了。我們不禁要問,我們怎么就和這樣一個政府打上了交道?這次戰(zhàn)役我們算是給了他們一些慘痛的教訓,讓他們明白我們是說話算話的,對他們的背信棄義我們是要給予懲罰的。*[英]麥吉:《我們如何進入北京——1860年在中國戰(zhàn)役的記述》,葉紅衛(wèi),江先發(fā)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71頁。
1850年,咸豐帝即位后,宣布“不承認之前的條約。葉名琛被派往廣州,進行各種掠奪”。*[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17頁。之所以不承認與別國簽訂的條約,是因為中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慣性思維下,根本不承認其他主權國家的存在,而當時的英國并未完全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上,直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之前,“中國一直成功地為所欲為,并與外國人保持著距離,外國人也因而不得不忍受各種各樣的侮辱和冒犯”。*[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7頁。很顯然,這是“夷夏之辨”的傳統(tǒng)思維在作怪。不僅如此,中國官員還利用各種“孫子兵法”的小聰明,想方設法不遵守已經(jīng)制定的條約,面對對手的堅船利炮,即“當中國政府知道沒有足夠的能力否決我們的特權時,他們只有煽動廣州的人民來反對我們”。*[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39頁。
比如,根據(jù)《南京條約》,英國人在5個通商口岸有經(jīng)商及居住的權利。但是,英國人在1857年占領廣州之前,從來就沒有取得這樣的權利。關于入城問題,在葉名琛看來,這是臉面和大清帝國名譽的問題;而在英國人看來,這是是否遵守和履行合約的問題。在中英雙方爭持的多年間,英國代表巴夏禮每每拿國際法來質問,而中國政府代表葉名琛則以“孫子兵法”的智慧來應對。亞羅號事件使兩國沖突達到了白熱化的狀態(tài),盡管中英雙方各執(zhí)一詞,但英方堅主中方違反了相關合約規(guī)定,而此后中方的舉措又是非常不當,這應該是非常清楚的事實。葉名琛屢出昏招,比如竟然下令無論何人,殺死英國人都給予重獎,“無論你們在哪里遇見他們,無論是在岸上或者他們的船上,都一定要殺死他們。他們的每一條人命可以換30大洋”。*[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96頁。此事件給英法聯(lián)軍軍事進攻制造了口實,即所謂“敵人的背信棄義是如此徹底,我們只能向北京進軍,直搗政府的心臟,束縛其手腳”。*[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63頁。
“兩國交戰(zhàn),不殺來使”。這個幾千年來在全世界戰(zhàn)爭中通行的規(guī)則,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卻被清朝將士當作兒戲。在敵強我弱、聯(lián)軍大兵壓境的形勢下,清軍不僅扣押了英法使臣39人,而且對使臣進行殘酷的非人性的折磨,最后居然導致21人死亡的悲?。】垩菏钩嫉膭訖C讓人匪夷所思。首先,扣押使臣居然是皇帝的旨意,咸豐帝曾下秘旨,稱必要時可將巴夏禮及其隨從“羈留在通,毋令折回”;其次,談判破裂并非因為條約的具體內容,居然是因為遞交國書的禮節(jié)問題,巴夏禮堅持公使入覲時以“敵體禮見”,“立而不跪”,*中國史學會、故宮博物院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0頁。載垣則堅持“此事關系國體,萬難允許”。*中國史學會、故宮博物院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83頁。清廷拒絕英使來北京換約并殘酷殺害英法使臣,是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直接原因,即報復清政府的言而無信以及對待人質的非人性。
對于聯(lián)軍在圓明園的暴行,英法政府不僅沒有責備,反而表示理解甚至贊成。英國陸軍大臣悉尼·赫伯特就說:“人質被扣問題從頭到尾整個就是流氓行為,中國人的放肆及其目光短淺,使人感到震驚勝過其行為本身的殘忍性。從電報中我們得知圓明園已被燒毀,我猜想這和人質的命運有很大的關系。”*[英]霍普·格蘭特/諾里斯:《格蘭特私人日記選》,陳潔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7頁。圓明園的悲劇值得我們反思,更值得我們反省。一味強調英法聯(lián)軍的野蠻不僅于事無補,沒有任何意義,而且還會導致我們對歷史的誤讀。
英法聯(lián)軍在對中國的軍事行動中,如入無人之境。他們的軍艦可以在任何地方停泊,他們的軍隊可以在任何地方上岸行動,這當然與清朝邊防形同虛設有關。不僅如此,中國各地民眾不僅不害怕他們的到來,甚至還樂意看西洋景,非常歡迎他們。比如英國艦隊到達閩江口的時候,中國當?shù)匕傩詹粌H沒有任何敵意,反而充滿了好奇,甚至是對他們的好感,因為他們看到真正的“西洋景”:“江上出現(xiàn)蒸汽船對沒有見過的人來說是一種驚喜,他們成群結隊地來看,一連好幾天都圍著船,以求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那里的村民對我們很好,對我們充滿了好奇,我們交談得也很愉快?!?[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8~69頁。
在戰(zhàn)爭過程中,不僅沒有所謂人民自發(fā)組織起來保家衛(wèi)國的行為,反而出現(xiàn)很多中國民眾幫助聯(lián)軍的故事。法國一軍官回憶:
看起來可能令人吃驚,在向中國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中,我們像使喚牲畜一樣使喚中國人,但是我們是跟一個如此奇怪的民族作戰(zhàn),因此不應該以我們西方的觀念來衡量。自從我們到了這片海域之后,除了中國人就找不到別的領航人;在港口,他們給我們提供大量食物;在廣州,他們要求得到我們的保護以抵抗叛亂分子;在上海,中國軍隊跟我們一起打擊叛軍。*[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3頁。
正是因為有中國人的引導,聯(lián)軍無論在港口還是在陸地,無論在南方還是在北方,都進展順利。英法聯(lián)軍占領大沽炮臺后,“天津的居民一開始很害怕,后發(fā)現(xiàn)我們友善地對待他們,就膽子大了,給我們送來大量的食物,有上好的七八十磅重的肥羊、肥牛、蘋果、梨、葡萄、桃子,還有奢侈品——大冰塊”。*[英]霍普·格蘭特/諾里斯:《格蘭特私人日記選》,陳潔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8頁??戳诉@些情節(jié),讓我們大跌眼鏡。其實,歷史的真實遠不止此。
英法聯(lián)軍陸上行動,需要大量的后勤人員,而兩國派遣來華的只是軍人。他們以為讓中國百姓幫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沒想到中國各地的老百姓都樂意充當苦力,并聽從他們的派遣。所到之處,當?shù)乩习傩斩紴樗麄兲峁└鞣N服務,“村民都很客氣,迫不及待地給我們找各種東西”,“水、椅子還有碗都是村民給的”。*[英]麥吉:《我們如何進入北京——1860年在中國戰(zhàn)役的記述》,葉紅衛(wèi),江先發(fā)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79頁。英法聯(lián)軍登陸后,往往都有一兩千甚至幾千中國苦力為他們運送各種戰(zhàn)備物質?!白詮奈覀冞M入中國以后,我們有了當?shù)厝说膸椭拍荛_展行動,他們給我們帶來了所需的食物,并且一直跟隨我們到戰(zhàn)場上,幫我們運送軍需品?!?[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7頁。法軍剛到達廣州、澳門時,曾經(jīng)因為找不到運輸?shù)鸟R匹而苦惱,可是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兩個城市有大量“強壯的腳夫和苦力”可以雇用,費用非常便宜,他們非常容易地雇用了1 000名苦力,“讓他們跟隨部隊,背著糧食和日常用品,干所有必要的活兒……后來的經(jīng)歷證明,得到這樣一支生力軍是件極其美妙的事情”。*[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23頁。“這批苦力使得對華戰(zhàn)爭具有了一種特殊的面貌。正因為有了他們,法國士兵才得以在長途行軍之后免去雜役之苦,以充沛的精力投入戰(zhàn)斗?!?[法]帕呂:《遠征中國紀行》,謝潔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9~40頁。英軍雇用了更多的中國苦力,他們的軍隊“跟隨著一支由4 000名中國苦力組成的運輸隊”。*[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0頁。不僅在陸地上,中國苦力還被安排到各艘軍艦上,準備進攻天津的20艘英法軍艦供配備了905名苦力。*[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48頁。
1860年8月21日,聯(lián)軍在攻占北塘的關鍵一役中之所以取得勝利,就是因為中國苦力冒險將云梯搬到第一線,這一點連英法聯(lián)軍都相當驚訝:中國苦力對自己的國家如此沒有感情(他們稱之為沒有道德),且聯(lián)軍對他們如此之信任,真是匪夷所思!*[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80頁。其實,苦力不僅“忠誠勇敢”,而且還協(xié)助聯(lián)軍參與對清軍的作戰(zhàn),在一次攻打清軍炮臺的戰(zhàn)役中,苦力們“泡在齊腰深的水中,冒著和我們的士兵同樣的危險,但沒有一個苦力面露懼色;所有的人都勇敢地完成了任務;為了堅守位置,12名苦力犧牲或者負傷”。*[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84頁。
不僅英法聯(lián)軍雇用的苦力非常得力,他們還能明顯感受到各地的老百姓也不反對他們,更沒有碰到任何自發(fā)的抵抗。聯(lián)軍所到之處,“中國老百姓張開雙臂歡迎我們,要是他們有發(fā)言權,從南到北都會熱烈歡迎我們的到來”。*[英]麥吉:《我們如何進入北京——1860年在中國戰(zhàn)役的記述》,葉紅衛(wèi),江先發(fā)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72頁。當英法巡邏隊來到北塘村時,發(fā)現(xiàn)這里“格外平靜,那些中國人親自為步兵們準備了水和棺材,甚至還有已經(jīng)泡好了的茶”。*[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中西書局,2011年,第61頁。今天看來,這真是一個很奇特的景象。為何當時的中國人樂意幫助英法聯(lián)軍?根本原因,大約是19世紀的中國人還沒有近代民族國家的意識和概念,當然也很難有現(xiàn)代意義上愛國主義的情感。這個問題,我們今天不愿意提及,更不會寫進入教科書中。但是,這個問題不容我們回避,因為英法聯(lián)軍如果沒有中國人的幫助,他們登陸后肯定寸步難行。當時英法兩國派出的兩萬多兵力,除極少數(shù)醫(yī)務人員之外,全是戰(zhàn)斗人員,諸如運送糧食及中性武器裝備等,幾乎全依賴中國苦力。
可以說,除了吃飯和養(yǎng)家糊口之外,在前線的中國士兵并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獊淼竭@個戰(zhàn)場與洋人打仗;而英法士兵則全部明白,因為“中國違約”“中國侵害了自己國家的利益”,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國家的權益才來中國打仗的。在這種情景下,再加上器不如人、技不如人,這戰(zhàn)爭的結局還有任何懸念嗎?
在關鍵的塘沽要塞戰(zhàn)役中,盡管清軍開始曾經(jīng)進行了頑強抵抗,但后來在聯(lián)軍壓倒性攻勢下,軍心徹底崩潰。北側炮臺被聯(lián)軍攻陷后,南側炮臺防守清軍便掛出白旗,在防御工事完好、彈藥充足的情況下,清軍完全放棄抵抗,聯(lián)軍攻占炮臺如入無人之境。聯(lián)軍描述當時的情形:
炮臺守兵也未做任何抵抗,很快兩支縱隊就在要塞內相遇,當時炮臺內三千清軍已將武器扔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完全不知所措。
盡管防御工事內部擁有一支強大的炮兵部隊,且圍墻上還裝備有多門大口徑重炮,然而清軍守兵態(tài)度消極,完全喪失斗志,他們看上去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還擊的想法,因此兩軍將領決定趁此機會盡快為此次聯(lián)合行動畫上圓滿的句號。*[法]斯溫霍:《1860年征戰(zhàn)中國記》,趙珊珊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84頁。
聯(lián)軍在中國看到的景象不僅與傳說中的中華文明相距甚遠,而且他們親眼目睹了中國貧窮、落后,中國政府的無能、腐敗。巴夏禮在信中寫道:“我們親眼看到了軟弱的政府給他們的國家?guī)砹嗽鯓颖瘧K和貧困的情況”;政府的無能、國內的動亂,使各地人民也失去了信心,他看到武昌、漢口居民紛紛外逃,遂做出兩個判斷:“(1)清廷官員非常無能,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臣民;(2)人民對起義軍的恐懼之感溢于言表?!?[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29~330頁。在人民最需要國家保護的時候,卻找不到國家在哪里,這樣的政府、這樣的國家,如何能得到人民的信任和支持?所以,巴夏禮認為,“中國政府已經(jīng)病入膏肓”,“現(xiàn)在這個國家就像是一個病人,它的整個系統(tǒng)因為受到各種不同的粗暴的治療方案的對待而陷于癱瘓”。*[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35頁。這個說法,是19世紀中國的典型寫照。
《南京條約》簽訂后,除廣州之外的其他幾個口岸陸續(xù)向外國人開放,包括外國人在通商口岸定居、經(jīng)商、設立領事館等。因為中國官民的抵制,廣州未能如約開放,被當時的朝廷及國人視為不屈服于列強的一個愛國和英雄行為;而在以英國為首的列強看來,這是中國政府不遵守條約規(guī)定和國際慣例的違法行為。于是,沖突不可避免。
面對從未有過的強敵,清朝官員既無力相抗,又要執(zhí)行朝廷排外的國策,這就導致清朝官員瞞天過海,得過且過。在廣州被英軍攻克后,英國駐廣州領事巴夏禮在葉名琛官邸居然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份秘密文件:“我在所有檔案中找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與英國、法國和美國訂立的原始條約的批準書,看來它一直被葉名琛藏起來了,北京的朝廷根本對此一無所知!”*[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222頁。這么重要的文件,葉名琛居然不向朝廷報告,今天看來真是匪夷所思,但在當時大約是葉名琛的“聰明之舉”。因為他知道,即使將文件呈送朝廷,也不會得到朝廷的批復,甚至還可能因此而被訓斥甚至降職,我大清朝廷不可能與“英夷”平起平坐的;如果能夠成功將英國人拒之于廣州城外,則說明他守土一方盡到了責任,說不定還有嘉獎乃至升遷。
兩國交往,互派信使,互設使館,這是近代以來國與國之間交往的常態(tài)。可是對于大清帝國來說,這可是千古未有的大事,正如李鴻章所說實乃“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是絕對不能接受的。盡管在列強武力壓迫下,清政府不得不簽訂《天津條約》,可條約中規(guī)定的“英國公使得住北京”一條,真真正正讓大清朝廷心驚肉跳,因為這一條打破了天朝上國千百年“夷夏之辨”的規(guī)矩。因此,雖然簽訂了條約,但“咸豐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方針,他和他的大臣們從來沒有想讓‘夷人’打破先前存在于外國使節(jié)與中國政府之間的障礙來實現(xiàn)自由的交流”。*[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246頁。
《天津條約》中具體的條款,咸豐帝并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是不能讓洋人壞了天朝上國的規(guī)矩。因此,他想方設法試圖讓洋人放棄諸如北京住使的意圖。1858年6月中旬剛與英法美俄簽訂的條約,1個月后咸豐帝就派出以桂良、花沙納為首的龐大代表團,企望利用上海稅則談判之機,達到消弭《天津條約》的目的。出京前,咸豐帝面授機宜:只要洋人答應廢止《天津條約》,或至少“消弭四事”,即派員駐京、內江通商、內地游行、賠繳兵費,其中尤以廢止“公使駐京”一條為緊要,我大清對通商各國則“全免課稅”。*中國史學會、故宮博物院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544頁。沒想到英法代表當即回絕:“條約以外之事,均可商量;條約既定之說,萬不能動”;“即使寬免稅課,條約亦不能罷棄”。*中國史學會、故宮博物院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547~548頁。在桂良苦苦哀求下,額爾金提出以英法等國可以乘船上溯漢口為條件,暫時答應不住使北京,但聲明決不改動條約的任何內容(桂良怕?lián)熑?,上述內容沒有付諸文字,更沒有稟奏)。繼任的駐華公使普魯斯態(tài)度更為強硬,決定率軍攻打天津。他說:“我們不得不在天津給予中國政府另一次教訓……我一定要使清朝皇帝及其大臣相信:一旦我提出要求,就定要把它索取到手,如不順從我的要求,我已準備憑借武力威脅索取?!?丁名楠,余繩武:《帝國主義侵華史》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48頁。至此,清廷所有想廢止《天津條約》、阻止洋人駐使北京的努力,全部化為泡影!
北京的官員,在聽說英法聯(lián)軍攻打天津時,個個如驚弓之鳥。大英雄僧格林沁在狙擊英法聯(lián)軍屢屢失利后,也基本放棄了對抗的想法,他力勸咸豐帝棄京北狩。而已北逃的咸豐帝受主戰(zhàn)派的蠱惑,居然在中外沖突的關鍵時刻,下令處死全部外國使臣!幸虧恭親王奕頭腦比較清楚,在皇帝諭旨到達前15分鐘,安排尚未斃命的外國使臣成功逃離:
后來恒祺向巴夏禮解釋了耳語的內容,他才知道他們的逃離是多么驚險。主戰(zhàn)派以及在熱河說服皇帝下令處死囚犯,恒祺在朝廷的耳目在關鍵時刻告訴他命令已經(jīng)傳下來了。憑借著恭親王的命令,清廷官員成功將俘虜從北京城中解救出來。如果再晚15分鐘,就沒那么幸運了,因為他們被釋放15分鐘后,皇帝的信使就到了。*[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07頁。
聯(lián)軍攻打天津,進攻北京,焚燒圓明園,動搖了中國人“圍繞在皇帝神秘生活周圍的玄妙的崇拜”。*[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03頁。而咸豐帝昏聵無能,臨陣出逃,更是動搖了民心、軍心。聯(lián)軍占領圓明園后,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皇帝出逃時未及帶走的文件,其中就有大臣們關于在英法聯(lián)軍逼近北京城時咸豐帝應該采取何種對策的很多奏折。這些奏折分三種意見,一是主張留京抗戰(zhàn),凝固人心;二是主張東進通州,迎戰(zhàn)強敵;三是主張以迎敵為幌子,北狩熱河,實際是逃跑。第一種意見占絕對多數(shù),而第三種意見的提出者是僧格林沁。已與聯(lián)軍多次交手的僧格林沁心里明白,如果聯(lián)軍要攻占北京城,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他力勸咸豐盡快撤離,以免淪為聯(lián)軍的階下囚。咸豐帝果然貪生怕死,北逃熱河。此事一可見咸豐帝口頭強硬,內心卻恐懼非常;二可見滿朝文武皆昏聵之徒,關鍵時刻無計無謀。比如賈楨等25人聯(lián)名奏折中,居然有“唯地異澶淵,時無寇準”*[英]麥吉:《我們如何進入北京——1860年在中國戰(zhàn)役的記述》,葉紅衛(wèi)、江先發(fā)譯,中西書局,2011年,第172頁。同一材料見于《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咸豐十年七月“賈楨等奏親征不可輕試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55頁。這樣表面荒誕卻真實無比的表達,讓人無語!
從某種程度上,咸豐皇帝從北京出逃,大約也是合理的,因為英法聯(lián)軍進攻天津、威逼北京的目的,就是為了逼迫清廷落實《南京條約》并承認《天津條約》的內容。英法聯(lián)軍見清廷長期采取拖延和欺騙手段,認識到不付諸武力、不給清廷一個嚴厲打擊,上述要求則很難兌現(xiàn)。因此,如果咸豐皇帝留守北京并以死相抗,其結局可能就不單單是圓明園的被毀了——那一定是紫禁城的被毀,以及皇帝要么戰(zhàn)死要么成為階下囚。果真如此,后面的歷史都要重新改寫了。額爾金在燒毀圓明園之后曾經(jīng)發(fā)出威脅,如果中國人“不接受我們提出的條款,他們可以想象京城會成什么樣子。城內的皇宮紋絲未動,如果他們想為他們的主子挽救最后剩下的宮殿,那就別浪費時間。我相信火燒圓明園大大加速了問題的最后解決,也鞏固了我們特使的地位”,*[英]霍普·格蘭特/諾里斯:《格蘭特私人日記選》,陳潔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93頁。也就是說,在圓明園被毀之后,如果清政府沒有馬上答應英法聯(lián)軍的條件,紫禁城也將化為灰燼!
對很多英法士兵來說,中國是一個新奇的國度,他們充滿了好奇心。但是,他們一旦踏上中國這塊土地,就發(fā)現(xiàn)與自己的想象相差太遠。他們的所見所聞,甚至導致“所有初來咋到的人都感到厭惡中國……這里的一切都那么荒謬”。*[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2頁。
關于鴉片癮者吸食鴉片的細節(jié),中文文獻并不多見。歐洲人初到中國者,則往往關注細節(jié),并作了很多具體描述,諸如:“鴉片煙斗與煙草煙斗不同。它就像一個噴壺小蓬蓬頭,只在中間有個小窟窿。煙管以木頭、竹子或烏木制作,像一支笛子……并不是煙管被裝在煙斗上,而是煙斗被從側邊裝在煙管上。這種設計自有它的道理”;“填煙斗的方法包含一些細微的操作,不然會變得很難。先撥開裝鴉片的小瓶,用帶彎鉤的針取約5毫克。如果鴉片膏不夠柔軟,就微微沾濕使其變軟。當它呈燕麥粒狀時,進行攪拌,慢慢地向著中間的窟窿那兒碾壓過去”;“真正的嗜煙者,在吸鴉片時,會深吸一口,使鴉片煙一直進入到支氣管……最后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進入深度昏迷狀態(tài)?!?[法]阿道爾夫﹒阿爾芒:《出征中國和交趾之那來信》,趙爽爽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08頁。這些細節(jié)描述,能讓我們全面感受到癮君子門店一行一動。
中國人吸食鴉片的情景,讓外國人感到震驚和不解:
當人們走進那些令民眾昏頭昏腦、自甘墮落的鴉片館,當人們在一個為防備窺探的目光而小心地關閉著的房間里看到,死尸般的男人因為過度吸食鴉片及其引起的惡果而全身傷痕累累,當人們身處這些因為英國的貪婪提前造成的葬身之地,人們不得不詛咒一個不惜用如此的方法致富的國家。*[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56頁。
法國人將中國人吸食鴉片惡習的根源歸之于英國,也可見盡管英法聯(lián)合攻打中國,但是兩國將士的想法并不一致。
那么,中國人吸食鴉片的惡習是不是源自英國人?可想而知,絕大部分英國人不會這么想。在他們看來,吸食鴉片既是中國人的嗜好,也與政府的縱容和默許是分不開的?!俺轼f片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習慣,在東印度公司將它帶入中國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很長時間了”;不僅普通人,“中國的大部分官僚階層都無可救藥地吸食鴉片上了癮”;“即使沒有英國向中國販賣鴉片,中國人吸食鴉片的習慣也會繼續(xù)存在下去”;中國人反對鴉片貿易,是出于經(jīng)濟原因,即制止白銀外流,“而不是道德評判問題”。*[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8~9頁。
吸食鴉片的惡習,“使人萎靡、冷漠、麻木。精神上的疲憊影響到吸食者的胃和消化道,食欲不振、身體消瘦、衰老提前,變得猥瑣不堪。身體、精神和錢財都毀了”;“染上這種惡習,多少智慧、才能和財富統(tǒng)統(tǒng)被消耗”。*[法]阿道爾夫﹒阿爾芒:《出征中國和交趾之那來信》,趙爽爽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309頁。在英法將士的記述中,這樣的記述讓人印象深刻。
中國人的冷漠、無情也讓英法聯(lián)軍震驚無難以理解。英軍每次行動都要使用大批的苦力來運送各種輜重裝備,這些苦力每天可獲得9美元的報酬,他們對自己的國家沒有感情。為了獲得這優(yōu)厚的報酬,這些苦力們都能忠心耿耿為聯(lián)軍服務外,他們還想方設法甚至不折手段從各種途徑獲得好處。他們對自己國家的冷漠、對自己同胞的殘酷,讓聯(lián)軍感到驚嘆,稱這是一群“可憐的野蠻人”。比如,每次戰(zhàn)役過后,“中國苦力通常會跑上前去,把他們已死或將死的同胞的身體翻過來,指著他們的臉哈哈大笑,或是把他們的口袋翻個底朝天”。*[英]斯溫霍:《1860年華北戰(zhàn)役紀要》,鄒文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55頁。這種在今天看來匪夷所思的情景,卻被英法官兵如實記載了下來。
英國陸軍大臣悉尼·赫伯特在寫給英國遠征軍總司令霍普·格蘭特的信中說:“中國人一定是地球上最特別的人群?!?[英]霍普·格蘭特/諾里斯:《格蘭特私人日記選》,陳潔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61頁。在英法聯(lián)軍眼中,中國人“只有一種宗教和一種政治:利益”。*[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48頁。因此,只要他們肯支付銀子、提供食物,中國人就會死心塌地的為他們服務。對底層的掙扎于死亡線上的廣大百姓來說,這無可非議,因為他們有生存的權利。因此,聯(lián)軍的行動目的也非常明確,“我們與中國的皇帝作戰(zhàn),只打中國政府”。*[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48頁。英法聯(lián)軍一再表明,“我們的攻擊對象不是中國老百姓,而是中國政府”。*[英]霍普·格蘭特/諾里斯:《格蘭特私人日記選》,陳潔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57頁。
他們認為中國人缺少信仰,但這對他們來說并非壞事(有時他們表述為中國人缺乏道德觀念),因為他們意識到,“如果有一種理念和政治觀念主導他們,中國不久就會侵占全球。他們會越過亞洲邊境并且很快來到歐洲,肯定沒有另外一個民族比她更加具有侵略性、更加勤勉勞作并且人口增加得如此迅速。彌補了中國人的精神空缺,我們就把這個民族塑造成了這個世界的絕對統(tǒng)治者”。*[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48頁。他們對中國人的評價,當然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他們無法理解東方人沒有宗教的生活,其原因是他們不了解東方文明的獨特性。
英法官兵對中國官員的評價更低。他們認為,中國官員只有一種愚忠的觀念;在中國官員眼中,人民是不存在的,草民而已,可以隨意殺戮。比如葉名琛抵抗英國進入廣州城的方式五花八門,其中居然有屠殺中國人的野蠻方式:“有一天早上,他把400個中國人的腦袋割下來,堆在城的南邊。我們的上司顯然對他們這種幼稚、無助、頑強的消極抵抗行為感到迷惑不解?!?[英]斯坦利·萊恩—普爾/弗雷德里克·維克多·狄更斯:《巴夏禮在中國》,金瑩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220頁。此類拿人民生命當兒戲的官員,怎會得到人民的支持和擁護?!在聯(lián)軍與清軍激戰(zhàn)的很多地區(qū),人們開始時懼怕洋人,可后來他們不僅不怕,反而更喜歡洋人。比如在戰(zhàn)后的大沽村、在聯(lián)軍依然駐留的情況下,當?shù)匕傩振R上便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生產(chǎn)和交易,姑娘們也放心回到了村里,“顯然,與吝嗇、好似強盜般的清兵相比,她們更喜歡有錢的洋鬼子”;一個老者甚至對聯(lián)軍的軍事行動表示感謝,“啊,這次貴國好好教訓了那些官兵一次”,因為“官兵欺壓百姓,全國的百姓叫苦不迭……我們深信,你們來此的目的只是通商,而且這對兩國都有利”。*[英]斯溫霍:《1860年華北戰(zhàn)役紀要》,鄒文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92~93頁。與聯(lián)軍對話的這位老者,應該是一位鄉(xiāng)紳,他的話非常具有典型性,充分說明了英法聯(lián)軍為何在戰(zhàn)斗中會所向披靡:除了武器優(yōu)良的優(yōu)勢之外,老百姓對清王朝并沒有認同感。
每個國家的老百姓都是淳樸、善良的,但是如果政府昏聵、官員腐敗,那么老百姓就是一團散沙,就只能任人宰割。英法聯(lián)軍清楚地看到,“作為我們搬運工的中國人,或者說苦力,得到了普遍的贊揚。因此,這個有智謀的、勤勞能干的和視死如歸的民族似乎只缺少好的領導,并且需要講點科學”。*[法]貝齊亞:《中國之役:1859——1861》,陳建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62頁。生活中19世紀的中國人,是何等不幸??!
當然,更加不幸的是戰(zhàn)場上的中國士兵。成千上萬的中國士兵慘死在英法聯(lián)軍的炮火之下,可他們至死都沒有明白是怎么死的;他們的血肉之軀沒有阻擋聯(lián)軍進攻的步伐,只是充當了冤魂而已。面對威力巨大的現(xiàn)代化武器,清軍卻只能以中世紀的武器長矛、刀劍、弓箭等相對抗,其結果根本不用預測。阿姆斯特朗大炮的威力巨大,清軍炮臺都成為聯(lián)軍的活靶子,每次戰(zhàn)役都造成清軍的巨大傷亡,而聯(lián)軍則傷亡極少。在許多戰(zhàn)役中,清軍經(jīng)常都是傷亡一兩千人以上,而英法聯(lián)軍往往只傷亡一二人或幾個人,簡直同當年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情景差不多!聯(lián)軍的很多官兵都有關于戰(zhàn)場具體場景的回顧和描寫,其慘狀讓他們終生難忘:
人員方面,敵人的損失是巨大的。我們可以毫不夸張認定他們的死傷數(shù)目達到了2 000人之多……聯(lián)軍傷亡人數(shù)非常少。法軍死三人,傷17人,英軍方面也差不多。*[法]瓦蘭·保羅:《遠征中國》,孫一先,安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31~132頁。
一名真正的蒙古士兵躺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分飛兩處,顯然被同一塊彈片炸到了。一塊尖角的金屬片(每個彈片里有42個這種金屬片)將他的大腿劈成兩半,另一塊金屬片將同一條腿膝蓋以下的部分砍掉了……幾位本性善良的醫(yī)生替他做了截肢手術,但是手術后沒多久他就死了。*[英]斯溫霍:《1860年華北戰(zhàn)役紀要》,鄒文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56頁。
這個可憐的人跪在泥巴里,渾身血漬,骯臟不堪。他的一只手被一塊破布綁在手腕上,兩條腿都斷了,后腦勺被馬刀砍開了一個大口子,可以看見跳動的腦漿……這個可憐的人懇求我們立即殺了他,解除他的痛苦。*[英]斯溫霍:《1860年華北戰(zhàn)役紀要》,鄒文華譯,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57頁。
這是是通州張家灣戰(zhàn)役的慘象。清軍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潰不成軍,英法聯(lián)軍則展示了他們無往而不勝的驚人戰(zhàn)績。這就迫使我們追問,清軍為何慘敗?除了顯而易見的器、技不如人之外,我們中國人到底缺少什么?即使我們不承認中國人缺乏信仰,但我們肯定缺乏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一個善于學習的政府,一個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
從民族國家形成理論來反思中國近代史研究,很有意義。早在1902年,梁啟超在《新史學》中就批評“中國之舊史”有“四蔽”,其中第一條即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梁啟超雖然是就中國史學而提出此觀點,但他所表達的深刻含義卻遠遠超出了史學范圍,揭示出中國在近代中西交流中所遇到種種困難的根本原因:豈止中國史學“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中國人本來就“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啊!
1938年,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總論中將“近代化”視作中國近代史發(fā)展的總脈絡,并將“近代化”定義為科學、機械和近代國家的形成三點,他認為這三點是東方“中古文化”與西方“近代文化”之間的最主要差距,“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家族和家鄉(xiāng)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頁其中,他把“民族國家”的形成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他說,“在十九世紀初年,西洋國家雖小,然團結有如鐵石之固”,與此相反,中國人只有家族觀念和家鄉(xiāng)觀念,無統(tǒng)一的民族觀念,更談不上統(tǒng)一的近代國家的形成,“我們的國家雖大,然如一盤散沙,毫無力量”。*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頁。蔣先生的論述同樣非常深刻。
觀察中國歷史,需要他者的眼睛。過去我們忽視從民族國家理論的視角來分析中國歷史,把天下觀念等同于民族觀念。幾千年來,中國始終都是東亞地區(qū)的盟主,東亞周邊地區(qū)各國對華夏文化的崇尚淡化模糊了民族意識,因此主導東方世界的是天下觀念而非民族國家觀念。與西方民族國家的形成相比較,中國近代民族國家觀念明顯晚熟,這應該已經(jīng)是學術界的共識;而民族國家觀念的晚熟,既是中國在近代中西沖突中屢次應戰(zhàn)屢次失敗的重要原因,也是中國在近代難以融入全球化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從傳統(tǒng)本土材料中,可能難以感知這個問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異域材料介紹到國內,通過這些材料,使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討論能夠更加深入。從民族國家理論的視角來審視在中國近代化進程中的艱難曲折,同樣可以得到很多啟發(fā)。
“圓明園劫難記憶譯叢”就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可以看清自己的“他者的眼睛”,通過這套叢書,我們不僅可以看到19世紀中國在知識上的欠缺、觀念上的陳舊,更可以看到國家能力的衰弱、社會經(jīng)濟的落后,以及民族意識的淡薄等方方面面。由此,我們可以更加深入理解為什么中華民族會遭受那么多的劫難,中國與國際接軌、接受新觀念新事物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