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曉燕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斷虹》是沈從文一未完成的中篇,只寫了引言,發(fā)表于1945年4月1日《春秋》第3卷第1期,隨后發(fā)表了人物和主題類似的短篇《虹橋》。在云南八年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低潮期,也是中國、湘西和云南處于低潮的時期,他一面與深入滇藏邊區(qū)的學生保持通信,一面也在用自己的筆觸對家國的現(xiàn)狀作出描述,于是就有了《斷虹》和《虹橋》,“作為一家人寓居云南鄉(xiāng)間八年,所得于陽光空氣和水泉的答謝”。
劉再復曾談及文學的四個維度,他認為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通常只涉及“國家、社會、歷史”的維度,而缺少另外三種維度,一是叩問存在意義的維度;二是超驗的維度,和神對話的維度,缺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意識; 三是自然的維度,一種是外向自然,指大自然,一種是內(nèi)向自然,就是生命自然,內(nèi)向自然是人性[1]57。沈從文在昆明時期的創(chuàng)作融合了這四種維度,寫人性和人情,寫生活和生命,自然成了沈從文尋找“新生的我”的途徑,成了其“抽象的抒情”的重要組成部分。
云南所處的維度、海拔和地形決定了云南豐富多樣的自然資源,“即一些尚未由人力經(jīng)營過的地方,也無不點綴上萬千種不知名的花藥”、“一萬六千尺的雪峰間,每年還照例有顏色華美形狀秀奇的龍膽花開放”,“大石間紫茸茸的苔類植物,正開放著白花和藍花”[2]395?!皟砂倮锿庋┓宀迦朐浦校谔栂氯缫黄G玉,綠玉旁邊還鑲了片珊瑚紅,靺鞨紫”,“還有那左側(cè)邊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紅的、深藍的、鴿桃灰的、貝殼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條花邊”[2]392,在沈從文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顏色奇特、形態(tài)各異的花卉種類,因為花卉植物的豐富多樣,在云南花甚至成為了一種文化,在許多少數(shù)民族那里有著食花的習俗,哈尼族就有著以食芭蕉花為特征的食花文化,納西族的《東巴經(jīng)》中描述了納西族的先民對自然的認知就是從花開始的;云南也是世界杜鵑花屬植物的分布中心,且一些種類僅為云南所獨有:“大雪山下碗口大的杜鵑花”,大理白族自治州被譽為“杜鵑花王國”;在《斷虹》引言里,沈從文首先寫道“云南境西部,飽落了將近半年的淫雨后,到九十月間,已差不多快要結(jié)束”,云南兼具低緯氣候、季風氣候和山原氣候的特點,受維度、海拔和地形影響,年溫差小,日溫差大,干濕分明,所以雨季和干季都比較集中;“地勢既萬山比肩”、“及人類手足永遠無望觸及的懸崖絕澗”,地形的錯綜復雜孕育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燦爛的文化,滇西的怒山、滇中的無量山、滇南的哀牢山和滇東北的烏蒙山,有許多少數(shù)民族生活于其中,山孕育他們寬厚淳樸的品性,多樣的自然風貌也造就了不同的民族風俗習慣,比如居住在高寒區(qū)的拉祜族,由于氣候影響,無法栽種稻谷,生活主要以采集、狩獵為主,而熱壩地區(qū)的傣族則主要是稻谷為主,節(jié)祭也是栽秧節(jié)等。這些神奇的自然現(xiàn)象帶給沈從文精神世界的更新,風景的“無言之教”,使得他這一時期的文章出現(xiàn)眾多關于生命的探討,“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3]309,在云南看到“南中國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綠草木”,深感“美不常往,物有毀存”,而產(chǎn)生一種宗教情緒。沈從文攜家眷住在呈貢鄉(xiāng)間,從他房中即可看見滇池和西山的景色,楊家大院后面有一片山坡,沈從文為尋求與自我的重新接近經(jīng)常躺在那里看云思索人生,昆明的自然風景使他獲得了“種種意義”,“見西部天邊,日頭落處,天云明黃媚人,山色凝翠堆藍。東部長山尚反照夕陽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風過處,綠浪翻銀,蘿卜花和油菜花黃白相間,一切景象莊嚴而兼華麗,實在令人感動。正在馬上凝思時空,生命與自然,歷史或文化,種種意義,儼然用當前一片光色作媒觸劑,引起了許多奇異感想?!盵4]10。而面對這自然為任何色彩所無從表示的一幕,沈從文認為“實為人類貧儉文字不可企及”,這些放低姿態(tài)的用詞,是沈從文對文學功用的思考,面對山河破碎、美好的人性世界的轟塌、學院派學者對沈從文的抵觸與敵視,“文學為政治服務”的時代要求與沈從文對文學獨立品格的堅持,且在沈從文本身擅長的是“抽象的抒情”的情況下,這種面對自然產(chǎn)生的宗教情緒,是沈從文關于“美”的理想在世俗中失落的回聲,是無奈的捕捉,面對純粹的美,只能停止創(chuàng)作并崇拜之。
而給予他靈感的除了云南的大自然以外,還有“生命自然”。沈從文在《虹橋》中塑造了四個涉世不深的探索者形象,“經(jīng)過數(shù)回職業(yè)變化”的夏蒙,發(fā)現(xiàn)油蠟水彩顏料“毫無用處”的李粲,“書呆子氣”的李蘭,以及年輕、入世經(jīng)驗很淺的小周,所有這些形象的共性都是邊緣性的社會改良嘗試者,一方面這些形象表現(xiàn)出沈從文此時期在文體和對社會、國家責任承擔上的雙重探索,另一方面,年輕與稚嫩的形象也為這種實驗的失敗埋下伏筆,這對于沈從文來說是一種“更大更困難的企圖”。小周的思索和幾位人物的討論是沈從文心聲的流露,關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關于城鄉(xiāng)二元化,關于大變革時期個人該如何應對,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接受“新的變化和沉默”,“具體”難以表達,反是“抽象”之物可以被描述、被重塑,可將重新尋找的結(jié)果反饋人類,所以他選擇接受自然的賜予。《虹橋》之“虹”與沈從文其他小說中“虹”元素,是沈從文對生命中“偶然”的思考,這些“偶然”在沈從文生命中有“虹”的美麗,也有“虹”的易逝,國家、民族與宗教的復雜關系,在昆明的生存,所愛的“偶然”的破滅,超出了沈從文消化的范圍,他經(jīng)常尋求一個安靜孤獨的環(huán)境去理解生命中這些具體與抽象,試圖尋找一個絕佳的去處重得原來的那份遼闊,最后他找到了“愛”,“由愛出發(fā)”,慢慢完成“比一般生活更困難”的新的認識,他在迷茫中努力尋求和解的途徑,最終選擇了在陽光和雨露里“與自己重新接近”,在昆明本地人“簡單”的“信仰”和“平凡”的“哀樂”中感到寧靜。
但除了“隨處可見”的可愛人性,也有時髦女子“心智的蒙昧”“刺痛或許還教過她們‘大一國文’的沈從文”[5]194。進入西南聯(lián)大教書以后,沈從文接觸了一批受過西式教育的名媛淑女和新女性,但這類女性“生命無性格,生活無目的,生存無幻想”,這些特點集中的表現(xiàn)在在昆明躲避戰(zhàn)亂的某些太太、名媛和貴婦人身上,在沈從文看來“現(xiàn)代中國”的建立離不開人的自我重塑,而女性也應該具有獨立的品格與自我成長的意識,她們應當“在飲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還能夠有興致欣賞。且知道把從書本吸收一切人類廣泛知識,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別權(quán)力……她還可以單為作一個‘人’,用人的資格,好好處理她的頭腦,運用到較高文化各方面去,放大她的生命與人格”[6]10。沈從文從重造民族理想的角度將關注點放在女子的人格與品格的建立上,所以在《看虹錄》出現(xiàn)的女子,儼然是他理想的化身,這一形象融入了藝術(shù)家的生命和尊貴情感,有著上帝的莊嚴意志,凌駕于一切的美,女子所代表的美,也即象征著神,云南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和風情習俗,他們崇拜自然,信仰萬物有靈,“馬幫居民倒是樂意采用藏族生活方式”,李粲也說“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燒香”,“那些進香的本地人,連兩個小學校長在內(nèi),一路作揖磕頭”,這些對在此生活八年之久的沈從文也不能說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
在滇藏文化帶,納西族有創(chuàng)世史詩《創(chuàng)世紀》,苗族、哈尼族有描述先民遷徙史詩的《祖歌》《遷徙長歌》,彝族有愛情長詩《阿詩瑪》,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史詩傳唱也在沈從文筆下的馬幫生活里閃現(xiàn)著曾經(jīng)的影子。在商道中響起的“俗俚詩歌”,“燃燒著一定希望”“纏繞縛著一點煩惱”,這些帶有原始民族集體意識的傳唱“或有不能趁時團聚,廣泛的感懷人事不一,聊以自解;或道路偶有所見,不由人不引起一點妄念與遐思,心有所屬,出以弄調(diào),觸景生情,隨物起興;或同出于比事起興,稍作反思,即知一身凈光,希望毫無,便把這件事轉(zhuǎn)而為經(jīng)濟問題一個副標題...一時既發(fā)不了財,唱下去想下去還是無用處,沉默接受自己那一份,近乎貼近土地成長農(nóng)民的本性。”[7]305“美”在“生命”里不可或缺,人類平凡的哀樂終會消弭,“抽象的理想”和“新見天日的生命幼芽”免不了一同毀去,對于生存空間的改造與重造是沈從文急于有所成就卻又難以嫻熟的掌握與操縱的,沈從文帶著他對外在與自我世界的雙重失落與失望,感慨道“新的連續(xù)而來照射到地面的陽光,將必然重新在這片土地上,促進一切新的生命的長成,并賦以生命與生命接觸時隨同而來的哀樂得失”,在這里沈從文透露出悲觀與宿命意識,但對這種“哀樂得失”的輪回他無能為力,他提出重造理想與信仰,而“信仰的本來,乃是對自然壯美與奇譎的驚訝”,于云南這一方極端簡單又充滿“特異光輝”的“鄉(xiāng)間”沈從文似乎得到了釋然。
擅用畜力,是善于畜牧的古氐羌諸族的生活方式之一,滇藏高原大多都是山地,可耕地少,使得在這里生活的民族多半成為畜牧民族或者半牧半耕民族?!斑w水草而居”的生活在古代滇藏路上產(chǎn)生了“茶馬互市”的現(xiàn)象,直到現(xiàn)在,滇藏地區(qū)相沿成習的騾馬、牛羊及其他的物資交易仍很興盛,有些地方因此形成了類似“三月節(jié)”“騾馬市”這樣的節(jié)日。在抗戰(zhàn)后期,西南后方物資運輸?shù)牡峋捁吩馊哲娗袛?,“馱馬幫”開始在茶馬古道上熱鬧起來,使這條“由舊驛站改造成的公路,顯得活潑起來”,“馱馬幫”以其特有的運作方式逐漸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獨有的“馬幫文化”?!斑@些馱馬幫都按照一種古舊的習慣,三十五十成一小隊”,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通常按照組成人員的不同分為不同的幫,如成員主要是大理白族人的馬幫被稱為“喜洲幫”,由鶴慶的白族和漢族組成的被稱為“鶴慶幫”,成員主要為騰沖人的叫作“騰沖幫”,少數(shù)民族的幫一般用名字表明自己的民族特征,比如中甸、德欽等的叫作“古宗幫”等,而隨著茶馬古道上所運載貨物的種類和數(shù)量的增加,“各地待運的棉布、花紗、皮革、藥材、鹽巴、砂糖以及煙草雜物極多”就有了專門運輸某種貨物的馬幫,如以所馱載的貨物命名的“鹽業(yè)幫”、“糖業(yè)幫”等。在西藏和平解放初期,滇西的部分區(qū)縣還組織過援藏馬幫來幫助西藏過渡,至后期西藏局勢逐漸平穩(wěn)及滇藏公路等的相繼通車,馬幫作為一種民間自發(fā)形成的運輸組織也才逐漸衰弱。
“作為馬鍋頭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必累計豐富的經(jīng)驗,才能擔當一切責任”,為了能安全的走完漫長崎嶇又危機重重的商道,馬幫在形成過程中逐漸有了一套嚴密的組織管理制度,成員根據(jù)分工擔任不同的職責,主要有大鍋頭一人,主要負責途中遇到的重大事宜,一般由通曉多種民族語言的人擔任;二鍋頭一人,負責賬務,兼任大鍋頭助理;伙頭一人,主管伙食;哨頭二至六人,擔任保鏢及押運;岐頭一人,主要負責人畜的健康問題;么鍋一人,也即聯(lián)絡員,對外疏通匪盜關系,對內(nèi)是消災解難的巫師;伙計即趕馬人若干,每人負責幾匹騾馬,“隊伍上路后,一切牲畜的作息,都唯那一匹領隊副馱帶鈴的大黑騾馬首是瞻,領隊馬又唯押隊的‘馬鍋頭’口中的呼喝聲和鞭子劃空作成的響聲是聽”在人員龐大的馬幫里,有的還設置“總鍋頭”一人,管理全盤事宜。馬幫成員分工明確,賞罰分明,卻不像其他行業(yè)有過分的特權(quán)和強烈的等級差別,長期共患難的艱苦生活,讓他們有了更為深厚的感情,也培養(yǎng)了馬幫成員坦誠豁達的性格。在茶馬古道上,為了使運輸更好的進行,對騾馬也進行了相應的編制管理,主要以九匹馬為一群,其中一匹為群馬,由群頭負責,在群馬的額前佩以火焰圖案的途標,在其耳后掛有二尺紅布繡球,脖頸處系六個銅鈴,馬鞍上插一面紅色白牙鑲邊錦旗;又以三群為一伙,由伙首負責,配以一匹伙馬,額前與群馬不同的是火焰圖案的氈絨途標,耳后為四尺紅布繡球,脖頸處系以八個銅鈴,馬鞍上插有一面紅底黃牙鑲邊錦旗;最后以全部騾馬組成一幫,在其中選出三匹健走識途的好馬,分別作為頭騾、二騾、三騾領隊,那匹被選為頭騾的馬可以享受異于其他馬匹的華麗裝扮,“只要一聲呔喝,那匹額上扎有紅纓絨球,項掛串鈴,鞍橋上交叉有旗鈴標志,打扮得十分漂亮的領路馬匹,遵照命令停住,不再走動”。沈從文筆下茶馬古道上的馬幫仿佛是這個接受“疲勞轟炸”中的民族一個烏托邦一樣的存在,他們有著統(tǒng)一的為集體所遵守的規(guī)則,萬物有限度有尺度,和馬幫象征前途似錦、道路通達的幫旗一樣,沈從文可能也在用這個小小的故事傳達這個民族冉冉升起的希望。
縱觀沈從文昆明時期的創(chuàng)作,雖然有“桃色”與“抽象的抒情”系列,但他的創(chuàng)作依舊是用人心人事作曲,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他依舊在“夢境中與袁中郎、陶淵明、亞波羅、觀音大士同游,瀟灑出塵,與萬象互通款曲,探尋著自然和人、生命和美的超脫俗塵的價值”[8]360。沈從文從云南這一方水土中找到了他靈魂得以安寧的空間,他仍在堅持對美好人性的信仰,提倡美成為一種新的信仰,滲透在人的生命里,他提出的“美”是個體的理解與個體丈量生命的尺度,“美”與“神”是他理想的生命形式,它具有普世價值,適用于整個民族甚至整個人類的文化審美立場。